郝 勤
从1919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郭希汾(绍虞)著《中国体育史》至2019 年,系统的中国体育史研究已经走过了整整一百年历程。百年来中国的体育史学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分别建构了中国古代体育史、世界体育史、中国近代体育史、中国现代体育史的话语与叙事,并由此确立了中国体育史研究在不同历史时空和时代语境下的史观与研究范式。何以如此?它们各自的逻辑与语境是什么?话语和叙事背后的规则又是什么?那些不同时期所形成的体育史观与研究范式对今天中国的体育史学发展有何影响?本文将对这些话题展开讨论,探寻百年来中国体育史的话语建构与史观演进历程。
中国的体育史研究发端于20 世纪初。1909年,由徐一冰等主办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专业体育期刊《体育界》出现了署名“佩弦”的《体育史》①佩弦.体育史[J].体育界,1909(1).文章。1914 年上海《体育杂志》创刊号和第2 期连载了由徐一冰所著的《体育史》,其第一章为“古代之体育”,包括“古代之田猎”“古代之射御”[1]“古代之歌舞”“古代之武具”“周代之教育”[1]等。1919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郭希汾(绍虞)所著《中国体育史》。这是中国首部体育史专著和教材,被学界公认为是系统的中国体育史研究的开山之作。其内容包括“体育之界说”(体育史之性质等)、“古时之性质”(主要内容为古代导引术)、角力、拳术、击剑、弓术、舞蹈、泗泳、游戏(击壤、投壶、蹴鞠、秋千、拔河等)。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并无明确而具体的“体育”概念,这一概念和词汇是19 世纪末才从日本传入的。从早期体育史著述内容来看,20 世纪初期的文化精英在努力传播“西洋体育”的同时,借用“体育”这一外来概念,以中国古代文献典籍中类似记载为材料,建构出了一个“中国体育史”话语与叙事。
在徐一冰、郭希汾撰著“中国体育史”的时代,西方近现代体育已经在中国沿海和内地广为传播。循此逻辑,这一时期的文化精英书写的“体育史”,理应是追溯西方体育源与流的“西洋体育史”。事实上,中国最早宣传近代西方体育的严复(1895)、蔡锷(1902)、蒋维乔(1909)等人,论及“体育”时均“祖述”古希腊、古罗马。如蔡锷以“奋翮生”笔名发表文章说:“昔斯巴达之雄霸希腊,罗马之峙立欧洲,蒙古鞑靼人之横行东方,日耳曼蛮族之战退罗马人种,非有所谓绝伦之智慧者也,不过体力强悍,烈寒剧暑,风雨饥饿,皆足毅然耐之而不觉其苦而已。”[2]何以徐一冰、郭希汾等书写“体育史”时,不去从古希腊说起,却要惮心竭力地去建构一个“中国古代体育史”的话语与叙事?
米歇尔·福柯认为,每一种“话语”都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单位”,它具有特定的实践功能。而“话语实践”又通过话语对象、陈述、概念和策略等可供分析的关系网络在动态运行中反映出来。费克尔拉夫在福柯话语理论基础上指出:“话语是特定社会语境中人与人之间从事沟通的具体言语行为,是围绕着特定语境中的特定文本所形成的传播实践和社会实践。”[3]这提示我们应认识到“中国体育史”的话语生产与叙事建构背后的时代语境与中国体育的社会政治生态。
20 世纪初中国体育史话语产生时的最重要的时代语境是“启蒙与救亡双重变奏”。一方面,一代觉醒的知识精英认识到只有打开国门向西方学习,变法维新,才能实现“强国强种”“富国强兵”的目标;另一方面,千年大国的中国是在帝国主义列强“坚船利炮”威逼轰击下被迫打开国门的,因而在当时中国的文化精英集体无意识中无不充满了屈辱感与痛苦感,趋使其在推动西方文化启蒙的同时,又在内心中坚守民族文化的“根性”。正是在“救亡与启蒙”这两种情结的纠结下,使徐一冰、郭希汾们一方面大力传播“西洋体育”,同时又煞费苦心地回到“故纸堆”中寻觅中国自己的“体育之根”。“中国体育史”的话语与叙事由此产生。“体育”一词最早出现于1876 年日本近藤镇三发表在《文部省杂志》第6 号文[4],此后在日本广泛使用。甲午战争前后“体育”“体操”等词汇通过留日学生传入中国,并逐渐传开。但“体育”究竟为何物,当时国人多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武”“动”等既有话语和知识框架中去比附。如1897 年《知新报》:“体操实非西法,乃我中古习舞之遗意,而教子弟以礼让之大本也。”[5]1897 年《利济学堂报》:“古人六艺之教,射御居二,已开体操、拳勇之先声。体操以植其基,拳法以神其用,理本一贯。”[6]深受日本明治维新影响的梁启超于1904 年发表《中国之武士道》,也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武”的观念来认知体育。1917 年毛泽东所著《体育之研究》也认为:“体育者,人类自其养生之道”,“动之属于人类而有规则之可言者曰体育”①二十八画生.体育之研究[J].新青年,1917(2).。
由于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精英是从中国传统话语框架来认知西方近代体育的,加之救亡意识鼓荡于心,故徐一冰、郭希汾等早期体育史的书写者们表现出强烈的“寻根”意识。在“中国体育史”的书写中,他们采取“反求诸已”和“类比集纳”的方法,以日本传入的“体育”“田径”“体操”“球类”等作为“话语单位”,从中国古代文献典籍中爬梳出一个“中国古代体育”图谱。在此基础上,20 世纪50年代,唐豪主编的《中国体育史参考资料》②唐豪.中国体育史参考资料[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59.进一步充实扩展形成了包括狩猎、骑射、角抵、技击(武术)、打球(马球)、蹴鞠、导引、捶丸、养生(导引行气)、百戏、划龙舟等在内的“中国古代体育”项目图谱。20 世纪80 年代,以李季芳等撰著的《中国古代体育史简编》③李季芳,周西宽,徐永昌.中国古代体育史简编[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84.、国家体育文史委员会主编《中国古代体育史》④国家体委文史工作委员会.中国古代体育史[M].北京: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1990.等为标志,中国体育史学者在文献学基础上完成了从史前到明清这一“中国古代体育史”编年史谱系与叙事文本。
质言之,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在“启蒙与救亡两重奏”“救亡压倒启蒙”时代语境的激荡下,早期的中国体育史学者们建构形成了“中国古代体育史”的“寻根史学”与“类比集纳”的研究范式,这一叙事范式对之后中国体育史学发展影响深远。具体表现为:(1)在致力于“体育救国”宏大目标下,大力传播与推广西方近代体育,同时,“反求诸己”回到传统,从浩渺的古籍中寻觅本土的“体育”叙事;(2)体育史“寻根史学”隐含的史学理论基础是“文化进化论”,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与“寻根”意识。“中国古代体育史”的建构动机应是要证明中华民族拥有一个独立的、堪与欧美近代体育媲美并立的“体育历史”。这种“中国古代体育史”话语与谱系的建构,推动了自20 世纪上叶以来的中国民族传统体育实践与理论的形成发展。从20 世纪初叶的“国粹体育之争”“土洋体育之争”,以及民国以来“国术”“武术”“气功”“民族传统体育”“少数民族传统体育”“体育人类学”“体育文化学”“体育考古”“体育哲学”“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等体育实践和研究领域,都是以“中国古代体育史”研究成果为基础形成发展起来的。(3)从方法论上看,中国古代体育史的“编码程序”,是以西方传入的近现代“体育”为编码工具,从中国历史文献中类比推论出“中国古代体育”或“中华传统体育”叙事与实践方式。这一“寻根史学”方法虽然在建构本土的体育史话语与叙事上居功厥伟,但亦有诸多缺陷与不足。如进化论史观易将中国古代体育的产生和发展归于一个封闭的地理区间,忽视历史上中国与世界在体育文化之间的紧密联系与广泛交流。再如对中国传统体育话语的过度建构与解读易导致对以欧美体育为主流形式的现代体育思想、理论和实践体系产生集体性排斥和抵制(20 世纪上叶发生的“国粹体育之争”“土洋体育之争”就是这种集体文化心理意识的反映)。另外,由于“中国古代体育”或“中华传统体育”叙事是以西方的体育概念逆推构建的,因而导致了诸多概念层面的错位与模糊,如中国古代的“武舞”、百戏表演、行气内丹等“静功”养生法及围棋博戏等算不算“体育”,都曾引起较大的争议,而现在一些“民族传统体育”“体育非遗”的研究中也出现了把巫师跳神视为“体育”的现象。
回望20 世纪30 至40 年代体育史研究成果,可发现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国内体育史研究关注的对象也发生了明显的转移。这一时期基本没有古代体育史的著述出现,而是若干种“世界体育史”研究成果相继面世。其中主要有章辑五《世界体育史略》(1931)、谢似颜《奥林匹克沧桑录》(1944)、谢似颜译《西洋体育史》(1944)、程登科《世界体育史纲要》(1945)等。
在观察组的60例中,有6例遭投诉,投诉率为10.0%,在对照组的60例中,有19例遭投诉,投诉率为31.7%,组间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义(x2=8.5389,P<0.01)。
笔者认为,这种现象与20 世纪30 年代左右中国体育与世界体育逐渐接轨,中国运动员开始参加奥运会等国际赛事有关。从1913 年至1934 年,中国运动员参加了10 届远东运动会,20 世纪30 年代中国派出代表团参加了两届奥运会(1932 年洛杉矶奥运会、1936 年柏林奥运会)。中国运动员参加国际赛事在国内民众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也促发了体育界及社会对于了解世界体育发展的历史与现状的需求,中国体育界精英也开始将体育史研究的视野从内向性的“寻根”转向外向性的“溯源”。中国的体育史学发展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即“世界体育史”研究时期。
今天看来,中国知识精英早期对“世界体育史”的书写也是在一种矛盾的心态下开始的。一方面,西方近代体育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开展和中国加入世界体育大家庭已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潮流,任何关于“世界体育史”的书写都不可能不是“西方体育”的历史是勿庸讳言的事实。但另一方面,中国学者又显然对国外体育史主流话语排除中国的“世界体育史”叙事心有不甘,于是逐步建构了一种中国体育史学中研究世界体育史独特的“进化+传播”史观与“西方+中国”研究范式。其特点是“中国体育史叙事+西洋体育史叙事”。前者是一种进化论史观,即中国体育史有一个从史前到当下的独立的历史叙事;而后者则是由古希腊到现代世界的体育传播史叙事。
例如,章辑五所著中国第一本“世界体育史”著述《世界体育史略》①章辑五.世界体育史略[M].上海:勤奋书局,1931.共三章,第一章为导言,第二章介绍古希腊到现代奥运会的欧美体育史及“中国的体育史”,第三章为“近二十年来中国之体育”,其内容从“黄帝、三代、儒道释”讲到“前清变法、民国成立、远东运动会、五四运动、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旧观念、三民主义教育、注重军事训练”等。总体而言,《世界体育史略》学术价值不高,其中对“世界体育”的阐述过于简略,而对中国体育史的阐述则远不及此前郭希汾《中国体育史》。但该书反映了当时中国体育界独特的“西方+中国”体育史观。显示出当时中国体育人心目中的“世界体育地图”的纠结与矛盾。
程登科的《世界体育史纲要》②程登科.世界体育史纲要[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的叙事策略是从古希腊始,经罗马、德、瑞、英、美再到中、日、印的“体育传播路线”。作者在该书序言中说:“本书所讨论和研究的,起首是不分国界,专论运动自身的演进,其后论及体育如何由希腊罗马传播到全球。”对于世界体育史演进的“时间”与“空间”,程登科没有简单地以国家作为体育史研究的“空间”,也没有就体育论体育。他认为:“世界各国体育的来源和发展,都是与各国的政治、教育、风俗、习惯、宗教,以及社会思想的来源与发展互相呼应着,而有深切关系的。所以研究体育的人,切不可忘却将‘时间'和‘空间'二者作体育史研究的中心。”[7]在这一观念指导下,程登科综合考虑了体育演进的地区、民族、语系、国家等因素,将近代世界体育发展分为六大板块:德语系诸国、北欧系诸国、英语系诸国、拉丁语系诸国、斯拉夫族及巴尔干半岛诸国、远东诸国(中日印)。其对“远东诸国”中的“中国”的体育史叙事是从“三代前后”开始,经由“东周战国”“前后两汉”“唐宋空谈”“明末清初”。他列举了中国历代的各类体育项目,但认为“中国古代体育盛衰无定,漫无系统”[7]。《世界体育史纲要》中的世界体育图谱虽然缺少中亚、西亚、东南亚、非洲、南美等板块,但总体而言,较章辑五著《世界体育史略》结构合理,内容充实。程登科有长期留学德国经历,其史观显然受到“欧洲中心论”史观的影响。该书能使中国的体育界和读者对世界体育发展史与传播史有一个较为完整的了解。
从学理层面来看,“世界体育史”应将“体育”的发生、演进及传播置于“世界”这一时空中的叙事之下。其中涉及复杂的地域、时代、历史、民族、文明、文化、国家、原创、传播等因素与变迁。近代体育最早以德日系的“兵操”“体操”传入中国,20 世纪30年代左右,英美系竞技体育在学校和社会逐步开展,各类竞技比赛活动也颇有蓬勃开展之势,在此基础上参加远东运动会及奥运会的现实,使得中国的体育界开始关注“世界体育”的历史与演进。但这一时期的中国体育学者明显受到欧美学者“欧洲中心主义”史观和研究范式的影响。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亚非及拉丁美洲民族的觉醒与国家的独立,“欧洲中心主义”史观受到质疑与摒弃。这一史观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现代体育传播的现象与过程,但它将世界体育发展的历史简单描述为以希腊为源起,以欧洲为中心的体育传播史,无视和抹杀了欧洲以外世界各国各地区的民族体育文化,因而无法完整绘制和解释世界体育发展的全景图谱。
20 世纪40 年代后,“世界体育史”研究在中国曾长期中断,直到20 世纪90 年代初才由成都体育学院的颜绍泸、周西宽撰著了《体育运动史》①颜绍泸,周西宽.体育运动史[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90.。该书为20 世纪下半叶中国体育史研究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百年来中国体育史学者在世界体育史研究领域的最高成就。与此前的章辑五、程登科等不同,该书两位作者均为著名的体育史专业学者,长期浸淫于体育史学术研究。该书摒弃了世界体育史研究的“传播论”史观和“欧洲中心论”,指出“正是由于不同形态的体育客观存在,以及它们在产生、发展方面既有各自的特殊规律,又有共同规律,且特殊和共同规律又是辩证的统一的,因此,世界体育史的统一性不能只是以西方体育为主线,而必须是在不同形态的体育的发展规律的共同性与差异性的辩证统一关系中去探求。”[8]在这一“世界体育的统一性与特殊性”史观指导下,该书形成了“东方体育与西方体育”“中国古代体育是东方体育的代表”等新的语语与史观,对后来的体育史研究与《体育史》教材编著体例产生了较大影响。
“中国近代体育史”是中国体育史学特有的话语与叙事,这一话语的提出最早出现于20 世纪60年代初。1960 年3 月1 日至7 日,原国家体委运动技术委员会在北京举行了“关于编写中国体育史和开课问题座谈会”。这是首次由政府行政部门召开的大学体育史教材编修工作会议,标志着统一编修体育史工作被正式提上日程。这对于开展中国的体育史教学和研究具有重大意义,由此也将编撰包括古、近、现代在内的“中国体育通史”的任务摆在了体育史学者面前。
1960 年会议关于中国近代体育史的分期和分段体例原则显然深受当时国内历史学界“革命史观”影响。这一史观以范文澜、翦伯赞、胡绳等为代表,认为中国近代史是一部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历史,并依据各个时期的革命性质来区分历史时期。在“革命史观”范式下,1960 年的教材编写会将1840 年以来中国体育的叙事置入鸦片战争后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10],正面肯定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五四运动以来的“西体东渐”,高度评价了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毛泽东、鲁迅等人的体育观,重点书写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红色体育”,由此形成了影响深远的中国近代体育史研究的“救亡与革命”体育史观与范式。
1960 年会议上,国内六大体育院校与会人员对近代体育史教材编写的提纲及相关问题进行了讨论,并对编写工作进行了初步分工。根据梁光桂的会议记录:“白区体育情况,由上海(体院)、武汉(体院)、成都(体院)负责编写与收集(资料);红区体育情况,由北京(体院)、西安(体院)、沈阳(体院)负责编写和收集(资料)”。[9]但可能是受到“文革”等原因干扰,现在能看到的最早成果只有成都体育学院体育史研究室编著的《中国近代体育史(初稿)》(1976)和《中国近代史简编》(1981)。而这两本最早的中国近代体育史研究成果都体现了1960 年教材会议的史观原则和体例方法。20 世纪80 年代,体育院校统编教材《体育史》(1987)和国家体委文史委主编的《中国近代体育史》(1989)正式出版。中国近代体育的叙事被置入1840 年以来的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红色体育(抗日根据地体育)、国统区体育等时代政治事件大背景中,从此形成了较为稳定的研究范式。
20 世纪60 年代在“革命史观”指导下所形成的中国近代体育史的研究范式,既肯定了1840 年至1949 年百余年间西方近代体育传入中国的巨大意义,阐述了中国共产党从成立早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段时间的体育思想与实践,同时也没有忽视这一时期武术等中国传统体育的发展,为这一时期中国体育史的研究和书写提供了基本的研究范式。
相较而言,中国近代体育史的研究和书写是一个创造性活动,从搜集整理史料、建立治史原则与体例等均带有一定探索性。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近代体育史研究有了很多新的突破,如对20 世纪初军国民体育思想的传入其及实践的认识与评价、对基督教青年会和教会学校体育传播活动的重新评价、对近代中国参加奥运会情况的深入研究、对近代体育人物思想和实践的挖掘与整理,以及对近代妇女体育史、近代体育媒介与体育新闻报道史、近代体育场馆史、近代体育人物志的研究等等,在史观与研究范式方面都有新的进展,但从整体上讲,系统性的中国近代体育史的著述仍未突破1989年《中国近代体育史》的框架,由于该框架主要源于“革命史”话语范式,而近代是中国体育史上最重要的变革与转型期,“革命史”范式不能阐释近代中国发展的复杂“景况”,因而近代体育史的研究与书写仍然是当下中国体育史学界面对的艰巨任务。
“中国现代体育史”的话语与叙事产生于20 世纪80 年代。其最早的研究成果当属由荣高棠主编的《当代中国体育》①荣高棠.当代中国体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该书的出版背景是20 世纪80 年代初在改革开放大潮中,中国体育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中国运动员在一系列重大国际体育舞台上所取得的优异成绩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激发了体育界“盛世修史”的激情。正如该书参编者所言:“(20 世纪)80 年代,万象更新,政通人和,新中国体育进入‘而立'之年,正面经验,反面教训都有,盛世修史正当其时。”[11]《当代中国体育》的撰编是在荣高棠、黄中等老一辈体育领导人直接领导下进行的,旨在回应当时撰写者们所要面对的一系列重大问题:“35 年的时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不过是匆匆一瞬,而新中国的体育事业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取得了一系列光辉的成就。它是怎样取得这些成就的?它在前进中遇到过哪些问题,又是怎样解决的?这些,在国内外都引起了深切的关注。”[12]该书作者团队有时任国家体委副主任的张彩珍等一批体育界元老亲自担纲。他(她)们政治成熟,经历丰富,是新中国体育历史的缔造者和参与者,也是很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与见证者。荣高棠为该书的治史原则与体例定了基调:“关键要有史有论,以史带论,有理论深度,又有声有色。成绩写准写够,缺点和问题也不掩饰。”[11]在团队的努力下,该书也确实做到了这些:“一方面充分展示了新中国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下,为增强人民体质和通过体育增进与世界各国人民之间的友谊所做的巨大努力,以及体育健儿为祖国荣誉而奋勇拼搏的生动形象,同时也剖析了中国体育发展的不足之处和受到的挫折”[12]。
如果将《当代中国体育》视为中国现当代体育史研究的开端,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体育“当代人写当代史”并非来自学术界的个人兴趣与冲动,而是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中国体育发展实践对于经验总结与理论建设的强烈呼唤与迫切需求。编修中国现当代体育史具有强烈的实践意义与应用价值,是针对中国体育各个阶段发展的新形势和新任务,对过去发展的正反两方面经验作出总结与评价,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带有规律性的认识,从而为体育发展实践和决策提供有价值的学术成果。
从另一层面来看,1984 年的《当代中国体育》的宗旨是总结新中国35 年体育发展的成就与经验,并非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史学著作。但该书根据中国共产党十一届届三中全会精神,确立的“成绩写准写够,缺点和问题也不掩饰”(荣高棠语)的“发展史观”,形成了“特色道路+主要任务”的研究范式,这成为了后来撰写中国现当代体育史的学术模板。之后陆续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史(综合卷)》[13]《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史(地方卷)》[14]《中国体育通史》[15]第五卷、第六卷、第七卷及《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中国体育》[16]等,不仅沿袭了由政府体育部门主导修史的做法,更继承了《当代中国体育》的史观与研究范式。笔者认为,将来一段时期内中国现当代体育史的书写中,这一史观与研究范式仍将持续。
通过对百年来中国体育史话语的建构与史观的演进的梳理,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其一,中国的体育史研究最早出现于20 世纪初,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成了不同的话语与叙事。具体而言,在20 世纪初“救亡与启蒙双重奏”语境下,产生了“中国古代体育史”话语,并形成了“寻根史观”和“概念类比”的研究范式。20 世纪30年代,在中国体育开始走向世界,参加远运会、奥运会等国际赛事背景下,产生了“世界体育史”的话语与叙事。章辑五、程登科等体育学者在“进化+传播”史观和“西方+中国”的研究范式下书写了中国最早的“世界体育史”。20 世纪60 年代,由于《体育史》教材编写的需要,产生了“中国近代体育史”话语,并在当时国内史学界的影响下,形成了中国近代体育史研究的“救亡与革命”史观与研究范式,并对其后的中国近代体育史的书写产生了深远影响。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在改革开放后中国体育迅速发展背景和“盛世修史”语境下,产生了“中国现当代体育”话语,并以《当代中国体育》为标志,形成了书写中国现当代体育史的“发展史观”和“特色道路+主要任务”研究范式。
其二,中国体育史学百年历程表明,体育史研究与社会变革和体育发展实践需求紧密相关。中国体育史研究中每一种话语与领域的形成,都出自于相应历史时期中国体育理论与实践发展的需要。无论是中国古代体育史、近代体育史、现当代体育史还是中国人书写的世界体育史,其话语与叙事都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与语境中形成的。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形成的史观和范式长期规制着中国体育史研究的话语方式与叙事原则。
其三,百年体育史研究历程表明,虽然某种史观和范式一旦形成就会表现出持久的影响力与稳定性,但随着中国社会政治的变革与体育实践的发展,中国体育史研究总是以创新的勇气力图突破旧的史观和范式,在新的史观引领下寻求新的发展。如20 世纪末国内体育史研究进入一个低谷与瓶颈期时,体育史学者在反思“寻根史学”基础上,提出应将体育史研究与中国当代体育发展实践需要相结合的“问题史学”和“参与史学”,[17]并以此为指导推动体育史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进入20 世纪后,体育史学界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学术理念与研究方法,如“体育史的全球史观”“文物与文献研究相结合”“体育史学为体育理论建设与学科发展提供基础研究成果”“通过体育博物馆建设与古代体育文物展实现学术研究成果向公共产品转化”“通过体育文物研究和博物馆展陈活动实现古代体育的复原与活化”“积极参与现当代体育史的研究,为相关体育决策和发展战略提供本学科研究成果”等。这些都反映了中国的体育史学界在史观和研究方法上的不断探索与创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