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课

2020-12-01 06:32惠永臣
边疆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梯田

惠永臣

层层梯田缠山绕

我这里所说的农田,其实就是梯田。庄浪县是全国著名的梯田县,去了你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从山底开始,一圈圈,一层层,硬是在陡坡上凿出一条条梯田来,顺着山势,自下而上,像皮带一样,缠绕着山包,绕山而上,一直绕到山顶,山中间劈出一条小道来,曲曲拐怪,供人畜行走,也可以用作架子车拉运粮食和粪土。

我们老家距离庄浪县不远,百十来里路,也是和庄浪一样,善于修梯田,我们那里的梯田比起庄浪县,毫不逊色。那里山与山相连,沟与沟相串,有山必有沟,有沟必有山。这样的自然条件,养活着这样的一群山民。他们要生存,要养家糊口,要传宗接代,生在哪里,根就在哪里,命也就在哪里。子不嫌母丑,人不嫌故乡穷,再穷也得生存下来,不能抛弃故乡,抛弃故乡等于抛弃了根,没有了根的人,就像没有了根的树,活不滋味。所以祖先既然把根扎在了这里,这里再穷,再落后,也不能舍弃。你看这山有多高,沟就有多深,沟壑纵横,梁峁交杂,陡得牛都站不住,粮食怎么耕种?怎么生长?老先人们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在这高山陡坡上建起了家园,繁衍生息。他们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不但生存了下来,而且一代比一代过得好。日子虽还贫穷,但也滋味。三十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安适,平和,安恬,与外界接触的不多,自给自足,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迎着晨曦起床,带着余晖回家,一日三餐,以窑畔上的炊烟为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生老病死,习以为常。虽没有大起大落的生活,但也有平平淡淡的真实。这样的田园生活,自足而自乐,自乐而忘乎所以。

这田大多是薄田,肥力一般,只生长普通的粮食,是小麦,是谷子,是荞麦,是土豆,是糜子,这些虽普通,但都是养人的好粮食。勤劳者,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一家子够吃够喝,虽也紧绷,但也不至于饿肚子;如果遇到干旱年份,有时候几个月不落一场雨,粮食就歉收,有时候连种子也捞不回来,但不要紧,他们会在秋天赶种一些秋天作物,聊以安慰寡味的肚子。老天爷不会亏待下苦的人,夏天干旱,秋天就雨水多一些,赶种杂粮,也还算能揭过日子。

这薄田,不是天生就有的。最早来这里的祖先,看见的山是野草丛生,狼豕乱突;看见的沟,是幽深而空旷,流着清亮亮的渠水。有水就能生存,有水就有了希望,尽管这水流于沟底,不大也不小,但一年四季从不停歇脚步,最终流到哪里,谁也没有过问,谁也不知道。选准了地方,就认准了家,这里虽然山有些高,水有些深,只要能养人,就是好地方。他们首先在大山上凿一个孔窑洞,作为安身之所,有了御寒避暑之地,把家安顿下来,心就稍稍地安妥了,下面就是解决吃的问题,山再陡,能长草就能长庄稼。草随意性强,有土就能扎根,有根就能生长,粮食可不这样,粮食比草金贵,是养活人的高级的草,必须有个长势,有个样样行行,不能随随便便,那怎么办?老先人聪明着呢,他们就在山坡上造起了梯田。

怎么造,办法看似简单,也体现了先人们的聪明才智。修梯田需要久久为功,不可一蹴而就,是一个费力又费人的差事,需要几代人不懈努力,需要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他们起早贪黑,拖男带女,拿着工具,从山底开始,借着山势,顺着山腰,取土造田,依山挖掘,把挖出来的土一点点推到远处,推平,一寸寸延展,最后成田,虽有些窄,但总比陡坡强,起码能站得住人,站得住牲畜,站得住粮食和雨水。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慢慢修,一代接着一代干,终于把梯田从山底修到山顶,田是窄田,像皮带,一圈圈缠绕着山坡,所以又叫着“皮带田”。

后来,这些皮带田怎么看都有些窄,侍弄起来有些碍手。田窄了,就留不住雨水,土壤就容易流失,庄稼怎么侍弄,产量还是上不去,所以必须往宽里延展,怎么个延展法?就是把相连的两块田合成一块田,把中间的地埂放倒,慢慢地推平,地就宽展了,也就便于耕种了。后来,社会发展进步,人们的思想也随着社会也在发展进步,后代们对这些土地还是觉得不太美气,于是他们就请来推土机,把几块地甚至十几块地合并,推成一块地来,地就由原来一块只有几亩到后来的十几亩,再到后面的几十亩,一座山再也不像一座山了,皮带田也就不再是皮带田了。

这薄田,不养庄稼怎么办?养不好庄稼怎么办?老先人自有办法,他们起先在造田时,先在脚底下挖一道沟,然后把面前的土壤表皮的肥土铲掉填到沟里,这样一步步向前推进,使土壤表皮的肥土永远留在地面最上层,然后,一年又一年,把人畜的粪便积攒下来,人扛驴驮,铺在地里,地就慢慢地肥了起来,长得庄稼也就好起来了。人骗地一时,地骗人一年,虽然务农的人,对地非常实诚,绝不亏欠地,地也就不亏欠人,人如果偷懒,待地不好,地也回报人得不多。所以农人待地绝不会含糊,绝不能有差池的。

这薄田,养人也埋人,从黄土炕上生,在黄土炕上死,最后埋于黄土,化为黄土,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人一世就那么几十年,一绕眼功夫,就过去了。他们对生死看得坦然,也就把日子过得自然,无大喜大忧,无轰轰烈烈,每个人的一生,似乎过得大致都一个样,有头面的人和没有头面的人,无非是一天三顿饭,躺在炕上,平平展展,一百来斤重。这样的田园日子,是一种最最朴实平凡的日子,人和人之间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高我低,大家互不提防,互通有无,相互照应,谁家有事,隔墙吼一声,应者匆匆,像给自家做事一样认心,从不推三诿四。家家夜不闭门,从没有听说谁家丢了什么,谁家的媳妇偷汉子了。不像现在,出门时,门要锁好,甚至家里从来不敢离人。谁家的鸡把蛋下在隔壁家,总要扯着嗓子骂架,不骂他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地方还是这个地方,田还是那些田,种的庄稼也还是那么几种,但人心似乎变了,变的陌生了,变的独立了,变的似乎缺少了亲情和友情。

这梯田,在我小时候,村里人还在修,似乎永远也修不完,祖祖辈辈,无穷尽焉,梯田一直就这么修下去。小时候胆子小,父母亲白天在田地里耕种庄稼,晚上村头广播一响,全村大人们齐出动,上夜班。夜班的主要任务就是修梯田,借着月光,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也苦上加苦,让大人们苦不堪言。大人们出工了,就不得不把我们锁在家里,他们苦累,我们受怕,躲在炕旮旯大气也不敢出,狗一叫,我们吓得浑身哆嗦,那个害怕,至今难忘。特别是到冬天,地里庄稼都收拾完了,大人们的主要工作是修梯田,白天修,晚上也修,他们穿着破了好多洞的棉衣,拿着锄头挖冻硬的土地,那个苦和累,那个挨冻挨饿,父母至今提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这样,我们一个冬天的夜晚,也就夜夜受怕,夜夜哭鼻子,这样的劳动一直延续到我上初中。后来,不知道延续了几代人修梯田的劳动,在不知不觉地,从村人们的劳作中停歇了,不再进行了。修梯田的这个活计,已经好几年都不干了,人们似乎也把这档子事忘记了。人们大都不再专注于那几块地了,还有谁愿意去干修梯田那样的苦差事。

现在,这些几代人修的梯田似乎要荒了。“撂田”的往往是年轻人,他们不愿再过老先人那样的日子,他们更愿意到城里闯荡,愿意在流水线上忙碌,不愿意跟在牛屁股后面耕种收割,这一点,老人们可看不惯了,但他们看不惯也拿年轻人没办法,自己已经没力气种了,眼睁睁看着田地荒芜,心疼着呢。

不过还好,现在土地可以流转,早先荒芜了的田地,又出现了生机,但农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样子了,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清楚。

路,永远通往远方

老家在陇东山区,那里山大沟深,修一条路非常困难。

小时候,我家所在的村子里没有一条平展的马路,都是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凹凸不平。遇到天阴下雨,更是泥泞不堪。那时候家里穷,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小孩子就可以穿上大人穿破了的布鞋,母亲用粗绳子撺掇紧实后让孩子穿上去上学;家里穷的,大人都没得布鞋穿,孩子们只能赤脚走路,脚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垢甲,冬天就皴裂了好多口子,往外渗血,走过的路上,还隐约可以看见血迹。特别是下雨天,光脚走在路上,啪啪啪的,很有节奏感,溅的衣服和腿子上都是泥巴。如果穿了鞋的,害怕泥巴把鞋子从脚上带走,也害怕鞋子涂成泥鞋子,回家挨大人骂败家子,就把鞋子拎在手里走路。可能是长期磨炼成了一双铁脚板,即便冬天走在雪地里,也不怕伤风感冒。

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句话在过去的我们老家,是非常正确的。那时候村子里的路大多数是走出来的,并没有人刻意去修路。一块地到另一块地,连接的小路,就是靠人长期走出来的,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也是这样,顺着地形地势,硬是走出了一条仅仅能通过两个人的山道。这条山道用处可大了,大人们利用这条山道,把牛从一块地赶到另一块地,从一座山赶到另一座山;把粪土用荆条编织的筐子,一筐子一筐子利用扁担和肩膀挑到一块块地里,一座座山上;把收割后的庄稼,用草绳捆起来,一捆一捆背回到场院里晾晒打碾。这一天天硬是被双脚踩出来的路,承担了农家的一年四季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承担了日子的殷实与贫贱,承担了锅碗瓢盆和乡村朴素的爱情。

山上有路,沟道里也得有路。没有路,一双脚就不能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沟道里的路也是踩出来的,先是牧羊人赶着一群羊,日复一日地踩,接着下沟里担水的人踩,踩踏实了,赶着牲口下沟饮水,这样日复一日地踩,路就成路了。那时候,农村人的生活都得靠人工,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工具可用,日子过得苦辛,人活得孽障,过度的劳累,也就苍老得快。据说我爷爷那时候四十岁左右,腰就圈了,头发也白了,像现在七八十的老汉。

后来,随着社会的进步,路的重要性就显得更为重要。原来踩出来的路显然不能适应社会的发展,于是就得修路,把路修得更平一点,更宽展一点,这样一些工具才能施展开来,才能派的上用场,所以说路是随跟着社会的发展,生活的好转逐渐变好的。这个变好的过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先是农村有了架子车,拉庄稼,拉粪土都得用架子车,再不需要人担着粪筐,那样既费力又费时,工作效率极低。原来踩出来的路太陡太窄,架子车使唤不了,于是村里人集合起来开始修路,把陡一点的路往平里修一点,把逼仄的路往宽里修一点,把凹凸不平的想办法垫平,够架子车顺利通过。路修好了,这一下子把人从苦力里解放了出来,庄稼和粪土再不需要人去担和背了。后来有了三轮车,原来架子车能通行的路,显然不能适应三轮车了,于是村子里人又开始在路上想办法了,继续往平整,往宽加,路越来越好了,人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好,要想富,先修路,很现实,很准确,所以现在的路不再是人踩出来的,是人修出来的。

如今,家家有了小汽车,好多家庭也有了大卡车,显然供三轮车跑的路又落伍了,人们还得把路再往好里整,这时候靠人工显然不能劳作了,于是请来挖机和推土机,一次性推到位,推到家家的门口,现在的路平展多了,而且铺了水泥,农村人和城里人一样,也可以穿贼亮贼亮的皮鞋了,再不用担心下雨或者下雪弄坏鞋子了。

我小时候,因为没有公路,所以没有见过汽车,后来公路一直从县城修到我们家,然后从我们家延展到远方。有了公路,就有了大汽车,有了班车,人就可以走出大山,去看看远方,看看山外到底是个啥样子。爷爷那辈人,只有爷爷步行了四天四夜,去过县城,回来后给村子人讲了好长时间,全村的人都在劳作之余,伸长脖子听爷爷讲外面的世界,觉得爷爷把人活下了,是见过世面的人。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村里变化太大了,好多人不安分于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热衷于出外打工,这样一年可以挣回在地里劳作几年的钱。他们上北京,去上海,深圳等大城市,一呆就是一年或者几年,有的人大城市去过了好多遍,地铁,高铁,飞机坐了好多次,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那么神奇了,这一切变化也是因于路,归功于路。没路,就没有这些快速的可供远行的工具,心里想得再美,也无法实现。

路,无处不在,离开了路,一事无成。

风有风的路,鸟有鸟的道。唯有树和花草,表面上看好像没有路,一生一直呆在固定的地方不离开半步,像爷爷那辈子人一样,哪里也去不了。

其实树也有树的路,树依靠自己的果实和叶子,走了好多路。家乡的苹果,核桃,黄花菜远近闻名,它们带着自己的路,远走他乡,用它们走过的路,回报了曾经哺育过它们的乡人,就像我们这些村里年轻的一代人,通过努力读书,考上大学,在城里谋了职业,这是一条艰辛的路,这条路我们走踏实了,走远了,我们替父母们走了远方,看了外面的世界,父母们就高兴,就觉得活得有滋味,日子有奔头了。子女是父母心中的路。

其实,有关路的很多俗语,都道出了做人的道理。譬如,不走的路要走三遍,不求的人要求三次。譬如天晴修水路,遇事早谋划,等等,这些俗语在我小时候,大人们常常给我们提起,教育我们如何做人做事,可以说正是这些俗语,让我们在幼小的心灵里,明白了事理,也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引导我们走正道,做好人。

路,无处不在,但有些路千万不能走。譬如偷鸡摸狗的路,坑蒙拐骗的路,如果这些路走了,你一生所走的路可能就不多了,你心中的远方也就不是远方了,你们父母心中的路也就彻底死了。

路,无处不在,但每一步都得走好,走踏实,才对。

滋润生命的水

水对人的重要性,我想每个人都知道。没有水的生活,不可想象。

每天,人的身体都需要水的滋养,每天都需要用水来洗脸洗手,洗菜洗衣服。没有水,人的生活就无法进行。曾经看到过一条科普知识,说人不喝水,只能活三天,不吃食物,可以活七天,可见水比食物还重要。

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几乎都离不开水。没有水,自然界将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也是不可想象的。

说起水,在我曾经幼小的心灵里,就老早地扎下了根。

在我们老家那里,曾有生态专家说过,不适合人类居住。看到这句话,我的心深深地悸动了一下,也非常生气。不适合人类居住简直是屁话,一派胡言,那是人说的话吗?不适合生存,我们人老祖辈在那里生活了多少年,也没见过他们有谁远走他乡,而是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一辈子生活了下来。

有个背井离乡的成语,从字面意思上讲,人要离开生活的家乡,什么都可以舍弃,但必须把“井”背上。“井”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井就有水,有水就能生活,离开了井,再离开了家乡,那就等于找死。当然这样的解释或许有些牵强附会,但从侧面也能说明水的重要性。

靠天吃饭,没有水,庄稼就不能生长,人和人豢养的牲畜就不能存活。记得有一年,天大旱,连续两个多月没有下一场雨,伏里的天气,晒得人无处躲藏,井里的水也少得可怜,泉里的水彻底干涸了,沟渠里再也没有汤汤泱泱的流水,庄稼都彻底干枯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难熬,乡上组织车辆从远处拉水解渴,这拉来的水只能供人维持生命饮用,哪有牲畜喝的水呢?家家户户看着牲畜渴得可怜,就贱卖给了外地,求得一条生命。

天热,村里人,无论男女,脸和手没得水洗,都是一副花猫脸。连平时爱讲究,爱打扮的小姑娘新媳妇,也都摆出来一副与众人相同的面孔,眼看着村里人生活不下去了,需要“弃井离乡”了,突然天边滚过一声炸雷,先是几朵乌云,接着是无数朵乌云,它们汇集,不断地汇集到一起,越聚越厚,越聚越黑,闪电夹杂着雷声此起彼伏,村人们都站在场院里,仰着脖子,祈求一场大雨的降临。果不其然,老天爷终于开眼了,痛快淋漓地下了一场大雨,村里人拿着脸盆,坛子,瓦缸接老天爷降下的甘霖,没有人躲雨,都站在场院里任雨水冲淋,那个欢快劲儿,比捡到一笔钱还兴奋。那一场雨后,井里的水也多了,泉眼里也咕咕地往外冒水了,沟渠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枯草也慢慢地复活了,大自然有了生机,人们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特别是那些爱美的女人,又捡起胭脂盒眉笔,开始在自己的脸面上做功课了。可见,少水的生活,也是缺少美的生活。

水,也不仅仅给人们带来好处,有时候也带来危害。比如我们家乡的沟沟岔岔,都是被雨冲刷出来的。记得父亲说过,在祖爷那一辈,我们家门前原来是一道川,平平展展的,是上好的良田,养活着我们一村子人,到了爷爷那一辈,平展展的良田中间,慢慢地出现了一道沟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沟渠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到了爸爸小时候,那道沟已经有几十米宽,有几十米深了,现在,那道沟还在不断加宽加深,平展展的良田彻底被支离破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田地。这主要原因是天下暴雨,被山洪冲刷而成的。

老家的山都是高山,老家的山上,都呈现出一道梁一道沟的,像被梳子梳理出来的,一道道大地的伤痕,这就是水的功劳。天下暴雨,落在山上的雨水,以势不可挡的架口,携沙带草,滚滚而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有山必有山梁和山沟的地形地貌。

小时候,家里穷,吃水必须到五公里远的沟里取水。早先是我和妹妹用一根棍子抬着一只大木桶,到沟里去抬水。那只木桶足够的沉,即便不装水,也够我们两个抬了,来回还要走5 公里的山路,那个累可想而知。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和妹去沟里抬水,一趟回来,肩膀上都会留下一道红印子。后来,随着条件好转,家里养起了毛驴,就赶着毛驴到沟里驮水,那就省劲多了,驮一趟回来,毛驴都累得够呛,不要说人了。为了让毛驴驮水,父亲专门请了一个木匠,打制了一担驮桶,木质的,够沉的,一担空驮桶,我一个人提起来都吃力;再后来条件越好了,有了铁皮桶,那就轻巧多了,毛驴驮水明显感觉脚步轻了,也快当了。当然,现在家家都引来了自来水,再不需要到那么远的沟里取水了。

那时候,因为缺水,孩子们的衣服几乎不洗,袖口上的垢甲和鼻涕涂了厚厚的一层,明光锃亮的。洗脸用一只瓷碗洗,大人洗了小孩子洗,一家人一碗水洗到最后就成了黑糊糊,但水还不能倒,需要饮鸡鸭以及猫狗了,水的金贵可想而知。条件好的家庭,可以打水窖,把雨水引流到水窖里,经过沉淀后饮用。过去姑娘找对象,首要条件是谁家有几口大水窖,就嫁给谁。家里有了水窖,就是身份和富裕的象征,就像现在谁开着宝马,大奔一样的牛逼。

水是生命之源,大人们视水如生命。一次,我无意间将一碗洗过全家人脸的黑水打倒了,还挨了妈妈一巴掌。那一巴掌对我的记忆特别

深刻,所以现在,看见别人浪费水,心里就不是滋味,看见水龙头嘀嗒嘀嗒地淌水,就不由得想上前去拧紧龙头。

陈继明 书法

有一句谚语是这样说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其实,人最终也和水一样,走到了低处。低处有更大的包含性,越往低,胸怀也就越大,低处的包容心是如此的广泛和广阔,从不排斥什么,水往低处走,水就有了水的生命。人一直往高处走,高处可能摔得更重。水懂得这个道理,但人往往不懂。

曾经看到过一个广告,大意是如果不节约用水,世界上最后一滴水可能是人的眼泪,这不是危言耸听。那些浪费水的人,应当去感受一下我小时候那样的生活,或者每天限量供他们仅供维持生命的水,让他们亲身体验一下水的重要性,这样或许有些极端,但我想对那些浪费水的人,或许有一定教育意义的。

一场雪的完整记忆

又一场大雪光临到这片土地上,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又一次让我慢慢地回到过去,回到从前的岁月。

院子的篱笆墙上结满了雪,鸟雀站在上面,像一个个墨点落在白纸上一样,它们欢快地跳动着,像是在书写着它们的生活,飞动时带动着雪粒嗖嗖落下;远山也没有了往日的黄褐色,整块的白,犹如出锅的白馒头。有人从山顶上,隐隐约约地弓着腰身,在扫一条小路,他必须得扫,只有扫出一条路,他才能下山。好长时间,一条扫出来的路,像一条斜飘的带子,顺着山顶飘下来。那人一会儿蹲下来抽几口烟,一会儿站在山坡,望望山下白色的世界。他从来都不着急,这个人,多么像我的父亲。

记忆有时候是碎片,是杂七杂八,零零散散,很难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往昔;有时候却是整体的呈现,完整得让自己都产生怀疑,不敢相信自己。对于雪的一次次记忆,着实有那么一次是完整的,不需要加进去任何虚构的成分,或者添一些鸡零狗碎的不相关的往事,去让记忆硬性地呈现完整。所谓记忆,应该允许它残缺,就像头顶的那轮月亮,你不可能让它每天都是圆的,也如人间的分离聚散,时常都会有的,不可能让某两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不分不离,即便是生活在一起,有时也有意见的不统一,思想的相悖逆,所以残缺或者分离也许是一种自然的美,也许这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也许这样的美才值得勾起你的怀恋。话说回来,完整性更具有魅力,这不是对记忆的一种亵渎,使一种刻骨铭心,又可能影响到你一生,或者某种思想、某种境界的养成。这样的完整性记忆,在你的一生中或许不多,正因为这样的不多,足以让你必须记录下来,让它成为永远的记忆。

对于这场记忆完整的雪,应该下在四十年前,下在一个懵懂少年的记忆里,下在那片落后贫穷的村庄,下在一家子人神色慌张的表情里。

那时候家里真的很穷,很少能吃上白面,大多数时候靠地里种的洋芋、瓠瓜、南瓜之类充饥。往往这样的充饥物也不能保证你顿顿吃饱。那一场雪恰好下在傍晚,我们一家围着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啃食着煮了少半锅的瓠瓜。瓠瓜是母亲夏天点种的,经风经雨,秋天收获,母亲把吃不完的它们小心翼翼地捧回来,放在边窑的一个地窖里,供冬天一家人的吃食。那天,我刚刚吃了半块瓠瓜,突然感觉肚子胀,特别地胀。父母以为我吃得多了,其实,我吃的并不多,连平时的一半也不到,肚子怎么就鼓起来了呢?而且以跑步的速度鼓了起来。我痛得躺在土炕上嚎叫,满头大汗淋漓,真的是病来了,父亲看我坚持不住,决定带我去看医生。那时的医生还叫“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一般会在村部坐堂,而村部距离我家足足有七八里路,之间还要翻一座山,就是我开始描写的那座山。但父亲决定要带我去看医生时,门外大雪纷飞,夜色黑沉,怎么去?只能是靠父亲背我去;怎么找医生,只能先到医生家,然后再到村部看病。在我疼得大叫的当儿,父亲慌忙地背上我出了门。

那时还用不起手电,好在那一段路父亲比较熟,背上我匆匆出门。那一道山,平时还算容易,遇到大雪天,穿着光板塑胶鞋底的布鞋的父亲,走一步滑半步,路上,父亲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从没有让我掉到地上,我能听到他喘着很粗的气,能够摸到他脖颈上的大汗,但父亲只是不停地问我还疼吗,这时候的父亲,眼里只有他的孩子,没有他自己。人们常说,父母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在当时,我还嫌弃父亲走得太慢,还嫌弃父亲走得不稳当。

因为下着雪,天还是多少有点亮光,但因为雪的覆盖,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坎,父亲让我双手箍着他的脖子,他双手触地,用手试探这路,像一头驴,被自己的儿子骑着,他一遍遍地说,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吃了排泄的药,病马上立竿见影,好多了。看完病,已经是鸡叫了,雪继续下着,而且越下越大,父亲背着我往回返的路上,感觉父亲轻松多了,背着我小步快跑,还不停地给我讲笑话,他像得到了一件宝一样的高兴,像空中飞舞的雪花一样的轻飘。下山时,父亲屁股蹲在地上,把我扛在肩膀上,双手扒拉地面,像小孩子滑冰一样,从山顶一溜子滑到山底,原来父亲也是溜滑滑的高手。我小时候,最快乐的玩耍,就是溜滑滑,一天把自己弄成了“土贼”似的,但从来没有骑在别人肩膀上溜滑滑。

回到家,在灯下一看,父亲简直成了一个泥人,狼狈相,让人哭笑不得。棉裤本来就很破,谁知屁股上擦破了好几个大洞,屁股蛋都露出来了好多,母亲笑话父亲,把人丢大了,让医生看见屁股蛋了。爸爸回说,那丢什么人呢?只要我儿病好了,丢人算个什么鸟事。

那一夜的雪真大。

那一个冬天的夜晚,对我来说应该是最温暖的一个的夜晚。

我经历过无数次下雪,在家乡,在外地,每到冬天,都会下几场雪,唯有那一场雪,让我记忆犹新,在脑海里完完整整的存留了下来,也一定将继续存留下去。

昨天,年过古稀的父亲打来电话,嘘寒问暖过后,说刚刚老家落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他说的很随意,却触动了我记忆的神经,使我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那个饥饿贫寒却又温馨的年代,而我如今已过不惑,岁月的磨砺,让我越来越觉得人间的恩情和温情,应该多多回忆,为此,写下了以上粗陋的文字,以表达自己内心的一点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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