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华论“别立一种意态”

2020-12-05 19:48樊波
中国书画 2020年12期
关键词:兰亭王羲之意象

樊波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日华(1565——1635,字君实,号九疑,又号竹懒,浙江嘉兴人),明代书画家,撰有多部著述(如《竹懒画媵》《紫桃轩杂缀》《六研斋笔记》等),其中包含了不少精妙的书画美学观点。

李日华书法美学有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强调审美意象创造的丰富性和不可重复性。继张怀瓘和郭若虚之后,李日华进一步提出了“参以意象”的命题。在下面这段论述中,他描述了诸位书法家的创造所呈现出来的丰富的审美意象:

米南宫书大小《天马赋》,有掣衔顿辔,不受羁络之气。山谷注李伯时所写《天闲六马赞》,矜栗耸峙。如就驾銮舆,排仗阊阖,蓄千里远迈之意而不敢逞。若坡翁作《马券》,与李方叔则髙朗卓荦,宛然龙騋步骤,延颈颙目,以顾草泽之群。三公笔墨变化,往往随事注精,以展其妙如此。

子昂楷书《参同契》一卷,笔法宽和流利,不甚庄栗,有轻裘缓带之风。(《竹懒书媵》)

此外他还描述了元明一些画家的审美创造同样表现出丰富多样的意象。如王蒙和黄公望的“苍润萧远”,文徵明的“婉润”,沈周的“苍老”,等等。实际上,李日华的这些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接近风格的含义,所谓“意象”的丰富性应当进一步理解为风格的多样性。然而我们这里之所以以“意象”称之而不以“风格”角度去看待,主要原因在于风格不仅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而且还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持续性。而意象的创造则比较注重偶发的鲜活性和与之相随的不可重复性。李日华在上述书法意象的描述中有一个命题概括:“随事注精,以展其妙。”这就是强调书法意象创造的偶发性和鲜活性。正是这种偶发性和鲜活性才造成了意象的丰富性,与风格的稳定性和持续性不同,书法创造的偶发性和鲜活性在其意象呈现中表现得尤为显著。李日华还从意象角度去看待绘画创造。他说:

参以意象,必有笔所不到者焉。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而得也。(《六砚斋笔记》)

所谓“神游意会,陡然得之”,就是意象获得和创造偶发性和鲜活性的很好说明。正是这种偶发性和鲜活性决定了意象创造的不可重复性。绘画意象的创造是如此,书法意象的创造更是如此。

应当说,李日华的真正理论贡献并不在于说明书画创造的偶发性和鲜活性,而在于进一步强调了书画创造的不可重复性。如果说偶发性和鲜活性造成了书画群体意象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话,那么审美创造的不可重复性在书画家个体的意象表现中显得尤为关键——审美创造应当做到不再重复,时出新意,这不仅构成了群体意象创造的重要前提,而且更意味着个体意象创造的无限可能。李日华“别立一种意态”命题就是阐发这一道理的:

古人作一段书必别立一种意态,若《黄庭》之玄淡简远,《乐毅》之英采沉鸷,《兰亭》之俯仰尽态,《洛神》之飘飘凝伫,各自标新拔异,前手后手,亦不相师,此是何等境界?断断乎不在笔墨间所得,可不于自己灵明上大加淬治而来。(《竹懒书论》)

这里所说的“古人”乃是指书圣王羲之,文中提到的《黄庭》《乐毅》《兰亭》《洛神》等,皆传为王羲之的作品。李日华指出,这些作品尽管为一人所书,但王羲之却往往能“标新拔异”,往往能“别立一种意态”,使每一件作品呈现出新的不同的审美意象——或“玄淡简远”,或“俯仰尽态”,或“飘飘凝伫”。所谓“前手后手,亦不相师”,就是说王羲之的书法创造能够做到不自我重复,彰显了艺术创新的无限可能。李日华还有一段论述也是阐发这一见解:

唐人临《兰亭》,各自出一种意度,右军平日自书,又每种另出一意度。非有心求异,以八法精熟融烂胸中,随地出之,如水波云叶,初无定质可泥耳。(《竹懒书论》)

“各自出一种意度”,乃是群体(唐人)创造所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审美意象;而“每种另出一种意度”则是个体创造的“标新立异”,不相重复。应当说,前者的兑现似乎是自然可解的,虽然面对的是同一个摹本(《兰亭》),但由于各人都有各自的“意度”和阐释,所以就会呈现不同的群体意象,但后者的实现却不容易。按照李日华的看法,要做到这一点,不能简单地从“笔墨”技法上去探求,也不是主观“有心求异”的结果。一个书法家要使自己每一件作品都能“前手后手,亦不相师”,每一次创造都能“标新拔异”,一方面固然需要对“八法”“融烂”于胸,另一方面更赖于一种天赋“灵明”。而王羲之就是具有这种“灵明”的艺术家。西方哲人柏格森认为,艺术创造实质上就是一种“生命冲动”的直觉化的“绵延”状态。这种状态“没有已造成的事物,只有正在创造的事物,没有自我保持的状态,只有正在变化的状态”。“因为艺术以创造为生命”,艺术是“不可预测的形式的创造”,是一种“绵延”不断的创新。李日华所说的“灵明”十分类似这种直觉化的绵延的“生命冲动”,它是艺术“标新立异”的内在动源,正是在这种动源(灵明)的驱使下,艺术家方能做到不再自我重复(自我保持),而是“前手后手”,不可预测,不断变化和创新,如同“水波云叶”,了“无定质可泥”。这是一个极为深刻的美学见解,很好地揭示了艺术创造的审美本质和特征。

后来清代翁振翼也发表了相同见解:

要知古人于书家,斟酌贯穿,胸中无所不有,临时随意偶书,岂有一定格?(《论书近言》)

他也同样以王羲之为例来说明书法创造不断“标新拔异”的状态:

书至成时有意外巧妙,日后自己追摹不来。所谓醉后《兰亭》,覆临十百本,总不似者也。

一日便有一日境界,就此数字,今日如此,明后日未必如此。(《论书近言》)

书成“有意外巧妙”,“一日便有一日境界”,正是源于书法家“胸中无所不有”,也即源于书法家的天赋“灵明”,因此艺术家必须启动和发掘潜藏于自身中的这一创造动源(灵明),唯其如此,艺术才会不断涌现出新的生命和境界。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易传》说:“日新之谓盛德。”《大学》载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可见不断创新乃是中外圣哲共同追求的境界,更应是艺术创造追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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