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似性视角下爱伦·坡诗歌死亡主题的艺术表达

2020-12-12 21:05黄晓燕
关键词:诗节爱伦隐喻

张 哲,黄晓燕

(湖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2)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是 19 世纪美国著名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在短篇小说方面颇有建树,被称为“侦探小说和心理小说的开山鼻祖”[1]。然而,爱伦·坡“首先是一名诗人,其次才是短篇小说家”[2],其诗歌与诗论对西方乃至世界文学也产生深远影响。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中,爱伦·坡共出版了四部诗集,共计六十三首诗歌。其诗歌主题多与死亡相关,诗行里充斥着死亡、忧郁与伤感的气息,然而当死亡与美结合时却更具诗意。深受爱伦·坡诗学影响的意象派诗人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曾说:“爱伦·坡赢得有思想的人的欣赏并不是那些使他有名的表面的奇迹,而是他对美的爱,对美的和谐条件的认识;是他的深刻而悲哀的诗”[3]。爱伦·坡笔下的死亡恐怖却又神秘,带给读者别具一格的体验与美感,变成一种美的审美形式。

对于诗歌而言,“象似性(Iconicity)是其规则,是制约诗歌篇章结构的原则之一”[4]。诗歌作为一种以语言为媒介的艺术表达形式,不仅可以模仿现实生活中的有形事物,还可以模仿无形的抽象范畴,如人类特有的情感、经验、思想等。诗歌中使用艺术手法的目的就是要使其形式最大限度地贴近其所要呈现的客观现实和心理体验,从而给予读者更具艺术性的审美体验。因此,从认知的角度来看,象似性不可避免地存在于诗歌之中。王寅指出,“象似性是取得文体特征的一种最有效的手段”[5]。象似性是当今认知语言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它不仅为语言理论注入了新的活力,也提供了跨学科研究的新视角。本文试从象似性视角出发,依据象似性的分类,从映象象似性、拟象象似性与隐喻象似性三个维度解读爱伦·坡的诗歌,考察其诗歌中与死亡主题相关的忧郁、伤感的诗歌基调得以产生和强化的认知基础,探讨其诗歌效果产生的认知背景,为爱伦·坡的诗歌研究提供新视角。

一 象似性理论简介

(一)理论来源及发展

自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提出语言“任意性(arbitrariness)”假说以来,“任意性被视为语言的基本特性之一”[6],“任意说”在关于语言本质问题的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然而,随着语言研究尤其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深入,语言学家逐渐认识到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不能被武断地概括为任意性,并就语言象似性展开了激烈讨论。“象似性”这一概念由美国符号学家皮尔斯(C.S.Pierce)首先提出。他认为“每种语言的句法,借助约定俗成的规则,都具有合乎逻辑的象似性”[7]。他提出,符号和其所指对象之间存在三种关系,据此符号可被划分为三种类别:象似符(icon)、索引符(index)和象征符(symbol)[8],从而奠定了象似性的符号学基础,Iconicity 一词继而产生。国内外学者对语言象似性进行了广泛探讨。在国外,代表性学者如 Haiman(1985)、Slobin(1985)、Givón(1979,1989)等对语言象似性进行了相关研究。在国内,“象似性”一词首先由许国璋翻译而来[9]。沈家煊认为象似性“是指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有一种自然的联系,两者的结合是可以论证的,是有理据的”[10]。王寅将象似性定义为“语言符号在音、形或结构上与其所指之间映照性相似的现象”[11]。其他学者如杜文礼(1996)、王德春(2001)、朱永生(2002)、卢卫中(2003)等也曾撰文对语言象似性加以深入探讨。

(二)象似性的分类

根据皮尔斯对符号类型的划分,与象似性紧密相关的“象似符”被进一步划分为映象符(images)、拟象符(diagrams)和隐喻符(metaphors)三个类别。与之相应,语言的象似性被划分为映象象似性(imagic iconicity)、 拟 象 象 似 性(diagrammatic iconicity)和隐喻象似性(metaphorical iconicity)三个类型[12]。其中,映象象似性主要指声音、图像等较为直观的象似,包括听觉上的拟声象似和视觉上的形象象似等。对于拟象象似性的具体分类,不同学者持有不同看法。沈家煊认为拟象象似性包括三条: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与数量象似性[13]。王寅在其基础上又增加三条分类,即标记象似性、话题象似性与句式象似性[14]。隐喻象似性的建立需要借助于第三方事物,即符号与所描述对象之外的其他事物。本文在此主要讨论映象象似性中的听觉与视觉象似性、拟象象似性中的数量、顺序与标记象似性,以及隐喻象似性,揭示象似性对于传达爱伦·坡诗歌死亡主题的重要作用,探讨其诗歌效果产生的认知基础。

二 象似性视角下爱伦·坡诗歌死亡主题的艺术表达

(一)映象象似性

如上所述,映象象似性主要指依据听觉、视觉形成的语言形式与内容之间存在的映射关系,如声音相似和形体相似。因此,映象象似性主要涉及听觉和视觉两个方面。具体而言,在词汇和句法层面,它主要表现为拟声词和象形字的使用。在篇章层面,它主要表现为声音象似性和形状相似性。下文将从听觉象似性和视觉象似性两个方面来解读爱伦·坡的诗歌。

1.听觉象似性

听觉象似性,也称声音象似性,意指模拟各类自然声音,分为“拟声、语音象征和节奏三种类型”[15]。诗歌语言之所以生动形象、富有魅力,原因之一便在于词语产生的声音效果。它既能使读者感受到独特的韵律美与节奏感,又能刺激读者产生相关联想,从而快速加深读者的理解。诗歌中听觉象似性的运用能够直接或间接地模仿各类声音,有助于增强诗歌的生动性、直观性和形象性,促成诗歌主题和情感的表达。爱伦·坡的诗歌《献给安妮》(For Annie)典型地体现了听觉象似性。以下选自这首诗的第四诗节:

The moaning and groaning,

The sighing and sobbing,

Are quieted now,

With that horrible throbbing

At heart:—ah,that horrible,

Horrible throbbing![16]

这首诗歌以爱情与死亡为主题,讲述了一位名为安妮的女子之死。当她还未离去时,诗中的叙述者“我”曾与她热烈地相恋,她漂亮、善良又动人,常温柔地哄“我”入睡。然而,死神却无情地夺去了安妮的生命,“我”与安妮天各一方,所有幸福都化为乌有。安妮之死使“我”悲痛欲绝,经历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痛苦。在这段诗节中,爱伦·坡连续运用了六个拟声词“moan,groan,sigh,sob,throb,ah”,且其中“throb”一词被重复使用两次。大量拟声词的叠加和连续进而生动地重现了诗中美丽的安妮离世时,“我”与其他众多亲人们所发出的抽泣声、呜咽声、叹息声等令人心碎的声音,还原了悲痛欲绝的场面。此外,除“ah”之外,所有拟声词都使用了现在分词“ing”的形式,暗指一切都正在发生,处于一种进行的状态,这令读者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仿佛自己也身处哭泣着的人群之中,感受到强烈的伤感之情。可见,通过拟声词的叠加,作者巧妙地营造出与诗歌死亡主题相似的氛围,这种听觉层面上的象似性增强了诗歌悲伤情感的表达。

2.视觉象似性

视觉象似性也属于映象象似性,包括象形和状物[17]。象形强调语言形式与内容的相似,即通过语言形式的视觉效果折射诗歌内容。状物则指对事物的视觉特征加以描写。在诗歌中,视觉象似性主要是指诗歌的书写、排列形式与其所要表达的意义之间具有某种形式的一致与契合,或是以整体或局部外形映射诗歌所要描述的对象或抒发的情感。在词汇层面,视觉象似性可通过英文字母的运用而产生,如字母“O”在视觉上与圆形物品象似,能够激发人的相关联想。以下选自爱伦·坡的诗歌《致乐园中的一位》(To One in Paradise)中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诗节:

Thou wast that all to me,love,

For which my soul did pine—

A green isle in the sea,love,

A fountain and a shrine,

All wreathed with fairy fruits and flowers,

And all the flowers were mine.

And all my days are trances,

And all my nightly dreams

Are where thy grey eye glances,

And where thy footstep gleams—

In what ethereal dances,

By what eternal streams.[18]

通过这首诗歌的标题,读者便可领悟其死亡的主题。这首诗是诗人写给身处“乐园”中的一个人,显然,这个“乐园”指的就是人逝去后所处的地方。这首诗歌共有四个诗节,在此仅选取诗歌第一个与最后一个诗节。两节诗节共计十二行,然而,以字母“A”开头的诗行就占据八行之多。诗歌的开端与结尾频繁以字母“A”出现,若进一步结合诗歌内容来反观字母“A”的外形,读者便容易联想到人逝去后的埋葬之地——坟墓。字母“A”的外形十分贴近坟墓的外观与构造,储存于读者大脑中的“死亡”相关背景知识被激活,读者从而更能理解此诗的艺术美感。可见,为了衬托“死亡”这一主题,作者将字词编排成与之相似的形状,读者可以通过这些字母来推断出诗人意在强调之处。视觉象似性在此诗中得到充分体现,诗歌的形象性和生动性也跃然纸上。

(二)拟象象似性

根据皮尔斯所划分的拟象符的定义,该符号各个组成部分与所指对象各部分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如在顺序、距离、数量等方面[19]。诗歌中的拟象象似性十分普遍。诗歌篇章单位中的词、句、节的排列不是任意的,而是具有意蕴,最终指向诗歌主题和内容。下文主要将从数量象似性、顺序象似性与标记象似性三个方面来分析爱伦·坡的诗歌。

1.数量象似性

数量象似性表示“语言单位的数量与所表示概念的量和复杂程度成正比象似”[20]。这意味着语言表达的单位数量越多,所传达的信息量也就越大。熊沐清认为,语言表达的单位数量与作者意图、主题等因素相关,对于意在突出和强调的内容,作者更可能赋予其更多篇幅[21]。就诗歌而言,词句的重复往往导致数量上的增加,从而也就增强了其所表达的意义,突显出语言背后诗人所意欲传递的隐含意义。以下仅选取爱伦·坡的诗歌《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e)的最后一个诗节进行说明:

For the moon never beams,without bringing me dreams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d the stars never rise,but I feel the bright eyes

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

And so,all the night-tide,I lie down by the side

Of my darling—my darling—my life and my bride,

In her sepulchre there by the sea—

In her tomb by the sounding sea.[22]

这是一首悼念早逝爱人的诗歌,同样展示了死亡的主题。诗中的安娜贝尔·李是美的化身,是诗中“我”的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本应拥有美好的人生和爱情。然而,她却被凛冽寒风冻死,静卧于海边坟墓中,与喧嚣的大海为伴。她的离去使“我”悲痛欲绝,“我”只能借梦境来排解对她的思念。在这首诗中,数量象似性主要通过字词和句子的反复得以体现。在字词上,“我”的心上人“Annabel Lee”的名字在全诗中共反复出现六次,仿佛“我”对挚爱之人的声声呼唤。此外,诗句如“In…by the sea”和“of the beautiful Annabel Lee”的间隔重复使读者一方面被带入海边的氛围中,另一方面也深刻感受到安娜贝尔·李对于诗中“我”的重要性。通过字词和诗句的反复,诗歌传递了一种久久难以平息的强烈情感,展现出诗中“我”对于心上人之死的哀痛之深。可见,数量象似性增强了原文的修辞效果,使诗歌的隐含意义更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2.顺序象似性

顺序象似性是指“句法成分的排列顺序映照它们所表达的实际状态或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23]。换而言之,顺序象似性反映了语言安排和人类的认知顺序相一致,如人们通常按照由近到远、先前再后、先大到小等视觉上的认知顺序来描述事物。此外,时间顺序也是人类认知观念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英语中许多表达结构的语序与时间顺序象似性的原则相一致,按照时间先后进行排列组合,如“from dawn to dusk”“from beginning to end”“lifeand death”“come and go”等。在诗歌中,诗歌叙述的顺序可以映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以下仅选取爱伦·坡的诗歌《钟》(The Bells)每个诗节的前两行进行解读:

Hear the sledges with the bells—

Silver bells!

Hear the mellow wedding bells—

Golden bells!

Hear the loud alarum bells—

Brazen bells!

Hear the tolling of the bells—

Iron bells!

…[24]

这首诗共有四个诗节,通过每个诗节的前两行便可看出,不同诗节描述了不同的钟声,象征四种不同的人生阶段:少年、青年、中年及老年。首先,银铃(Silver bells)揭示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夜空中铃铛奏出快乐的音符,孩子们在雪地里嬉戏追逐。其次,婚礼上的金钟(Golden bells)象征着幸福美满的青年时光,新婚夫妇伴着柔和的钟声迈入神圣殿堂。再次,示警的铜钟(Brazen bells)展现了颠簸动荡的中年时光,钟声凄厉刺耳。最后,丧钟(Iron bells)象征着垂暮之年人生的终结,尖塔上孤独的敲钟人像幽灵一样奏鸣丧钟,忧郁的钟声传递出无尽的凄凉之意。最后一个诗节共有44 行,是全诗最长的诗节,丧钟深化了死亡的气息,将读者引入了死亡的体验。从少年、青年、中年到老年,诗歌用钟声描绘着成长,这与生命历程的时间顺序相一致,生动形象地再现了人的一生,揭示了“死亡”是人最终不可抗拒的归宿。诗人采用了自然的时间表达顺序,这种顺序象似性使诗歌的情感强度逐渐增加,由欢快喜悦到悲伤忧愁,伤感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从而使读者领略到独特的诗歌效果。

3.标记象似性

王寅将标记象似性定义为“带区别性特征的有标记的语言成分比其对应的无标记成分表示着额外的、不寻常的意义”[25]。从认知的角度看,有标记的语言成分所涉及的认知过程通常更加复杂,原因在于其需要认知主体付出更多的心理努力与处理时间。简而言之,标记象似性主要指采用违反常规的表达方式对重要信息进行突显,借此吸引读者关注,使读者体会到作者的主观意图。比如大写相对于小写,斜体相对于非斜体,倒装语序相对于正常语序等都属于有标记的语言成分。而无标记则不需要太多的认知加工。诗歌中出现的大写、斜体以及诗行的特殊编排等均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常规,能传达特殊的意义及审美效果。以下选自爱伦·坡的诗歌《梦境》(Dream-Land)的第一个诗节:

By a route obscure and lonely,

Haunted by ill angels only,

Where an Eidolon,named NIGHT,

On a black throne reigns upright,

I have reached these lands but newly

From an ultimate dim Thule—

From a wild weird clime that lieth,sublime,

Out of SPACE—Out of TIME.[26]

诗歌标题Dream-Land 看似代表一个充满美好的理想世界,然而若细读全诗,读者便发现,这个美好的“梦境”是相对于那些鬼魂幽灵们而言的,是“食尸鬼”的居住之地。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个“梦境”令人闻风丧胆,恐怖而又怪诞,充满了死亡的气息。然而,诗中的“我”超越时空,来到这个阴森绝望之地,追寻已逝亲友的鬼魅身影。在这段诗节中,出现了三个全部用大写字母拼写的单词“NIGHT”“SPACE”“TIME”,属于有标记的语言成分。“NIGHT”首先出现,为诗歌营造了一种恐怖阴郁的氛围,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Out of SPACE”与“Out of TIME”出现在诗节的结尾,引出了诗歌下文中“我”超越时空、抵达“死亡之地”的奇幻场景。可见,标记象似性的使用,使得这些单词在所有诗行中显得格外醒目,起到了突出、强调的作用,从而吸引读者探索其背后的深刻意蕴,有助于诗歌死亡主题的表达。

(三)隐喻象似性

隐喻是指不同上位经验领域里两个概念的映射,即将源域的特征映射到靶域,或者说靶域的概念可以通过源域来理解[27]。隐喻在人类的语言交际中有着重要的作用,提供了将主观经验领域用感知运动领域的约定性心理意象来描绘的途径[28]。同时,隐喻与象似性有着内在联系:隐喻象似中隐喻的主喻体之间,源域与目标域之间固然要有相似点,否则便不会产生相似联想(association of similarity),但这种相似在隐喻象似中却又是表现语言符号与思维对象象似性的手段[29]。在皮尔斯所划分的三种象似性类型当中,隐喻象似性是抽象程度最高的。它被定义为从一个概念投射到另一个概念,从一个认知域映射到另一个认知域的过程[30]。诗歌中的隐喻象似性对于诗歌主题的凸显和感情的表达具有重要意义。在爱伦·坡的诗歌中,死亡的主题表现得十分突出,忧郁伤感情绪是其诗歌的主旋律。他的诗歌总是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对死亡之美的追求构成了他独特的诗歌风格。下文将选取爱伦·坡诗歌《湖——致——》(The Lake—To—)中的代表性意象黑夜与湖水,对这两个意象的隐喻进行分析,考察隐喻象似性对表达诗歌死亡主题所发挥的作用。

1.黑夜是死神

在爱伦·坡的诗歌中,涉及的时间大多是在夜晚,因此其诗歌背景大部分都是黑夜以及相关的梦境。“黑夜”的意象在《乌鸦》(The Raven)、《尤娜路姆》(Ulalume)、《睡美人》(The Sleeper)等多首诗歌中反复出现,是爱伦·坡诗歌中的重要意象之一。本文在此主要对诗歌《湖——致——》中的“黑夜”意象进行分析,黑夜在这首诗中被隐喻为死神、死亡。以下选自此诗的前两个诗节:

In spring of youth it was my lot

To haunt of the wide earth a spot

The which I could not love the less—

So lovely was the loneliness

Of a wild lake,with black rock bound,

And the tall pines that tower’d around.

But when the Night had thrown her pall

Upon that spot,as upon all,

And the mystic wind went by

Murmuring in melody—

Then—ah then I would awake

To the terror of the lone lake.[31]

诗歌的第一个诗节交代了诗歌中故事的背景,即这片湖是诗中人“我”在年少时“命中注定”(“my lot”)会去的一片湖。湖泊四周被漆黑的岩石和高耸入云的松树包围,形成与世隔绝的状态,于是这片湖显得十分孤寂荒芜(“loneliness”“wild”)。但诗中的“我”认为这片湖十分可爱。接着,第二个诗节的第一句“当黑夜撒开夜幕”(“But when the Night had thrown her pall”)便是一个隐喻,诗歌的气氛随之发生剧变:这片湖不再可爱,而是充满了恐怖(“terror”)的气息。“黑夜”本是无生命的名词,无法发出任何动作,然而在这里却能够发出“撒开”的动作,“将那湖与世界一同罩住”,造成了动词与其主语间的字面意义冲突,从而建立了隐喻象似性。在这个隐喻中,“撒开”的对象是“pall”。而“pall”一词具有两种含义:既指浓烟,也指柩衣、棺材罩布。因此,这个诗句中动词与名词的搭配激发了读者的联想。“撒开”和“罩住”的动作本应是有生命的事物发出的,结合宾语容易使人联想到“棺材罩布”而非“浓烟”,而棺材与死亡紧密相关,“撒开”棺材罩布的就是死神(黑夜)。因此,这个诗句可以理解为死神笼罩了整片湖泊和整个世界,全诗的气氛也从平静陷入了恐怖。源域“死神”的特征映射到目标域“黑夜”。可见,诗歌中“死亡”气氛的渲染正是通过隐喻象似性实现的。

2.湖水是地狱

除了上述的“黑夜”意象之外,“湖水”也是《湖——致——》这首诗歌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在诗中被隐喻为“地狱”。以下是诗歌的第三和第四诗节:

Yet that terror was not fright,

But a tremulous delight—

A feeling not the jewelled mine

Could teach or bribe me to define—

Nor Love—although the Love were thine.

Death was in that poisonous wave,

And in its gulf a fitting grave

For him who thence could solace bring

To his lone imagining—

Whose solitary soul could make

An Eden of that dim lake.[32]

诗歌第二个诗节的结尾引出了湖的恐怖,然而,第三个诗节的开端便阐述了诗中人“我”的与众不同的态度:“我”并不认为这种恐怖吓人,反而因这种孤独和恐怖而感到欣喜(“delight”)。这也正体现了爱伦·坡的写作风格,即他对死亡、恐怖与孤独的沉迷。接着,第四节指出“死亡在那有毒的涟漪里”(“Death was in that poisonous wave”),并且“在它的深渊/有一块坟地适合于他/他能从那墓堆 ”(“And in its gulf a fitting grave/For him who thence could solace bring”)。虽然诗中没有明确展示深渊、坟地与墓堆所指的对象,然而,读者却可以从上下文语境中推断出这里所指的即是这片湖,湖水的涟漪中隐藏着死亡,是深渊、坟地、墓堆所在之地。从隐喻象似性的视角来看,源域“地狱”和目标域“湖水”存在许多相似之处。地狱中埋葬着亡灵,是深渊,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而这片湖水也被四周环境所隔绝,湖水是透明的、有深度的,从透明的水中能够看到水底不平整的沙丘,如同一座座墓堆。诗歌最后两个诗句更加凸显了这种隐喻关系:“他孤寂的灵魂能够/把凄凉的湖变成伊甸乐园”(“Whose solitary soul could make/An Eden of that dim lake”)。将湖水理解为地狱,读者便能更清楚地领悟到诗人对死亡的钟情与迷恋:诗中的主人公“我”尝试将湖(地狱)变成伊甸园(天堂)。可见,隐喻象似性使读者更深刻地领略到诗歌中湖水和黑夜的不寻常之处,也更好地体会到整首诗所带来的死亡气息。

三 结语

本文从映象象似性、拟象象似性与隐喻象似性三个维度对爱伦·坡的诗歌进行了分析,探讨了其诗歌中伤感忧郁的基调得以产生与加强的认知基础,揭示了象似性对传达诗歌中死亡主题的重要作用。研究发现,从映象象似性来看,爱伦·坡诗歌中的听觉象似性和视觉象似性主要体现在拟声词的叠加以及字形的编排,从而使诗歌更富有生动性和形象性。从拟象象似性来看,爱伦·坡诗歌中的数量象似性主要体现在字词和诗句的重复,顺序象似性主要体现在自然的时间表达顺序上,标记象似性主要体现在使用大写字母进行拼写,从而增强了诗歌情感的表达,使读者领略到独特的诗歌效果。从隐喻象似性来看,爱伦·坡诗歌中的隐喻象似性主要体现在与黑暗、死亡有关的意象上,文中所分析的黑夜与湖水两个意象的隐喻渲染了诗歌中“死亡”的气氛,使诗歌的隐含意义更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象似性作为语言的一个重要特性,拓展了我们对语言及其本质的认识,即语言不仅是人类交流的媒介和工具,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客观现实世界,语言结构在诸多方面都折射出人类的思维结构。就诗歌的理解、鉴赏和创作等多层面而言,象似性原则发挥了重要的桥梁作用,是诗人创作诗歌和读者解读诗歌的需要。在诗歌鉴赏层面,象似性原则能够从认知角度激发读者的感受能力,扩充读者的想象空间,使其从不同角度感受到诗歌的艺术张力,同时也使诗歌的语言从平面变成立体,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进而帮助读者更准确地感受诗歌中的意境以及诗人通过文字所传达的意图。在诗歌创作层面,象似性原则也是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段和方式,对诗歌创作实践具有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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