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可期否?
——长篇小说《应物兄》的一种解读

2020-12-13 15:13
关键词:济世济州儒学

郑 飞

(上海体育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上海 200438)

沉寂许久,李洱终于强势回归,他耗时十三年写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一经在《收获》上连载发表便引起了包括程德培、王鸿生等在内的许多文学评论家的注意并给予了高度评价。程德培高度评价了李洱的叙事艺术,称他为“反讽之高手,解构之能匠”,并提出“《应物兄》是李洱以前众多小说的回响和延续,而我们需要的是倾听。”①程德培:《洋葱的祸福史——从〈花腔〉到〈应物兄〉》,《收获》2018长篇专号(冬卷)。王鸿生以“临界叙述”一词来解读《应物兄》的叙事艺术,并认为:“在汉语长篇叙事艺术和知识分子书写这两个方面,《应物兄》已经挪动了现代中国文学地图的坐标。”②王鸿生:《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收获》2018长篇专号(冬卷)。

2018年12月,《应物兄》单行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再次收获一片叫好声,人们纷纷以当代《红楼梦》《儒林外史》《围城》等名誉冠之,随书封页上更是标注着“新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新的文学建构方式;新的文学道德”字样,小说出版后不到一年又荣获2019年茅盾文学奖,再次引发了人们对这部作品的关注热潮。

李洱笔下的大学知识分子既不完全“世俗”也不高高在上,而更像生活于你我身边的“饮食男女”,他们有着普通人的快乐、忧伤以及烦恼,甚至有时还会耍些小聪明,他们寄托着李洱对时代、社会甚至文化传承的反思与探求。正如张学昕所说:“李洱的知识分子叙事,基本上不关注重大的历史、生活事件,而是不断返回到个人的日常性存在,个体生命体悟,直指知识分子精神内核的蜕变。”③张学昕:《话语生活中的真相——李洱小说的知识分子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3期,59页。尽管如此,我们并不能把李洱简单归入到写实作家的行列,因为他笔下的“日常生活”仍有鲜明的“精英色彩”,其笔下的人物也有着鲜明的“知识分子特质”,正如评论家王侃所说:“与刘震云们笔下的‘日常生活’不同,李洱写的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只是知识分子场域内的日常,这样的‘日常生活’与普通大众场域没有太多直接的接触与关联,里面没有柴米油盐的尴尬,没有为大白菜斤斤计较,没有疲惫繁琐拥挤的生活空间,他们使用的语言仍然是精英化的语言,发生的事件还是知识分子场域内部的事件,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大众的‘日常生活’保有一定距离,不融入,也不被打扰。”①王侃、杜莹:《知识者的浮世绘——李洱小说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0期,197页。

表面上看来,《应物兄》的叙述似乎比《花腔》平实,至少在故事情节上读者无需耗费太多精力,但《应物兄》的阅读感却算不得轻松,这种不轻松一方面来自文本“自由流淌”的故事安排,一方面则源于李洱在文本中惯用的密集型知识轰炸。《应物兄》尤如一条有着多条支流的大河,其中应物兄所在的济州大学创建太和研究院是主流,围绕着这一事件而出现的一系列事件、讨论、考证等是支流,主流与若干支流共同构成了《应物兄》文本的构架,而遍布其中的历史、哲学、文学、宗教、艺术、医学、戏曲、堪舆等知识则是附着在河流边的树木与鲜花,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应物兄》的关键词是“复杂,杂烩,百科全书式”。②俞耕耘:《生活实在感被知性的学识消减了——评李洱的最新长篇小说〈应物兄〉》,《文汇报》2019年3月28日第10版。《应物兄》里的“树木”过于繁茂、“鲜花”过于绚丽,以致于遮蔽了“河流”的壮阔,这给习惯于开门见山的读者带来了挑战,也给人们提供了多样的解读角度。

虽然《应物兄》一经出现就引发了人们的热议,但李洱本人却鲜有表态,更多时候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美国现当代文学理论家M.H.艾布拉姆斯在其所著的《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曾提出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作品、生产者(也即作家,笔者注)、世界以及欣赏者是解读文学的四个重要参考坐标。③参见[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第一章第一节《艺术批评的诸种坐标》,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王宁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李洱显然认同这一理论,他曾不止一次表示,文学作品价值的实现需要读者的参与,通过文本与作者展开“对话”,如此方能探究文学的本真。在一次访谈中,李洱甚至有过要把读者与作者置于同等地位的言论,认为“塑造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作家只能出一半力,另一半力是读者出的,甚至可以说主要是读者读出来的,对这个问题,作家说了不算的。”④张瑾华:《“应物兄们”已经深深卷入全球化进程》,《钱江晚报》2019年3月3日第8版。正是基于此,面对专业的文学评论者和普通读者对《应物兄》的解读,李洱十分淡然:“至少目前为止,很多解读,包括误读,大都没有超出我事先的预期。看到自己埋下的线头,被批评家和读者挑出来,我其实是欣慰的。这说明,真正的对话开始了。”⑤参见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对李洱的采访。

除却读者因素,《应物兄》本身所蕴含的丰富内容也是导致对之有不同解读出现的原因。正如李敬泽所说,《应物兄》“是大园子,你从正门进去也行,从侧门也行,从后门还行,你是正着转、倒着转、哪转都行,都能让你坐下,都能让你觉得有意思”。⑥李敬泽:《这部小说是个大园子,庞大而丰盛》,《湖南日报》2019年1月11日第014版。尽管如此,笔者还是愿意从大学知识分子角度切入,因为大学知识分子问题是李洱长期以来所关注的问题,李洱自己也将《应物兄》归入“一部写知识分子的小说”。而实际上,《应物兄》又绝不仅仅简单写大学知识分子,而是一幅完整的、立体的包括学界、政界、商界甚至市井庙宇等各领域在内的当代社会画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应物兄》映照出的是学术风貌,也是时代景观。”⑦痕墨:《学院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众生相》,《宁波日报》2019年2月12日第B02版。

作为新世纪以来一个文学创作较为集中的领域,知识分子写作受到越来越多作家的关注和参与,该题材在2000年后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无论是作品数量还是质量较之于前都有了大幅提升。从文本内容来看,这些以大学知识分子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作品,其故事发生背景多局限于大学校园内部,关注点在大学自身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或大学知识分子个人的命运遭际,偶有牵涉范围“溢出”校园之作大多也只是浅尝辄止,并未展开铺陈;从创作笔法角度考量,这些作品也多采用现实主义笔法展开文本,或回忆自己的大学经历或直面大学发展过程中面临的问题,除老悟的《教授横飞》、阎连科的《风雅颂》等为数不多的作品有明显的“寓言式”笔法以外,其他绝大多数都可归入现实主义的大类。

2018年底横空出世的《应物兄》,将大学知识分子题材长篇小说拉升至另一个层面——不仅内容更加广阔、叙事技巧也更加精妙、立意也更为高远。李洱本着写与“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的问题有关的一部书”的宏伟目标,以“应物兄”为中心,完整描绘了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完整谱系。《应物兄》以主人公应物兄为中心,向上追溯到自己师爷辈的闻一多以及自己老师辈的姚鼐、程济世、乔木、何为、张子房、双林等,中间有与之同辈的华学明、汪居常、敬修己、栾庭玉、邬学勤、季宗慈等,下到自己的弟子辈易艺艺、孟昭华、张明亮等人。李洱通过对这条近百年知识分子群体发展脉络的梳理,似乎传达出着一种悲观——近百年来,以大学知识分子为代表的一批“社会精英”其本身的社会引领功能是渐渐弱化的,而本应不属于他们的“世俗”意识却是渐渐增强的。面对这些,选择向传统文化的回归似乎才是正途,因而《应物兄》里的人物创设和事件安排甚至行文特征无不在向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致敬。

作为老一辈知识分子,程济世和双林是两个值得关注和探讨的人物。虽然从对文本的作用来讲,程济世是整个故事的引线和情节发展的推动者,双林不过是其中一个普通人物,但作为典型文学形象,程济世和双林截然不同的人生命运颇具代表性。《应物兄》里的程济世出生在济州的名门望族,父亲程会贤曾经担任过济州市市长,还兼任过济大校长,如今的他远在美国哈佛大学,是世界知名的儒学专家,包括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在内的许多大学都奉之为座上宾,所到之处无不夹道欢迎,甚至被尊称为“帝师”。而实际上,《应物兄》的全部故事内容其实就源于他晚年时一个简单的落叶归根想法,其门下弟子更是非富即贵,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儒学大家,80年代在香港讲学时却又与当时担任翻译的谭淳有了男女之情并生下了儿子程刚笃。

与程济世相比,双林全面落败。从外表上看,双林“大秃瓢、像个葫芦。因为还零星地支棱着几根头发,所以又像越冬后的土豆发了芽”,①李洱:《应物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19页,第109页,第825页。他所在的济州大学与哈佛大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自己贵为院士,却也并不像程济世那样在全世界享有鲜花和掌声。但双林院士又是伟大的,年轻时本着“知而不说,不知而不问;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小”的原则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祖国的核事业发展中,几经沉浮,多年后济州大学让他在象征学校最高学术地位的“巴别塔”里讲述自己时他却选择一言不发,只播放了一部资料片:“漠漠黄沙中,一些人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他们或年轻,或年老,都穿着中山装,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清一色的男人。……随后,风又吹起黄沙,他们捂着继续前行。”②李洱:《应物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19页,第109页,第825页。晚年时的双林院士给自己下放时结识的一位朋友所在的小学捐了一笔钱,用来“替失怙儿童交学费的,一直交到他们上完大学。”③李洱:《应物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19页,第109页,第825页。这样一个为国为公奉献了一切的老知识分子,其个人生活却“一片狼藉”,因自己早年的“不告而别”与儿子心生间隙,晚年时不得不借去学校图书馆之机从远处偷偷看儿子双渐;他鼓动自己的孙子入党,还去自己重孙女所在的学校义务给孩子们讲课,读古诗、教授算术知识;当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毅然告别众人,英雄般地重新踏上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来向这个世界告别。

程济世和双林院士两相对比,一个为己一个为公,一个是物质层面的成功者一个是精神层面的巨人,他们也代表了特殊年代知识分子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选择和人生结局。虽然表面上程济世是《应物兄》里无处不在的隐秘力量,甚至在故事里是“独一档”的超能力拥有者,但字里行间双林院士才是更值得肯定的共和国脊梁,作者借应物兄之口说“双林院士更像是一个范例,一个寓言,一个传说,就像经书中的一个章节。”①李洱:《应物兄》,第121页,第7页。

作为书名和主人公名字的“应物兄”,是李洱给读者设置的第一道障碍。然而随着文本继续推进以及读者对知识大水漫灌文体风格的适应,我们发现文本的故事脉络其实并不复杂——应物兄当年在哈佛访学时的导师、世界儒学的代表人物程济世先生晚年突然提出要回自己家乡的济州大学任教,而济州大学正想通过这个契机兴建一所儒学研究院,经过讨论,研究院被命名为太和研究院,而应物兄责无旁贷地被任命为筹建太和研究院的负责人,这也拉开了应物兄纠缠不清的人生命运的序幕,本应“顺时而动”的应物兄被多方力量裹挟也一步步陷入了精神上的“无物之阵”。

身为青年儒学研究专家,应物兄师从济州大学的著名学者乔木先生。乔木先生先是在他“因言获罪”面临被开除时保护了他,后又将他招为自己的博士,应物兄博士毕业时乔木先生又以“性格不合适”为由将之留在了自己所在的济州大学任教,还赠之以孔子《论语》中的名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告诫他以后要管好自己的嘴;乔木先生还把自己的独生女儿乔姗姗许配给了应物兄。表面上看来,乔木先生对应物兄是情深意重,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上的照顾都无微不至,但实际上,乔木先生也亲手给应物兄打造了一把精神大锁。当年北京社科院的某《诗经》研究专家鉴于应物兄的才华而想将之招至自己旗下,正是乔木先生横加阻拦并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论”给强行堵住,结果彻底改变了应物兄的一生,而“谨遵乔木先生之教诲,留校任教的应物兄,在公开场合就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②李洱:《应物兄》,第121页,第7页。此后的应物兄又练就了一番自己跟自己对话的本领,正因如此,也才出现了小说文本开篇一番看似莫名其妙的梦呓式话语;至于与妻子乔姗姗的婚姻更是给应物兄带来巨大的精神负担,二人的结合不仅没能让应物兄体会到家庭的欢乐反而处处受制,在自己的导师兼岳父乔木面前还不得不装出幸福的模样,但应物兄心底里还是向往传统的家庭生活的,这一点从后来他出轨主持人朗月后的不安中可以窥得一二。

戴着自己导师兼岳父乔木亲手打造的精神枷锁,应物兄一步步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无物之阵”中,在被任命为济州大学筹建太和研究院的负责人后,他的精神枷锁越来越沉重。应物兄作为济州大学的代表,他一方面担负着将享有世界声誉的国学大师程济世顺利请回学校的重任,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周旋于校长、房地产商、副省长等各利益集团的代表人之间,而且这些人又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校长葛道宏自不必说,是自己的直接领导,为给程济世创造一流的环境,满足他童年时期对家乡济州的美好记忆,济州上上下下可谓兴师动众,费尽心力找到程家老宅、甚至动用学校力量培育早已绝种的蝈蝈,只为满足程济世儿时对一只名叫“济哥”的蝈蝈的惦念。而在这其中,应物兄都扮演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他是一个中转站,所有的事件他几乎都参与其中,但又并不能左右什么,于是也便带来其精神层面的又一层悲剧。但应物兄等一大帮人费尽心机忙活一通,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空,直到文章结束,众人翘首以盼的儒学大师程济世也没回到济州,更没回到济州大学,小说最后以应物兄因程济世的一个求助电话而遭遇车祸留下一片未知。

按照代际传承划分,华学明、汪居常、敬修己、邬学勤、季宗慈、雷山巴、黄兴(子贡)、郏象愚(敬修己)、吴镇、华学栋、宗仁府、郑树森、董松龄等一系列人物都是与应物兄同辈的大学知识分子,在这其中,季宗慈和雷山巴最为特殊。文本里的季宗慈身份是应物兄的好朋友、出版商和在职博士,这样的身份使得他似乎本应属于知识分子,但实际上他却与知识分子没有任何关系,从本质上讲他更是一个商人,至多是披着大学知识分子外衣的“伪文化人”。与应物兄相比,季宗慈没有知识分子自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他只是顺应时代而动,知识在他们那里是“商品”,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名与利的实物。从某种程度上说,季宗慈是身为大学知识分子的应物兄的一种突围尝试,也可以说是针对应物兄量身定做的一个“替代品”,应物兄想做而不敢做或不屑做的许多言论与行动,作者都安排季宗慈帮助应物兄去实现。按照《史记•太史公自序》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的说法,季宗慈才是真正的“应物兄”。但季宗慈这种“放浪形骸”的“伪文化人”真的是应物兄这样的大学知识分子突围成功后的理想形态吗?这是李洱抛给我们的又一思考。

与季宗慈这样彻头彻尾的“伪文化人”相比,雷山巴更难准确地将之定性。他是一个在知识分子身份上摇摆不定的人,他一方面主动放弃了自己大学知识分子的身份,一方面当失去这个身份后又千方百计想要往这个身份上靠拢。李洱通过雷山巴这个人物形象生动细腻地写出了这类人物的矛盾心态。雷山巴出身根正苗红的革命家庭,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雷先生早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原来学的是哲学,毕业论文是关于《道德经》的。他曾留校任教,后来下海做生意了。”①李洱:《应物兄》,第707页,第710页。投入商海的雷先生大获成功,以经营蛙油为主要业务,而其知识分子的身份被大大淡化,但他又有着“当文化人,大文化人”的理想与抱负,为此他搞起了收藏,并且“因为搞收藏,雷先生被看成文化人;又因为藏品来头很大,雷先生被看成了大文化人。”②李洱:《应物兄》,第707页,第710页。

从程济世、双林到应物兄、季宗慈和雷山巴,其实可以看到知识分子群体本色的逐渐淡化,而到了应物兄的弟子易艺艺、邓林、张明亮则更进一步,如果说应物兄等人是主动放弃的话,那么到了第三代更多的是受外力的挤压。虽然在《应物兄》文本里,易艺艺的分量略重于邓林和张明亮,但也限于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在后者更具有典型意义。

邓林是应物兄的好朋友邬学勤的弟子,因为邬学勤并不善于交际的原因,邓林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新华书店,偶尔的一次邂逅结识了栾庭玉,因帮忙解决了栾庭玉母亲如厕的“难题”而被重视,后又经过自己的“苦心经营”终于到了栾身边并成为他的秘书,开始了自己平步青云的人生道路。但邓林也面临着自己的尴尬:一方面被自己领导栾庭玉的老婆当龟儿子似的训话,一方面又为自己渺茫的前途担忧。但不管怎样,邓林的忧虑都源于想要进一步发展,属于“更高一级”的矛盾,与之相比,张明亮所面临的问题更简单也更普遍却也更典型、更实际。作为在职博士,张明亮理所当然地想为自己谋得更好的发展平台,却又受制于自己原单位的羁绊,还有自己作为独生子女的养老问题、妻子随调问题、买房问题等等,这些“外在的俗物”极大地消耗着张明亮们的精力,也有力地冲刷着张明亮们身上的知识分子本色。

从程济世、双林到应物兄、季宗慈、雷山巴再到邓林、张明亮,《应物兄》清晰地勾勒出了几十年来大学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李洱巧妙地借筹建太和研究院把这些人物聚集起来轮流登台,同时还利用相似人物不同道路的选择探讨不同时代大学知识分子的不同命运尝试。从《应物兄》所创设的三代知识分子来看,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是一步步走向颓式的,小说里的那句“在八十年代学术是个梦想,在九十年代学术是个事业,到了二十一世纪学术就是个饭碗”①李洱:《应物兄》,第196页,封底评语。是对这一趋势简单而直接的注解。

李洱长期浸淫大学知识分子中间,对于知识分子内在精神越来越淡化的现象洞若观火,但对于该群体的突围似乎也并不赞同,李洱自己说:“大的方面,它(指《应物兄》,引者注)可以说是跟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的问题有关的一部书。思考的这些问题,跟儒学有关,但不仅仅局限于儒学本身。”②李洱:《雪下面的草尖、希望和理想,常常被人忽视》,《现代快报》2019年4月21日第B4版。同时,他还认为“整个20世纪末、21世纪初,一个基本问题就是身份认同。而身份认同,就是对自己文化的认同。对中国人来讲,就是对以儒学为主流的传统文化保持认同的态度。但这个两千年前出现的儒学,在遭遇21世纪文化现实的时候,需要改变,需要转型,以适应现代社会。”③李洱:《雪下面的草尖、希望和理想,常常被人忽视》,《现代快报》2019年4月21日第B4版。虽然李洱一再强调《应物兄》只是一部与儒学相关的书,但皇皇八十余万字中儒学内容占了很大篇幅,其中的主要事件筹建太和研究院本身便是一个向传统文化致敬的事件,考虑到李洱写作的十三年前,“国学”还并未像今天这样热门,“太和研究院”这样的机构更是少之又少,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出李洱的先见性。其中的主人公应物兄是儒学研究专家,对整个故事起着主要推动作用的程济世是世界知名的儒学大师,而《应物兄》整体文本小标题的选取也是借鉴于《论语》——取自正文第一句话的头两个或三个字,这也是从具体操作层面向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回归。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应物兄》来说更是如此,它以其丰厚的内容为读者进入文本提供了多种可能。从社会学角度来看,《应物兄》以高度浓缩的文本时间展示了中国近百年来的社会变迁及人们的精神演变轨迹;从考据学角度来说,小说里面充满着历史、哲学、典籍甚至翻译知识的考证;从文学自身角度考量,《应物兄》无论是情节创设还是叙事技巧上都有许多可取之处。毫不夸张地说,《应物兄》犹如一个大花园,无论哪一类读者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也许是它之所以会引起人们如此强烈关注的一个原因。正如小说封底所说“小说最终构成了一幅浩瀚的时代星图,日月之行出于其中,星汉灿烂出于其里。”④李洱:《应物兄》,第196页,封底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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