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应是鸿蒙借君手

2020-11-25 12:27
记者观察 2020年11期
关键词:古典诗人人生

編者按:余世存,诗人、思想家、学者、自由作家。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居北京。当代最重要的思想者,多次入选年度华人百名公共知识分子,被称为“当代中国最富有思想冲击力、最具有历史使命感和知识分子气质的思想者之一”。

文章摘选2020年3月余世存为陈初越诗选所作序言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庚子疫情期间,突然接到初越的简讯,希望我为他的诗集写序。我这才知道,他的“国诗”(徐晋如先生以为今人称旧体诗词之不伦,应称为国诗)创作已成规模。我二话未说就答应了下来。初越的诗稿未读几页,我就感受到这部诗集的份量。新诗无论,就国诗部分而言,我看到了陶渊明、杜甫、龚自珍们的身影,这是我们的古典文化在当代的人格象征和语言再现,是古典文明借初越和他的文字呈现了活力,并打量着也关照着当代、百年、千年的国史和人间生活。我再三跟朋友说,为初越的诗写序,是我的荣幸。

初越是我人生的贵人,只是这个贵人跟我联系不多。记忆中,近二十年前,在他供职《南风窗》的几年中,我们有过较多的往来,那也只是我到广州、他来北京时聚聚而已。最近十年尤其见面少,一年到头都联系不了一次。但初越是我人生极感念的朋友,我和一些朋友甚至想当然地把他当作亲人。

当年的初越在时政媒体工作,赶上了改革开放在深水区的阶段。有浑水摸鱼者、摸石头者、闷声发财者,有稳定压倒一切者,有欲横流者,有贞定者、力行者,有九死其犹未悔者。初越可谓不负青春,他善用了平台,跟同事们一道,使《南风窗》继80年代之后再创辉煌,成为改革开放时代的重要媒体。

初越的文笔之好,让我很是叹服。但我跟初越的交流似乎限于表面,未做过深度聊天。初越给我看过他写的诗,是纯正的新诗,跟他的人一样,内敛、沉思,谦谦君子,也有奧登的风格,理智、节制、冷静。

初越自持极严,他眼高而手不低,这使他获得了朋友们的尊重,也获得了不少市场机会。有几年,我听到他换工作,既羡慕又为他高兴。他为我们这些“书生”赢得了当代市场的荣誉,他证明了一个克已而躬行的人能够在市场上进行持久的创造。从做主流媒体、到做自媒体、到做贞观国学社、到为福州市民做公益讲座,他都做得有声有色。

细论起来,我跟初越的行远是我去云南之后,重回北京虽然做过一些事情,但我的生活波动之大,使我最近十年几乎跟外界失联。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常态,大家都从网上、手机上遥望对方的朋友圈,偶尔点赞或联系一两次。这也是我们国人的生活常态,我们更多地是跟陌生人组成同而不和的群体,在其中聊天、自我强化、抱团取暖。我们跟亲友之间在微博、微信上遥望,到节假日的时候再发出密集的吉利问候。

但这不是初越的生活。相反,我在初越的诗集中看到了大量的赠诗和朋友唱和的诗篇。他的交友遍布五湖四海,他对那些前辈、老师和朋友们都能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份欣赏是实在而具体的,他能把朋友们的性格、特点翻译成诗。借佛家的语言,相信他的朋友都从诗中获得了人生的“庄严”和生活的“利乐”。

前两年写作《己亥》一书时,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吟咏师友的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意识到,一个中国文化的传人到知命之际,一定有过大量的交往,并为其中的特异者做过传,为其中的优秀者留过影。初越跟龚自珍是两路人,一是谦抑君子,一是飞扬跋扈的才子,但他们都对周围的人有如实的欣赏和几乎盖棺论史般的传写。这是一种了不起的人生成绩。

仅我印象所及,三元里抗英、谭嗣同、秋瑾、蔡锷、辛亥革命、胡适、陈独秀、顾颉刚、郭沫若、彭德怀、林昭等近现代史的重大事件和重大人物,在诗集中都有呈现。“读史感事”一类的诗也有精彩的论述,胜过很多当下的学术论文和史论。

更让我惊喜的是,这位曾经的时政媒体的大腕,虽然埋头于历史和古典,但对时事的关注一点儿也没有疏忽。相反,在换了一种话语时,时事更在初越的笔下得到了再现和永生。从富士康十三连跳事件,到将母腹中七个月的胎儿强制打掉事件,到雾霾现象,到庚子之疫等,连接起来,近十年来的社会重大事件,多有诗人的介入。

不少人知道,我近些年一直希望文言和国诗能够介入当代的生活。尽管写国诗的人不少,但国诗在他们很多人手里倒真是旧诗了。国诗在展现它的活力、当代气象方面,成绩不算大。除了章立凡先生的竹枝词,王康、康正果、孔捷生、野夫等人零星的吟咏,年轻一代的表达几乎是空白。我一度期待徐晋如先生等人能够承担这一历史性的工作,我没想到历史选择了初越。

我在读初越的诗时,经常感慨的是,这才是我们的汉语。借司马迁评论屈原的话,“其文约,其词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初越恢复了汉语的言语道断功能。

初越从媒体退休后,一度去万木草堂教孩子们书法。我的《家世》出版,他请我到万木草堂做了一次活动,在康有为讲学的地方,我感到他在触摸历史。我没有细问他的工作和生活,他几次见我,都送我一幅字。从时政转向近代史,再转向传统文化,这个跨度之大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从热烈的现实生活中退出,回到青灯古册之中,这是什么样的机缘和使命?我能猜想他跟我一样,有命运牵引主动被动的问题,但我们对命运并不绝望,我们也从未心如止水。用曾在万木草堂学习的梁启超先生的话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

有一年,他给我发来四十首律诗,我才意识到,新诗人已经转向国诗。我读到了杜甫的沉郁,读到了中年之音,但以为他只是一时猎奇,我也囿于自己的言路思路和生活,没有及时回应他。只是再见他时,把他的一首诗抄写给他,算是支持他的选择。

这次读诗集才多少明白,他学写国诗的时间不长。他受陈肩的影响或说刺激举意进入国诗,认真地拜师学习,把国诗当作安身立命之所。

我讀初越的歉疚心情几乎自始至终:在他和他的朋友们以国诗、古典文明的眼光打量生活时,如果我能早一些鼓励他该有多好;在他也面临交出古今中外比较的答卷时,如果我能参与该有多好。但他在诗的领域开疆拓土的这十年,正是我狼狈于人生多端的十年。没有我的参与,初越仍能自我变法,凤凰涅樂。他的新诗实践不多,也许只能算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他十年的国诗生活是借重古典的能量而实施的大爆破,他成了一个自龚自珍、黄遵宪、郁达夫、陈寅恪以来的大诗人。

他能成为大诗人,因为他对古典文明尊重而熟悉,如“独立市桥星似月,纵横心史气无涯”,一联之中能化用活用黄仲则和龚自珍的诗句和意象,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他对古典文化的喜爱,足证古典文化仍有鲜活的生命,用他的话说,“世间有青山白鸟在,则唐诗宋词固在吾目前心上,无片刻须臾之离也。”他能成为大诗人,还有着他的时政媒体的经验和眼光,有新诗的经验,用他喜欢的大诗人奥登的原则,就是诗人要写出一个时代的经验。他能成为大诗人,还因为他对人生有着坚定的信心。问道不问贫的心性让他写出了“妻子相将赋采薇”的句子,使其老师“大摇其头,盖恐为诗谶,陷家人于荒寒也”。

初越的成绩超出了那些有童子功的旧体诗作者,也超出了很多努力言说当代社会的仁人志士。

在跟初越失联的这些年里,我偶尔想念过他。我猜想过他的人生状态和人生抱负,我一度以为,就像陶渊明一生为易经乾卦的第一爻所困或所系一样,初越的人生似乎在乾卦的第一爻和第二爻之间,他既是能在渊的潜龙,自昭明德;又是能在田的见龙,利见大人。那么,初越会为乾卦的爻辞所困吗?

我们这一代人的经验过于杂乱,要说清自己、中国和文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记得很多年前,在忠忠的“川码头”餐馆,不少京城的朋友相聚,我遇到一个同龄人,当他知道我的名字时,几乎是半抱着我失声痛哭。这个在商界谋生的人,居然说这一代人太痛苦、太不是东西了。

萨特称道加缪的话适用于初越,“从半年前,直到昨天,人们还在揣度:他将要做什么?因为他被一些不可回避的矛盾所困扰,曾暂时选择了沉默。但他属于那种罕见的人,他们迟迟不作选择,可一旦作出了抉择便忠贞不渝;对这种人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总有一天,他会开口的。我们甚至不敢贸然对他未出口的话稍加推测。但我们相信他与我们每个人一样,是随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这就足以使他的存在始终富有活力了。”

是的,初越并没有为在渊在田的爻辞所困,他跟陶渊明一样用人生的实绩激活了易卦爻辞的意义,甚至加倍地偿还了我的期待,他激活了我们的国诗。他跟陶氏一样淡泊、丰富、坚韧、战斗,而这首要在于他有明见心性的真实。

生活在真实之中,这话说来容易,实行起来何其艰难。国家如此,个人何尝不是如此。在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异端来帮我们校正、定位,借用时代的一个词语,我们需要“会诊”才能确认自己的病症。冯友兰先生晚年回到宋儒的思想成果当中,明认有象斯有对,有对象必然有反有仇,其中就有这个道理。周有光先生晚年再三强调要从世界看中国,其中也有这个道理。

我在庚子之疫期间,提请大家注意中外文化对战争的态度,我们不能像逍遥派那样只顾为丁春秋吹法螺,不能吹牛、封神、自我表彰。如果在和平年代过久了的几代人不知道如何对待战争,至少我们清楚中国文化对战争的态度,“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於天下矣。”我们仅仅以自家圣贤的这些思想来反观现实,就明白当代人的无知和罪性。在我们无知自己的真实处境时,我们如果拿来古典和域外的眼光,虽不中,亦必不远。

初越从新诗转向古典文化和国诗,同样有这个道理。白话新诗固然有直白的方便,但容易失之不文而流之于偷。国诗有所不同,它有着数千年无数圣贤才子们千锤百炼的加持,它有广大时空的赋能。在对我们心性的发扬和阐述方面,我极为看重我们的国诗。以我有限的阅读,我知道屈原、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轼、龚自珍们的诗篇足以照亮人生,他们的很多文字绝不亚于轴心时代圣哲们的经典,他们的文字般若直取无上正法,让我们从中明心见性。即使我们活得卑微,我们有这样的般若文字,足以让自己的生活弦歌不缀,富有诗意,足以让我们完成审断时代社会的天命。

以母语中最精练的言思来参赞天地,这才是政治经济生活中最值得现代人一生皈依的事业,回到国诗,回到屈陶李杜们的队伍,这才是丰富、新鲜、生生不已的人生。正如尼采对自家德语诗人歌德的称道和追随,“做地上的王者,这也是我和众诗人的事业。”比起精神生命的富丽,一切权力和资本王国的威福者们还只是人生的未完成形式,如同李白以诗的语言为我们陈述的一个历史事实,“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国诗的极高明之处,在于它伏藏了天地间的消息。如初越和他的诗歌老师都认同的“诗谶”一说,文字本身在诗中承担了踏破虚空、打通生死的功用。这也是我们文化早就洞明的,“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

而一旦人举意弘道,道也就能来弘人。初越的人生证实了这一点。国诗的广大而精微之处,就在于它能见道。初越和他的诗活出了性情、道理,活成了参见天地风云的大树。每一个时代的个体,既可以从外邦世界得到参照,也可以从古典世界得到参照,更应该从身边、从自家人这里得到参照。因为这是我们自家的现实成果。初越感叹过,“故邦近已微乔木,秋实依然饱蠹虫”,但他不止于此类观察,更进一步,他把自己活成了乔木。他以此耐心吟哦,我们可以从他的诗中,感受到摇曳穿梭于今古间的自得、自度并度人,感受到汉语诗歌在当代生长的另一种可能。

对我们当代世界来说,现代汉语和英语尚未足以凿开其混沌,我愿意相信,是鸿蒙之元借重初越之手,参与了这一重大的工作。他的工作如此富有成效,让我感受到古典世界、千百年眼、传统中国的诸多圣贤才子确实活在当下,如此热烈地注视着并提携着我们。我们活着,并不偶然侥幸,并不唯物孤独。

我在“一个人的世界史”中收录过这么一个故事,曾给爱因斯坦画过像的画家问普林斯顿一位普通的老人:你既不理解爱因斯坦的科学理论,又不明白爱因斯坦的抽象思想,你为什么爱慕爱因斯坦?老人回答说:“当我想到爱因斯坦教授的时候,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已经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在当是时的世界里,知道身边有这样巨大的精神个体的存在,既有一种同事、担当的共情,又有一种慈悲的救赎。我愿意初越和他的诗也能为当代的读者所知,让人们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格精神,人们可以在他这里得到休息、安慰,得到人生的力量。

(2020年3月春分初稿、清明订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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