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文学微视角研究的几个问题
——以徐翩等青楼艺人及其文人圈为中心

2020-12-12 13:25何宗美刘建华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人文献文学

何宗美 刘建华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

本文以晚明文学研究为例,尝试用微视角的考察方法,以微人物即青楼艺人为考察对象,以微材料即小人物的小传记、随笔、札记中的叙事片断等为考察依据,梳理细节、碎片之间的关联及其背后隐藏的文学线索,整合、还原晚明文学生动的历史场景。在中国文学史上,晚明文学可以说是一种“小概率”文学,特殊的文学生态、文学情境,产生了特殊的文学方式、文学形态,从而形成了古代中国其他时代所未有也不能有的特殊文学。微材料、微人物、微文学是晚明文学的基本构成形态。性别因素是晚明文学之所以成为晚明文学的关键因素,性别关系在文学世界中的深刻变化是促成文学晚明化的重要前提。微视角研究可以打开晚明文学许许多多的隐秘世界,引出一些至今仍值得深入讨论的重要问题。

一、 观念 :材料触发的思考

从文学生成来说,文学产生了文学材料;从文学史来说,文学材料构成了让后人可知的文学。后者说明一个重要道理,一个时代留下了怎样的文学材料也就有怎样的文学。为此,文学史的研究是否可以尝试这样一种做法,即以文学材料的新思想、新认识来寻求新的突破口,根据材料性质确定文学研究所采取的相应视角,由此找到最合适观察、还原一个历史时期文学真实的方法、路径,借助原生态的文学材料进入文学历史的生动场景,从而使文学研究更接近文学史本身。

在此,我们有必要提出几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状貌及其文学性各不相同,那么它们的文学材料会是一个面目吗?由文学材料形成的文学文献有没有各自不同的特点?文学材料、文学文献的不同,我们观察、使用它的视角和方法是不是也要相应不同,以达到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的高度切合?文学研究应该重视材料思想和材料方法。

拿晚明文学来说,现存的晚明文学材料构成了真实可感的晚明文学。以此而言,晚明文学的“晚明性”是由晚明文学材料的“晚明性”决定的。那么,其文学及文学材料的“晚明性”又是什么呢?可以说,晚明文学及其文学材料的最大特点之一就在于它更生动、更完整的场景性,即它是“活的文学”“活的文学材料”,让人可以较为真切地进入那个时代、进入那个时代的生活场景和文学场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之所以对晚明文学及其时代产生这种效果,则在于晚明文学所产生并遗留下来的材料具有不一样的时代特质。

我们所凭借的文学材料不同,形成了我们对晚明文学阅读和审美体会的不同。晚明文学的材料以其丰富的文献、多样的信息、真实的细节、鲜活的情境,形成可供感知的生动的文学场景性。这虽然也不同程度或部分地存在于其他时代文学材料中,但很难像晚明文学材料这样突出。这是因为晚明文人更倾向于对自己那个时代的真实记录,由此大量的“活”的材料便被产生并保存,今天我们的研究则凭借这些“活”的材料至少可以部分地“复活”那个时代,同时也能部分地“复活”那个时代的一些人及其生活情境。这便是研究晚明文学不一样的地方。

而这种效果的获得,又在于晚明文学材料在构造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的“活材料”的关键在于它在构造上是一种“微材料”。这一认识,对晚明文学研究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微材料,意味着晚明叙事的改变,包括叙事思想、趣味、方式等方面的改变。这种叙事一改宏大叙事的传统,将叙事的趣味转而与个人趣味相关联,由此转向社会场景、家庭视野、私人生活等,其方式多以随意自由为特征——微材料亦即微叙事的产物。同时,微叙事产生的微材料使晚明文学研究赖以依靠的材料发生了根本改变,从而使把握和使用微材料也就成为研究晚明文学的关键。片断性、情境性、宏大指向性是晚明文学微材料的几个突出特点——片断性是微材料之“微”的表征,这是它与宏大叙事相区别的重要方面,因私人化、随意性以及更贴近生活的特点便注定其形之“微”,不同于正史的宏大而完整的状貌,也不同于大块文章的恢宏结构;情境性,即晚明文学微材料之鲜活性,通过它可以进入当时社会某些具体的生动场景,所以说微材料往往也是具有鲜活时代性、场景性的材料;宏大指向性,则是微材料的“微”中之“大”,可以由“微”引向宏大的空间或时间,也可以引向宏大话题和宏大意义。这几个方面又密切相关,零碎的、片断的材料,相对于大时代、大文学来说都只能算“微材料”,但时代之大与文学之大都在这些材料“微”得以显现,而其“微”所以能通向宏大,又恰在于它所具有的“情境性”。晚明文学材料多以这些特点来显示其价值所在,而运用晚明文学材料研究晚明文学尤不可忽视这几层价值。形成微材料的观念,重视对微材料情境性的发现以及对其宏大话题的捕捉、宏大意义的挖掘,是研究晚明文学应当持有的新的材料意识与方法,亦即为微材料所决定的微视角研究的晚明文学材料学与晚明文学方法论。

以微视角为途径的晚明文学研究的材料意识或材料方法,其产生基于对晚明文学材料特点的认识和发现。古代中国的文学发展到晚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次巨变 :从天下国家的大叙事、大文学到家庭个人的小叙事、小文学,从大题材到小题材即时俗世情、时常琐事,从粗线条、观念化到细节、写真,从思想上的禁欲到观念、行为的纵欲,从正面立意到暴露真面目、书写真性情,等等。这种变化让晚明文学的材料随之也发生了根本转变,形成了以微材料为标志的晚明文学材料的基本形态。文学史上通常所说的晚明小品,其实就是一种微材料文学。不仅小品如此,一些写底层小人物的传记、记录时代风尚的小册子、个人生活记录的日记等等,这方面如潘之恒笔下的女性小传、余怀《板桥杂记》、冒襄《影梅庵忆语》《同人集》、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袁中道《游居杮录》、冯梦祯《快雪堂日记》、李日华《味水轩日记》、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等等。即使是长篇小说那种“大文学”到了晚明也改变了它的内在材料,变而为由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等微材料构成的“大文学”,《金瓶梅》所实现的这个转变,标志着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一个富有意义的根本变化。研究晚明文学,我们必须对这种因文学材料发生转变带来的文学新气象予以充分重视。

这里重点谈一谈在文学史上较早集中笔墨写社会底层的女性的潘之恒。可以说,他是晚明“活”材料的重要记录者之一,他的笔下留下了极其丰富的晚明文学微材料,成为我们今天还原晚明时代社会情境、探讨晚明文学重要问题的珍贵凭据。在这里,微叙事将性别与文学两个世界搭起了津梁,长期以来在宏大叙事的世界里极少眷顾的女人故事及命运、男女交际及两性关系、个人隐私及情感等等,始以经历者亲自记录的微材料呈现得那样饶有兴致且又不乏生动真切的细节。他的《徐翩传》就是这类微材料的范例。试看传记这段文字 :“徐翩,字飞卿,一字惊鸿……谢少连氏以翩若惊鸿目之,自是得名。鸾生初与之昵,为三迁其居。同日就四师授以艺 :字则周公瑕,琴许太初,诗陆成叔,曲朱子坚。翩少曲姿琴韵,遂以诗擅场。人或疑成叔代,及吐一词,拈一韵,成叔自以为弗如也。公瑕曰 :‘翩字遒媚。世有卫夫人,吾将为右军泣矣。’后习方嗣宗,酷似其笔意。而能左右手正反双下,不失丝毫,成为绝技。”(1)潘之恒 :《亘史·外纪》卷一九“艳部金陵”,《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2页。这段材料以通常的眼光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我们变换了对待材料的眼光以后则有了熠熠生辉的价值。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类材料定义为具有情境性和宏大指向性的晚明文学的微材料。它的意义在于既具有显示晚明社会及文学情境之功能,又具有生发宏大文学话题之意义。从材料角色的身份来说,徐翩只不过是一位市井风尘女子,即可以说是一位“微人物”,单就这一点似乎并不构成什么重大意义,因为以正史之眼光来看这种人物简直轻微得不值一提。那么她的意义又在哪里生发呢?以微视角的晚明文学研究来看,此则材料至少有几个点不可忽视 :首先是晚明女性的艺术成长问题,而这个问题又关乎一个相关的重要问题,即晚明女性的异性交往及异性关系问题,这两个问题合起来实际上便能让以下的答案清晰起来——晚明女性何以多才华超卓甚至艺压须眉,可谓群星璀璨,映照时空,为有史以来所未有,且她们以轻微之地位而能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力,获得闻名遐迩的社会知名度——徐翩便是这璀璨群星中耀眼的一颗。她之所以能集书、琴、诗、曲众艺于一身,尤其在诗、书两个方面成就杰出才艺,离不开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她与众多异性文学家、艺术家的密切交往,用通俗的话说她就是一个生活在“男人堆”中的女性,这样便使她拥有了向男人学艺的机会,她的天资终有可能在文学和艺术的世界中得到展现。由此,我们可以提出晚明文学研究一个有特殊意义的话题——“晚明女艺人的文人圈”话题,在这个话题之下不限于徐翩单一个案,而是将目光集中到晚明女性群体的每一个体,特别是那些渐渐被历史碎片化支离、遮蔽甚至完全掩没或消失的个体。过去我们对晚明女性的关注和研究存在一种明显倾向,即作为文人研究附属内容的女性研究往往关注的视角限于晚明文人生活中的女性。从人物身份关系来说,即使是晚明士女交游中的异性双方并不形成对等关系,是轻重有别的——通常的情况是男性在当时社会中的角色显现是“重”的,因其家族、官职、财富或社会影响无不累积成他的身份;而女性在当时的社会角色显现则是“轻”的,这又由其无论在家族还是社会中的对男权的依附所决定。这种状况不仅形成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样貌、影响到当时社会的现实叙事,而且也制约后来研究的惯用目光,即以男性角色为主视角甚至全视角,而这种视角不仅造成文学研究的粗线条化,而且无意识地维护了学术的男权中心。现在我们有必要尝试一种“逆”视角研究,以女性为中心考察她们的异性关系和异性交游,突出她们在旧有性别结构中的角色地位。在这里,视角的转换同时也改变了视角的性质——逆视角既是一种微视角,也是一种隐视角——当女性确立为研究中心时,性别与晚明文学研究便向一个历史叙事的“隐”“微”的世界敞开了无限的空间。这虽然不能等同于西方性别理论方法,但与性别理论的研究有殊途同归之效。同样是一种“修正式的阐释模式”,同样是“走出男性批评的阴影,转向以妇女为中心”的批评,同样是“反传统、反主流批评的姿态”(2)王楠 :《美国性别批评理论研究》,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第5页。,此种研究与西方性别理论并无不同,但它的最终着力点不在性别而在文学、在社会,即由晚明性别的逆视角、微视角、隐视角研究走进晚明文学和晚明社会的生动场景,从而更真实地感知和认识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文学。当然,即使是运用西方性别理论来做中国现象的研究,晚明仍然是一个最有意义的时代,因性别在其他的时代并不像晚明那样具有与政治、文化、文学等多重方面的广泛关系和深刻意义。总之,从材料学到方法论,转换视角的研究即微视角(隐视角、逆视角)的运用,都可以说是未来晚明文学研究乃至晚明社会研究别开生面的一条新途径。

二、 方法 :文献还原法的运用

时代碎片化与历史碎片化即空间与时间的交互作用,作为个体的人渐渐消失了她的轨迹,模糊了她的行踪,特别是微人物的宿命更是如此。人被他所生活的时代碎片化,这原本是因为一个时代中的人或事通常都是碎片式地存在于人所生存、事所发生的那一时代之中,这是绝大多数人也是大多数事都不能例外的。另一种情况则是,历史的演进让一些原本并非碎片化的人物或事件最终也不能不成了碎片化的产物,这便是人被历史的碎片化。当然,历史碎片化的造成与我们自古以来历史叙事的性质密切相关,历史叙事服务于政权、男权、正统、主流等,其性质属于大视角、大叙事,它使微人物、微叙事成为盲点。今天时代进步的一个标志,则是大叙事与微叙事、主流与非主流、正统与非正统等的并行不悖,由此形成了一种两轨并进的历史叙事新模式,学术研究的推进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新契机。这样,学术研究的意义便在于它尽可能地对时代碎片化和历史碎片化一定程度地加以克服或弥补、还原,因为碎片化有时只是一种被大叙事遮蔽的幽隐存在,是隐藏在背后的微叙事。所以,着眼于微人物的考察,通过碎片追寻曾有生命的生动轨迹,还原鲜活情境的真实行踪,既属必要,亦当可能。

在此,我们拿前面提到的徐翩作为个案,把被不断碎片化的遮蔽的微人物通过文献还原的方法从历史陈迹中清理出来,还她鲜活的状貌,同时也揭示一种文献现象——文献不断整理的过程往往就是造成文献碎片化的过程,同时也往往是不断造成真实性失却的过程,所以当我们面对再生文献时是不可轻信的,而在文学微材料来说,这种现象尤为突出。也就是说,由再生文献还原到原始文献,文学微材料才能显示它原本的真实性、丰富性和鲜活性。

徐翩(翩翩)是明代万历时期有较大影响的戏剧演员、舞蹈家、诗人、画家、书法家。如果不是一位女性,这种才华和身份应该足以使其在文学史、艺术史上留下较为重要的一席之地。而作为女性便注定她在历史叙写中只能是一种“微人物”角色,故今人所撰写的文学史、艺术史罕见论及也就是理所当然的宿命。即使专门的妇女文学史如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等也被付诸阙如。谢著虽列《明之娼妓文学》一章,但篇幅所限,所述者仅季贞一、景翩翩、马湘兰数人,不过得其梗概而已。(3)谢无量 :《中国妇女文学史》,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7~62页。谭著在《明清曲家》章中亦拟有“明曲妓”之目,因限于“专述明代妓女散曲家”,故范围更窄,及之者仅呼文如、景翩翩、薜素素若干人。(4)谭正璧 :《中国女性文学史·女性词话》,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89~293页。当然,徐翩在今人的文学、艺术视野中并非完全销声匿迹。像《昆剧志》这样专门的艺术志中,细心的读者仍然能见到她的名字。书中《职业昆班与院团·郝可成班》词条云 :“明代万历年间著名的昆曲职业戏班,主要活动于南京一带。据潘之恒《鸾啸小品·乐技》记载 :郝班有著名演员郝可成、陈启元、张志高、傅寿、傅卯及其父傅瑜、徐翩翩、徐亭亭及其父、何少英父子等,生、旦、净、末等脚色齐全。因‘年俱少,而音容婉媚,装饰鲜华’,所以通称为‘郝可成小班’。”(5)中国“昆曲学”编辑委员会编,王永敬主编 :《昆剧志》下卷,上海 :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581页。郝班在万历年间“名炙都下”(6)潘之恒 :《鸾啸小品》卷二《乐技》,《潘之恒曲话》,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第51页。,乃当时南京影响最大的戏班之一,而徐翩父女与傅瑜及子卯、女寿(灵修)即为戏班中的台柱。徐翩翩(翩)、徐亭亭、傅卯、傅灵修,年皆十几岁,可谓青春妙龄,这正是她们所在的戏班蜚声南都的原因。不过,出现在《昆剧志》中的徐翩只是一个碎片中的碎片而已,在这里我们除可以获知她和父亲还有妹妹是当时南京一家著名戏班的名角之外,其他则一无所知。

这种碎片式的载录在涉及徐翩的某些晚明重要文人的相关研究著作中还会见到。比如说,徐朔方先生《汪道昆年谱》也能发现徐翩的行迹。万历十四年(1586)谱谓“七月,戏作《慧月天人品》”,并引汪道昆《园林好·赠徐姬飞卿跋》、周晖《续金陵琐事》“慧月天人品”条,皆涉及徐翩事迹(7)徐朔方 :《汪道昆年谱》,《徐朔方全集》第四卷,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3~84页。。只是徐翩仅属附带提及的对象,并不被读者所关注。

徐翩以单个作家出现在今人著作较早是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该著收录徐翩《秋水词》,并摘录其生平事迹两则材料,即“《众香词》 :徐惊鸿字飞卿,众以翩若惊鸿目之,由是得名。周公瑕曰 :徐字遒媚,世有卫夫人,吾将为王右军泣矣。又能左右手正反双下,不失丝毫,成为绝技。有《秋水词》。”又,“《宫闺氏籍艺文考略》 :徐翩,一云名翩翩,字飞卿,一字惊鸿,金陵妓。后为尼,号慧月。《亘史》云 :翩有集数卷,为好事者流传,多散逸。书能左右手正反双下,不失丝毫,成为绝技。”(8)胡文楷 :《历代妇女著作考》卷六“明代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7页。这是今人将徐翩纳入中国女性文学史的开始。近年则有嶙峋编《闺海吟 :中国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其小传曰 :“徐翩,一名翩翩,字飞卿,一字惊鸿。南京名妓。工书法,能左右手双管齐下,初交好梅生,后梅生别恋,徐归知县郁文周。郁死后为尼,号慧月,有秋水词。想请王端淑为序未果。”并选其诗《江阴送顾太学》一首。(9)嶙峋 :《闺海吟 :中国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北京 :华龄出版社,2012年,上册第235页、下册第572页。从文体文献而言,徐翩还作为明词一家收入《全明词》中,亦有小传 :“徐惊鸿,字飞卿,又名徐翩,一云名翩翩,金陵北里名妓。生卒年不详。明嘉靖间在世。后为尼,号慧月。书法遒媚,能左右手正反双下,不失丝毫,称为绝技。有《秋水词》。”并录其词《菩萨蛮》、《临江仙》(咏睡鞋)、《蓦山溪》(赠人)三首(10)饶宗颐等 :《全明词》第三册,北京 :中华书局,2004年,第1042~1043页。,其中前两首所选与《众香词》相同,(11)徐树敏、钱岳编 :《众香词》,第六册,北京 :学苑出版社,2017年,第9页。后一首为增入。

《历代妇女著作考》《闺海吟 :中国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全明词》中的徐翩有一些共同特点 :其一,材料皆非原始性,通常来源于清人文献而非明人的第一手资料,如《历代妇女著作考》直接摘录清人所编女性文学文献《众香词》《宫闺氏籍艺文考略》,《闺海吟》注明文献来源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12)嶙峋 :《闺海吟 :中国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北京 :华龄出版社,2012年,上册第235页、下册第572页。,《全明词》小传除“生卒年不详。明嘉靖年间在世”之语外,皆直取《历代妇女著作考》所引文献;其二,表述不失随意、欠缺甚至错误。后一点需要一提,如其名字的信息,诸家所说不相一致;还有“众以翩若惊鸿目之,由是得名”,而最原始可靠的记载“惊鸿”之名是得之于谢陛的(13)潘之恒:《亘史钞·外纪》卷五《徐翩传》,《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2 页。;又“明嘉靖年间在世”的说法并无根据,徐翩主要生活在隆、万时期是有确切记载的;“慧月”之号,也并非是其丈夫死后出家为尼才有的,因为万历十四年(1586)汪道昆作《慧月天人品》,嫁郁氏为妻以及夫死出家还是后来的事情。这反映了一种值得注意的文献现象——《历代妇女著作考》《闺海吟》《全明词》都属于再生文献,准确地说是再生文献的再生文献,而现代人整理文学文献,因去古已远,不免存在采取信息较为随意的问题,依据再生文献而不究其本原,以此便造成在非原始文献基础上再生文献的衍生现象。像上述三著溯其材料之源主要取于清代初期王士禄、徐树敏、钱岳等人收辑的文献,而他们据徐翩生活的时代至少已近百年,其文献属于间接文献,而且文献形态又属于片断式的而已非其原貌。从著述形式来看,又皆为辑录型而非严格的考证型文献。即使像《历代妇女著作考》虽已“考”命名,但性质则仍属辑录型著作。这样,就注定了这种文献的原始性、全貌性、可靠性都是有所欠缺的。故其对徐翩的叙写也就必然有存在非原始性、片断性、欠可靠的不足。不仅徐翩如此,其他所叙对象亦大体如此。据此可提供给我们文学研究的一种重要的文献认识。

按照文献还原的思路,接下来我们便需回到现代文献整理常常依据的清初文献,这是因为清初是我国古代文献整理的一个顶峰时期。大量明代文献的辑录皆完成于这一时期,也包括晚明女性与文学的一些重要文献,不仅上述已经提到的《众香词》《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如此,还有钱谦益《列朝诗集》、朱彝尊《明诗综》皆收录女诗人及作品。这代表了当时女性文学文献整理的两种类型 :一种是纯粹的女性文学文献,如《众香词》《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还有陈维崧《妇人集》也属此类;另一种是包含在文学总集中的女性文学文献,如《列朝诗集》辑有“香奁上三十六人”“香奁中五十二人”“香奁下三十一人”共119位女诗人及作品(14)钱谦益 :《列朝诗集·闰集第四》,第十二册,北京 :中华书局,2007年,第6475~6673页。;《明诗综》列“闺门”(79人)、“女冠、尼”(5人)、“妓女”(23人)之目,各成一卷(15)朱彝尊 :《明诗综》卷八六、卷九三、卷九八,北京 :中华书局,2007年,第八册,第4144~4203、4392~4394、4524~4541页。,即今天所说的女诗人,共107位。另“属国(下)”一卷有“月山大君婷”“成氏”“俞汝舟妻”“赵瑗妾李氏”“许景樊”(16)朱彝尊 :《明诗综》卷九五(下),第八册,北京 :中华书局,2007年,第4469~4471页。,“无名子”一卷有“浔州士女”“盱眙女郎”“湘中女子”(17)朱彝尊 :《明诗综》卷九六,第八册,第4485、4499、4509页。,亦属女性诗家。其中,“属国”诸人为外藩女子,可见当时文学之中外交流的一个侧面,同时亦见《明诗综》辑录明代文学文献视野极其广阔。

钱谦益将青楼诗人归于“香奁下”,徐翩未专列为一家,只附于景翩翩传中,作品仅载其诗句一联 :“同时金陵有徐翩翩,才色为秦淮之冠,尝有句云 :‘红拂当年事,青楼此日心。’归江上郁公子,老于郁氏,以仪法有闻。”(18)钱谦益 :《列朝诗集·闰集第四》,第十二册,第6628页。至朱彝尊《明诗综》,情况发生了变化,徐翩独列为一家。这是因为《明诗综》相比于《列朝诗集》大大扩大了诗家范围——《列朝诗集》收入诗家“一千六百四十四人,附见一百八十八人”,《明诗综》则收入“三千三百二十四人”(19)容庚 :《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明诗综》附录,第八册,第4606、4614页。,诗人数量增加了一倍。朱氏自谓 :“予近录明三百年诗,阅集不下四千部。”(20)朱彝尊 :《曝书亭集》卷三九《成周卜诗集序》,《曝书亭全集》,长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46页。正是这种视野的极大拓展,才使朱彝尊没有直接抄录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徐翩被正式纳入明代三百年诗史才成为可能。不仅如此,朱彝尊还为徐翩撰写了一则诗话,这又说明他对徐翩这位女诗人是重视的,因为在《明诗综》中并非每一诗人都如此。虽然这则诗话基本上是由明代潘之恒《徐翩传》压缩而成,并无什么新内容,但还是值得充分肯定。这便是文学总集中第一次给徐翩这一青楼诗人留下的一段文字,即 :“徐翩翩,字飞卿,一字惊鸿。南院妓。有集。《诗话》 :翩翩年十六时,名未起,学琴不能操缦,学曲不能按板,因舍而学诗,谢少连于众中见之。此陈王所云‘翩若惊鸿’者也,由是人咸以‘惊鸿’目之。有妹亭亭,字若鸿,亦慧黠。翩翩晚嫁江阴郁生。郁卒,还秣陵,开剃为尼,居莲子营小庵以老。”(21)朱彝尊 :《明诗综》卷九八,第八册,第4526页。按,“亦慧黠。翩翩晚嫁江阴郁生”,原标点为“亦慧黠翩翩,晚嫁江阴郁生”,断句有误,今改。

然而《列朝诗集》《明诗综》《众香词》等清代文献并非原始文献,而是原始文献取舍、剪辑后的汇总,就其性质而言是再生文献即衍生态文献。这类文献虽被现代学术研究和文献整理采用的频度较高,丝毫没有人怀疑它们重要的文献价值,但与原始文献相比某种程度上的信息失真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收入其中的任何一个对象的信息都是被取舍、剪辑而带有片断化特征,徐翩的情况自然也不例外。从上述文献来看,有关徐翩的信息至少有这样一些特点 :首先,这些文献都是隔代文献,凡隔代文献自然都不是原始文献,虽必然以原始文献为据,但已非其原貌。其次,其信息源通常不太清晰,或完全缺乏交代,如《众香词》引周公瑕语评徐翩书法“遒媚”但并无出处,《列朝诗集》《明诗综》则全然未言所据何书。再次,提供的信息多寡并不一致,说明其信息源或出于多途,或剪辑角度不同,需要探其渊源。如《明诗综》《众香词》《宫闺氏籍艺文考略》有关徐翩生平的信息基本相同,因其有共同出处即潘之恒《亘史》中的《徐翩传》,由此也让徐翩小传的基本内容大体定格,今人所编《全明词》《闺海吟》即沿袭之。选入《明诗综》的徐翩《江阴送顾太学》不见于《徐翩传》,当另有出处。从《明诗综采摭书目》所列梅鼎祚《女士集》、刘之汾《翠楼集》、方维仪《宫闺诗史》、郦琥《彤管遗编》、季娴《闺秀集》、佚名《名媛玑囊》等女性文学文献来看,(22)朱彝尊 :《明诗综》附录,第八册,第4654页。朱彝尊对女性文学有较广泛的关注,并获得了较为可观的专门文献,这便成为他选入女诗人作品的主要来源。《江阴送顾太学》一诗在明人文献中见于姚旅《露书》中,(23)姚旅 :《露书》卷四“韵篇”,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4页。此或亦为朱氏所本。与《明诗综》《众香词》等文献不同,钱谦益《列朝诗集》中有关徐翩的生平信息当另有来源,所引诗句“红拂当年事,青楼此日心”,可据之明人周晖《金陵琐事》,(24)周晖 :《金陵琐事》卷二“诗话”,《金陵琐事·续金陵琐事·二续金陵琐事》,南京 :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88页。钱氏或本于此。

既然清代这些文献都来源于明代,那么要了解一个更全面、更真实的徐翩,自然要借助原始性的明代文献才有可能。从当时“绝代虚传苏小小,逢人只说徐翩翩”(25)潘之恒:《亘史钞·外纪》卷五《送慧月西还歌》,《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5页。的说法来看,徐翩的影响并不在“秦淮八艳”之下,只是自清初以来各种文献以及后来的文学史越来越将其碎片化了。但若回到历史本身,情况则大相径庭。在明代文献中,我们完全可以搜罗较为丰富的徐翩文献,单是与她结下深厚情缘的潘之恒在《亘史》一书中就曾有《徐翩传》《慧月天人品》《白岳行为蛟灵作》《又寄赠幼慈四绝句时在芜城》《送慧月西还歌》《致徐飞卿书》《六月望徐飞卿过访焦山夜集得麻》《飞卿过云烟阁为郭山人临欧率更贴》《游女篇送慧月还秦淮》《再送飞卿》《戏效西昆体赋得徐娘》等一系列诗文,另外又有《张文儒传》《寇生传》《初艳》《乐技》等篇亦涉及徐翩的零散信息。这些文献又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潘之恒收录另一位著名文学家汪道昆写徐翩的诗文,这包括《慧月天人品》以下等十篇作品;另一类则是潘之恒写徐翩或涉及徐翩的,有《徐翩传》以及《张文儒传》等。汪道昆为徐翩创作的作品除《慧月天下品》收入《太函副墨》之中,大多未收入其文集中,这样潘之恒《亘史》就起了保存文献的重要作用。汪道昆还作有套曲《园林好·赠徐姬飞卿》,先后收明张栩撰《彩笔情辞》和明张楚叔、张旭初所辑《吴骚合编》之中。前者刊于天启四年(1624),于作者汪伯玉后有小注“未刻”(26)张栩 :《彩笔情辞》卷五,中册,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335页。,知为此作之首刻;后者刊于崇祯十年(1637),题下有小注“白雪斋改刻”(27)张楚叔、张旭初选编 :《吴骚合编》卷四,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7年,下册第678页。,文字与前者有较大差异。当时的文学家为徐翩而咏的还有 :屠隆《题慧月天人品》,俞安期《白岳赠别慧月天人品》,周天球《赠徐惊鸿》,梅守箕《惊鸿馆赠徐翩翩时与嗣宗新别》(六首)、《七月十三夜祈羡程子虚、何叔度、沈孟威、公露、李汝默集徐飞卿馆得六鱼韵》、《得虞字》,梅鼎祚《焦村湖舟中放歌同季方叔送徐飞卿归金陵》《徐家盈盈楼送方嗣宗归陈州别业》《为秦符题徐翩翩画枕》等。涉及徐翩事迹的则有蒋以化《纪郁文叔》、陈仁锡《焦山十七观》《焦山纪迹》等。当时载徐翩者则又有周晖《金陵琐事》卷二“诗话”、《续金陵琐事》下卷“慧月天人品”,沈德府《万历野获编》卷二二“女郎吟咏”、卷二五“汪南溟文”,姚旅《露书》卷四“韵篇”等。明人还有专收“古今名妓”之“诗词曲调”(28)朱元亮辑校 :《青楼韵语·凡例》,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17页。的《青楼韵语》,选入徐翩作品《嘲友》《赠友》《司觞美人为陈琼芳》《临江仙·戏题》《自叹》《新妆美人为李庆英赋》《赠远人》《禅悟》《病起美人为杨舜华赋》《醉卧美人为寇文华赋》,另有陈琼芳、李庆英、杨舜华、寇文华《答徐惊鸿》诗各一首,崔重文《送徐娘入道》诗一首。《青楼韵语》收录徐翩诗九首、词一首,因其作品集《秋水词》散佚,这便成为迄今为止可见的收徐翩作品最多的文献。如果不加梳理,我们岂能知道在今天通行文献中仅是一个碎片的晚明青楼艺人徐翩,还有如此丰富的原始文献都鲜活地存在,并关乎当时文坛如此众多的重要人物。

上述有关徐翩的几类文献有一些共同特点 :一是类型较为丰富,有传记、诗词、友人作品、逸闻趣事等,这为我们较为全面了解徐翩提供了可能;二是文献作者或编者皆为徐翩同时或稍后的人,存在共同的生活时期,且大多与徐翩有直接交往,这不仅反映了徐翩在当时知名度和影响力之大,而且就文献本身来说因其真切可靠而更具史料价值。较为全面疏理徐翩的原生态材料之后,我们便据此可以得到有关徐翩的一些确切信息,例如徐翩生活的时期原本模糊不清甚至存在错误,现在则通过众多零散的微材料大体给予还原 :

《全明词》徐翩小传谓其“明嘉靖间在世”,误。徐翩究竟生活在什么时期呢?其生卒今暂无确考,但其卒年则有记载可据。潘之恒《亘史钞》收录汪道昆为徐翩所作诗篇,在《戏效西昆体赋得徐娘》后有赞语,曰 :“(乙已)冬十月晦,余过利城,元祯请为慧月作传。载米十二斛,遗之。至吴门,而慧月示寂。嗟夫!不死于倡而死于尼,不于闺阁而于兰若,信有宿缘哉!”(29)潘之恒:《亘史钞·外纪》卷五,《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6页。据此,可确知徐翩卒于万历三十三年即乙已(1605),月份则当为十一月,因十月最后一天潘之恒尚在利城,是后来到吴门时徐翩才去世。徐翩的生年虽不能确知,但大体应该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前后。这是由潘之恒《徐翩传》“自翩留澄江不归,其同母妹亭亭名亦起”和“亭亭少翩十六年”两条信息推算出来的 :徐翩嫁给江阴(澄江)郁文周是万历十七年(1589),这一年后其妹徐亭亭开始在南都声名渐起,亭亭比翩翩小十六岁,假如这一年她十五岁则其姐当为三十一岁,那么姐妹便分别出生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万历二年(1574)。这种推算前后相差应该不出两三年,首先因为翩翩出嫁时妹妹在艺坛还没有出名,但又很快开始取代姐姐而名声鹤起,则当时徐亭亭的年龄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在十五六岁最为合理;其次,潘之恒初到南京时曾与徐翩相昵,“为三迁其居”(30)潘之恒:《亘史钞·外纪》卷五,《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2页。,潘氏生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翩小他三岁,年龄正相仿;再者,万历十七年徐翩嫁郁文周,按此推算她当时为三十一岁,也算合适;最后,与徐翩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姚旅于《露书》中载“(徐翩)时齿发已暮矣。余每欲与程孺文往看,因循不果,旋闻下世”(31)姚旅 :《露书》卷四,第114页。,若以嘉靖三十八年生,至万历三十三年去世,享年为47岁,亦与“齿发已暮”相符。综合这些因素来看,以徐翩生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前后是大体不成问题的。又确知其卒年为万历三十三年(1605),那么我们就可知她是经历于嘉靖、隆庆、万历时期的人物,主要是活动在万历时期,与晚明文学家中李贽、汤显祖、袁宏道、汪道昆、屠隆、潘之恒等的生活时期都有数十年相重合,其中与后三人还有密切的人际关系,因而也是晚明文学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人物。这对于研究晚明文学来说可以由此建立许多有效的信息关系,特别对还原晚明文学的生动场景有重要意义。

不仅生活时期,其他如家庭出身、名字由来、生平事迹、文人交游、才艺影响等,都可以通过微文献的还原较为清晰得以显现,这样一个曾经活跃在晚明前期文学艺术圈、后来却在历史碎片化过程中渐渐消失的女诗人、艺术家、活动家,就重新完整和饱满起来了。如此让更多的类似人物得以复活,晚明文学乃至晚明社会也就能够以更生动、真实的图景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或许是未来晚明文学研究取得新突破的一个方向。

三、 现象 :青楼艺人的文人圈

文学现象研究,在明代文学研究中尤显重要。微视角的研究,则是研究文学现象的有效方法,与较为单纯的作家创作观照应不相同。

用现象观察的眼光,不难发现明代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文人的群体化较古代中国其他任何一个时代都更为突出,而促进其群体化的时代因素,主要是流派、社团、科举、讲学以及社会发展带来的人们生活方式变化等。这种群体化事实上就促成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文人圈”,从而在文学史上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现象。比如,复社就是一个人数达到数千的超大型文人圈。又如台阁体、茶陵派、前七子派、唐宋派、后七子派、公安派、竟陵派等,都有一个较为稳定的文人圈,而且其文人圈由不同层次构成,有最核心的文人圈即流派领袖,也有外围更大规模的文人圈即追随者。从功能意义来说,这种结构形态的文人圈既保证了文学流派的稳定性,又保证了流派足够充分的扩张力和影响力。这应该是明代文学以流派为动力推动文学发展的重要因素。在此,还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文人圈特别值得一提,它是一种交游的结果,而且这种交游存在于异性之间,为士女交游形成的文人圈。由于晚明性别关系相对自由开放,士、女间一女多男或一男多女的交往关系十分常见,由此便产生以下两类群体 :一种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女性圈,即一个男性与众多女性形成的交往圈;另一种是以女性为中心的文人圈,即一个女性与众多异性文人形成的交往圈。而当时活跃于士、女交游场景中的文人也大体有一个较为稳定的群体,与文人交往较为广泛和深入的青楼女子也有一个较为稳定的群体,这样在晚明也就既有一个与女性交往密切的总体的文人圈,也有一个与文人交往密切的总体的女性圈。前者为风流才子,当时称之为风流领袖,其突出代表就是“晚明四公子”;后者即青楼名妓,其突出代表就是通常所说的“秦淮八艳”。士女交往所形成的两种群体或交往圈对晚明文学影响极大,都值得深入研究,其中尤其是青楼艺人的文人圈,不仅研究相对较少,而且对寻求晚明文学研究新的突破不失为有待开掘的重要视点。

以青楼艺人为中心的文人圈,意味着在此青楼艺人成为交往圈形成的纽带。作为本文研究的对象青楼艺人,她们不仅是貌美出众,尤其还以才艺著称,因而她们与异性的交往也不仅仅是男女间性爱的交往,更重要的还在于作为一种带有性别因素又不限于性别意义的文学艺术的交往,由此“青楼艺人的文人圈”就具有文学研究的价值。这里所讲的“青楼艺人的文人圈”,主要指围绕某一青楼艺人形成的较为稳定的文人交往圈;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女艺人在某一活动中形成的临时文人圈。而无论是较为稳定的文人圈还是临时性的文人圈,既有益于促进士女交游,也有益于促进文人与文人的交游。此外,青楼艺人交游的共同文人圈也值得充分关注。

我们仍把微视角的镜头转向徐翩这一个案,以此可以发现她与众多异性形成的密切交往,而这在以前偏重宏大视角的研究中是很少引起关注的。其意义在于可以真实地说明青楼艺人与当时文坛名流的广泛交往,并由此而形成了以一个女性为中心的文人圈。徐翩的文人圈,规模较大且又不失“高端”,仅据记载与她有密切交往的文人,就有谢陛、潘之恒、许性成、朱子坚、陆成叔、周天球、方嗣宗、屠隆、俞安期、顾懋弘、朱未央、梅守箕、梅鼎祚、梅泰符、汪道昆、郁文周、张献翼、姚旅、程汉、周晖、祈羡仲、程子虚、何叔度、沈孟威、李汝默等,未记载而有交往者远不止于此。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想,潘之恒《徐翩传》特别记录了这个秦淮名妓作为女活动家的一面 :“徐翩具有才情,而交道最笃,凡胜流都集其家如馆舍客。翩伺嘉客入都门,馈问靡有遗者,称为女孟尝。都士人交慕而不得值,走讯之,翩历指所寓,百不失一。自翩去曲中,士人愿定交,率无由自致,始思翩不易得。”(32)潘之恒 :《亘史钞·外纪》卷五,《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2页。作为一位名妓,她是少数名流的共同情人;作为一位女活动家,她在更大范围内成为文人词客的共同知己或朋友。她因此获得过“女孟尝君”之称,是活跃在南都文坛胜流中一位中心人物。而她之所长,不仅在于其才情足以让她在文人词客中风雅唱酬;而且她侠义重交,以至于她的惊鸿馆成为当时文坛名流雅会或寄食的场所;甚至凡是来南都的“嘉客”,她都一一“馈问”,无例外者。梅守箕《惊鸿馆赠徐翩翩,时与嗣宗新别》《七月十三夜祈羡仲、程子虚、何叔度、沈孟威、公露、李汝默集徐飞卿馆得六鱼韵》《得虞字》,梅鼎祚《徐家盈盈楼送方嗣宗归陈州别业》,保存了当年在徐氏楼雅集的真实情景;汪道昆《送慧月西还歌》“绝代虚传苏小小,逢人只说徐翩翩”(33)潘之恒:《亘史钞·外纪》卷五《送慧月西还歌》,《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丛书》,子部第193册,第545页。之语,反映了徐翩在那个时代的极大影响力;潘之恒的传记、朱未央的序文、姚旅的回忆,都记录了对徐翩的深厚情谊。这些都印证了潘之恒赞语并非虚言。而作为一位风情女子在文人世界里产生如此影响力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同时晚明活跃一时的女性社交现象亦当引起文学研究的高度重视。

如果在意对晚明文学微材料的阅读和梳理,我们不难发现这种现象不限于徐翩单一个案,“女孟尝君”亦不止徐翩一人。冒襄描写自己久之“淹留”于“某楼”的女主人 :“豪侠宕逸,风疏霞举,慕名如渴,挥金如土,三湘九畹,笔墨淋漓,剑客飞仙,两难拟议,即我辈犹有愧色,其余五云为笺,十吏供笔,难为叙述。”(34)冒襄 :《同人集》卷一一《和书云先生己已夏寓桃叶渡口即事感怀原韵》,《冒襄全集》,南京 :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1515页。可见也是一位“女孟尝君”一样的人物。冒襄虽不直言其名,但从透露的信息以及参照余怀《板桥杂记》,某楼或即眉楼,女主人就是有“南曲第一”之称、后来嫁给龚鼎孳的顾媚。眉楼,当时被称为“迷楼”,比之隋炀帝在扬州的新宫,余怀记载顾媚在此宴请宾客的场面 :“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而尤艳顾家厨食,品差拟郇公、李太尉,以故设宴眉楼者无虚日。”(35)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中卷,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23页。郇公是唐代做过礼部、吏部尚书并袭封郇国公的韦陟,李太尉则是唐代宰相,加太尉,并赐爵卫国公的李德裕。顾媚宴请之“侈靡”、待客之慷慨,品类几乎可比韦、李二家了,颇有些战国四君子养士之风了。另有李十娘同样以“爱文人才士”著称,余怀等人凡有“同人诗文之会,必主其家”(36)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中卷,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23页。,方以智、姜垓、孙临等复社名流就常出入其家。而性情豪放的李大娘,“得‘侠妓’声于莫愁、桃叶间”,其寒秀斋“极其华丽,侍儿曳罗縠者十余人”,常常供文人“置酒高会”,自谓 :“世有游闲公子、聪俊儿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荡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岂效龊龊倚门市倡,与人较钱帛哉!”(37)余怀著,李金堂校注 :《板桥杂记》中卷,第27~28页。这显然也是一位“女孟尝君”似的人物。这些例子,让我们注意到,战国四君子的养士之风在晚明出现在青楼名妓身上,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这自然因为她们无所牵挂,也无羁绊,反而能尽其性情,另外她们所从事的职业需要广泛扩大交往圈,尽可能赢得更大的声誉,而且她们的职业也使其中部分人获得了极大的经济利益,使其可以拥有“置酒高会”“挥金如土”的物质条件。而所有这些,都成为她们促进与文人交往、形成较大范围的文人圈的基础。

正是这些因素,晚明时期几乎每一位青楼名姬都不无一个与自己交往密切的文人圈。除徐翩以外,还有如以朱无瑕、傅灵修、马湘兰、王月、顾媚、李大娘、李十娘、李贞丽、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尹春、马嫩等为中心的文人圈。如与柳如是交往的文人圈中,就有陈继儒、张溥、宋征舆、李待问、陈子龙、谢三宾、程嘉燧、钱谦益等,居当时文坛领袖者不止一二。值得注意的是,当时青楼艺人还存在一个相当稳定的共同交往圈,冒襄《和书云先生己巳夏寓桃叶渡口即事感怀原韵》的诗注,提供了这方面的重要信息 :“余庚午与君家龙侯、超宗追随旧院,其时名姝擅誉者何止十数辈。后次尾、定生、密之、克咸、勒卣、舒章、渔仲、朝宗、湘客、惠连、年少、百史、如须辈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共睹欢场。余之淹留,大约在寒秀斋、某楼为久……风流教主当推虞山,曲中初盛中晚,其人其事、其诗文皆为详记。若娄东弱冠元魁,奉旨归娶,后官南少司成,何从得一步曲中。壬午,虞山饯送董姬于虎丘,娄东在座,寄语艳羡,后为姬题像至十首。淝水十八成进士,即令蕲水。壬午考选,过秦淮为寿州方先生所器重,特为主盟,以某楼归之,遂成千古。然于旧院仅历门庭,若次尾、定生诸同志及余,庶几梦入游仙耳。”(38)冒襄 :《同人集》卷一一,《冒襄全集》,南京 :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1514~1515页。文中所提供的这份名单可以说是明清之际文坛最有份量的名单了,它包括“江左三大家”“晚明四公子”和复社、几社名流。但冒襄主要不是从文学角度来显示他们的地位,而是大谈一个今人并不太关注、在当时却意义特别的话题——晚明风流。就此我们可以揭示几点 :一是这个名单即为晚明青楼艺人的共同文人圈。他们中又有两类 :一类是在秦淮旧院“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共睹欢场”者,如冒襄、吴应箕、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等;一类是不常出入或很少出入旧院但仍交流名姬、不避风流如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等。二是当时的风流场中实际上有一个类似于文学流派的分层次的结构。处于最高端的叫“风流教主”,所推者为钱谦益;次一层次为风流领袖,即吴伟业、龚鼎孳及冒、陈、方、侯“晚明四公子”;再一层次是风流才子,是一大批纵情声色的文人,包括孙临、周立勋、李雯等在内。三是声色之风流与文学之风流密切相关。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称“江左三大家”,既是顶尖的文学领袖也是顶尖的声色领袖,“晚明四公子”既是次于钱、吴、龚的声色领袖也是次于此三人的文学领袖,前者分别与柳如是、卞玉京、顾媚,后者则与董小宛、李香君、李贞丽、李十娘等结下情缘甚至成为佳配。

加强青楼艺人文人圈的研究,至少具有几个不可忽视的意义 :首先,可以开拓中晚明女性与文学研究的新视野,避免女性研究的简单化、粗俗化和碎片化,而将它既引向性别视野的考察,又引向文学场景、文学生态的观照;其次,可以开拓中晚明文人与文学研究的新视野,以性别关系考察当时文人生活世界、情爱世界和文学世界,打破通常注重文人家世、生平和创作的研究旧模式,将文人与文学研究中的“晚明性”加以凸显,以形成晚明文学研究的个性化;再次,可以开拓中晚明文学群体研究的新视野,使此前多注重于流派、社团、科举、讲学等较为固定的文人群体研究,转向于活动中心角色特别是女性角色交游生成的“潜在”文人群体的发掘。这种研究因以文学“可能性”的探求为其核心,其意义也就远比关注于“现成”文学要不同得多。这几个方面综合起来,中晚明文学研究或将别开生面。

四、 小 结

本文讲到晚明文学微视角研究的材料观念、文献方法和现象分析,仅仅还是问题的冰山一角,但这几个方面并不能小觑,对晚明文学乃至于整个中国文学研究都可以生发出有益的启示。首先是文学研究的材料思想和材料认识,即一代文学有一代文学的材料,研究一代文学理当从把握其材料的时代特殊性开始。这一点不仅对研究晚明文学是有效的,对研究其他历史时期的文学也有积极意义。因为这意味着一种看待文学和文学史的新的目光——文学之变必然会有文学材料之变,文学材料之变也必然导致文学之变。而且文学材料由巨而微,即文学书写由宏观到微观、由粗略到真切、由观念到细节,其本身是符合文学发展基本规律的认识的。晚明文学是属于文学大转型后的文学,故把握晚明文学材料的“晚明性”本身,就为把握晚明文学的“晚明性”寻找了一条新的路径,而且通常比把握晚明文学其他要素如文学思想、艺术特点的“晚明性”更直接,也更真切。这样,我们的文学断代史研究便将在崭新的材料思想、材料认识基础上得到推进,整个文学史研究也可以尝试通过材料观念的转变来探究新的空间。这与发掘文学新材料不尽相同,主要在于发掘文学材料新思想,当然也包括发掘新材料。而这种材料思想和材料认识,自然生发出与之相一致的文献思想和文献方法,这就涉及微视角研究的另一个问题,即文献还原法。

所谓文献还原法,针对的是微材料本身的不完备性,同时也针对原始材料的碎片化现象。这不仅因为微人物、微叙事的材料原本都处于材料体系的末端,而且相对于大人物、大叙事的材料更容易被历史碎片化。加之时代久远,文献不断再生,材料原生态受到破坏。文献还原法,确立了晚明文学研究新的文献思想和文学方法。这使人认识到即使像钱谦益《列朝诗集》和《列朝诗集小传》、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和《明诗综》,那些过去倍受信赖的文献其实都是再生文献,不仅完备性欠缺,而且准确性也不无问题。推而广之,自清初以来直到现在整理、编纂的文献,对于晚明文学来说都属于原始文献的再生,甚至再生的再生。虽然不可否认再生文献有其价值,但其本身的完备性、准确性需要通过文献还原法来确立。可见,晚明文学的真正推进还应从重新建立文献体系开始,这是未来研究重要的着力点。材料与文献的认识、思想与方法的更新,其本身还不是研究的对象问题。微视角的晚明文学研究,将面对无限多的微人物、微叙事,而晚明文学的丰富、生动、活泼以及历史场景在一定程度的可还原性,恰在于许多像徐翩一样的微人物作为构件牵引而成的社会生活圈、文人交往圈,而这种生活圈、交往圈既构成了晚明社会的生动图景,又影响了包括钱谦益、陈子龙、吴伟业等文坛巨擘在内的文学阵营,由此形成的士、女交游风气则深刻塑造了晚明至到清初文学的时代风貌,并促使文学的性别和性别的文学两个维度在这个时期发生历史变革。总之,立足于新的材料思想,运用新的文献方法,借助于微材料、微人物、微叙事的研究以达到对晚明文学新视野的开拓、新认识的推进,即是对晚明文学微视角研究的基本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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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鼎革之际文人不同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