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清芬

孙明轩

前几年，我在故乡长住，天天去田间地头转悠，时不时还帮弟弟干点农活儿。坑边地沿儿，垄上畦间，各种野草闲花，倒也见着不少，也有过乡邻们未必会有的暌违日久的欣喜——这倒不是说我比乡邻们对故乡更为“多情”，实在是由于“距离产生美”，或“间离效果”的效应吧——我毕竟是四十多年不在家乡长住了。相比乡邻们岁岁年年日日厮守的感觉，会大有不同的。及至长住，方才发现，也许是由于农药化肥、除草剂旷日持久地广泛使用，致使有些一如老朋友般的青草、野菜，现如今也都难觅踪迹了。

譬如那圪节草（乡语无轨，或可写作“格节草”）。想这圪节草的学名到底叫什么，我至今也没弄清，是叫“竹节草”么？上网查，好像不是。管它呢！穷乡僻壤，有个土点的名儿叫着，也甚好。何必非要那登堂入室般的光鲜亮丽、金枝玉叶、琪花瑶草般的名儿呢？瞧这圪节草，倒真应了它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一株株，一簇簇，绝无五股八叉或旁逸斜出，却总是那么直直地节节攀升着向上生长。眼下，不知它们是真的不在了呢，还是我没有执意寻得见它们的踪影。而它们，兴许正躲在某个角落，暗地妖娆着呢。唯愿如此。

儿时在乡下，炎炎盛夏，星期天或放暑假，割草是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的主要活计。那时雨量充沛，地头陇边的草也长得繁茂，若不贪玩偷懒，用不着很大工夫，割上几十、上百斤草当玩儿。而那时的圪节草，也是很少成堆连片生长的。人们即便见得着它们，也总是疏疏几株。每一见之，我对它，总有种难舍难分的情愫。这情愫，分明就是我那温柔一刀的残忍。说是残忍，对于草来说，倒也未必。须知，许多的草，越割，它们才越长得旺盛繁茂呢；你不忍心割它，它倒未必能长得很好。有时，分明是捆好了草捆子正欲回家，且还一身疲惫了，冷不丁一转眼，又瞥见了它们，也还是旋即抽刀，一把将它们割下。据说，兔子是很喜欢吃这种草的。可我家从来没养过兔子，那我也还是喜欢它们，一种说不出多少理由的那种喜欢。如果说别的草大都有一种葳蕤富贵之相，那么这圪节草，充其量是一种小家碧玉般殷实的美；如果说别的草大都有种一争高下或汪洋姿势的情状，而这圪节草，则有一种极为内敛，且暗地妖娆的身姿。近几年，坊间素来有人喜欢自谦为“草民”，可我一向不喜欢这说法。再瞧瞧那圪节草，它们总出落得纤尘不染、清清爽爽，如榛莽中的兰草般高洁。前几年我写过一点文字，言及故乡生物多样性的式微。但愿这圪节草，不至于“式微”得如此杳无踪迹了吧！其实，我说这圪节草的“妖娆”，倒真像是有点牵强，或者说它本是与妖娆不搭界的；它无色无味，既不水嫩，连朵小花也未见它开，也不婆娑多姿，只那么直直地根根向天生长着，这直直的姿势，既可说是它的身，也可说是它的枝，甚而也还是它的颈和叶；就那么通身一节节“组合”而成，倒不失清爽一把，也少不得几分楚楚怜人。如此而已。可我却以为它真的有它自己的妖娆，或者说，它就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妖娆，那种一掬清芬般的妖娆。

早年间，我常见谁家老爹从田里锄草回来，别的草都不屑带的，偏要给自家女儿带一把圪节草回家，说是给女儿扎手镯玩儿——农家女孩儿，没几个打得起、更别说买得起什么手镯、指环、耳坠儿等金银首饰的，为父的就把地里采来的圪节草，首尾銜接，弯成环状，戴在女儿手腕上，聊博女儿一乐，也是好的。想想，在乡下，能给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儿玩儿的草，真的并不多，指甲草可算其内。可指甲草是家养的呀，而且从一种下，它就伴随着女孩子翘首以待的期许的目光！而圪节草却不承载什么期许，它总是与人们不期而遇，给人一种意外的小小的欣喜。

如此这般，我喜欢圪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