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妃故事与珠玑移民叙事的建构*

2020-12-01 20:16仲红卫
文化遗产 2020年3期
关键词:南雄移民

仲红卫

20世纪90年代后,珠玑巷人南迁故事引发了众多学者的兴趣,但少有研究者关注过胡妃故事在珠玑移民叙事中所具有的作用。本文以有关史料和华南的宗族运动发展历程为基础,从胡妃故事的历史来源、胡妃故事可能形成的最早时期、胡妃故事在整个珠玑移民叙事中的功能三个方面,初步探究胡妃故事与珠玑移民叙事的关系,以期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一、胡妃故事的历史来源

胡妃故事的主要内容,是说宋朝末年一位姓胡的妃子,因为父亲得罪了当时的权臣而被贬出宫,几经辗转流落到了珠玑巷。因为权臣在得知胡妃下落后,阴谋通过屠村来掩盖真相,所以当地九十八姓人家为了避祸,在一位名叫罗贵的人带领下,不畏艰险到珠三角寻求新的家园。在不同的族谱中,有关胡妃故事的记载并不完全一致,主要的不同有四个方面:一是关于故事主角的名称。虽然绝大多数材料写作胡妃,但是也存在苏妃、荪妃等其他称呼,还有笼而统之的皇妃之称。(1)如广东顺德《罗氏祚昌长房家谱》、新会《冯氏族谱》、顺德龙江《黄氏族谱》、番禺《罗村冈边伦叙堂族谱》、江门恩平《恩平冯氏族谱》等均写作“苏妃”;顺德槎涌《黎氏族谱》写作“贵妃”;台山墩头《陈氏族谱》写作“荪妃”(以上资料参见马楚坚《罗贵率家迁良溪之探勘求真与辟谬》,载黄伟宗、周惠红主编《良溪——“后珠玑巷”》,香港: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2008年,第65-67页)。而远在新加坡的朱氏族人所作的《朱氏族谱》则将故事的主人公置换为朱文焕和他的妹妹朱贵妃。(欧如柏 :《我们是珠玑巷的后人》,见南雄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后裔联谊会筹委会合编《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南雄县人民印刷厂印刷,1994年,第5页。)二是故事发生的时间。出现最多的说法是故事发生在宋度宗时,其中又有咸淳九年、咸淳十年、咸淳末等分别;此外还有绍兴、开禧以及相对模糊的“宋末”乃至“元时”等多种说法。(2)写作“咸淳九年”的如西樵山金玉堂《傅氏族谱》、顺德《龙山乡邓氏族谱》、香山小榄《榄溪麦氏族谱》等;写作“咸淳十年”的如新会鸾台乡《简氏大同谱》;写作“咸淳末”的如新会《潮连芦鞭卢氏族谱》;写作“宋高宗绍兴”的如良溪范湖显学冈《罗氏族谱》;写作“开禧元年”的如顺德龙江《黄氏族谱》;写作“宋末”的如台山墩头《陈氏族谱》;写作“元时”的如东莞大汾《何萃堂族谱》。三是胡妃出宫的缘由和身份。《番禺市桥谢氏族谱》等材料说她被权臣所害,因此被贬为尼;黄佛颐《珠玑巷民族南迁记》引《东莞英村罗氏族谱》手抄本,则说有宫人苏氏因为“失调雅乐”而被打入冷宫,私自逃脱后到处漂泊并沦为歌女,在卖唱时偶遇珠玑巷商人黄贮万并被带回珠玑巷。四是关于胡妃的结局。绝大多数族谱都只记载了胡妃与黄贮万私奔到珠玑巷后,为当地居民所带来的灭顶危机,然后就转到了罗贵事件上,而未交待胡妃的结局,只有个别材料或说胡妃“疯癫出南雄溺水死”(3)《曾氏族谱》,南雄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后裔联谊会筹委会合编《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南雄县人民印刷厂1994年,第126页。,或说胡妃为了不连累当地居民而投井自尽。

除了记载上的歧异,研究者还很容易发现故事中包含着若干不符合历史逻辑的地方。譬如胡妃虽然被贬出宫,但作为皇帝曾经的妃嫔之一,她绝无可能流落在街头卖唱;故事说朝廷权臣为了掩盖胡妃行踪而策划了一场大屠杀,这样的情节于理不通,因为屠杀不但不能掩盖真相,反而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此外,已经有人指出故事中的粮商黄贮万不可能“备船运粮上京”,因为这条水路在古代根本就不存在。(4)陈乐素 :《珠玑巷史事》,《学术研究》1982年第6期。

传说中包含着一些混乱的因素并不值得奇怪。这些因素的存在说明这个故事在流传过程经过了不断地改造和嫁接,但不能说明故事是完全虚构的。研究者已经指出胡妃并不是杜撰的人物。《宋史·贾似道传》有这样一段记载:

(咸淳)八年,明堂礼成,祀景灵宫。天大雨,似道期帝雨止升辂。胡贵嫔之父显祖为带御器械,请如开禧故事,却辂,乘逍遥辇还宫,帝曰平章云云,显祖绐曰:“平章已允乘逍遥辇矣。”帝遂归。似道大怒曰:“臣为大礼使,陛下举动不得预闻,乞罢政。”即日出嘉会门,帝留之不得,乃罢显祖,涕泣出贵嫔为尼,始还。(5)脱脱等 :《宋史》卷474,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784页。

从叙述的相似度看,这段记述显然是胡妃故事最主要和最直接的来源。事实上,《宋史》中的这一段叙述,在此前的一些宋人笔记中也有类似记载。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明堂不乘辂”条云:

度宗咸淳壬子岁,(6)按:宋度宗没有壬子年,咸淳八年岁属壬申,与此最近的壬子年是宋理宗淳祐十二年,所以周密所记的“壬子岁”实应为“壬申岁”。有事于明堂。先一夕,上宿太庙。至晚,将登辂,雨忽骤至。大礼使贾似道欲少俟,而摄行宫使带御器械胡显祖,请用开禧之例,却辂乘辇,上性躁急,遽从之。阁民吏曹垓,竟引摄礼部侍郎陈伯大、张志立奏中严外办,请上服通天冠,绛纱袍,乘逍遥辇入和宁门。似道以为既令百官常服从驾,而上乃盛服,不可。显祖谓泥路水深,决难乘辂。既而雨霁,则上已乘辇而归矣。既肆赦,似道即上疏出关,再疏言:“嘉定间,三日皆雨,亦复登辂。用嘉定例尚放淳熙,用开禧之例,则是韩侘胄之所为。深恐万世之下,以臣与胄等”。于是必欲求去,而伯大、志立亦待罪,显祖竟从追削,送饶州居住,曹垓黥断,其子大中为阁职,亦降谪江阴。显祖本太常寺礼直官,以女为美人,故骤迁至此云。未几,有旨,美人胡氏,追毁内命妇告,送妙净寺削发为尼。(7)周密 :《齐东野语》,高心露、高虎子校点,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238页。

周密生于1232年,至度宗咸淳八年(1272)已经40岁;作者用度宗庙号,说明该条记载当在度宗去世(1274)以后;且据作者所云,《齐东野语》虽名为“野语”,但其实是一本“参之史传诸书,博以近闻脞说,务事之实”(8)周密 :《齐东野语》,自序第1页。的书;综合以上各因,本条可信度颇高。又,周密卒于1298年,而《宋史》修于元顺帝至正三年至五年,即公元1343-1345年间,《齐东野语》比《宋史》要早至少近半个世纪以上。《宋史》记理宗以后事本多缺漏,但两书同记此事,而周密之所记尤祥,或者《宋史》所记即出自《齐东野语》亦未可知。无论如何,胡美人因其父得罪贾似道而遭贬为尼之事基本真实可靠。珠玑巷胡妃传说与信史不同之处,只是将胡氏的等级从美人“升级”为妃。

珠玑移民叙事中的胡妃在被贬后遇到珠玑巷商人黄贮万,于是跟着黄贮万私奔回到南雄,从而引发了一场屠村危机。但是上述史料中的胡美人并没有任何南奔的蛛丝马迹,也与兵灾毫无瓜葛。那么移民叙事中的胡妃南奔和引发兵劫两个核心叙述元素有没有历史上的来源呢?笔者认为是有的,其来源在于孟皇后,孟皇后生平事迹见《宋史·后妃传·昭慈孟皇后传》(9)脱脱等 :《宋史》卷243,第8632-8637页。。借用结构主义神话学者普罗普的理论,孟皇后的生平中有两件事与珠玑移民叙事中的胡妃故事具有共同的“功能”,可以进行类比:

其一是被贬出宫。孟皇后曾在绍圣三年被宋哲宗废去后位而出居瑶华宫。徽宗初立,孟皇后复位;钦圣太后去世后,因郝随、蔡京等的反对,孟氏复贬瑶华宫。靖康初,瑶华宫失火,孟氏徙居延宁宫;延宁宫再失火,又出居相国寺前之私第。孟皇后被构陷而贬斥瑶华宫是哲宗朝的一件大事,当时已经“天下冤之”。此后的复位、再贬以及数次迁徙住址所具有的“传奇化”色彩,无疑更进一步扩大了事件在民间的影响力,使之成为民间历史叙事的绝好题材。

其二是南奔虔州。当金人南下威胁健康之际,作为宋室的主要领导者,孟后曾率领宋廷全部非军事机构人员向南撤退,一路经过洪州、吉州而次于虔州。孟后的南奔之途非常狼狈,其情状与珠玑移民叙事的部分情节隐约相合。如奔洪州时,“过落星寺,舟覆,宫人溺死者十数”,与诸多族谱中记载的其先祖南迁时在连州口遭遇风浪而舟覆人亡的情节类似,只是民间叙述更为夸张;(10)如《曾氏族谱》:“乃于次年正月内约万余人逃窜,时无渡船,结竹为牌,载至连州,过夜泊湾,狂风大作,潦水涌散竹牌,淹死男女不计其数。”(《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126页)类似叙述甚多,不一一列举。又如其在虔州,因卫军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而导致土豪陈新率众围城,与移民叙事中珠玑巷即将遭遇兵劫的情节也相类似。(11)现有绝大多数材料都说珠玑巷即将因为隐匿胡妃而受到权臣屠村之祸,才导致村民被迫南迁。但也有例外,如南海九江大同《傅氏族谱》说迁徙是“因咸淳八年,度宗失政,似道专权,辽兵犯界,皇妃奔关避难,潜躲于南雄,市屠少年聚而笑之。后辽兵退去,迎妃而回,妃以事诉帝,帝怒,遂令笑者迁于一方尽而屠之,民受其害,俱各逃走”(见《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115页)。其故事情节与孟后因金兵追击而南奔避难的故事在叙述的结构要素上基本吻合。

屈大均《广东新语》“珠玑巷”条云:“吾广故家望族,其先多从南雄珠玑巷而来。盖祥符有珠玑巷,宋南渡时诸朝臣从驾入岭,至止南雄,不忘枌榆所自,亦号其地为珠玑巷,如汉之新丰,以志故乡之思也”。(12)屈大均 :《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页。按照屈氏“从驾入岭”的说法,则孟皇后应该已经越过大庾岭达到南雄州。屈氏此说虽未见正史记载,但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宋室南奔之时,“中原士大夫避难者,多在岭南”,(13)李心传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63,胡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53页。故两宋之际有不少南渡之中原士大夫越过大庾岭避难岭南则属事实。这些越岭而来的中原人士,从地理的角度考虑,有相当一部分在与虔州仅一关之隔的南雄州定居,于情于理皆是较佳选择。当数百年后珠三角的南迁后裔追溯先祖事迹之时,将孟后南奔与胡妃被贬两个相距将近一百五十年的故事杂糅一处,又以民间所特有的传奇式想象,捕风捉影虚构出一场胡妃私奔珠玑巷而招来屠村之祸的故事,虽然夸张荒诞,但细究起来却也不是彻底的空穴来风。

二、胡妃故事与珠玑移民叙事的形成

在研究珠玑移民时,学者们碰到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现有的移民叙事究竟形成于何时?比较流行的观点,是移民叙事可能出现于明中后期。陈乐素先生以永乐年间陈琏所做的族谱序及墓志铭为例,认为明初珠三角还没有出现祖先来自珠玑巷的传说,有关珠玑巷的传说要到了明中叶以后才渐渐盛行。(14)陈乐素 :《珠玑巷史事》,《学术研究》1982年第6期。王元林将宋元明三代南雄府的建制沿革情况和现存的家(族)谱中关于罗贵南迁的资料进行比对,指出“‘家从珠玑巷来’,是民众的一种集体记忆,这些记忆大多是明朝中后期以来才形成的。”(15)王元林 :《南雄珠玑巷与集体记忆的缺失》,石坚平主编《良溪古村与珠玑移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第29页。石坚平在继承陈乐素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到明中后期,珠玑巷移民南迁的传说故事首先由民间社会在《齐东野语》《咸淳遗事》等基础上演绎建构出来,逐渐在珠江三角洲地区广为人熟知。一些宗族开始试图将民间社会流传的传奇故事与自身的祖先记忆相糅合起来,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发展和建构珠玑移民南迁的故事”。(16)石坚平 :《珠玑移民故事的演变与良溪的“圣地化”》,石坚平主编《良溪古村与珠玑移民》,第9页。

珠玑移民叙事形成于明代中后期的说法是否可靠呢?从笔者所接触的材料看,情况并非如此。由南雄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后裔联谊会筹委会合编的《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共收录了珠三角69姓77种族谱、家谱序言。这些序言的核心内容,包括了编撰族(家)谱的重大意义和家族来源两个方面。经笔者仔细梳理,这77种资料,标识年代最早的是《黄氏家谱序》,落款为“宋嘉定十年岁次甲申仲冬朔旦”,但从其文中错用官名及岁次等来看,所谓撰于“嘉定十年”者诚不可信。(17)宋宁宗嘉定十年岁次丁丑,甲申年为嘉定十七年,此是最明显错误。文中谓始迁祖居政翁“于元祐年间,孝宗癸未,虏数侵,南渡中兴,居政翁积学,春熙二年乙未科状元詹骙同榜进士,任西蜀成都府绵州知州,聘入天章阁大学士侍(疑为“待”之误)制论事,老则出为广南都曹运使”,其中错讹甚多:其一,宋哲宗元祐最后一年(元祐九年)是1094年,至孝宗隆兴元年(岁次癸未,公元1163年)已经间隔69年,至孝宗淳熙二年(岁次乙未,公元1175年)间隔81年。这就是说黄居政在淳熙二年的岁数最小是81岁,不可能再去考进士;其二,成都府和绵州历史上从无隶属关系;其三,宋时有天章阁学士、直学士、待制,但无天章阁大学士;其四,都漕运使一职始设于元代。标识为明代的共14种,按年代顺序为《梁氏族谱序》(洪武三年)、《江氏族谱序》(永乐十二年)、《冯氏族谱序》(永乐十三年)、《曾氏族谱序》(宣德丙午岁)、《叶氏族谱序》(宣德八年)、《容氏族谱序》(成化年间)、《廖氏族谱序》(成化十四年)、《韩氏族谱序》(该序为陈献章任翰林院检讨时所撰,故应为弘治末或正德初)、《邝氏族谱序》(正德二年)、《庞氏族谱序》(正德十一年)、《张氏族谱序》(嘉靖十九年)、《袁氏族谱序》(嘉靖年间)、《侯氏族谱序》(嘉靖三十六年)、《甄氏族谱序》(万历年间)。此14种材料,尚未发现明显的错误,故可断定其的确撰于明代。14种材料中,《江氏族谱序》、《叶氏族谱序》、《廖氏族谱序》、《甄氏族谱序》4种提到了胡(苏)妃之变是从南雄出迁珠三角的直接原因,其关于胡妃事件的故事情节已与清以后的族谱非常相似。4种中最可注意者,是撰于永乐十二年的《江氏族谱序》。其所述迁徙缘由及情况是:

及后唐乾符二年,黄巢贼反,大恣猖扰,乱东京湖浙而陷广东,人遭戮灭,土地荒芜。时昭宗景福元年,奸妃弃水,众忧遗累,共议联呈禀诉,迁徙他方。遂蒙上官下令而行迁徙之法,准许计丁抽一,不许多移。(18)《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26页。

可以看到,珠玑移民叙事的两大核心情节在此均已出现:其一,虽然时间不是后期的多数材料所说的咸淳年间,且女主人公姓名不详,但“奸妃弃水”的情节与后来诸材料中胡妃溺水或投井、弃水的情节相类似。其二,“众忧遗累,共议联呈禀诉,迁徙他方”的情节与后来广泛流传的罗贵等人向南雄知府提交告案给引词请求迁徙他方的情节也相类似。《江氏族谱》的撰写者,署名为“十五世孙志善”,其文末言“余在草堂,检阅旧谱而实纪之,后之修谱者,于此焉得之矣。”(19)《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27页。江志善所言是否属实呢?材料中提到迁徙需要向地方官禀诉并取得同意,且迁徙人数不是如许多后来的族谱所记载的那样仿佛是自由的,而是“计丁抽一,不许多移”;又提到其家族后裔“有在任而生长,有在营而生长,有随田附籍而生长者”,这些情况与明初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基本契合。材料中还说其祖先“自南雄而入广州,寓于光孝街,后又在都城之北,四十里长河之上而卜居焉。时乏陶瓦,但土壁而蓬盖,列成里巷”(20)《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26-27页。,其情况亦符合一般情理。因为绝大多数迁徙者都非常贫穷,其迁徙后也不可能自由地占有土地,而必须居住在划定的有待垦殖的无主地上,因此才能形成“土壁而蓬盖,列成里巷”的贫民街。凡此种种,皆证明该谱序的撰写时间不是伪造的。

《江氏族谱序》有力说明不是在明代中期以后,而是在明代早期,胡妃故事的“早期版本”已经在民间流传,且已经被传为移民的缘由。换言之,珠玑移民叙事的建构年代至少应该可以上溯到明代初期。《江氏族谱序》提到的“奸妃”是否是胡妃不得而知,但是由广西武陵县教谕麦惟一撰于宣德八年的《叶氏族谱序》在叙述南迁原因时,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胡妃故事梗概。麦序云叶氏兄弟之南迁:“俱在咸淳八年,臣摇柄故,胡妃听馋,巷人惊疑,迁徙遐方。”(21)《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20页。从永乐十二年到宣德八年仅仅相距20年,但就在这短短的20年中,“奸妃”已经变成了蒙冤受屈的“胡妃”,其道德身份发生了根本性地转折。余下的两份明代材料中,撰于成化十四年的《廖氏族谱序》叙事简单,只说“遭胡妃之变,直祖兄弟十七人乘桴逋逝,随至止。”(22)《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139页。值得注意的是撰于万历庚辰年(万历八年)的《甄氏族谱序》。万历庚辰年为公元1580年,距《叶氏族谱序》约150年。该谱序叙述甄氏祖先南迁的原因是:“因宋度宗咸淳癸酉年失妃之变,沿乡搜捕,珠玑之人避兵播迁”(23)《南雄珠玑巷南迁氏族谱志选集》,第130页。,其故事与《叶氏族谱序》基本一致。此外,现藏于台山档案馆的《(台山冲金)陈氏族谱》手抄本(落款时间为光绪十八年),保留了两份序言,其中之一由该族九世孙陈博敷撰于嘉靖四十五年,其中说到南迁的原因是“咸淳间胡元侵迫”和“胡妃之难又至”;另一由卢大元撰于万历十年,其叙述南迁的原因则仅有“胡妃之难”。从这几份明代的材料,我们也许可以推测,极可能是在明代早中期的永乐、宣德年间,而不是陈乐素所说的明代中后期,胡妃故事开始成型并被解释为南迁的原因。宣德以后,胡妃故事的梗概和其在移民叙事中的功能基本上没有出现大的改变。

三、胡妃故事在移民叙事中的功能

在基本确定了胡妃故事的形成时间后,紧接着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一故事会进入到珠玑移民叙事之中?或者说作为移民叙事的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胡妃故事在整个珠玑移民叙事中承担着什么样的功能?

在探讨胡妃故事的作用之前,有必要先讨论珠玑移民叙事的功能。日本学者井上彻提出了“汉化说”,认为珠玑移民叙事的出现是由于16世纪后广东民族矛盾尖锐,因而广泛地出现了通过在族谱中采纳珠玑巷传说作为证明自己是正统汉族的风潮。(24)[日]井上彻 :《中国的系谱与传说——以珠玑巷传说为线索》,王标译,《社会·历史·文献——传统中国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2006年7月,第242-243页。结合民族问题与明代的户籍和基层管理制度,另一些学者提出了“隐没身份说”。谭棣华认为“珠玑巷传说和明朝实施的里甲制有关系,在土著民族和北方移民相融合的过程中,珠玑巷传说发挥了隐没各姓本来身份的作用,和籍贯没有关系,作为由珠玑巷迁徙来的移民而登记户籍于里甲制之下”。(25)[日]井上彻 :《中国的系谱与传说——以珠玑巷传说为线索》,第231页。中山大学刘志伟也认为珠玑巷传说与里甲制的实施有关,该故事“所要应付的,显然是明代户籍登记以及由此产生出来的种种与确认身份有关的现实问题。”(26)刘志伟 :《附会、传说与历史真实》,《中国谱牒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55页。和当地土人借珠玑巷故事隐没或者更换身份的思路不同,曾祥委提出了另一种隐没身份的可能,把珠玑移民故事解释为宋末“原广州府勤王义民应对入元以后编户齐民的策略”(27)曾祥委 :《珠玑巷迁徙集体记忆的研究———以罗贵事件为中心》,《文化遗产》2008年第2期。。

曾祥委指出,将珠玑移民故事解释为珠三角“少数民族隐瞒身份,取得汉族身份的策略”,与传说所谓的97姓同时迁徙的大规模集体行动在情理上相冲突,而“汉化说”的主要问题,在于低估了广州府在元代以前的王化程度。(28)曾祥委 :《珠玑巷迁徙集体记忆的研究———以罗贵事件为中心》。曾氏的批评很有道理,但他提出的另一种隐瞒身份说,即珠玑巷故事是宋末勤王义民为了应对元代的户籍登记而建构出来,其实相比前一种隐瞒身份说更加不合情理——如果说非汉族人群企图借此隐瞒身份行不通,那么作为政权曾经的敌人,勤王义民企图以这样大规模的集体作假来欺骗政府调查的行为就更加说不通了。笔者认为,上述说法都隐含着一个潜在的逻辑,即将珠玑移民叙事的形成归结为某种对抗性矛盾的产物,而这样的逻辑前提忽视了珠玑移民叙事产生于宗族建设需要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因此其即使有几分道理,但是总的方向是不正确的。

众所周知,古代社会的宗族建设一般包含族谱修撰、宗祠建设和族产建设三个方面。三大要素中,族谱修撰居于核心,因为只有族谱才能提供家族之成立在血缘传承上的依据。珠玑移民叙事记载在诸族谱的序言中,其所叙述的是始迁祖之所以迁来现居地的原因,发挥的是解释家族来源的作用。对于因迁移而形成的宗族而言,对于始迁事件的叙述就相当于确定自己宗族的特定历史起源。相对于将姓氏的始祖追溯到三皇五帝时代,对于始迁事件的叙述才在现实的宗族建设中发挥着实际的作用。因为所谓认祖归宗,所认的祖通常并不是姓氏的开创者而是始迁祖。从对始迁事件进行确定的角度来思考,珠玑移民叙事的确发挥着某种身份确定的作用。但是这种身份确认即使与民族对抗或者政治对抗之间有所关联,也只是很微弱的关联,其发生的主要动因还是宗族建构的需要,是为了解释“我是谁”和“我从何而来”的问题。

牧野巽认为移民传说是“在广泛的地方居民之中,其祖先原本是从同一个地方迁移过来的传说”。(29)[日]牧野巽 :《中国的移民传说》,转引自井上彻《中国的系谱与传说——以珠玑巷传说为线索》,第226页。在这个定义中,“广泛的地方居民”的限定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实际上,对抗的解释之所以被提出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珠玑移民故事被许多不同姓氏的宗族所广泛认可。如果珠玑移民叙事的核心功能就是宗谱中所一再强调的“水源木本”,为什么会发生该移民故事被广泛接受的事实?

笔者认为如果我们联系到珠三角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历程,这个问题并不难得到解释。首先,必须要承认,在历史上,来自中原的移民对于珠三角的开发至关重要。尤其是几乎持续整个南宋时期的大量移民,对于改变珠三角地区的落后面貌起到了关键作用。北宋中期,广州周边如惠州等地,还是流放贬谪士大夫的落后地区,但是到了明代,由于移民不断南下,“广东的农业出现了腾飞,和江浙一起,走在全国农业生产发展的前头。”(30)蒋祖缘 :《明代广东农业的飞速发展》,《广东社会科学》1985年第4期。由于张九龄重修梅岭路,唐代以后南北人民的交流路线,基本上都是走陆路经梅岭后再沿浈江水道入北江,然后直抵珠三角。由于这个原因,位于水路与陆路交汇点的南雄自然成为交通枢纽,也自然会导致大量的北下移民首先在南雄一带留居,其后裔再接着往珠三角迁移。这些南下珠三角的移民后裔在追溯自己的家族史时,以南雄为故乡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至于珠玑巷为什么会成为南雄的代称,已经有论者指出是因为其恰好处于南雄县城与梅岭路的中间位置,(31)曾祥委、曾汉祥 :《南雄珠玑移民的历史与文化》,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0-21页。因而成为具有较高知名度的区域性经济中心。这就类似于今天较为知名的中心小镇,周边自然村的村民往往以此小镇作为家乡的代称。总之,是因为确实在南宋一代有相对于别的历史时期更多的家族从以珠玑巷为代称的粤北南雄一带迁来珠三角,才会有珠玑移民叙事在珠三角广泛发生的基础。把珠玑移民叙事的发生解释为在民族对抗或者政治对抗中采取的某种“策略”,已经在事实上偏离了这一基本事实。

珠玑移民叙事广泛流传的另一个原因,是部分家族在追溯家族世系时所遇到的困难。井上彻注意到,“无论是欧阳修还是苏洵,都认识到若想对祖先的系谱进行正确记载的话,其极限充其量只能到四世以前的高祖。这个问题在明清时代变得突出了。”(32)井上彻 :《中国的系谱与传说——以珠玑巷传说为线索》,第227页。对于缺乏谱谍的家族来说,人们对于祖先的记忆最多只能上溯到高祖,这是通过观察人们的生活而来的结论。什么样的人家会缺乏谱谍呢?当然是普通的庶民。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当明初珠三角的某一家族需要修撰族谱以明确自己的世系时,他应该如何建构自己高祖以上直到始迁祖的历史?我认为在明代建国以后大约半个世纪左右,这一焦虑普遍笼罩在珠三角诸多家族的头上。因为经过半个世纪左右的承平发展,珠三角受过儒学教育的士人群体逐渐扩大,无论是出于家族人口扩张后收族的需要,还是出于儒家价值观的内在要求,宗族建设都已经成为一些率先发展起来的家族的迫切需要。而修撰谱牒,作为宗族建设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也必然要付诸实施。对于那些数世庶民的家族,其追溯四世以前的祖先就成为难以解决的问题。但我们不要忘记,从南宋到明初,时间最短只有一百余年,这一段时间对另一些社会地位较高的家族而言,尚不足以造成祖先记忆的流失,因为其可能历代都重视并保存着本族的谱牒。如果再考虑到一百多年前恰好是南宋末年大量移民向珠三角迁徙的时代,而这些移民中也一定有部分家族在百年后逐渐发展起来,我们完全有理由推定,当许多庶民家族遗失了自己的祖先记忆时,可能还有少部分南迁家族保留着始祖从珠玑巷(南雄)迁徙而来的记忆。这些南迁记忆会在当地社会形成一种示范效应,促使那些已经遗失了祖先记忆的家族在族谱编撰中纷纷加以模仿。我认为这就是从明早期开始形成雏形的珠玑移民叙事在珠三角之所以广泛传播的主要原因。如果说井上彻的“汉化说”有一定的基础,那就是在这场范围广泛且持续时间较长的宗族建设运动中,也会有一些非汉族的氏族通过修建族谱以及在其中吸纳珠玑移民叙事,冀望将自己的身份彻底转换为中原移民的后裔。尽管我们不否认有汉族与土著民族之间的冲突,但是纵观历史,由于这一冲突在大部分时间是低烈度的,所以促成身份转换行动的主要原因不应当是民族冲突,而应该是儒家文化(中原文化)作为居于中心地位的强势文化所具有的近乎天然的影响力。毕竟在族谱中宣称自己是中原移民后裔只具有文化上的意义,在政府的户籍登记上并不一定有效。

为什么珠玑移民代表的是儒家文化而不是边缘化、羼杂着“摆夷”色彩的岭南文化?首先,虽然从秦始皇征服岭南开始,珠三角地区在不同历史阶段都存在着中原移民中经粤北南下的情况,但是两宋之交和南宋末年的两次移民却是比较特殊的:秦汉主要是军事移民,对于岭南地区在文化上的“王化”影响有限。赵佗虽在南越国采用了一些中原礼仪,但总的趋势却是主动融入越人的文化之中,其上汉文帝书自称为“蛮夷大长老”(33)班固 :《汉书》卷95,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847页。。唐代,中原人士对于岭南的印象还是游离在儒家文化圈边缘的充斥着各种神秘野蛮风俗的偏远之地,如宋之问《贵州三月三日》诗称岭南为“魑魅乡”。即使到了宋代,儒教在岭南民间社会的影响力也远不及佛教和道教。但是到了明代,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儒教开始占据优势地位,岭南成为人文氤氲之地。有明一代,广东中进士者高达871人,其中广州府进士数量又占到半数以上,而广州府又高度集中在南海、番禺、顺德、东莞等少数移民集中的县。(34)陈友乔 :《明代广东进士的数量及时空分布》,《惠州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珠三角文化格局的改变,主要归因于南宋期间大量越过梅岭而经由珠玑巷(南雄)南下垦殖的移民。也可以说,南宋的南下移民乃是推动珠三角地区在文化上彻底“王化”的关键因素。其次,南宋皇权在建立和覆灭两个重要的历史时期都和岭南发生过密切关系。前文说过,南宋初创之际,孟太后带领的宋室到了与粤北一岭之隔的虔州,还有部分官员越岭南下;南宋覆灭之际,大量士大夫向珠三角逃难,陆秀夫背着年仅8岁的赵昺在崖山跳海而亡,十万军民相继投海殉国。两晋之交,晋室南渡时也有一部分人流寓岭南,但是皇权只到了江浙一带,而宋室的两次逃难,皇权直接和岭南发生了关系,这是历史上不曾有过的现象。以前偏在一隅的岭南,因此而与具有政治和文化中心象征意义的皇室产生了密切的关系,甚至在短时间内成为华夏政权的最后据点。基于上述的两个原因,珠玑移民被视为儒家文化的代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

胡妃故事之所以会被以不合逻辑的方式嫁接到珠玑移民叙事之中,其答案就在于珠玑移民叙事需要一种元素体现出珠玑移民的文化指涉性。珠玑移民叙事分为胡妃逃难和罗贵率众南迁两大组成部分,而罗贵南迁故事无法体现出珠玑移民与皇权所代表的正统文化或者儒家文化之间的关系,胡妃故事的引入则以一种直接生硬的方式完成了这一任务——胡妃的政治身份可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她的文化身份。借助于胡妃的介入,本来因为贫穷和地方不宁而生发的移民活动被转换为因为最高层级的政治原因而导致的避难活动,珠玑移民因此与作为正统文化之象征的宋皇室发生了关系。虽然胡妃故事的引入完全经不起仔细地推敲,但我们不要忘记,这是民间叙事,属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35)班固 :《汉书》卷30,第1745页。的小说之流,并不追求故事在逻辑上是否严谨和是否符合历史本身。

如果从传播学的角度考虑,胡妃故事还具有另外一项功能,即以传奇方式增加叙事的文学性,这样就可以使得传播更加便捷和范围更广。胡妃故事迎合了文化程度较低的底层人群在文学欣赏中三种常见的惯性期待:第一种是忠臣与奸臣的对立模式。将复杂的政治问题简单化为忠臣与奸臣的对立,是传统戏曲和演义小说在呈现和解释历史时的常见模式。胡妃故事也以此种忠奸对立的叙事模式为基础,胡妃代表着忠心但是蒙冤的一方,而贾似道则代表着奸邪和制造灾难的一方。第二种是男女的情爱因素。在一些族谱中,胡妃被贬的原因被说成是“失调雅乐”;大部分族谱说胡妃贬谪后流落卖唱,偶遇珠玑粮商黄贮万,黄为其美貌所吸引,两情相悦之后就带着胡妃私奔回到珠玑巷。类似的叙述所突出的,乃是男女两性之间不尽正当的私情色彩。重“性”而不重“情”,正是民间叙事的特点。第三种是夸张的传奇色彩。胡妃被贬为尼后竟然可以私自逃走,一介平民黄贮万竟然敢于带着曾经的皇妃千里私奔,奸臣们竟然要以屠村的方式掩盖一位被贬出宫的妃子的踪迹,如此等等离奇的情节,使胡妃故事的文学化色彩非常明显。这些经不起逻辑推敲的情节却具有审美上的合理性,也正是通过这些虚构的情节,胡妃事件从历史真实转换为富于传奇色彩的民间想象,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珠玑巷就这样和“皇室”这一宏大话语发生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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