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者的异想：《夜巡》中的金光与暗影

冯思远（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00）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in）的《夜巡》又上新闻了。2019年7月8日，荷兰国立博物馆启动了“夜巡行动”（Operation Night Watch）。该项目斥资300万欧元，开展了对《夜巡》的研究和修复计划，该项目的开展旨在为未来的观者将作品更长久的保存下去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夜巡》在艺术史上的热度从未消减。1974年，人们首次采用科学技术手段，对《夜巡》的表面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也是从这时起，伦勃朗研究加入了科技成果。②20世纪随着多视角多纬度的新艺术方法论的出现，越来越多的艺术史研究者们开始注重对于画面的细节解读，并在结合精神分析、接受美学、社会学等外部学科理论的基础上，对艺术作品进行了一些新的解读。

一、赞助团体：公民警卫队

在完成第一幅团体肖像画《杜普医生的解剖课》之后的第十年，也就是1642年。伦勃朗终于签名为阿姆斯特丹的公民警卫队画一幅大幅肖像画。这就是《科克上尉和雷滕比尔赫中尉的连队》（The Company of Captain Frans Banning Cocq and Lieutenant Willem van Ruytenburch），又称《夜巡》（The Night Watch）③。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夜巡》其实并非这幅画的真名。而且这场活动也并非发生在夜间，而是在白天进行的一个游行活动。因为这个名字实际上并非艺术家所起，而是在1797年的一封文件中第一次被称作《夜巡》这个名字。而之所以会被这样称呼也与它的状态有关。它被人们发现的时候，因为被覆盖了许多层脏的清漆，所以表面看起来异常的黑，让当时的人们误以为这是一个发生在夜晚的故事，《夜巡》之名也就由此而来。

荷兰的公民警卫队，作为城市的的守卫者，他们的任务是看守城门，巡查街道，紧急救火并维持整个城市的秩序。此外，他们还是访问皇室的游行英雄以及其他节日场合的重要存在。每个公会都有自己的大厅和射击场，他们可以使用与团队相关的特定武器进行练习，无论是长弓，弩还是火枪。根据传统，这些礼堂装饰着其最杰出的成员的集体肖像，此举不仅用于记录这些公会成员的肖像，更重要的是保留了他们所捍卫的这座城市的的力量和个性。简而言之，这些团体肖像画的存在有助于提升公民的自豪感和责任感。

画面中的民兵并非一字排开，而是错落有致的各就其位。这得益于伦勃朗巧妙的安排，许多人甚至可能没有注意到，画家是如何巧妙地引导了观者的目光。在右侧，中尉的游击队员Jan Claesen Leijdeckers的步枪和Walich Schellingwou的长矛形成了三个几乎对称的对角线。观者可以看到这幅画的左侧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队长的拐杖，扬·范·德·希德的步枪和标准旗手拿着的旗帜也产生了三行。上尉班宁克·科克（Banninck Cocq）的拇指和食指可以画出另外两条线，从而创建一种漏斗，该漏斗会自动将视线引回到绘画中的关键亮点。这些是伦勃朗用来操纵观者视线的小心思，可以将视线引导到他想要观者注视的地方。

二、手之暗影

这个画面的团体是火枪手公会绘制肖像画。画面的背景是一座位于阿姆斯特丹公民警卫队或火枪手的公会大厅。这支警卫队听从着科克上尉的指挥，因此伦勃朗给了他一个前景中心的位置，他穿着正式的黑色服装和代表着上层阶级的白色蕾丝领，胸前饰有醒目的红色腰带。在他的腰部挂着一把剑杆，右手里拿着一根代表他身份的指挥棒和一只手套，并伸出空闲的左手向队伍发号行进的命令，或者准确的说是向站在他身旁的雷滕比尔赫中尉言语着。中尉一脸虔诚的看着自己的指挥官，他奇特的衣服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更引起人注意的是他下腹部衣服上那个手的暗影。

关于这个暗影，宾斯托克（Binstock）在《“夜巡”中的李格尔》里有着几个精彩的解读。首先，他认为此处这个暗影在触觉的身体阴影和视觉的身体阴影之间起着调节作用，或者说是作为一种打破人们认为这只是一幅画在木板上的画的视觉印象，并在上尉和中尉的“自由空间”中起着一个链接作用。其次，他援引李格尔的观点说这个上尉向外伸出的左手，通过指引连队向画外观者行进而建立起了一种“外部一致性”，而画面的“内部一致性”也由这同一个人来完成，画内人物间的主从关系在他发号事令的手势，以及中尉注意的目光中建立了起来。所以，宾斯托克认为这个暗影既强调了在上尉和中尉之间的“内部一致性”，同时还将“内部一致性”与通过上尉伸出的左手所建立的“外部一致性”连接了起来。

除了前面这两种解释，宾斯托克还提出了第三种理解的可能性：性的象征。显然，这个解释运用了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弗洛依德曾有过将阴影与潜意识相连的论点，而这为第三种解读提供了理论依据。宾斯托克认为：在弗洛依德的定义中，这个阴影指涉着人们内心深处被一直压抑着的欲望，他的表达方式就是将我们熟悉的事物转化成为我们陌生的东西，也就是“让一些本应隐藏起来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下”。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投影在中尉身上的手可以被理解为触碰中尉私秘密部位的一个连接，它可以被解读为上尉权威性的阴暗面，或者相反，他的心理活动其实是中尉注视的对象，换句话说中尉注视着他的一切。然而，只有观看者才能看到影子，只有观看者在他或她自己的头脑中，在所描绘的人物的冲突关注之间进行调解。

另一些图像学家贡献出第四种解读：他们将此解释为手握“狮子”的形式，而这个被绣在中尉夹克上的“狮子”，正是代表阿姆斯特丹的徽志。因此他们认为伦勃朗通过这一细节安排，其实是暗指公民警卫队的职能：守护阿姆斯特丹。

三、金光下的女孩

第二个让人兴奋的细节是画面中仅有的但却经常被人忽视的一个女性角色：金光下的女孩。一个女孩出现在这个属于公民警卫队的荣耀时刻，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出众夺目的方式出现。关于她身份的猜测，也有几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时常有人拿她的面部特征和伦勃朗那死去的妻子相比较，因为他的爱妻是在这幅画完成前不久就去世了。不难想到，有人会认为这是伦勃朗为了纪念亡妻儿所作。他们以写在这位女孩脚下的伦勃朗签名和作画的日期为证。另一种解释来自图像学：这个女孩并非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而是代表这个火枪手公会的一个化身。这种推测源自图像学家对女孩腰间倒挂的火鸡的解释。

1522年，民兵们选择的武器从十字弓变成了一种叫做克洛夫的原始步枪。结果，这些民兵被称为 Kloveniers。在十七世纪，klovenier 一词是错误地从 klauw 一词派生出来的。爪是猛禽的象征，是民兵的传统象征。因此，将女孩拟人化的说法是基于这样一种观点，即她腰部的物体是因为它的爪子而被包括在内的，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较大的猛禽爪子的后期简化衍生。”④因此，图像学家们认为：这个火鸡其实是作为鹰的一个替代品被描绘的，他们发挥自己的才智说因为鹰是火枪队的一个象征，尽管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个鹰有被视觉化的出现在与火枪队相关的图像中⑤。而另一个有趣的解释是：这个金光下的女孩就是暗影之手的另一面。因为也许从形式的角度上看，她除了是画面中的唯一一个女性外，也是除了观者外直视着上尉和中尉的唯一一个画中人，从这个角度看也许她是代表着观者的化身，宾斯托克这样认为。不过宾斯托克更想强调的是她与中尉的对称属性。我们知道，投射在中尉夹克上的左手，他的对称面就是指着女孩的拿着手套的右手。宾斯托克大胆地猜测，也许这正是伦勃朗超越同时代其他人的独特之处。这两个被伦勃朗赋予同样颜色的人物，在中心位置的上尉的手势之下，一左一右立于画面，并因为彼此不同的属性而赋予了这个画面一种奇异的张力：生/死；男性/女性；现实/虚幻。

结语

正如所有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对于《夜巡》的解读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除了为艺术创作者们所带来有益启发，如：对明暗法天才般的运用，在空间和色彩的方法上向现代主观主义迈进。它也为艺术观者们带来了一场愉快的智力游戏：画面中这个“不合时宜”的女孩是谁？投射在中尉身上的暗影是否有着某种性暗示的意味？无论是从图像学角度得出的象征解释——金光下的女孩和她腰间倒挂的火鸡构成火枪手行会的集团象征，中尉身上的暗影象征着公民警卫队对阿姆斯特丹的守卫。还是从精神分析层面指出，其中暗藏着权力与欲望相纠缠的可能。抑或是得出，暗影实乃艺术家的一个创作策略，意在打破观者对画作的二维平面印象等。上述解读，无疑都是观者与《夜巡》的“无声交流”，《夜巡》的艺术张力在与观者们一次次的互动中不断扩大。人们对《夜巡》的探索当然不会结束，新的发现也许将记载在最新一次的修复报告上，也许会表述在下一篇艺术欣赏的文章里，我们期待它出现在下一位来访者的观看中。

注释：

① https：//beleefdenachtwacht.nl/en/thema/geschiedenis.

② 阿尔珀斯.伦勃朗的企业工作室与艺术市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4：43.

③ RIEGL A.The Group Portraiture of Holland[M].Santa Monica： the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Art and the Humanities， 1999：256.

④ BERGER H J . Supposing Rembrandt’s the Night Watch. Virginia Quarterly Review，2007，83(01)：178-195.

⑤ Benjamin Binstock. Aloïs Riegl in the Presence of "The Nightwatch"[J] . October，Vol. 74 (Autumn， 1995)， pp. 36-44 Published by： The MIT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