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味

2020-11-25 14:08李晓
骏马 2020年7期
关键词:二宝腊肉乡愁

李晓

一生中,尘埃落定后,只有食物与人不见不散,不离不弃,相互陪伴。在这些食物中,往往蕴藏着我们命运的密码。

食物与生命相依

在一生相伴的食物里,有着我们命运的一部分。

一九四六年的冬夜里,寒风刮了又刮,上海城弄堂里一家屋子内却是暖洋洋,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子正在炉子上烤饼,她烤的那种饼叫草炉饼,是一种无油烧饼。旁边,女子的先生在灯下翘着二郎腿看书,那是属于他们彼此懂得,互生慈悲,现世安稳的日子。

我用目光眺望的这个女子,就是张爱玲。我在张爱玲喜欢吃的食物清单里,寻找着她生命里隐藏的密码。我发现,在她偏爱的食物里,胡萝卜、苋菜、腌菜、臭豆腐、紫菜、蛋花汤、鸭舌小萝卜汤……这些食物大都少油,清淡,尊重本身的原味。这些烟火袅袅中带着土地蒸腾之气的食物,似乎与张爱玲的人生遭遇有着某种血脉相依。舌品食物,胃知乡愁,据说晚年独自生活在洛杉矶的张爱玲还在念念不忘这些她当年吃过的食物。可惜,这些梦中想念的食物,再也不能跨过太平洋,抵达到那个干瘪老太太少了几颗牙的嘴里,让她咀嚼回味一下对故国的乡愁了。

人到中年后的我,常与张爱玲这样一些灵魂相遇,而与他们最亲切的相逢,还是因为食物的勾连。比如在民国的星空中,大师们的炯炯目光依旧在朝我闪烁,吸引我的,首先当然是他们精神闪耀的光芒。不过让我与这些大师们产生亲近之心的,还是他们留下的许多美食文章。

那些大师们抖动着长衫,兴冲冲地奔走在北平、上海、南京的馆子里,朋友的宴会中,某场庆祝的酒会上。洒脱狂放的林语堂,一说到吃,顿时眉飞色舞,最让我动心的一句话就是,“出于爱好,我们吃蟹,出于必要,我们也吃树皮草根”。油爆虾仁、酱爆鸡丁是胡适先生最爱的食物,张大千吃不厌倦的是鲜蘑菇炖羊杂,在北平雅舍里谈吃的梁实秋喜欢吃虾仁锅巴汤和饺子,鲁迅喜欢吃老家绍兴的盐煮笋、蒸鱼和茴香豆,沈从文回到湘西湖波荡漾的小船上,从故乡带回的是一船腊头腊肝。食物,从来都是与故土保持相连的“信物”,它流淌在血液里,成为代代相传的生命基因。

天地风霜云海苍苍,这些来自大地的食物,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大师们的精神骨骼,传统气节与天地良心。我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食物一方所爱,一个人喜欢吃的食物补充的营养,带来生命体征的变化,也应有精神上的哺育。我甚至想象,一个人长期吃的一些食物,会带来面相上的改变。那年我在三峡游走,群山如潮,乡民们背着一种中间细两头粗的背篼上山劳作,他们躬着腰攀爬山岩敏捷如猴。在一个峭壁林立的村子里,我发现那些朴素的乡民有着相同面相:双眉有“川”字纹、嘴宽牙白、颧骨凸出、腮帮子阔、鼻孔粗大……后来我发现,在这个悬崖峭壁的村子里,田少地多,水稻稀少,主产红薯、土豆、玉米,乡民称为“三大坨”,这些乡民年年岁岁吃着“三大坨”食物度日,食物的营养加上大地之气的灌溉,让这些乡民们的面相也渐渐走近了。

去年,我交往了二十多年的老友秦大个子,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脑梗塞。他平时最爱就着卤猪头肉下酒,那种食物胶原蛋白重,留著一撮小胡子的秦大个子平时看起来总是满面红光,有时似乎是激素分泌过旺还生出几粒痘痘来。没料到,秦大个子的血脂太浓,好比一条污泥搅拌的河,流得不再畅通,脑梗塞就发生了。前不久我看到做康复训练的他,一个人扶着一棵树喘息,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老秦,树也是有血管的,那里面全是清凌凌的水,一个人的血管要是像树那样清澈该有多好。

一个人的一辈子,也是对食物忠诚相伴的一辈子。在食物里,隐藏着芸芸众生,也构成了命运欢喜哀愁的一部分。

踏雪吃腊肉

铅灰色的云层缓缓蠕动,一大团一大团的,如骆驼在空中行走。

我坐在屋子里,在电脑上重温《舌尖上的中国》。在这凛冽的天气里,似乎唯有食物可以呵护慰藉心灵。

这部激荡起食物乡愁的记录片的制作顾问团队里有我的老乡二毛。二毛是一个诗人,不过他现在更为出名的身份是美食家。

在北京,二毛开有一家川味酒家。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顶着刺骨寒风,兜兜转转中找到了二毛隐藏在老胡同里的这个酒家,吃到了最为地道的家乡菜。其中有一道菜是红薯粉炒腊肉。红薯粉是重庆酉阳县乡下那些农家手工做出来的,金黄油亮的腊肉也是二毛在老家乡下专门找农家采购的。那次在二毛的酒家,我吃到红薯粉炒腊肉这样的家乡菜,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出门走在风雪正紧的大街,夜已深沉,但顿觉满北京的灯火可亲。

我没有在城市开酒馆的能耐,但每到入冬,我就看见山里的雪花在飘。同时飘来的,还有乡下三嫂家炖鼎罐腊肉的场景:柴灶里的火苗呼呼呼向上蹿动,舔舐着一个黑色大鼎罐,鼎罐里“咕嘟咕嘟”响着,香透了乡村里雪花漫漫的夜晚。

鼎罐里,炖着的老腊肉是山里饲养的土猪肉。那土猪也是散养着,和牛一起在漫山遍野里走动,埋头吃草。待土猪宰杀后,我认识的乡下三嫂就系着碎花布围腰,在厨房里麻利闪动。三嫂将宰杀的鲜土猪肉加盐、白酒、五香八角、辣椒等调料捂在一个大木盆里进行腌制,等浸泡入味后,再把肉提出来挂在屋檐房梁下风干。浸透了雨雪风霜天光的腊肉,黄亮亮的一片,望上一眼,唾液就在舌头里打转儿。一些农家的柴火灶上还备有挂架,将腌制好的肉挂在灶口挂架上,利用灶内袅袅上升的青烟去熏制,有的乡民还往灶中加入柏丫、橘皮、柚子壳等物,以此熏成带有特殊香味口感的老腊肉。

这样的老腊肉,让我在城里常思念,有时半夜也在磨牙。尤其是山里雪天,雪花如鹅毛纷飞,银装素裹的山野中,乡下人窝在暖烘烘的屋子烤着炭火,在鼎罐里炖着腊肉,喝着山里用了十多种药材泡的药酒,几乎就是我想象的那种世外桃源般美好的温存生活。三嫂的丈夫刘老三,几年前就没在外地打工了,他回乡种粮食,三嫂一年喂养几头土猪,夫妻过着你耕田来我喂猪的逍遥田园生活。

入冬,山里早早就飘起了雪,刘老三跑到山梁上给我打来电话,那边雨夹着雪,风呼呼乱窜,手机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我说,我说呀,兄……兄弟,来山里嘛,你三嫂给你炖鼎罐腊肉。”这一下就勾起了我旺盛的食欲。我邀上画家老雷,驱车就往深山里跑。山里雪大,山路上积雪很深,小车轮胎要带上防滑链条,像老坦克一样艰难行驶,但想到那诱人的鼎罐腊肉,我和老雷都感到这样的跋涉是有意义的。

我和老雷赶到刘老三家时,老三正把收割后的高粱梗码成垛,他还在山里种了两亩多红高粱,我去过那秋天红彤彤的高粱地,如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我在那大红中晕眩了,仰头望天,感觉云朵也变红了。热情的三嫂拍打着衣衫,笑眯眯地说,昨晚,柴火灶里火苗呵呵呵地笑,我就知道,有客人要来呢。

黄昏,雪还在空中滚动,山色黯淡,刘老三掩上木栅栏,我们几个人就围在炭火暖暖的鼎罐边。腊肉已炖得烂熟,肉汤里加了干花椒、橘子皮,汤浓肉香。先喝一碗山药腊肉汤,那个鲜啊,老雷咂吧着舌头,摇晃着头。我知道,老雷是被这山里美食陶醉了。

一顿饕餮后,我和老雷连打了几个嗝,舒服地躺在藤椅上。老雷突然说,三嫂,我给你画一幅画吧。三嫂就随意坐着,很快,体态颤颤面容窈窕的三嫂,便栩栩如生在老雷的画中。后来,刘老三把这画挂在了堂屋中央。

如果冬天再来临,我还要踏着积雪,去乡下刘老三家吃鼎罐腊肉。我告诉你,那个挂在熊熊柴火灶上方的老鼎罐,已快成古董,它有45年了,差不多和我的年龄一般大。这让我想起一些一同走过来的老朋友,在岁月里不离不弃,温暖相依。

深夜蹄花汤

我记忆中的老县城,在白日耀眼的阳光下,斑驳破旧的楼房中,有蛛网般的电线缠绕。所以我不喜欢老城的白天,喜欢它在夜色里的温柔,美食在空气里窜动的味道。

那些年,在老县城阑珊的灯光下,大桥街边有一家卖猪蹄花汤的铺子,店铺主人是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太太,食客们都叫她“胖子妈”。“胖子妈”总是笑眯眯的,慈祥安宁。我觉得,她就是县城平民生活里那个每天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代言人。“胖子妈”炖的蹄花汤,在炉子里一般要用好几个小时。青花瓷碗里,汤中漂浮着细碎葱花,炖得软软的猪蹄子,用筷子轻轻翻转,骨肉相连的雪白中夹着一层粉嫩的红,那是瘦肉部分。把软烂的猪蹄子夹入嘴里,卷动的舌头上来亲昵拥抱,还没等牙齿前来相助,从骨头滑落的肉早已顺着喉咙下了肚,再喝一口奶汁般的蹄花芸豆汤,舒服得漫向身体的四脉八方。

我在县城东游西逛的年代,这家卖蹄花汤的馆子就是县城的何诗人带我去的。何诗人说,他与“胖子妈”就住在一条街上,知道“胖子妈”拖扯着几个孩子长大,同他一样,也是苦出身。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何诗人:“你的身世真那么苦?”何诗人一碗蹄花汤喝下去,泪水也簌簌而落,他抱住头哭了:“我7岁死了妈,12岁时爸出了车祸造成瘫痪,14岁那年死了姐……”后来再读何诗人的那些诗,确实感觉有黄连的味道。

也是在这家馆子里,我通过何诗人走进了县城文人们的圈子。俗话说,文人相輕,不过我倒没觉得。或许是一碗蹄花汤,让骄横的心也变得温软通泰。每次在这里见面,喝了蹄花汤后,文人们差不多都是经久不绝地相互赞扬。

后来,何诗人调到了省城。临行前的一天晚上,我邀约了几个人为他饯行,何诗人确实人缘好,他还把县上一个领导喊来,领导平易近人,说话也没有会议腔。那天大家吃喝得无拘无束,“胖子妈”得知何诗人要离开县城,还端来了几个凉菜让我们喝酒。等我去结账时,“胖子妈”挥舞着锅铲爽朗地说:“这顿饭,我请了!县城里调走了一个诗人,多大的损失哎!”

何诗人调走以后,我还是隔三岔五到“胖子妈”的馆子里去喝上一碗蹄花汤,尤其喜欢在夜里去一趟。这样一趟行程,几乎就穿过了大半个老城。有时我看着煤炭灶里火球滚动,“胖子妈”在锅边挥汗如雨,我就想起乡下母亲在稻田里匍匐着瘦弱的身子,汗珠滚落的情景,突然明白了一粒大米为什么那么白,原来是经历了风雨雷电的洗礼,也有着农人们汗水的浸透。

我之所以喜欢在夜里去“胖子妈”的店铺里喝一碗蹄花汤,一方面是那时我还在废寝忘食地写诗,诗一旦绞尽脑汁写累了,现实生活中就容易疲倦颓废,而老城夜晚里的一碗蹄花汤喝下后润了心肠,我又袅袅飘起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雾岚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位白衣白裙,面容姣好,肤如凝脂的女子,深夜里常从某个小巷神秘地飘来,在那里端坐着,喝上一碗蹄花汤就离开,让我恍惚中以为那女子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而来。细看她的面相,还和那些年的大众“女神”长得很相似。

后来我陷入很深,才知道是暗恋上了她,却从来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有天夜里,一个驾驶摩托车的男子来接她,她坐在男子后面紧搂住他的腰,而后摩托车“突突突”绝尘而去,消失在昏沉沉的夜色里。我踉踉跄跄起身离开,如遭雷击。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这馆子一回。而今“胖子妈”馆子早已在老城拆迁中消失,在我记忆里也缥缈如宋朝夜市上的灯光。唯独那一碗香浓暖胃的雪白蹄花汤还在我的血液里住着。尤其是在深夜里,还能让我隐隐约约听见血脉里的流淌声。

食物的旅行

人的一生,也是与食物相伴的一生。食物的味道,提醒着你,昨天的来处,明天的归途。

看一个人是不是有乡愁在心头,你只要看那人眉毛上是不是挂着一层朦胧的霜意便可知。乡愁有时是曾经喂养你生命的食物,那些食物放在当年其实很普通,比如红薯土豆、南瓜茄子。通过岁月的沉淀与发酵,这些食物的味道,幻化为乡愁的一部分。如一个诗人所说,如一根老了的舌头,像蛇芯般搜索回山的路径,它似乎比身体还更需要故乡的饲养,如果不能找到孩提时的食单,也许就会枯叶般迅即陨落。

一次聚会中,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多喝了一杯,彼此还聊起了乡间妈妈们的美食,就和这个满脸慈悲相的胖子成了朋友。后来,他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生活。这个人就是宋二宝。二宝说,在雨天,乡愁就像痛风病一样来缠上他,总让他感觉双足生疼,好像故乡泥土里的根须在拉扯他。二宝说,他还在梦中磨牙了,咂吧着的全是童年时故乡吃的那些食物。

有一年二宝回乡,刚下飞机,我就陪他跌跌撞撞往他老家村子里赶去。二宝说,特别想再吃妈妈当年在柴火灶里煮出的饭菜。那些年,村子屋顶上炊烟袅袅,柴火灶前,妈妈往灶里不停地添加枯草干木。火苗噼噼啪啪燃着舔着锅底,有时“砰”的一声响起,是一种叫做炸疙瘩的树叶发出的响声。两眼灶是连通的,两口大铁锅沸腾着,一口煮的是猪食,一口煮的是全家人的饭食。二宝说,妈妈有肺病,记忆中,妈妈总是匍匐着身子,在柴火灶前呛人的烟雾中大声咳嗽,妈妈咳嗽中抽搐的样子,像是在拉风箱。

二宝最温暖的美食记忆就是妈妈在大铁锅里用风干的土豆片炖腊肉,汤里加了花椒、橘子皮,肉汤的香气,在炊烟里飘荡,香透了一个院子。二宝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他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看见村里的单身汉魏老大怀里抱着一个煮熟的腊猪蹄子,坐在山崖边一块石头上大口大口啃着,啃得满嘴流油。二宝饿了,吮着手指头望着魏老大,魏老大撕扯下来一块透亮的肉,喊道:“来,二宝,你叫一声干爹,给你吃肉!”二宝跑上前去,叫了一声:“干爹!”魏老大就把肉给了二宝。还没等二宝吃完,魏老大就把整个猪蹄子干净利落地啃完了,然后掰了一个树丫掏牙缝里的肉。

回到村子里,二宝来到妈妈塌陷的土坟前,喃喃自语。我听见二宝似乎在说,妈,妈,我想吃你做的凉粉、麦子粑、红薯粉……贫瘠的岁月,这些朴素美食的乐观诞生,是因为天下的妈妈都有一双巧手,都有一颗疼惜儿女的心,妈妈菜,是用爱烹调出来的。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走散,是这些怀着深深乡愁的食物,在托举着故乡,牵扯着故乡,给故乡一个恰当的位置予以永久贮藏,让人在乡愁涌起时,不断反刍着这些隔夜跨年的美食。

舌品天下,胃知乡愁。每当节日来临,四面八方,天涯海角的人归来聚散,其实就是坐下来,吃一顿亲人做的饭菜。无论你走得多远,你把味蕾都带在身体里、灵魂中,那些食物的旅行,原来一直在你身边。是食物的养分,支撑着永远的乡愁,是永远的乡愁,让那些食物成为记忆中的难忘美食。所以突然发现,乡愁,其实是一种气味。一旦这种气味在风中扑来,滔滔口水在舌头中卷动,就是很自然的生理反应了。

食物的旅行,隐藏着我们的人生百味,世道人心,在一蔬一饭,一饮一啄之中,有着故乡亲人朋友的等候。食物的旅行,在漫漫时光的修炼中,最终凝聚成食物的灵魂,让我们保持足有的敬畏与感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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