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一掬

2020-12-10 06:46余光中
意林·少年版 2020年22期
关键词:土黄河面沙地

余光中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旷远,似乎再也勾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

“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我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流到我手边的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覺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选文有删减)

【训练题目】

文章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情感?

【参考答案】

表达了作者对黄河的热爱,对祖国的眷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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