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海洋文化的生成演变与未来走向*
——基于历史的考察

2020-12-02 04:57朱雄
海交史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东亚海洋文化

朱雄

地处东亚的朝鲜半岛、中国东部大陆与日本列岛之间在地理空间上构成相对封闭的“地中海”格局。在这个相对封闭、统一、完整的海域世界里形成了历史悠久、内涵丰富的海洋文化。20世纪90年代以来,海洋文化研究成为海洋史、区域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东亚区域的海洋文化研究自然也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学界对东亚各国如中国、韩国、日本等国的海洋文化内涵、特点、理论等均有单独的考察,相关学者做了学术回顾与梳理,如曲金良从中国学界海洋文化研究的促发因素、中国海洋文化研究面临的理论与观念困境、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理论关照等角度,对中国海洋文化研究进行回顾与展望;(1)曲金良:《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思考》,载《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31—40页。张纾舒从海洋文化的内涵、特征与宏观层面国家海洋战略、微观区域性的海洋文化研究等角度,对近20年来我国海洋文化研究的整体情况进行梳理。(2)张纾舒:《中国海洋文化研究历程回顾与展望》,载《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第32—41页。韩国海洋大学东亚系教授河世凤从古代海洋史与船舶、近世海洋史、近现代海洋史、海洋史观与“东亚地中海”论几个方面,介绍近20年来韩国学界海洋史研究的现状,其中有部分涉及到海洋文化的相关研究;(3)河世凤:《近年来韩国海洋史研究概况》,载《海洋史研究》(第7辑),北京:海洋出版社,2015年,第375—384页。安成浩从中日韩海洋史研究动向、海洋文化研究动向、东海海洋文化再认识三个方面,介绍中日韩海洋文化研究动向与展望。(4)安成浩:《中日韩海洋文化研究动向与展望》,载《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2期,第77—82页。日本学界的海洋文化研究一方面是从海洋民俗角度对海洋文化进行关照,曲凤鸣曾有专文介绍,(5)曲凤鸣:《日本海洋民俗文化探析》,载《长春大学学报》2017年第9期,第66—69页。另一方面是从海域史的角度看待东亚海域之间各国的互动交流与文化传播,如日本学者滨下武志强调东亚的主体性和整体性,注重东亚内部的网络互动关系,先后出版了《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东亚世界的地域网络》以及六卷本的《海洋亚洲论》等,这些成果体现了对海洋的关怀,以海洋的视角来看待古代东亚海域的互动关系。此外尚有大量的就海洋文化某一方面进行考察的论文。以上仅罗列了部分研究成果,难免挂一漏万,但可以看出,无论是纯粹的海洋文化研究,还是海洋史视角下的海洋文化研究,都得到了中日韩学界的广泛关注。同时不难发现,从整体上、历史地、系统地把握东亚海洋文化的生成、内涵、特点、演变与未来走向,以及东亚各国之间海洋文化内涵与特点差异的比较尚缺乏研究。基于此,本文在东亚海洋文化的整体视角下,既探究东亚整体海洋文化的生成、演变与互动交流,也深入考察东亚各国个体海洋文化内涵、特点上的差异,以期在东亚海洋文化整体经历转向之后再重新找到共同点,推动东亚海洋文化的融合,海洋事业的合作。

一、东亚海洋文化生成的历史地理格局

专有地理名词“地中海”是指北面被欧洲大陆,东面被亚洲大陆和南面被非洲大陆包围着,依靠直布罗陀海峡与大西洋相连的相对封闭海域,是从地理环境角度出发进行界定的。在相对封闭的“地中海”内部,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互动频繁,整体上具有相似性,因此形成稳定的结构。据此看欧洲地中海不过是诸多“地中海”之一,全球存在着大小各异的地中海,如“东南亚地中海”“东亚地中海”“北欧地中海”“阿拉伯地中海”“美洲地中海”等等。围绕着中国东部大陆、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中国台湾岛、琉球群岛等地的海洋,有渤海、黄海、日本海、东中国海(东海)、朝鲜海峡(韩国称作南海),相对封闭、自成完整体系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构成了“东亚地中海”。(6)关于“东亚地中海”的概念,学界多有论述。一是基于海洋自然地理环境把东海和黄海及其附属各海峡通道和边缘内海定义为“东亚地中海”;二是基于把环黄海经济圈、环日本海经济圈和北回归线经济圈相互连接起来,形成“东亚地中海经济圈”;三是在长期的人文交流中,东亚地区环黄海、渤海、东海在文化上形成了一个密切相关的整体,即“东亚文化地中海”也可以称之为“环中国海汉文化圈”。相关论述可参考张生《“东亚地中海”视野中的钓鱼岛问题》、[日]小川雄平《“东亚地中海经济圈”和城市间经济合作》、曲金良《环中国海文化共同体重建大战略——“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精义》等。本文所讨论的“东亚地中海”海域范围大体是指渤海、黄海、东海、日本海、朝鲜海峡(韩国称作南海)、以及“第一岛链”以东地区所构成的相对封闭的“地中海”空间范围。东亚地中海地区在近代民族国家形成以前王朝更替频繁,近代民族国家形成以后主要形成了中国、日本、韩国、朝鲜四个国家,本文为了讨论方便,若涉及主权国家则主要是指中国、韩国、日本。环“东亚地中海”的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中国东部沿海地区位于典型的季风气候带,受夏、冬两季季风气候影响显著,海面形成了季风流、沿岸流。发源于北太平洋西部最为强势的暖流“黑潮”纵贯6000余里,从菲律宾海岸北上直达日本,其支流形成对马暖流,并与利曼寒流交汇后形成“日本海左旋环流”,使中国、朝鲜、日本列岛之间依靠木质帆船实现跨海人员流动在自然上具有可行性,为以桨橹与风帆做船舶驱动力的古代海上航行,以及渔业捕捞提供了优越的自然条件。自古以来,东亚地区充分利用这些自然规律实现跨海域的人员往来以及政治、经济、文化交流,在长期的互动交往中逐渐形成“东亚文化共同体”(亦称汉文化圈),各民族、各区域的海洋文化既有共性,又独具特色。

东亚海洋文化的生成与内涵是基于环“东亚地中海”这一历史地理空间结构、物质文化以及社会文化形成的。环“东亚地中海”的主体主要是中国东部沿海、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三大主体通过海洋航线将港口、海岛、内陆编织成完整的海洋文化交流、互动网络。这一网络形成于先秦时期,至唐宋时基本完善。商周时期,中国东部沿海以山东半岛、辽宁半岛为核心形成“东夷海洋文化”区,以“百越”时代为代表形成“吴越海洋文化”区。“东夷”泛指东方习惯于航海的民族,后来又将居于华北沿海的人称为“东夷”,居于东南沿海的人称为“百越”。新石器时代,居于华北沿海地区的东夷部落有多个,从秦皇岛至连云港都有东夷部落分布。在这漫长的海岸地带,考古出土了大量的“贝丘遗址”,反映出早期海洋民族“靠海吃海”的历史。所谓的“海岱惟青州”,山东在先秦时期是“东夷”文化的核心区域,也是与朝鲜半岛、日本列岛跨海互动交流的前沿地带。从山东半岛沿近海岸航行至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十分便捷。先秦的商周时代,开辟了从山东半岛渡渤海前往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之间的航线,东夷文化也通过海路传播至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这种联系最早可见于石器时代的“石棚文化”。石棚广泛分布于朝鲜西海岸地区,在日本也发现了绳纹时代后期(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支石墓,学界判断是从朝鲜传过去的。(7)曲金良:《山东海洋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载《山东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第64—72页。商周鼎革之际,有“殷人东渡”“箕子去国”的传说,至今日本学界在探讨日本文化渊源时仍有“夏商古道”之说。(8)韩东育:《从请封到自封——日本中世纪以来“自中心化”之行动过程》,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6年,第6页。此时,从山东半岛的登莱起航,经庙岛群岛至辽东半岛,沿黄海北岸至朝鲜半岛西海岸、南岸,渡对马海峡至日本列岛的沿近海岸固定航线已经基本形成。秦汉时期是中国越洋航海工具成熟的时代,汉代远洋船已经使用分隔舱技术,航海家能够熟练地利用各种星体定向导航,并运用“重差法”对海上地形地貌进行精确测量。与山东半岛同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之间直航历史较早不同的是,以吴、越为代表的东南海洋文化区与朝鲜半岛、日本列岛的直接互动历史则较晚。早期的交往主要是“环航”模式,即跨海交往的人员与船舶从吴越地区出发,沿着海岸边缘以及近海岛屿作环绕航行,最终到达海洋彼岸。唐宋以来,随着造船航海技术的进步,和中国经济、文化重心逐渐南移至吴越地区,扬州港、宁波港、泉州港纷纷兴起。入唐以后,唐日航线除登州两条北道航线,即从登州城所在地蓬莱北上渡渤海然后沿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西海岸航行,和从登州所属的石岛港出航直渡黄海而到达新罗和日本,(9)陈尚胜:《“怀夷”与“抑商”:明代海洋力量兴衰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页。又在吴越地区开辟了两条直达航线,改变了过去吴越地区与朝鲜半岛、日本列岛的海路交通必须经山东半岛中转的历史。这两条直达航线分别为:从日本九州南下,经种子岛、屋久岛、宝七岛、琉球群岛等诸岛,而后横渡东海直达扬州或明州,称为南岛路,但此条航路波涛汹涌,比较凶险;(10)曲金良主编:《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第6卷),北京:海洋出版社,2008年,第108页。另一条是从明州、台州出发,横渡东海径直嘉岛(今日本五岛列岛),到日本博多(今福冈)的南道(大洋道)航线,这一航线,大大缩短了航程,明人王在晋曾言“浙海距倭,盈盈一水,片帆乘风,指日可到。”(11)[明]王在晋:《越镌》卷21,明万历二十一刻本,中科院图书馆藏。韩国三面环海的地理环境,为以船舶为中心的海洋文化发展繁荣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船的历史在以百济为代表的三国时代散发着灿烂的光芒。新罗通过水军活动,达成了三国统一的伟业。张保皋作为清海镇大使完全独占了东北亚一带的贸易圈,其声名威震四海。新罗之后支配朝鲜半岛的高丽在建国过程中很好地利用了水军,随后,和中国尤其是和宋朝维持着密切的往来,将国际海运做大,始创了漕运制度,在西海岸设置漕运线,组织部署所属的强大水军,镇压侵入朝鲜东海岸的女真族等,展开了活跃的海上活动。(12)[韩]李允先:《岛屿:海洋民俗和文化产品》,郑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126—127页。

海洋的本质决定了海洋人文网络具有天然的流动性和跨海域传播性。东亚海洋交流网络从产生到完全形成历经了漫长的时期,是东亚各民族长期跨海互动的历史产物。航海的目的是载人、载物,通过航海实践活动既实现了货物的互通有无,同时也促进了异域文化的交流、碰撞与融合。这种长期的交流使东亚海域形成具有共性和鲜明特色的海洋文化。东亚海域渔民们共有着关于海洋的基本认识(洋流、季风、鱼群走向等),因此在渔业活动中懂得尊重和利用自然规律,同时在海洋民俗、信仰、生活习俗等方面也有诸多相似,如都信奉妈祖、龙王,出海之前都举行隆重的祭海仪式等。这种相似性除了以海为生的自然生态知识外,多元文化的交融与传承起到了积极作用。除渔业社群外,东亚海域还有数不清的文人墨客、达官政要、游学士子、僧侣、贾客等往来其间,承担着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使命。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这张海洋网络把东亚各国的文化连接在一起,构建起以汉文化为主体的“环中国海文化共同体”。

这一“共同体”稳定、丰富还有内在的逻辑与秩序。它由三部分组成,即文化上的“华夷关系”,政治上的“宗藩关系”,经济上的“赐贡关系”,三大关系对应三大落差,“华—夷”对应“文—野”价值落差,“宗—藩”对应“中—边”地位落差,“封—贡”对应“厚—薄”丰瘠落差。(13)韩东育:《东亚的生态》,载《读书》2013年第8期,第30—39页。东亚海洋文化的生成、内涵、演变正是基于地理环境上的“东亚地中海”空间结构,以及这“三大关系”的历史文化、空间地理格局形成的。

二、东亚海洋文化的内涵与特点

海洋文化是人海互动的产物,有普遍的共性,又因为民族文化、地理环境的差异,而具有鲜明的个性,即使是同一个国家和民族,在不同的地域,也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因此,中日韩学者对各自海洋文化的定义、内涵与特点的认知也各不相同。

韩国学者从空间概念出发提出了细化的“海洋”“岛屿”概念,指出海洋文化是关注海的空间性概念,岛屿文化是关注岛或岛的空间性概念,另外还有海陆相交的海滨地区的沿岸文化。这些概念都是与海有关的文化,在空间上又有所不同,可根据议论的具体对象,使用不同的概念。(14)安成浩:《东海海洋文化研究与海洋文化再认识》,载金健人主编:《韩国研究》(第12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66—379页。韩国海洋文化研究集中以岛屿为中心,其内容涵盖海洋民俗文化、海洋信仰、文化生态、渔业社会、渔村、岛屿景观、生物多样性及对岛屿的开发与利用等。(15)韩国木浦海洋大学主编了专门的学术期刊《岛屿文化》,对以岛屿为中心的韩国海洋文化多有介绍,在此不再赘述。

日本作为一个海岛国家,海洋文化是其文化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海洋文化研究一方面较多地关注海洋文化主体的海民及海洋活动本身,具体为家族与亲族组织、社会结构、民间信仰等,同时非常关注渔业社会,研究内容十分细化,涉及鱼类分布、渔业组织、渔业权、渔村、渔民信仰、渔业捕捞方法、渔具、渔民生活习俗等;另一方面日本海洋文化研究较多地关注海洋文化因素对日本文化特性、日本国家海洋战略选择的影响,其主要论点是“海洋立国论”“海洋亚洲论”等。海洋文化的视角成为考察日本文化、政治的热点。

中国学者曲金良教授认为:“海洋文化,就是人类缘于海洋而生成的文化,也即人类缘于海洋而创造和传承发展的物质的、精神的、制度的、社会的文明生活内涵。”(16)曲金良:《中国海洋文化基础理论研究》,北京:海洋出版社,2014年,第16页。“缘于海洋”是海洋文化的本质特征,体现在自然属性和人文属性两个层面,海洋文化的自然属性是海洋文化产生的前提,没有作为自然形态的海,就无所谓海洋文化;海洋文化的文化属性是人类涉海实践活动中形成的对海洋的认知、人海关系,没有人类的活动,没有对于海洋的认知、开发、利用、适应和发展,海洋就只是自然形态的海洋,海洋文化就无法产生。

中国海洋制度(政治)文化的具体内涵为中国历代王朝政府的海洋政策、海疆管理和海外政治空间的构建,对内体现为政府的海洋政治主张和主导思想,对外体现为历代政府为维持区域和平稳定而实行的政治构建,即以“天下一体”“四海一家”为理念的“华夷秩序”,以“环中国海文化共同体”的构建为目标,是中国历代政府主导构建环中国海乃至环印度洋区域和谐海洋秩序的重要途径。这也是中国海洋政治文化、海洋和平文化的最集中、最高体现。作为历史上形成,东亚共同构建的“环中国海文化共同体”,发展、延续上千年之久,是东亚海洋文化最高层次的表达。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文化共同体的主导文化是“儒家文化”“汉文化”,还包括东亚各民族、各地区创造的丰富灿烂的海洋民俗文化、海洋社会文化、海商文化等,其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的立体的、多面的“大文化”。所谓的中国主导,只是在海洋政治文化层面通过“华夷秩序”主导了东亚海洋政治文化的构建。

中国海洋物质(商业)文化的具体内涵就是两千余年来东亚海域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所连接起来的,互通有无的商业贸易网络。东亚海域长期以来繁荣发达的海洋渔业、海洋盐业和舟楫海运,丰富了沿海地区和内陆地区的日常饮食,通过与内陆地区的商品交换、海陆联运,形成了繁荣的航海贸易,并由此形成兴盛两千余年的“海上丝绸之路”,促进了东亚海域物质贸易的繁盛,也承载了区域间人文往来和精神交流,构成了内涵丰富的东亚海洋物质文化和海洋商业文化。

中国海洋社会文化,体现于沿海地区在涉海实践活动中形成的数量庞大的海洋社群。他们或从事捕鱼、或从事制盐、或从事海洋贸易,形成了相应的“渔业社会”“盐业社会”“海商社会”“港口社会”等。这些行业性的海洋社会群体共同构成了海洋民间社会的主体。“海洋社会”是海洋文化最基本、最基础的创造和传承主体,海洋民俗成为海洋文化的最初原型、内核。就海洋民俗的具体内涵来看,大体上可以分为生产民俗、生活民俗、信仰民俗、节会民俗等方面。这些民俗形态充分体现了地域性、行业性、传承性和交互性。(17)曲金良:《中国海洋文化基础理论研究》,第258—259页。

中国海洋精神文化体现在数千年来人海互动形成的“敬畏海洋”“感恩海洋”的精神信仰中。人类生活的海洋环境孕育了丰富的海洋信仰,从崇拜海洋的自然现象、图腾、海神,到海洋信仰中神灵的人格化、世俗化及社会化,都表现出人与海洋结合过程中不断演变的信仰形态。人类最开始与海洋有密切关系的主要是“渔盐之利,舟楫之便”,海洋捕捞、海水制盐、海洋航运、海洋贸易等都是应海而生。开发利用海洋离不开船,面对茫茫大海以及台风、海啸等海洋灾害的发生,船沉人亡的事故时有发生。鉴于当时的认知,人们对海洋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渔民们根据鱼类的洄游进行渔捞,按照洄游路形成渔场,使捕捞成为可能。因此,渔场的形成和渔民的渔业捕捞取决于鱼类的生态,这种不确定性也使渔民敬畏自然的意识普遍增强。祭海,因此成为我国沿海几千年海洋文化史上最具海洋文化个性的民俗之一,祭海、谢洋等仪式深深地融入人们的生活当中,既是人们对大海的赐予心怀感激,同时也承载了诉求平安以及年年丰收的寓意。

韩国海洋文化研究以岛屿为中心。一方面韩国学者十分重视对海岛、渔村的田野调查,收集了大量的关于海洋民俗信仰、渔业生产生活的资料,还原了韩国海洋民间社会的涉海生活。在渔业生产活动中,劳动人民根据工作的种类、样态、场所、工具使用的类别而形成不同类型的歌谣、号子,这在中、日、韩地区普遍存在,真实反映了海洋民俗生活。韩国学者金顺济通过实地调查,将船歌进行分类,分为擦船的时候、把渔网载到船上的时候、起锚的时候、划桨的时候、拉网的时候、放鱼的时候、从网上抖鱼的时候、玩丰渔游戏的时候、用鱼钩钓带鱼的时候、遇到风浪的时候、祈求丰渔的时候等各类船歌。(18)[韩]李允先:《岛屿:海洋民俗和文化产品》,郑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98页。仁川满船丰舱号子是黄花鱼捕捞船满载黄花鱼回到村子的时候唱的。如果满载而归,就在船上挂上奉旗,敲打农乐乐器,尽情欢唱着回到浦口。村里听到这个声音,就会高兴地准备好酒坛,做好卸鱼的准备。这些渔歌、渔俗都反映了岛民们最原始、最本真的海洋生活,渔捞的浓厚风俗在漫长的岁月里世代相传下来。这样的习俗与陆地相比是更加生态的。他们的生活面对着凶险的大海,与其他地区相比,人们对自然更加地敬畏。沿海海洋社会所形成的独特的海洋民俗,如实地展现了渔民们所具有的顺应生态的自然文化观,因此祭仪性质的文化成了渔民们自我安慰和祈愿丰渔所需要的重要条件。正如韩国学者李允先所说“民俗可以说是我们所说的文化原型的别名”。(19)[韩]李允先:《岛屿:海洋民俗和文化产品》,郑慧译,第3页。研究岛屿在海域之间互动交往的作用、传统岛屿文化的现代适应及变迁,成为韩国海洋文化研究的另一主要内容与特色。韩国西海岸地区分布着数量众多的岛屿、港口,这些优良的港口、海岛成为渔民们出海捕鱼的天然避风港与补给地,同时也是古代使者们海上往来的交通要道,更是祈求渔业丰收、航海平安的祭祀场所。传统海洋文化在历经现代化的洗礼后,由于传统的渔业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海洋文化的内涵与形式也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变迁。韩国学界也探讨如何使传统的海洋民俗文化得以继续保存并赋予新的时代意义,以数字化技术为手段推动岛屿民俗文化的保存和文化产品的发展,正成为韩国海洋文化发展的一大趋势。

日本作为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国,海洋既是日本人民生产生活的主要场域,也是日本民众心理文化形成的重要元素。海洋文化元素充斥于日本民众生活的各个方面,从饮食、服饰、俗语、诗歌、生活器物、信仰等无不体现了海洋文化的影响,并进而影响国家战略与民众意识。日本海洋文化研究有如下特点:一是宏观和微观研究并重。宏观上,海洋文化上升为国家战略,以海洋为视角考察日本文化,思考日本国家战略成为宏观研究的主要特点。《从海上看到的日本文化》《海与列岛文化》等研究关注海与日本文化的密切关系,从海洋角度解析日本文化。(20)安成浩:《中日韩海洋文化研究动向与展望》,载《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2期,第77—82页。微观上,日本海洋文化研究同样十分重视对海洋民俗信仰、渔业技术、海洋社群生活的研究,重视田野调查。二是重视日韩海洋民俗文化的比较研究。日韩两国隔海相望,海域之间有大量的岛屿、港湾,两国渔民往来频繁,海洋民俗有许多相似之处,对日韩两国渔业捕捞技术、海洋信仰、海洋民俗文化的比较研究,成为日本海洋文化研究的另一特点。

由此可见,中日韩学者对于海洋文化这一研究客体有共通之处,如都十分重视对民间海洋社会包括海洋民俗、海洋生产、以海为生的生活方式的关注,都体现了海洋文化的本质即“人海互动关系的产物”,但对海洋文化的认知、研究又有不同的侧重点。中国学界对于海洋文化的研究普遍从概念的内涵出发,界定出概念的外延和边界,围绕着海洋文化的内核衍生出丰富的文化内涵。而日、韩学者则有将海洋文化等同于海洋民俗文化的趋势,十分注重海岛、渔村等具体海洋社群生活形态的研究。这既反映了中日韩三国海洋文化研究侧重点的不同,同时也体现了历史以来中日韩对于海洋认知结构的不同。韩国学界普遍认为,“海洋对于我们民族来说,是生活的源泉,是文化的源泉。尤其是以西南海岸为中心的沿岸位于以这个和日本为中心的东南亚地区连接链里,可以说是海洋文化的发源地。这样的地理环境既是贸易的舞台,同时也是凭借多样的鱼类捕捞享受自足生活的舞台。”(21)[韩]李允先:《岛屿:海洋民俗和文化产品》,郑慧译,第111页。事实上,近代以前,东亚海洋文化的最初原型是来自于沿海渔民的涉海渔捞活动,并由此产生一系列的海洋信仰、海洋生活习俗。这是海洋文化最原始的部分。但把海洋文化限于此是远远不够的,这将导致对海洋文化整体认知的短视,出现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现象,从而无法完整体现海洋文化整体的丰富内涵。即使早期的渔业生活,也因为渔群的流动产生人员的流动,人们的互相接触必然导致文化、生活习俗等各方面的交流,并衍生出经济、贸易、航海等文化内涵,国家因此形成相应的海洋管理制度,体现出政治文化内涵。通过这些具体的方面共同建构起东亚海洋文化整体、系统的文化内涵,因此只强调、重视某一方面,回避其他内涵,则无法从整体上完整地看待东亚海洋世界,未来也无法全面、系统地开展东亚海洋合作,共同应对海洋领域的挑战。因此笔者认为,近代以前东亚海洋文化最初的原型是海洋民俗文化,互通有无的航海贸易文化是东亚海洋文化的润滑剂,而以中国历来主导的“天下一体”“四海一家”为追求的和平的海洋政治文化理念则是东亚海洋文化的灵魂和制度性保障,这是无法也不应该刻意回避的。

三、近代以来东亚海洋文化的转向

近代以前东亚海域尽管出现过冲突,民族国家间不乏恩恩怨怨,但整体上是一片“礼义之海”“和平之海”。肇始于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把世界逐渐由分散连接成为整体,环“东亚地中海”也被迫纳入这一世界分工体系中。以征服、掠夺为特色的西方海洋文化对和平、友好的东亚海洋文化造成了强烈的冲击。一方面似乎东亚地区是逐渐融入世界体系的新整体中,另一方面却是把东亚原本完整的海洋世界分割成相互独立的几块,从而碎片化。东亚地区长期的跨海互动使东亚海域成为以海洋交通网络为媒介相互关联的整体世界,但是近代以来民族国家的形成,阻碍了海域世界的交流。民族国家政治权利渗透到东海岛屿,民族国家意识得到增强,国民文化逐步取代了传统地域文化的主导位置。东亚海域相互关联的整体世界随着中央权力的加强而被分割隶属于各个民族国家范畴之内。(22)安成浩:《东海海域文化研究与海洋文化再认识》,第348页。以“利益主义”“民族主义”“条约关系”为特征的西方文明对传统东亚海洋文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中国为主导的“四海一家”“天下一体”的和平、友好的东亚海洋秩序体系被西方殖民者所打破,传统的海洋政治文化也随之解体。与此相关的“海权论”“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等观点甚嚣尘上,与之相伴,岛屿、海域、渔业资源的争端也接踵而来。东亚各国在文化上开始了“反认他乡作故乡”的历程,纷纷认为本国文化是落后、封建、保守的,西方文化是文明、先进、开放的。这种文化理念上的极不自信,导致学者在研究海洋文化时缺乏从宏观、系统的视角把握东亚海洋文化的整体内涵与特点,陷入碎片化、单一化的研究困境。

工业革命以前,人类对海洋的开发利用停留在“渔盐之利”“舟楫之便”的层面,形成“靠海吃海”“敬海谢洋”的海洋文化精神。广泛流传于东亚地区的妈祖信仰、龙王信仰等独特的海神信仰、祭祀等体现了敬畏海洋,追求人海和谐的海洋生态文化。新航路开辟以后,特别是工业革命以来,一方面随着西方海洋文化“冲出地中海”,蒸汽轮船取代了木质帆船,征服海洋、抢占殖民地、蓝色圈地成为西方海洋活动的主流,征服与被征服、分割与被分割成为海上世界的主题。另一方面,工业化的技术成果大量运用到海洋上,人类征服和改造海洋的“用”海能力大为加强,加速了人海关系趋向对立的过程。(23)朱建君:《海洋文化的生态转向与话语表达》,第80—91页。这不仅对海洋环境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也对海洋渔业资源造成了巨大的损害。随着船舶的机械化、大型化,以沿近海渔业为中心的帆船渔民得以去更远的海域打捞。科学化的渔具和装备可以阻断鱼类的迁徙,使之无法达到沿水路而上的产卵处,于是,捕捞者便在隘口捕获按照季节洄游的鱼类。如此一来,在现代化的大型船舶和先进的渔捞技术的帮助下,按照水路移动的鱼群被渔民肆意捕捞,而近海岛屿地区鱼种的枯竭又促发船舶更加大型化。这种恶性循环使渔业资源变得稀缺,从而加剧各国对渔业资源的争夺。原本渔民、渔文化是东亚海洋人文交流的重要内容,在交流互动中加深了彼此的认识并形成了文化认同,是东亚海洋文化最稳固的民间基础。渔民们世代共有、共享这片和平之海。但近几十年来,除了海域、海岛主权争端外,渔业资源的争端也成为中日韩三国海洋争端的重要主题。

用科学化的装备肆意乱捕的渔捞方法,动摇了迄今为止数千年传承下来的渔民们生态性的认知结构。曾一度敬畏自然的渔民们可以抛开季节与气候条件从远洋中捕捞到鱼,因此认知结构被现代科学重新武装,弱化了传统的渔俗。韩国丰渔祭曾经是韩国渔村普遍流行的海洋民俗信仰,但随着船舶大型化、渔网或渔捞技术的发展,自古以来的丰渔祭渐渐销声匿迹,成为文化遗产。类似的众多传统海洋民俗正在失去生存的土壤,而仅仅作为“表演”而存在。这是东亚各国在海洋文化传承与发展上面临的普遍困境。

四、东亚海洋文化未来合作与走向

人们关注海洋的动力既来自于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求,也来自于人类对海洋生存环境的忧虑以及对国家海洋安全的重视。海洋文化不仅体现为沿海渔民的海洋生产、海洋民俗与跨距离的海上贸易,更体现为从理念、制度、价值观的角度构建人海关系、区域海洋主导理念等。海洋的天然流动性和跨海域传播性使海洋问题成为国际性的公共议题,全球海洋治理被引入海洋领域,成为当下人类面对海洋困境的必然之路。在此背景下,国际海洋合作越来越受到重视,走“和平海洋”“和谐海洋”“生态海洋”发展之路的呼声日益高涨,海洋文化生态转向与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的趋势日益明朗。东亚海洋文化在近代以来历经挑战与转向后,能否迎来新的发展机遇,需要东亚各国正确看待海洋文化的文化价值,共同构建海洋文化发展的整体文化环境,重新构建起和谐的人海关系、生态的海洋环境,重视传统的海洋民俗文化,使之在新时代能够得以传承和发展。

(一)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培育东亚海洋领域共同合作,共建“海洋命运共同体”的海洋文化支撑。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海洋文化实际上是重要的内在动力。应对全球日益突出的海洋问题需要高度的海洋文化自觉,树立正确的海洋发展意识和海洋文化观,将治理理念、治理秩序和共同合作根植于优秀的传统海洋文化根基,以优秀的海洋文化历史智慧,反思、启迪当代全球海洋文化发展与实践。从历史中走来的东亚海洋文化当前之所以面临困境,是未处理好人海关系,未处理好海洋使用者各个主体之间的关系。自两次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开发、利用海洋资源的能力大大增强,人海关系也逐渐变得紧张,海洋生态系统不断退化,人海关系日益走向对立,矛盾越来愈尖锐。海洋环境的治理、海洋秩序的重建,归根结底是对人海扭曲关系的改弦更张,是对被歪曲了的海洋文化的“拨乱反正”,要重新树立尊重海洋、敬畏海洋、人海和谐的海洋文化观,以高度的理论自觉和文化自信从东亚海洋文化核心价值观里找回文化自觉,找回作为文化主人的自豪,只有对自己的历史、文化有自信,才能对未来有自信。

(二)以和平、正义、和谐的原则推进东亚海洋领域的相关合作。

以华夷关系的朝贡体制为核心的海洋政治文化已经彻底解体,但这一在东亚历史上长期发挥和平、稳定作用的秩序体系,其四海一家、天下一体的智慧仍然值得我们称道、借鉴和传承,构建区域间的和平海洋秩序,将是东亚各国共同追求的目标。面对共同的海洋问题,任何国家都不能独善其身,合作的基础在于文化上的共同意识。在思考东亚海域未来出路时,要摒弃分散思维,重新树立整体性思维。虽然东亚各国目前的意识形态和主流价值文化各异,但和平是超越民族国家的共同追求。在思考亚洲未来时不应有只注重某个民族国家的利益,而忽视区域和全球环境系统整体利益的狭隘性,而应致力于形成既兼顾国家、区域和全球利益,又兼顾人的需求和生态系统平衡的负责任的国家战略。只有这样,有争议的海域才能成为和平之海、友谊之海。(24)包茂红:《海洋亚洲:环境史研究的新开拓》,载《学术研究》2008年第6期,第115—124页。从古代的海上丝绸之路传承到今天的“一带一路”,中国海洋文化以“声教四海、协和万邦”的向心力,始终在释放一种跨越古今的开放、合作、外向、互利、共赢的理念。

(三)顺应海洋文化转型升级的趋势,实现“人海和谐”。

人类社会面对日益凸显的海洋环境、资源问题,越来越明晰原有的海洋发展模式和道路的不可持续性、非和平性,海洋文化愈发向着“人海和谐”的海洋生态文化回归转向。这种转向不仅从根本上有利于海洋生态环境的修复、保护和建设,还将导向人海关系的根本性变化。由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海洋的征服态势,升级为海洋滋养人类、人类守护海洋的平衡态势。(25)朱建君:《海洋文化的生态转向与话语表达》,载《太平洋学报》2016年第10期,第80—91页。在目前海洋权益、海域、岛屿争端与历史纠纷严重的情况下,海域环境共同治理与合作是最容易达成共识的突破点。这需要东亚各国摒弃自由开发、掠夺海洋,割裂人海关系的观点,承认海洋自然系统与人类社会紧密相连,互相影响。可持续发展已经成为各国政府和人民自觉的追求,海洋是全人类共同的海洋,人类需要健康、美丽的海洋。中国政府提出的构建“海洋命运共同体”,即是要打破海洋分割,克服海陆分离,从全球性、全人类的整体视角来促进海洋的开发与保护,塑造人类与海洋和谐统一的海洋观,将个人、民族、区域的海洋私利置于全球海洋共同利益之中,增进人类的共同福祉。

(四)充分发挥海洋社群这一海洋文化最稳固的民间基础,重视传统海洋民俗资源的保护、传承与发展。

在历经现代化的洗礼之后,传统社会对于海洋的敬畏精神、感恩精神已经逐渐被人本主义、科学精神所取代,传统海洋精神文化对人行为的规范、约束能力大为减弱,但并非完全消失。随着社会的变迁,传统的祭海仪式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各地的祭海仪式仍被渔民奉为最重要的节日。祭海活动被不断注入新的内涵,成为人们崇敬海洋、欢庆丰收、祈求平安的群众性民俗活动。除此之外,更增添了回报大海、倡导生态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理念。(26)徐彬等:《胶东渔民祭海习俗等演变渔旅游开发》,载《当代经济》2007年第10期,第102—103页。我们需要警惕的是过分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对海洋民俗的销蚀作用,需要正确引导海洋民俗文化的回归。吸取传统海洋民俗文化的优良成果,让海洋民俗的精髓得到有效的传承与发展,以民俗道德规范社会,这是依托文化传统发挥社会作用、推动社会发展的最直接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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