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欧根尼的“无耻”之辨正

2020-11-30 05:16于江霞
伦理学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比克尼克习俗

于江霞

作为古希腊昔尼克派的真正创立者,锡诺普的第欧根尼(Diogenes of Sinope,c.404—323 B.C.E.)的哲学与实践一直备受争议,后人评价褒贬不一。这在虚实相间的世说传统下尤为如此①。虽然爱比克泰德、塞涅卡、朱利安等古代哲学家都赋予其“贤哲”“王者”甚至“神”一般的美誉,卢梭、狄德罗、尼采等近现代哲学家也对其哲学颇感兴趣,但历史上看不惯他惊世骇俗的外表与行为,瞧不起其无智识、反人类的学说与言论的哲学家亦大有人在。例如,柏拉图骂他是“发了疯的苏格拉底”(DL 6.54;Aelian,Varia Historia XIV.33),②西 塞罗、奥古斯丁视他为无耻之人,黑格尔则说他抛弃了伦理[1](P140)。事实上,第欧根尼的“无耻”()甚至让其追随者都颇为尴尬,更难以效仿。由于羞耻同样也是希腊传统道德的基石[2](P5),这种有道德与反伦理之间的鲜明比照恰恰使“无耻”成为我们理解第欧根尼的伦理主旨、实践目的与生活方式的重要窗口。

一、“无耻”抑或“知耻”

第欧根尼曾经因这么做而被赞美,他们还以为,如果他们的无耻行为可以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他的教派以后会变得高贵。但是后来的昔尼克派却不这么做了,羞感于是战胜了谬误。羞感会使人在别人面前脸红,谬误却把人变得像狗一样。因为我认为,据说这么做过的第欧根尼和别的几个人,只是在人们面前做出了性交的动作,别人并不知道他们衣服下面在发生什么。他们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纵情享乐(《上帝之城》14.20)。[3](P216)

在这里,奥古斯丁痛斥了第欧根尼的公开性交行为的无耻至极,并认为这是虚荣心在作怪。在奥古斯丁看来,任何人都有原罪,因此他宁愿相信第欧根尼和一些模仿者的做法只是为出名而做的伪装、表演;相比之下,当代的昔尼克派在世俗威胁之下,甚至都不敢伪装。类似于奥古斯丁,一个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评注也将“昔尼克”(即“狗”)这一称号与无耻联系起来:“狗是一种不知羞耻的动物,他们(即昔尼克派,笔者注)推崇无耻,不将其置于羞耻之下,而是将其置于羞耻之上。”[4](P5)似有同感的伊壁鸠鲁声称贤哲不会践行昔尼克主义(DL 10.119)。西塞罗则批评昔尼克派在无耻与羞耻之间的混淆,并给昔尼克派扣上了不道德的罪名:“整个昔尼克派都应该被摒弃,因为他们代表着羞耻的敌人,没有羞耻也就没有公正和诚实”(《论义务》1.41)。

但另一方面,罗马时期的思想家克利索斯东(Dio Chrysostom)、琉善(Lucian)、爱比克泰德以及几乎与奥古斯丁同时期的朱利安皇帝都痛斥同代的徒有虚表、庸俗无比的伪昔尼克主义者,并同时追忆、赞扬第欧根尼的高贵、纯粹与可敬。甚至黑格尔也反复强调第欧根尼的富有教养,并将其与“ 极突出的无耻”的晚期昔尼克派区分开来[1](P141,P143)。在这些哲学家看来,很多伪追随者只是追逐、效仿第欧根尼的外表,但抛弃了自足、自制等可贵品质,因而歪曲、丑化了昔尼克哲学。

鉴于两大阵营分歧之大,我们不妨先回到古希腊人的文化背景,尽可能还原第欧根尼“无耻”言行的发生情境。在古希腊的伦理观念中,羞耻也是首先与他人在场(看见)情况下的肉体赤裸,尤其是与“性”联系在一起,其所包含的基本意象是“赤裸”和“观看”[5](P85-86,P95)。所以亚里士多德提到谚语“羞耻以眼为家”(《修辞学》2.6.18)[6](P86)。就第欧根尼而言,除在众人面前的性、排泄活动外,羞耻还特别地与公开地“食”有关(DL 6.22-23),如在市场()上捡掉在地上的面包(DL 6.35)、手捧咸鱼或廉价奶酪(DL 6.36)、吃东西(DL 6.58;6.61)等都被视为可耻之事。虽然前者更像是本能的,后者则更多地夹杂有习俗文化的因素,但无疑都围绕的是身体。

但第欧根尼公开蔑视、攻击这些在他看来极为反自然的羞耻观念,而且他显然也并不畏惧为此身败名裂。在行动上,他对传统羞耻观的首要反抗就是使以一个对折斗篷、一个食物口袋和一根棍棒为标志的昔尼克生活方式深入人心。正如苏格拉底自比为牛虻和助产士,第欧根尼则自称是猎犬(DL 6.33)和星探(DL 6.43,cf.Diss.1.24.10;3.22.23-25),并对一些盲目无知、充满矛盾的大众行为进行了更为公开、猛烈的“吠叫”。当然,第欧根尼的“无耻”不仅表现在不得体的言论上,而且还体现于公共场合下的不得体行为:例如在公开场合性交、在桶()里生活、在寺庙睡觉、在雪地上赤脚走路、吃生肉等等。

也正因此,虽然第欧根尼表面上颇为认同“吠犬”这一称号,但他对那些羞辱他的人却予以了坚决回击。因为这些人实际上并不理解狗的生活或他自己的生活,也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耻辱,他要为捍卫尊严而战。第欧根尼也不认为自己就是一般的乞丐,因为他说自己并不是求施舍,而只是在索回(DL 6.46)——“万物都属于有智慧的人”(DL 6.37,cf.DL 6.11)。在他看来,吃、睡、性等皆自然之事,本无“耻”可言。相反,他还惊讶于世人的所作所为:人们为什么总是想尽办法来隐藏这些自然之事,却肆无忌惮地做道德败坏之事呢?

行文至此,至少可以说,考虑到世说这种文学体裁的影响,第欧根尼并不是一般的无耻之徒,我们需要严格地将他与某些满足于模仿外表的追随者区分开来。尽管其行为可能有其乖张、任性之处,但其目的绝不单是为了名誉而调动观者的情绪(多负面)与注意力,而更多的是为了积极地作用于他们的内心。正如爱比克泰德所揭示的,真正的昔尼克主义者不是像那些伪昔尼克主义者那样满足于某种外在形象(Diss.3.22.80),而是一定要深入心灵、德性和价值观念;之所以公开赤裸身体而不觉不雅(),是因为昔尼克主义者在用羞耻感()来保护自己,这才是他们的门和房子(Diss.3.22.15)。简言之,第欧根尼是用道德上的羞耻来鄙视、对抗礼俗上的羞耻。

如此说来,第欧根尼是深谙雅典人的羞耻观念,并且深知羞耻在雅典熟人社会中的约束价值的。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知耻的。他不仅通过各种夸张表现来为自己的“无耻”言辞和行径辩护,而且还将羞耻作为一种惩罚工具来反击各种羞辱、嘲笑(DL 6.33),并在这一方面表现出独有的才能。

不仅如此,他还力图将他所认为的可耻之事展示给雅典人:其一,迷信之事,以可耻的姿态跪在神像面前。(DL 6.37)其二,惧怕不应恐惧之事、鄙视自己的父亲、不得体地说话、不能使自己的灵魂与生活相和谐(DL 6.65),即一般意义上的无德之事。我们看到,亚里士多德对“不觉羞耻”()的定义也是指向“做坏事”:“一种由于做了或正在做或将要做这些同样的(即“有伤自己的名誉的”,笔者注)坏事而引起的轻慢和不在乎的情绪”(《修辞学》2.6.2)[6](P85)。相似的,爱比克泰德也从昔尼克派角度这样来诠释“真正的羞耻”:“应当遭到谴责的()、值得谴责的事情”(Diss.3.26.9)。照此而论,第欧根尼的“无耻”至多是在着装、吃饭、性行为、谈话等方面不遵守社会礼节、有伤风化,即不知“羞”,但尚不违背严格意义上的伦理,尤其是其眼中的伦理——他并没有不节制、不自足、行无德之事,因而无“耻”可言。这也就再次印证了他的“知耻”——但这里的“耻”的标准不来自众人,也不在于名声,而是源于自我信仰的价值。

二、从“知耻”到重铸羞耻观

羞耻问题与伦理价值观问题总是密切相关的。第欧根尼的“无耻”、恣意之为不是单纯为了表演作秀,而是为了宣扬、实践其所珍视、信奉的价值观。即使是奥古斯丁也会承认第欧根尼的无耻外表与他对城邦价值的批评是结合在一起的[7]。尽管我们无法凭借残言片语和亦虚亦实的格言轶事而对第欧根尼及其哲学做出全面、公正的评价,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第欧根尼哲学的核心特质就是始终围绕“什么是有价值的”这一问题,持续地探求何物、何事更值得拥有、践行(如对简约、节俭、自足生活的推崇),何物、何事不值得关注、模仿(如对宗教制度的漠视、对各种习俗的攻击)。正是对这些价值的比较与考量显示出他对传统价值观的重铸以及对新的价值与生活方式的捍卫。

与古希腊的主流伦理观一样,昔尼克派也是持幸福论立场的。如朱利安所言:“像任何一种哲学一样,昔尼克哲学的目的和目标是幸福,但幸福在于按照自然而生活,而不是按照大众的意见而生活。”(朱利安《演说集》6.193)关于昔尼克派的幸福观,古典学者A.A.朗曾做过较为全面的概括:(1)幸福是与自然相一致的生活;(2)幸福是愿意从事身体和心灵训练的人所能获得的东西;(3)幸福的本质是自制(,或曰“自我掌控”),它体现于即使在极度不利的环境中也能幸福地生活的能力;(4)自制等于或者带来一种德性的品格;(5)照这样想,幸福的人是唯一明智、具有王者风范和自由的人;(6)传统上被视为对幸福是必要的东西,例如健康、名誉和政治权力,在本质上没有价值;(7)幸福的主要障碍是对价值的错误判断,以及由这些错误判断引起的情感纷扰和恶的品性[8]。这些基本价值观对于我们理解第欧根尼的羞耻观至关重要。其中所涉及到的训练、自制、自足、自由等事关荣辱的价值,主要是通过第欧根尼哲学所关涉的自然与习俗、私人与公共两个维度得到显现,尽管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一个方面。只有透过这些维度,我们才能理解第欧根尼的某些反习俗的行为和言论,揣摩其喜剧性背后的伦理严肃性与可能张力。

1.自然与习俗之维——损毁习俗的哲学

这是考察第欧根尼羞耻观的首要视角。据说“损毁城邦的习俗”()是德尔斐神庙给予第欧根尼的神谕,只不过彼时彼刻的第欧根尼以为“”在这里是仅仅指“钱币”(而非指代或隐喻“习俗”)(DL 6.20)。但拉尔修同时也强调到,他“‘确实重铸了伪币’,因为他没有把自己赋予自然的价值赋予习俗”(DL 6.71)。不管第欧根尼滥造伪币和德尔菲神谕之事是历史事实还是纯粹世说,可以确定的是,由于其所创立的昔尼克派对人的本性与行为之间的关系作了新的规定,其哲学主张必然会与既有习俗发生对立[9]。实际上,损毁习俗后来成为第欧根尼伦理学的公开主旨。他不仅反对一般的社会礼节、规则、信仰、法律(但不是像有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即绝对地反对[10](PP71-72),而且还强调习俗的相对性(DL6.73),反对一些宗教上的行为(DL 6.42)。如果说“损毁城邦的习俗”是第欧根尼生命与哲学的座右铭③,那么可以说“无耻”便是他最为著名的品性特征[9],二者紧密相关。

虽然自然与习俗之辩是公元前五世纪第一次智者派运动留下的遗产,但第欧根尼的主张却与智者有很大不同。如A.A.朗所言,第欧根尼并没有像智者那样主张一种对欲望不加约束的自由,也没有反对希腊习俗道德的一般原则及其价值,而更多地是批评它们的虚伪与不一致性[8]。换言之,第欧根尼对习俗的批评和抨击恰恰是为了重估、再现习俗的真实意义与价值。他所主张的按照自然而生活、将自然置于习俗之上(DL 6.71),其要义无不在此。因此在下文将要讨论的“主人”的权威性(DL 6.29)与男子气概(DL 6.65),以及盗窃的不恰当性(DL 6.45,52)等面前,他会坚定地站在习俗价值一边,批评人们对这些习俗之义的颠覆与滥用,挑战人们关于语言或伦理判断之关联的一些未经反思的观点[8](PP33-34)。

当然,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第欧根尼对自然之道的推崇,这既包括对孩童、动物、异质文化的兴趣,也包含对人的性、吃、喝等自然行为的态度。换言之,对自然的理解直接相关于对羞耻概念的界定。虽然昔尼克派的“与自然相一致”这一信条具有一定的含混性,但这里的自然并不同于原始、野蛮、赤裸、动物或孩童等外在表象,而是更多地指向符合人的自然本性的某种存在状态或生活方式。换言之,与古希腊哲学中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概念相一致[11](PP116-118),第欧根尼的“自然”是具有规范性的;其中蕴含着他所推崇的简易、自足、自制等价值。之所以通过做出动物式的一些极端行为来向人们诉说自然之“理”,第欧根尼自己其实做出了解释:“他常说他是在模仿合唱队教练。因为他们把音调调得有点高,以保证其他人唱对音(DL 6.35)。”[11](P118)

因此,第欧根尼“高调的无耻”主要服务于他顺应自然、改变习俗的目的,尽管他并不指望别人会严格效仿他。由于有些人的灵魂愚昧麻木、难以救治,因此他不得不身体力行,通过在市场上的“吠叫”、演示,以一种最让人震惊的方式来展示何为自然与自然之为:

第一,自然的生活首先意味着简单寡欲,放弃简约、易得之物而追求复杂、奢侈的生活是可耻的。他之所以喜欢、称赞孩童,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孩提生活的简易、纯朴。因此当看到一个孩子用手捧水喝,他将口袋里的杯子扔掉,说“一个小孩在简朴上战胜了我”(DL 6.37)。当看到孩子用面包壳来盛扁豆,他也将自己的碗扔掉了(DL 6.37)。在第欧根尼看来,一个严重的习俗弊病是,神已经给了人简易的生活方式(即所谓的“捷径说”),但是人往往对此视而不见(Diss 6.44)。作为其伦理学的重要方面,这也体现了第欧根尼对于苏格拉底和安提斯泰尼的重要继承。

简单的重要含义之一就是物质上的贫困,贫困被公认为是昔尼克派的基本特征。据说,第欧根尼曾斥责安提斯泰尼“太柔弱”,苏格拉底生活太奢侈,而他自己唯一拥有的就是盛食物的袋子[12]。

第二,按照自然而生活也就是按照理性而自足地生活,不能自足的人是可耻的。尽管乞讨生活本身并不自足,但第欧根尼通过赋予其新的功能和意义,从而突出了自足之更重要的内涵。当第欧根尼的唯一一个奴隶摩尼(Manes)逃走,他并没有抓其回来,而是说:“如果第欧根尼没摩尼不能生活,而摩尼没第欧根尼也能生活,那将是一种耻辱”(塞涅卡《论心灵的安宁》8)。另有阿拉伯资料记载:有一次亚历山大叫第欧根尼到他面前,但是这位哲学家回话说:“你太强大了,不需要我;我太自足了,不需要你。”[11](P122)

第四,挑战习俗偏见,不为世俗所累,不是耻,反是荣;有德性、能自主的人最荣耀。因此第欧根尼赞扬那些最终摆脱习俗约束而选择另类生活的人:“他常常赞扬那些要结婚但没有结婚的人、想航海但没有航海的人、打算参与城邦事务却没有参与城邦事务的人,准备生儿育女却没有生儿育女的人、准备同权势者一同生活却又没有前去的人”(DL 6.29[13](P531))。当被沦为待售奴隶而被问及自己擅长什么时,第欧根尼不仅自信地回答说“统治人”,而且还要求自己作为“主人”而卖给别人(DL6.29,6.74)。这显然是在宣告,掌控自我的有德之人在指导、教授他人(尤其是无德之人)、管理家政等方面都拥有绝对的权威④。

2.私人与公共之维——自我展示的哲学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第欧根尼对习俗的最大挑战之一就是他模糊了传统的公私之界。作为乞丐、“吠犬”和星探,第欧根尼的特殊身份在于,他永远是一个公众人物。由于他生活在雅典人最重要的公共场所——繁忙的市场,并频频出入神庙、运动场、浴池、宴会、剧院、商店(e.g.,DL 6.37-38;6.45、6.46;6.64;6.66),因此没有私人空间的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公共的视野下。这些公共场域自然也是他实践哲学,做出一些“可耻”之事,并引来嘲笑、羞辱的场所。因此拉尔修说,第欧根尼经常当众做与得弥忒耳(农神)、阿芙罗狄忒(爱神)相关的事(DL 6.69)。以往有不少学者据此把第欧根尼仅仅看成是为了吸引公众目光而依赖于市场这个“公共剧场”,迷恋于自我表演的喜剧演员⑤。这种理解其实很片面。第欧根尼显然是有其独立的哲学抱负和生活目标的,所以他说即使自己是假装有智慧,这本身仍是哲学(DL 6.64)。对于自己在市场上的“无耻”行为,他曾作了一番具有昔尼克特色的论证和辩护:

如果吃饭不荒唐,那么在集市上吃饭也不荒唐。现在吃饭是不荒唐的,因此在集市上吃饭也就是不荒唐的。他时常当众手淫,还说道:“但愿我的肚子这样揉一揉就不饿了”(DL 6.69[13](P567))。

在这里,第欧根尼以一种亚里士多德所言的谬误形式,把笑话打扮成了正式论证[14]。但除了言语间的讽刺意味外,第欧根尼的意思还是清楚的:在公共领域中做通常发生在私人领域的性、食行为不应被看成是可耻的,因为这些事情对人而言并不是重要的,内在的德性才是价值重心之所在。第欧根尼所展示给人的这种外在的丑陋、寒酸与心灵的高洁、卓越之间的鲜明对比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力与冲击力。如爱比克泰德所评论到的,昔尼克派不惧外在之物,也不需要隐藏所做之事,因为他们是真正地生活在阳光下,享受着真正的自由(Diss.3.22.16);遗憾的是,人们往往被表象所迷惑,却看不到他们的语言、品格和生活目标(Diss.3.22.50)。这些解释虽有些斯多亚色彩,并有为第欧根尼遮丑之嫌,但总体上并不失其本意。

因此,第欧根尼最终所关切的仍是那个困扰所有古希腊哲学家的问题:何为真正的好与真正重要之物。他给出的诊断同样是,人们总是执着于“表面上好的东西”,而不是“真正好的东西”(DL 6.42)。因此第欧根尼试图告诉、教导雅典人,应该大胆、公开、自信地表达、实践那些真正好和重要的东西。

令人惊讶的是,与人们津津乐道的荷马史诗中的反英雄角色特尔西特斯(Thersites)这一丑陋粗鄙、敢说敢骂的形象相比,虽然第欧根尼的“无耻”对习俗、权威形成了巨大的挑战,但他还是受到了雅典人的热爱()甚至是尊敬,以至于在一个年轻人打坏他的桶后,雅典人鞭笞了这位年轻人,并重新给第欧根尼买了一只(DL 6.43)⑧。不仅如此,人们还喜欢谈论他、传颂他的故事,甚至成为他和他的学派的追随者。雅典人为什么对古怪烦人、格格不入的第欧根尼如此宽容?是因为希腊的气候温和而适于户外生活,当时的希腊人对异邦人和流浪者很开明,对乞丐很慷慨⑨,因此乐于接受第欧根尼这样极具幽默感的表演哲学家吗?还是因为第欧根尼说出、做出了雅典人想说、想做,但又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而且雅典人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或至少能容忍第欧根尼的怪异声音?

尽管我们对上述问题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但可以推定的是,第欧根尼的“无耻”与直言()始终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是以一种诙谐、讽刺的方式。自由对第欧根尼而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价值——他说他从安提斯泰尼那里得到了真正的自由(Diss.4.1.114)。黑格尔批评昔尼克派的自由只是抽象的自由,即躲避欲望和日常事务,而不是投身现实并超越现实[1](P137,P140)。然而物质上的随遇而安或文化上的不合时宜作为一种身体语言,恰恰暗示了第欧根尼对直言(即语言的赤裸)的珍视:他称在一切情境下说真话的自由是人间最好()的事物(Diss.6.69)。甚至可以说,第欧根尼的“无耻”的积极方面就凝结在“直言”这一口号之中[8][16](P167-168),它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直言不讳。以为口号和保护伞,他就可以借助哲学话与俏皮话混合在一起的语言与旨在展示自己哲学信仰的行动,通过挑战权威(如柏拉图、亚历山大等)和扭曲的习俗观念而为自己的哲学信念公开作辩护,同时将人类生活的虚伪、扭曲予以暴露和拨正。就像一条墓志铭所写到的:“啊,冥府渡神[Charon],接受昔尼克第欧根尼,他揭露了生活的全部虚荣心(Greek Anthology,VII,63,On Diogenes)。”

对自由的捍卫使昔尼克派的哲学实践多少已涉足政治领域。第欧根尼在言论和实践上的极端尝试使他对于各种人为界限表现出极度的不屑,但他始终是热爱雅典人民、坚守道德边界的。所以他才会选择做无妻无儿的昔尼克派,选择这种虽受尽耻辱但能最广泛、深入地与雅典人交流互动的生活方式(Diss.3.22.67),督促、劝解、责骂遇见之人。“他是所有人的父母,所有的男人都是他的儿子,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女儿,他就是这样对待所有的人,他就是这样照料着每一个人”(Diss.3.22.81[17](P406))。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比克泰德将昔尼克派称为“众神的朋友、宙斯的臣仆和参与宙斯权力的人”(Diss.3.22.95)。尽管第欧根尼的生活方式为很多人所不齿,但他为之骄傲和努力,并宣称自己“过着赫拉克勒斯(Heracles)所特有的生活,后者喜欢自由()胜过一切”(DL 6.71)。

三、新羞耻观:一种训练的哲学

赫拉克勒斯之所以被昔尼克派尤其是第欧根尼公认为道德榜样,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他的辛勤劳作和惊人意志激励了后者的训练()观念,即通过努力训练而抛弃自然不允许的行为,进而获得品性的力量。另外,安提斯泰尼的苦干()和训练思想无疑也深刻地影响了第欧根尼:通向德性的捷径虽简易,但异常艰苦。作为训练本身或训练的结果,第欧根尼的无耻之为以及其背后的伦理严肃性也只有透过“训练”这一视角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正如他自己所言,生活中没有训练,就没有成功(DL 6.71);哲学的训练使人为各种命运做好了准备(DL 6.63)。福柯对此也合理地诠释到,对于昔尼克派而言,哲学教导的功能本质上不是传递知识,而特别地在于一种知识和道德的训练。这是一种应对各种事件的生活装备[18](P204)。

因此,第欧根尼并没有完全走向否定教化的“文化原始主义”⑩,也没有“逆来顺受”“戏谑生活”[19]。尽管他反对单纯的书本教育(DL 6.48),认为音乐、几何学、天文学等没用,也没必要(DL 6.73),但他却极力强调对人自身的研究(如作为星探而侦查世人、世事之疾)和身体力行的“真正训练”(DL 6.48)。为此,他尊重希腊社会中的身体训练(如骑马、射箭、投石和掷矛)(DL 6.27),自己则在严冬的雪地里行走(DL 6.34),抱着盖满雪的雕像,夏天在热沙上打滚等(DL 6.23)。由于第欧根尼实践哲学的路径是以反身体控制来反社会控制[7][14],其形式是一种以身体为媒介、道具甚至是教材的批判、对抗与展示,因此虽然其训练观的目的是获得一种心灵的德性,但却始终关联于身体及其训练。

训练合理的羞耻观,在坏名声前守护真正的价值是第欧根尼训练思想的重要内容。其基本目的就是,不以人们通常所认为的可耻为耻,为了展示、传习德性与真正的价值,承受“无耻”之恶名,勇做“无耻”之行为,以坚毅的品格换取幸福的生活。实际上,第欧根尼与奥古斯丁之所以对羞耻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看法,原因之一就在于,尽管二者都主张禁欲式的训练,但不同于奥古斯丁对于幸福的理解,第欧根尼眼中的幸福显然是内在的、世俗的、非自我否弃的[2](P19,P26),而这反过来又进一步造就了其独具特色的训练方式:

第一,训练不以为“耻”或无耻可言的身体习性。在这一点上,第欧根尼总是身体力行,亲身予以示范和教导。他在衣、食、住、行、性上的行为以及对他人身体姿态、行为的观察和评论等,都旨在训练对身体之事与相关习俗、礼节的简易从之、近乎自然的态度。例如,对于面包掉在地上却羞于捡起来的人,他的做法是用一根绳子拴在一个酒瓶的颈部,然后拖着它走过克拉梅科斯(Cerameicus),以此来告诫这个人(DL 6.34)。他甚至把这种训练作为进行哲学学习的前提,对欲追随其学习的人进行某种预备性考察(DL 6.36)。

事实证明,能通过考验,真正愿意并有足够的勇气而成为其追随者的人是极少的。因此第欧根尼感叹道:“由于你们害怕要受到的折磨,你们也不能跟我一起生活”(DL 6.55)。鉴于这是一种积习的训练,他从小孩子抓起,教导他们在家里照顾自己的需要,靠简单的食物和水生活,蓄短发、朴实无华、赤脚、不穿短袍、在街上走路时保持安静、眼睛低垂(DL 6.31)等。

第二,训练面对羞辱的“不动心”态度,即一种忍耐的精神。除了转变羞耻观念,内在地克服羞愧和困窘,在外在行动上又应如何面对别人对自己行为的羞辱、嘲笑呢?第欧根尼的策略是:从容面对之,如石头一般屹立不倒、无动于衷,进而使侮辱不再成其为侮辱(Diss.3.22.100)。因此当有(些)人对第欧根尼说:“很多人嘲笑你”时,第欧根尼在一处回答道:“然而我没有被笑倒”(DL 6.54),在另一处则诙谐地回应:“有可能驴也在嘲笑他们,但他们不会在意驴;我也不会在意他们”(DL 6.58)[13](P557)。尽管可以说,不时面对各种指责、质疑和嘲笑甚至打骂的昔尼克派过着一种终生训练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并非好过。因此爱比克泰德曾将昔尼克主义者的生活形容为“鞭打的人生”。

这种生活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在坚持训练的基础上所达到的坚毅、豁达的心态。所以第欧根尼甚至有意“练习被拒绝”,并在回应恶意询问时说,流放使他成为了哲学家(DL 6.49)。但值得注意的是,第欧根尼并非完全漠视或不关心公众的耻笑、谴责,因为他总是根据情境而做出不同的回应,如口头上的“不在意”(DL 6.58)、行动上的宽容或针锋相对的回应等。如此就会逐渐与众人形成一种互动:通过将部分观众拉入他的展示舞台,就可以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达到宣传自己的观点、使尽可能多的人信服的目的。

结语

尽管第欧根尼的羞耻观与其哲学主张一样看起来反常识、非主流,但这一思想却是扎根于常识和主流哲学中。第欧根尼不但没有给哲学带来耻辱,反而还增添了荣耀,因为他的“无耻”恰恰是为了世人的知耻。据说第欧根尼曾颇为悲情地说到,尽管悲剧里的所有诅咒都降临到身上,但他会“以勇气反对命运,以自然反对习俗,以理性反对激情”(DL 6.38)。这既是其哲学精神的本真写照,也是他的骄傲、自尊之所在。在后来的一些哲学家,尤其是爱比克泰德和朱利安那里,第欧根尼都是作为自主、自由的化身,而非无耻之徒示人、教导人[20]。朱利安甚至评论道,第欧根尼和柏拉图追求的是相同且唯一的目标——“认识自己,鄙视空虚的意见,运用一切来把握真理”(Oration,6.188)。只不过柏拉图是通过文字,而第欧根尼是通过行动,但后者不应因此受到批评(Oration,6.189)。可见,对于朱利安来说,第欧根尼的所作所为,包括他的无耻,都是有哲学内涵的[20]。当然,包括他在内的后世哲学家并不主张在实践中仿效第欧根尼的所有行为,更没有利用第欧根尼的轶事来倡导以“无耻”行为颠覆社会秩序[20]。或许在他们看来,几乎不可能再有人完全以第欧根尼的方式,以超凡的勇气来从事这项宏伟之业。

[注 释]

②本文用DL 指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英译本见Hicks,R.D.(trans.),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5,中译本见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徐开来,溥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版)与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版);用Diss.来指爱比克泰德的《论说集》,英文版见Oldfather,W.A.(trans.),Epictetus:The Discourses as reported by Arri⁃an,the Manual,and Fragments,2 vols.,London and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5-1928 与Robin Hard(trans.),The Discourses of Epictetus,Lon⁃don:Everyman,1995,中文版见爱比克泰德《爱比克泰德论说集》(王文华译,商务印书馆,2009 版)与爱比克泰德《哲学谈话录》(吴欲波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版)。

③另见:Martin Sirois,2014,p.139,note 39.

④第欧根尼被贩卖为奴一事是否是历史事实,尚待考证。参见相关讨论:Martin Sirois,2014,p.103-107.

⑤Mansfield,CR 38(1988)163,转引自A.A.Long,1996,p.33,note 17.另见:Philip Bosman,2006,p.93-104.

⑥博斯曼(Philip Bosman)认为,竞赛一直是古希腊哲学的一个特征,直到各学派的学校最终关闭。哲学竞赛包括许多方面,既涉及哲学内容,又涉及哲学家的品格。尽管其历史价值值得怀疑,但第欧根尼与脱离现实的理论之间的机智较量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昔尼克派立场的被接纳过程(2006,p.97-99)。此外,琉善在对话录《待售的哲学家》中也描绘了一副类似的情景,在那里第欧根尼是作为第二个待售哲学家出场(Lionel Casson,Selected Satires of Lucian,Lionel Casson(ed.& trans.),New York:W.W.Norton and Company,1962)。

⑦朗认为,鉴于古希腊人对于纪念自己的兴趣,第欧根尼其实是想作为一条“吠狗”而载入史册,但这一点似乎为现代研究所忽视。参见:A.A.Long,1996,p.31.

⑧对于二者的详细比较分析,参见Martin Sirois,2014,p.211-227.

⑨详见:Sayre,Diogenes of Sinope,p.97-98.转引自:Luis E.Navia,1998,p.23.

⑩博厄斯(George Boas)认为第欧根尼对自然与不自然的区分完全以动物为标尺,他代表着反理智、反对一切艺术和科学的“最极端形式的文化原始主义”(G.Boas,“Primitivism”,In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Studies of Selected Pivotal Ideas,Philip P.Wiener(ed.),Vol.3,Baltimore,1973,p.585)。另见朗对此的反驳:A.A.Long,1996,p.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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