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穿过天山(外一篇)

2020-12-11 09:08王彦州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青藏铁路天山铁路

王彦州

今天是庚子年立春,虽然时令已进入春天,天际之间依然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遥望天山,那条已经停运5年的南疆铁路,此时如同眼前这座城一样静默。于是我的情思便和这条铁路的故事悄然走近,伴随汽笛穿过悠远的天山深处。

路是一座丰碑

南疆铁路是一条英雄之路。吐鲁番至库尔勒段的那段高山铁路,规划建设在特殊的国防战备年代。1973年12月,周恩來总理批示“同意阿拉沟方案”。1974年铁道兵第五师、六师和四师的两个团,以及铁道兵独立机械团作为主力,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铁建纵队一起,凯歌高唱、挺进天山,承担起南疆铁路的建设任务。

现在看来,这条铁路应该叫作南疆铁路I期。因为1999建成通车的库尔勒—喀什铁路、2012年建成通车的喀什—和田铁路、2014年建成的吐鲁番—库尔勒二线等,统称南疆铁路。但在很多人心中,“南疆铁路”特指铁道兵建成的这条绕山而行、穿山而过的天山之路。

南疆铁路自兰新铁路吐鲁番站引出,经鱼儿沟,沿阿拉沟迂回展线而上至海拔3200多米的奎先达坂,穿6152米长的奎先隧道至线路最高点乌斯特车站。然后顺势迂回展线而下,经胜利桥至巴伦台,循乌拉斯台河经和静、焉耆,抵达南疆重镇库尔勒,线路全长476.54公里。全线共有29座隧道、463座桥梁,线路36次穿越河谷,22%的坡道长达182公里。铁路穿梭在高山峻岭、幽深峡谷之间,其险峻和建设难度排在全国前列。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铁道兵前无险阻;风餐露宿,沐雨栉风,铁道兵前无困难”。历时5年多的艰苦鏖战,南疆铁路胜利铺通。据统计先后有268名铁道兵官兵为此献出了宝贵生命。其中,开凿“奎先隧道”的五师23团,就有47名官兵长眠在天山脚下。

列车每每穿行在苍翠冷峻的天山峡谷当中,遥望星源、阿拉沟、国光站对面山脚下的一座座烈士陵园,不由让人肃然起敬、潸然泪下。据当年修建铁路的师傅们说,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才18岁,年纪最大的也就42岁。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们的青春如同身边的青山绿草、清清河水一样,永远和南疆铁路做伴,与巍巍天山同在。眼前那些曾经急速奔驰的列车,一声声高昂的汽笛就是他们吹响的军号。

“天山高,天山险,你使战士的心眷恋;天山路,弯又弯,你把战士的心事牵……”翻看有关南疆铁路的网络帖文,细细品味那些温情满满、泪水蒙蒙的留言,南疆铁路如同一座精神灯塔,从未从人们心中走开。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是留存一辈子的回忆。

“苍茫冰达坂,六月雪飞白”。高寒、缺氧、交通闭塞、生活单调、地质灾害频发是这条线路的基本状况。40多年的时光轮回里,从铁道兵、兵团战士,到每一位高寒站区工作的铁路人,他们挥镐养路、扛钎拨道,化冰取水、烧火做饭,以“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的一腔豪气,唱响了“山高没有人的志气高”的奉献之歌。

高山不倒、雪水长流。回望高山站区人的群雕,在漫山飞雪的世界里,早已被寒风吹起了岁月的褶皱。假如天山是一座丰碑,那么,在这座伟岸的丰碑上,应该记下他们的名字。在《乌铁史话》的卷本里,应该留下“高寒站区人”的文化符号。

我从废墟走过

鱼儿沟,一个水气蒙蒙的名字,一个充满诗情浪漫的四等小站。山坡下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沟,便是这里唯一的水源。那座矗立在关山垭口的千年烽燧,是它最具代表的地理标志。

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至21世纪初,鱼儿沟一直作为重要的工作和生活基地,在南疆铁路上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建好管好一条新线,培育造就一代新人。”鱼儿沟作为南疆铁路向西延伸的重要战略支点,孕育了独特厚重的铁路文化,也为铁路发展输送了大量人才,成为一代人的精神高地。

自打铁道兵到来,一茬接一茬的铁路人在这里恋爱结婚、成家立业,把青春和美丽留在了这座杏花烂漫、榆树成荫的戈壁小站。一枚枚走遍大江南北的邮戳,就是一代人的青春符号。

20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东风、胜利、星火、燎原、曙光、丰收这些与南疆铁路相伴而生、相伴而兴的国营工厂,一个接一个实施了撤并迁移,南疆铁路沿线的工业经济急速走向衰落,人口也急剧减少。

鱼儿沟、阿拉沟、星源、国光、巴仑台这些曾经热闹红火的车站也日益走向冷清。如同入冬前的秋风吹过,树叶一片一片枯黄凋零……

2014年12月28日,吐库二线开通运营。南疆铁路鱼儿沟—巴仑台段线路关闭,山里的16个站退出历史舞台。那些常年与天山为伴的铁路人,带着难舍的心情与雪山挥手告别。

近些年,关于南疆铁路的遗落和走向废墟的变化,一时间牵动着很多人的心。一张张找寻记忆的特写照片,一些古稀老人的结伴重走,无不让人心生感慨,潸然泪下。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梦回天山路的情愫压在心底、走进梦里,游荡在苍茫达坂之上,流淌在阿拉沟河清澈的河水里……

2018年,新疆铁路筹建局史馆,作为筹建组成员之一,我主动请命到南疆铁路寻找“老物件”。这是一次主动的寻根,也是一次心灵的约会,仿佛在为这条铁路找寻生命的遗物,一颗虔诚的心带我一路向南,奔向雪山之巅。

2月8日,库尔勒工务段安排一名熟悉山路的司机陪我们进山。这位师傅名叫朱贵忠,时年47岁,一辈子的南疆人,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一路上给我们讲每个站的过去和现在,讲线路和站房荒废的心痛,晚上收工后一起吃饭,说到动情处大男人的眼睛也会湿润。

鱼儿沟、夏格泽、国光、阿拉沟、库林阿曼、德文托盖、扎亥萨拉、乌斯特、胜利桥、上新光、下新光、哈尔格、巴伦台、和静……30多个如同珍珠玛瑙般的车站,就是南疆铁路这条藤蔓上的孩子,也像一起长大的玩伴,在老朱和我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找寻南疆铁路的过去,我放慢了匆匆的脚步,运转室、信号楼、材料库、锅炉房、宿舍食堂,即使每间房子都空空荡荡,或已成为冬牧场的羊圈,成为狐狸、野兔、乌鸦的新家,我依然要一个站一个站往前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看一遍。很想把每一件遗物都带走。

鱼儿沟站的俱乐部、乌斯特站的公寓、胜利桥的篮球场、巴仑台的枕木房……它们模糊的面容还在,轻抚苍凉冰冷的肌肤,擦掉发梢和睫毛上的蛛丝灰尘,我触摸的双手布满了血痕。只有“奎先隧道”四个大字依旧坚硬如铁。这是一枚军功勋章,早已镌刻在天山壮硕的胸膛,那高悬的苍鹰就是他忠实的卫兵。

阳光明媚、微风习习,乌斯特的白雪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山坡上枯黄的野草在寒风里轻轻摇摆。望着眼前这座海拔3200米的高寒站区,如同青藏高原上神圣的布达拉宫,它的脚下永远有朝圣者。

此时我依然能够感到南疆铁路生命的存在。昔日爽朗的笑声、飘香的饭菜、相思断肠的爱情、守候安全的凝望,就如同一部老电影,在车轮的碾压下形成了经典。

废墟是岁月的痕迹,也是历史的章节。走进废墟除了内心的忧伤,那一定也会有精神上的敬仰。

山花依旧开放

再没有滚滚车轮与它亲吻

也没有悠悠汽笛伴它长旅

再没有麋鹿在它吐出的云雾里嬉戏

也没有黄羊和它赛跑比试脚力

再没有蒙古包飘出的炊烟和它握手

也没有马头琴伴着它的足音

只有铆钉,这个最后的王妃依偎

只有枕木,为它安置了墓地

只有道砟,忠诚的簇拥

像群星一样发光,哪怕一厘米

……

2019年7月,诗人郭瑞民千里返疆,作为一位修建过南疆铁路的老兵,他沿着枕木的天梯一步一步向前行走,写下数十篇关于南疆铁路的诗篇。他用诗的语言与大山对话、向钢轨倾诉、与站房交流……

然而,在我心里,南疆铁路的山花依旧盛然开放。火车鸣响长长的汽笛,穿过松林草场、翻越冰山达坂、横跨百米天桥、出隧入洞逶迤前行,我只想静静地坐在列车窗口旁边,欣赏你沿途迷人的美景。

火车过星源站沿阿拉沟河一路盘山而上,窗外美丽的天山画卷如同电影银幕渐次展开。河岸上柳叶翠绿、杨树吐穗;抬头望远山石嶙峋、雪峰高耸,一幅车在山间走、人在画中游的美好心情涌上心头。

火车驶过库林阿曼、德文托盖、扎亥萨拉至胜利桥,沿途牧民择水而居、毡房点点,牛羊遍野的草原风情放眼过去,物华天宝、生态怡人。蓝天白云、松林草场、雪山河流……巍峨美丽的天山与铁路、火车就这样自然结合在一起。无论置身车内还是车外,只要心在这片天地之间,一种天然的浪漫就会扑面而来。

行走在南疆铁路上,伴着火车的一路欢歌,从吐鲁番40℃的炎热起步,送走托克逊的十级大风,火车穿行天山峡谷至焉耆平原,沙漠戈壁、草场草甸、冻土雪山、冰川达坂、高原湖泊……短短二三百公里,独特地理景观层次出现,数十种自然美景尽收眼底。

南疆铁路如同缠绕在天山脖颈上的一条地质项链,让人流连忘返、回味一生。您若是一位南疆线上的铁路人,您一定会收获“山上人”的美好回忆。

春到胜利桥,几场雨雪夹杂的雨水过后,车站就会被一条绿色的大绒毯包围起来。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季的蒲公英率先破土而出,不几日黄色的花朵就开满了整个原野。渐次白色的靶地莲、蓝色的马兰花、紫色的苜蓿草、红色的罂粟花……各色各样的山花争着赶着晒太阳,车站成了花的海洋。

此时,约上几位同伴爬到后山,不一会儿一篮子野蘑菇,几把野沙葱、野韭菜就到手了。若人手分得开,可安排人到河里抓两条高山雪鱼回来,一锅清炖鲜美的蘑菇鱼汤,便是一品的山珍美味了。

生活在大山里头,春夏两季交替几乎感觉不到,摘蘑菇、挖野菜是常有的生活内容。工余时间我们不甘寂寞,约上几位同伴爬雪线,爬到半山伸手便可摘下天山的云朵。再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看到觅食奔跑的黄羊了。

一声悠长的火车笛鸣,如同南飞的大雁,把美丽的秋天带到乌拉斯台河畔。精灵健瘦的高山雪鱼成群结伴,游戏在清澈的河水里。秋到大西沟,绿草黄花漫山遍野,牧民的牛羊散落在林间步道。登临在这醉美的山林之间,不由令人神采飞扬、身体矫健。爬上崎岖陡峭的山路,迷恋着秋意渐浓的美景,放眼望去,青色的松杉林,黄色的白桦林、红色的枫叶林,如同飘逸的彩带,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高山峡谷当中。万类霜天竞自由,大自然寥寥几笔,写尽了生命的无限张力。

伴着悠长的汽笛,沉醉在风景如画的大山里,怀念与南疆铁路一起走过的日子,有着数不尽的美好与欢乐。深藏心底的山花,一定还会如期盛開,四季轮回。

十多年过去了,对我来说,南疆铁路如同一位故人,他含笑接纳了我,我陪他一路向前走。今天我的脚步继续,他的肌体渐近冰冷。回首再望,南疆铁路如同一位迟暮的乡村老人,连同他身后的老屋一起,终将静默在这座冷峻的大山里。

那回响的笛鸣,愈加明亮和清晰!

守望天路的圣洁

青藏铁路如同一条银色的哈达,系结在圣洁的雪域高原,伴随着《天路》悠扬的旋律迎风舞动,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边疆。十多年里,每每听到《天路》深情的歌唱,看到青藏铁路的有关报道,心儿总会情不自禁飞到千里之外,眼前自然会浮现出许多有关青藏铁路的感动印象。

对青藏铁路深深的眷恋与祝福,就如同篆刻刀下一枚红色的印章,情感的印泥在岁月的沟痕里滋润着、绵延着。十年过去了,印章沓出的一幅幅浅红色的“印记”,就如同雪天漫步的足迹,在洁白的雪地里释放着生命的温度。

初识青藏铁路,我还是一位入路刚满三年的青工。2006年7月1日清晨,魅力之城库尔勒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恰逢周末。中央电视台青藏铁路全线通车大型电视直播,一大早就开始预热。遥远的雪域高原、祖国的大江南北,沉浸在盛大的节日庆典当中。很像收看一场激情澎湃的足球比赛,同宿舍的几位兄弟早早买好了瓜子、啤酒、零食,一起准备着,静候火车与高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首趟进藏旅客列车满载着幸福与吉祥,唱着欢快的歌曲从青海格尔木火车站快乐出发,朝着西藏拉萨一路进发。前方摄像机镜头紧跟列车缓缓推移。高原的蓝天白云、河流湖泊、戈壁雪山、羊群牧草以及沿途藏家儿女的风土人情,在格桑花盛开的大地上渐次展开,醉美了人间。前方记者充满激情的直播、主持人满怀深情的讲述,大家看得激情澎湃,听得如痴如醉,内心被高原和铁路的魅力深深吸引。

静静流淌的沱沱河、湛蓝湛蓝的纳木错湖、奔跑在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群,一座座壮美俊俏的火车站,站台上、铁路沿线两边的藏家儿女幸福美丽的笑容,都已定格为最美的风景,化作心中永恒的记忆。于是,我情不自禁双手合十,面向这座千百年散发神性的高原祈愿祝福,将来一定要带着虔诚的心走一趟人间天路。

2010年8月,我从西宁出发,终于登上开往拉萨的列车。坐在靠近窗户的边凳子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一缕一缕向后奔跑的风景。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带着笑脸热情奔来,又急速挥手向我告别。列车飞驰在千里铁道线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耳机里轻轻播放着《天路》《青藏高原》《格桑花开》《家乡》等这些充满藏域风情的歌曲,心灵被带入生命原本的那份纯洁。

火车旅途是一种慢生活状态。行走在青藏铁路上,站与站之间一般都需要花费一两个小时以上时间,列车如同一位步履匆匆的行者,昼夜奔跑不停。虽然有一点点的高原反应,但欣赏风景的心情依然饱满。最开心、最美好的风景便是朝阳初升的清晨,看见火车的强健奔跑;最走心、最陶醉的便是凝望夕阳西下一座座静怡的铁路小站。

2011年1月,我再次踏上了青藏铁路。由于铁路职业性质的特点,此次旅行我更多关注青藏铁路本身的故事。凌晨两点,火车临时停车在那曲站。深夜无眠,起身坐在窗户旁,撩起窗帘遥望夜色中的那曲站。风卷残雪的冬夜,车站寂静安然,窄窄的视线里只留下一位车站值班员立岗接车的背影和信号楼里投射出的明亮灯光。一亮一暗的强烈对比,仿佛大师笔下抽象的绘生,内涵丰富,意境无穷。列车穿梭在冷峻的高山峡谷当中,一声声嘹亮的汽笛划破高原的宁静,我仿佛感到古老的唐古拉山发生剧烈的震颤。

青藏铁路历时5年建成,线路全长1956公里,其中海拔在4000米的线路就长达960公里。整个建设过程创下了铁路建设史上一系列世界之最,成功破解了高原缺氧、高原冻土、高原脆弱的生态保护三道世界难题。青藏铁路在突破一道道技术和海拔高度的同时,也建起一座更高海拔的精神长城。铁路人培植的“挑战极限,勇闯一流”的青藏铁路精神,连同唐古拉山站海拔5072米的站碑,昭示了一種力量的真实存在。

青藏高原的天空是蓝色的,水也很蓝,高原的雪山很白,冰川也很白。十年过去了,青藏铁路上的车流朝夕相往、川流不息,这条铁路被当地人誉为绿色的移动长城,被世人传唱为人间天路,这足以让人欣慰。青藏铁路从开工建设、开通运营均体现了绿色环保的理念。记得线路设计建设之初,为了不打扰每年流动产崽的藏羚羊,还专门在必经之路架起一座横跨桥——清水河大桥,保护羚羊迁徙不受阻断和侵扰。为了保护高原脆弱的生态,每期开工建设前,都要把建筑工地的草地进行移植,完工后再悉心进行回填复原。

沿着天路的足迹一路虔诚前行,倾听青藏铁路美丽悠扬的故事,除了内心真实的感动,其实很难用语言和文字对这份情感做出一份注解。路还在延伸,天路的笛鸣依然嘹亮。面对青藏高原的神性与博大,惟愿从这里走过的步伐依然坚定,足迹依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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