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世相发微与自我精神溯源
——读王跃文的杂文

2020-12-14 12:02
百家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精神

内容提要:王跃文在创作小说之时,也创作了为数不少的杂文。他的杂文或从历史皱襞中发微专制的悲喜剧,或从当下世相中揭露世人的阴暗点,或在欲望泛滥中“大恐惧”于良知的颓变。在坚持“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同时,他也对自我精神谱系进行了溯源,他始终将湖湘文化、民间立场和“五四”精神视为人生和创作的源头活水。

作为著名作家,王跃文的权场叙事和乡村书写在当代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他在执著于小说世界的构建之时,也创作了为数不少的杂文。《我不懂味》(2005 年版,北京日报出版社),《胡思乱想的日子》(中国海关出版社,2008 年版),《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拍手笑沙鸥》(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幽默的代价》(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读书太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无违》(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等,这些杂文或追摄生活,或检视时代,或剖析世相,或审视自我……他们是“随心随性而直抒胸臆的文字”①,也是王跃文文学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

王跃文是一个对文学怀着虔敬之心的作家,更是一个热爱生活、向上、求真与尚美的作家。“文学可以表现恶,但它的精神内核必须是善;写恶的文字是站在恶的泥淖深渊里对人类生命本质的追问,对真理的追问,对美和温暖的追求。”②向善、求真、尚美,是其文学创作的初心,对生活暗点的曝光,对丑陋虚伪的鞭挞,对愚昧麻木的批判也就成了其杂文的基本鹄的。因为“杂文便是这类文字:既不替现实涂抹迷人的油彩,也不为未来虚构光辉的显祖。其实可以说得简单些:杂文就是说真话。”③“说真话”,是一种直面历史和现实的态度,也是其创作的基本价值取向。

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封建专制历史,其影响可谓浃骨沦髓。王跃文在翻阅存经史子集与杂书野说之时,总能以敏锐的眼光与独特的视角,发掘和敞亮历史皱襞纹理中专制造成的闹剧、喜剧、丑剧。《杂书谈》中,作者撮取正史与杂说,典籍与笔记中的故事,写出了封建权场的可笑状态和心理与行状。《清史稿》中,对张英、高士奇渴望外放心思的发微,不仅褫夺了他们名臣华盖,更是发露了他们利欲私心;《谐铎》中庸才夏器通屡试不第,却因尚书“下气通”一事而意外中举,尽显了权场的荒唐;《埋忧集》中写出了布贩子行贿捐官,尔后到吏部吵闹要求退还银钱的封建官场闹剧;《伏尔泰与年羹尧》中,年羹尧原本与雍正情同手足,却在刹那间成为阶下之囚,写出了“皇恩浩荡”中的杀机;《老爷都有坏脾气》中,对人们所雅好的张之洞、殷洪乔等人的魏晋风度与任诞脾性进行了“解密”,剖析了张的假装睡觉,殷的丢弃他人信件,并非一般意义的任诞特立,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倚重职权、虚伪委蛇、无视下属与他人的做派而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位高权重者,多好歌功颂德之声,作为臣僚和下属也就尽阿谀逢迎之能事,哄与骗,也就成了无处不在的“常识”。《演百姓》《皇帝见农夫》中,乾隆“体察民情”时,只想听取种种歌功颂德之言,群臣也深味个中之意,处处搭台演戏。百姓满口河清海晏,朝中自是个个忠臣。臣子哄骗君王,君王也会设法哄骗臣子。除了所谓的恩泽、官职与利禄外,那就是将臣子僚属的奸佞贪腐、堕落朽败当做驾驭与控制的权柄。《官话》中,康熙对于种种浮费与铺张,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意纵容。从外看来是皇权浩荡宽大,在内来则是让臣子为己奔命。《其实皇帝都知道》中,康熙对臣子的“治国宜宽,宽则得众。若吹毛求疵,天下岂有完人?”的一番廷训,可谓意味深长。示意挑唆陈梦雷告发李光地的不忠,不可谓不奇。作为九五之尊,对于臣属的贪与廉、能与庸、公与私、忠与佞等无不知晓,但若要驭人,莫过于权柄和口实。也即所谓“皇帝想治别人的罪,本不可不用理由,但若能有些把柄,毕竟方便些。可见,皇帝用人整人,不太关乎官员们的奸忠贪廉,也不关乎国法纲纪。”④这真可谓对高高在上的至尊权力者心性本质的深切之论。

王跃文在翻阅古人典籍与野史杂论时,也对现实中的许多不良现象也进行了批评和反思。在民主与法制的当下社会,权力中心意识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以更为隐在的形态或某种习见的方式存在于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之中,王跃文以其明敏深刻发幽烛微,也对其进行了应有的讽刺与批判。

房产商将房子命名为“官邸”,以迎合买主的拜官心理(《精舍之类》);明星们或扎堆嫁入权门,或竞相进入管理部门混得一官半职,以求富贵(《体育明星富贵说》);北京人认为自己所处“皇城”,对外乡人总有高人一等的优越心理(《北京人很好玩》)……与对市民对权力崇拜的嘲讽相比,王跃文对知识分子奴性心理的批判则要尖锐与“恶毒”得多。在人们的意识中,知识分子因是强权的反抗者,真理的追求者、良知的践行者与人道的守护者而常被大家置于权力领域之外。甚至有人认为只有在权力关系暂不发生作用的地方知识才能存在,只有在命令、要求和利益之外知识才能发展。但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知识与权力的关系都是极为密切的。“权力制造知识(而且,不仅仅是因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励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⑤当下,知识分子阶层日益多样复杂。有的知识分子不仅未能成为时代精神的先驱与人文精神的坚守者,反而依凭着知识的丰富、身份的优越、民众的信赖等,或与强势群体合谋以牟取私利,或者无视基本常理哗众取宠以博取关注。《口出雷语的教授们》中,作者对某些名校教授无视历史与民族的灾难,无视起码的良知与道义,丧心病狂地为“文革”辩护进行了义正辞严的批判;《无良学者“眼镜蛇”》中,对一些无良学者假借知识的光环与贪腐官员、不法商人结成“腐败铁三角”进行了拆解,对他们“腐败有理论”“腐败有限论”“贫富差距合理论”等奇谈怪论进行了批驳,对他们为腐败护航、为暴利张本、为私欲摇尾的的邪恶用心与丑恶嘴脸一一进行了造影,更以“眼镜蛇”对他们进行了形象的概括。《穷人拿唾沫淹死你》中,作者对一些知识分子逆时代而行,大谈特谈所谓的“贵族精神”的现象进行了严峻的批判,指出这种现象不仅与民主、平等的现代精神背道而驰,更是其无意识深处封建等级观念的沉渣泛起。

封建意识的沉渣泛起中,还有盘踞在男女关系中的男权本位意识的痼疾。《待价而沽》就是针对当下流行的割眼、隆鼻、丰胸、美臀的疯狂时潮背后潜藏的男权本位意识的发露。虽说女性是“为自己而美丽”而整容,但却是在有意或无意地追逐男性“为满足自己的性购买需要而成功抛出的又一个诱饵”⑥。在《宝贝时代》中,文章透过足球宝贝、网络宝贝、汽车宝贝、啤酒宝贝等等纷纷出场的热闹,见到了时代与社会对女性需求的欲望化心理,也见到了“宝贝”们面目的迷惘与木然。在男性心理与社会观念中,女性“以色事人”的角色并未发生质性改变。《裙子与经济》中,文章更是从无意识心理出发,对社会现象中潜藏某种的猥琐与病态心理进行了应有的讽刺。在《从女娲到女祸》中,一些摇唇鼓舌的文人说社会已经进入“她时代”“准母系社会”,但作者却对历史与现实,社会到家庭中女性的真实处境进行了检视,对这种可笑与荒谬的观点进行了批驳与颠覆。《禁止女人养公狗》就可说是对所谓的“她时代”的有力批判。“女祸”时代结束了,但社会意识深处“男人坏了,总怪女人”的成见却从未清除。“廉嫂”“廉母”等新名词出现,禁止配备女秘书、女司机的条文等,无不表现社会意识的依然是“公母问题”⑦。在《我们都不认识你老公》中,文章对女性借助自己丈夫以抬高身价的做法进行了揶揄,也对女性对“第二性”化的无意识进行了应有的批判。在《不想做怨妇的法子》中,文章更从社会经济层面、文化资本层面、生物基因等等层面对男性的性别优势与本位心理进行了应有的分析。指出对经济资源的占有,对文化话语权的独霸是造成其本位存在的渊薮,而生物层面性活动付出的不对等,同样造成了上述男女不平等的现实。

在对种种因封建专制造成的或隐或显,或浓或淡的权力关系的遗毒进行观照与剖析的同时,王跃文也对当下诸多领域中欲望泛滥、道德滑坡造成的各种混乱和失序进行了关注与思考,并在其中寄寓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忧患。

传统社会中,因物质匮乏,再加上儒道家对朴素简约生活的倡导,以及“为富不仁”“耻言富与利益”的文化心理的影响,道与欲、义与利、仁与富等等不仅长期处于紧张对立状态,而且往往是义重于利,德贵于欲。更有甚者,则是朱熹所主张的“存天理,灭人欲”。时世迁移,随着市场经济在生活领域的全面渗透,先前备受压抑的本能与欲望在与道德和精神的角力中发生了颠覆性的翻转,物质与金钱、本能与欲望则如洪水泛滥裹挟一切。“凡外重者内拙”⑧。道德伦理日益堕落,心灵精神密布雾霾,人与人之间剩下的只是赤裸的金钱关系与冰冷的功利计算。《一个不要脸的时代》《裸奔与脸》中,作者以“裸奔”对当下无视起码道德、金钱至上的国民心理进行了强烈讽刺与严厉批判。在《狐狸不吃葡萄》中对那些以欺骗为聪明,以无耻为可贵的“成功人士”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诚信缺失,欺骗盛行,良性的市场规律无法形成,健康的社会心理也逐渐变得扭曲与走样。而在《那些砍了头的树》中,则从日常旅游、乡村丧礼、礼佛参禅、盖房造屋、大树进城等等现象出发,批判了“婚姻、伦理、宗教、民俗、一切都可娱乐,一切皆可消费”⑨的蔓延与泛滥。物质的富裕,待遇的优厚,给人们带来了所谓的存在感与尊严感,但人们都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因为在内心,他们所缺乏的是价值在体的位格,是对人的尊重、理解和信任。换句话来说,他们缺少爱的力量。他们在贪婪的攫取、占有与掠夺,而不知道共享、给予和“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别人,那你就必须是一个实际上能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你同人和自然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生活的、与你的意志的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⑩马克思的认识依然让人深思……

物质财富的增加,并非意味着理性的进步与发展。现代理性是建立在良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秩序之上的,是以具有理性的社会个体为基础的。在《羊毛出在猪身上》《世界很冷,中国很热》《新闻制作法》等文章中,王跃文从一个普通市民的视角对股票市场、房产市场与新闻传播的失范进行了反思。股票市场的失范,只可能让社会处于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漩涡中。房产开发的无序,让一些不法商人中饱私囊,却让百姓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新闻不顾客观事实,无视本质价值而大张旗鼓的运用所谓的“煞有介事法”“淡化逻辑法”“假戏真做法”“露珠映日法”等等,不但职业操守丧失殆尽、社会公信力每况愈下,而且损害和败坏了社会风气与精神生态。虽说新闻对社会公共事务的关注较先前有了许多进步,且在日常事务中表现出鲜明的介入意识与主体意识。但这些大多时候只是强装“义角”的表现,稍稍获得蝇头私利就会转帆使舵骑墙变脸。《机场革命》中,两位记者本是积极对机场工作问题予以质问与指责的代表,一旦获得私利不但失去了“革命”的嘴脸,反而充当起了“托儿”,大家对公共事务与公正公平追责的热心程度不过如此。在《老姨妈的自豪》《猴子、熊猫和爱国病》《足球进化,头球退化》等文章中,王跃文也对国人现代理性意识的缺失进行了应有的批判。国家生产总值的提升,并不代表国家富裕生活的实现,更不表明社会文明程度的提升;爱国主义情感的有无与高低,往往成为人们主体性觉醒的标志,但时时处处都高张爱国情怀,却很容易滑入“民族主义”狭隘和自大的泥淖。将动画宣传中的猴子造型、足球比赛的输赢扩散至爱国主义、国民精神等层面进行把握,这不仅是鲁迅先生所谓的“合群的爱国的自大”,更是国民不自信的弱者心理的表现。

在批判道德精神缺失,基本良知颓变的同时,王跃文对于国人生存生态时时怀着“大恐惧”。在《替有钱人着急》中,他画出了那些既得利益者的洋洋自得,更写出了他们饱食遨游中,生命的萎缩和精神颓唐。诚信缺失,安全感也随之失去,生存的荒谬感与恐惧感却与日俱增。在《假装无耻》中,就对国民不得不以“假装无耻”的怪诞进行了深刻剖析。“人心惟危”,唯有以“无耻”才能不被人笑话与欺负。人们只能借助丑恶与无耻来虚张声势,以祛除内心的空虚与不安。人与自我分离,真实与虚假错位所造成的不仅仅是本质价值的被挤兑,更给生活其中的人带来了浓厚的荒谬感。在《人会进化成蟑螂》《谁让我们变成了白眼狼》中他对道德堕落带来的种种乱相进行了严正的批判。黄色、暴力、犯罪等等应当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丑恶现象,但到现今却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对象。“艳照门”、“范跑跑”,可说恶劣至极,却被一些人大声叫好。这是道德的退化,更是人类异化的症候,“越臭越受人追捧,人越来越进化得像蟑螂。”良知搁置,道德异化,引发的是社会生态的恶化与人的根本危机。对物质金钱与官能刺激的疯狂攫取与无魇贪求,是一种精神的危机,是一种无法在快速变化与物质繁荣时代确证自我价值、寻找自我认同的一种症候。当下社会中物质主义的泛滥,是人们对传统伦理的一种反拨,但同时是对传统道德失范、精神心理迷惘的一种过度反应。传统文化曾经拥有相对稳定的价值秩序涣散了,新的价值秩序未曾建构起来,人们在瞬息多变的时代语境之中,只能借助对物质财富的占有与攫取来确定自我的存在,来寻找一种稳定感和安全感。因为“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用不时兴的话来说,它就是一种精神危机,因为这种新生的稳定意识本身充满了空幻,而旧的信念又不复存在了。如此局势将我们带回到虚无。由于既无过去又无将来,我们正面临着一片空白。”……

或许,道德与历史的二律背反是一永恒的文学主题,如何解决两者之间的矛盾,让精神与物质,价值理性与历史理性在良性互动的状况中和谐相处,共同发展,才是现代知识分子真正关心的问题。而这就有赖于“现代人格”的建构。鲁迅先生在上个世纪之初,就曾对国人缺少“诚与爱”而大声疾呼。在市场繁荣、经济发达的当下,这些依然是人们所缺失的。作为现代人文知识分子,王跃文对社会公德与人文精神的健康发展是深为忧患的。但王跃文并没有仅仅将道德作为解决上述种种难题的一剂药方,而是在肯定人的正常欲望与自然需求的基础上,强调法治与法制在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与精神生态上的导向作用与规范功能。在《告别道德神话》中,他摒除了一般人所认为的要抵制道德堕落、市场失范重在依赖加强道德修养,提升人文素养的做法。认为“最基础、最根本社会约束是法律。只有加强法制,才能确保社会公正与公平,才能维护良心和正义,也才能最终维系道德理想”。而在《不可思议》《羊毛出在猪身上》《同胞的脸色》《假如没有内幕》等作品中所期待的则是对新闻、经济、社会秩序的呼喊;而在《把母鹅移到别的地方去孵蛋》《留家妓院又何妨》等文章中则是对自然与对历史理性态度的呼唤。或许,这些建议与呼唤卑之无甚高论,但作为坚守现代理性与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认为“文学里,爱应该是底色,是前提”的作家,其对“人类困境和人类前途的思考与探索”也是他最为基本、也最为根本的价值所在……

王跃文杂文中,还有一部分是自我人生的回溯与文学实践的感悟。与目睹时弊与社会丑恶而奋起批判的尖锐泼辣、激烈强悍相比,此一部分文章要朴素自然、温馨亲切得多。

不按文章发表的先后顺序,而以其所叙写内容进行组织联缀,可以见到《家乡人的血性》《我那柔弱而坚韧的乡村》《幽默的代价》《零碎话》《我的成人礼》《读书太少》《我的文青时代》《想逃离的日子》《四十犹惑》《二十年小说创作之检讨》《自自卑亭往上走》《拒绝游戏》《我写的那些文字》《回到真相》《慢慢写》等文章,不仅记载了王跃文的人生各个阶段的主要事件,更向读者展示了自我认同的寻求和精神谱系的寻根。

李建军曾对王跃文的精神谱系进行分析,说:“王跃文的精神资源和人格资源,无疑与湘楚‘狂士’和先贤有着密切的因缘关系。”同时,王跃文的写作“是可以归入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中国的现代启蒙主义文学的精神谱系。”这种认识可说是深刻地把握了王跃文精神资源的重要维度。作为生于溆浦长于溆浦的农家子弟,王跃文自小就耳濡目染了父母乡民的勤劳善良、朴实仁厚。但好景不长,父亲王庆修被打成“右派”后,他的童年记忆蒙上了层层阴影,并形成了创伤性经验。但父亲的坚韧不拔,母亲的乐观顽强,兄妹的相濡以沫等不仅让他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与美好,更让他从生活的苦难不幸中坚定了对温暖和自由,正义与美好的向往。对于渴望幸福与美好的生命来说,黑暗,让人坚韧抗争;温暖,让人珍爱光明。王跃文积极地吸取生活给他的赐予,将自我精神的源头锚定在了溆浦的“血性”。在《家乡人的血性》中,他认为溆浦人的“血性”是《涉江》《山鬼》《橘颂》等作品那种“钟刚强兮不可凌”相通的“不屈不挠、至死不悔的倔劲”。富于抗争精神与执著意志的“蚩尤、夸父、后羿、精卫”是“我们溆浦人的祖先”,“血性里除了刚强正、宁折不挠,还有一种峻急狂躁的意识”。

溆浦人的血性,奠定了王跃文人格精神的基础,但个体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是转益多师、受益多方的。有西方思想的滋润,也有传统人文的熏染,更有现实人生的启迪与刺激。1980 年代初进入大学,王跃文的面前打开了一个崭新开阔、丰富斑斓的世界。“我最喜欢的是读外国文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狄更斯、雨果、司汤达、哈代”,19 世纪以来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于黑暗的直面和苦难的批判,对生命的尊重、理解与爱护,让王跃文深深地认识到“伟大的文学家,必须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在广泛阅读外国文学的同时,他同样如饥似渴地吸取了以《论语》《孟子》《红楼梦》等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滋养。《自卑亭往上走》中,王跃文用心贴近湖湘精神的脉动,在纷披斑斓的世相与文化中夯实与坚定了自我的文化立场。“……狂狷湘人,虽讲究用行舍藏,可他们最重的心念却是行,而不是藏。”“自古湖湘狂士无不从‘自卑’而入门径,又以‘敢为人先’、‘经世致用’而纵横天地。没有狂气,不成湘人;只知狂傲,亦非湘人。”“文学的大境界还是必须要担当,有道义,有善,有温暖。”认为“中国作家应该多从传统文化中寻求中国人的精神滋养,从民间、从草根寻找中国传统道德的火种”。

吸取传统与民间的优质因子的同时,王跃文更是秉持与践行着“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的精神立场。在他在《仁勇与忧惧》中,《直面人生》《梅溪湖答客问》中多次表达了自己对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精神的认同与自觉继承。对世相的批判,对阴暗的发露等,无不是践行着鲁迅先生所主张的“‘文明的批评’和‘社会批评’的主张。非但如此,他所受鲁迅的影响更体现在他对自我存在意义的坚韧探索之上。他在《仁勇与忧惧》中称鲁迅是“仁勇之人”。在《直面人生》中坦陈:“我真正佩服的只有鲁迅。他那把解剖刀不仅无情地解剖这古老中国麻木愚昧的灵魂,更是毫不留情地解剖着自己,袒露出内心的绝望、颓败、彷徨、狭激、和阴暗。”与传统文化不同,现代文化中对生命主体的肯定,对存在价值与意义的炽烈追求与执著探索,是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精神的精髓所在。出生农村,再到大学求学、厕身官场,王跃文并未为日常生活所沉沦,未曾为外在压力而妥协,更未曾为现世的种种庸俗观念而异化,他一直都在寻找着自我认同的精神资源,也在努力地进行着自我形象的塑造。在《旁观者言》《四十犹惑》《想逃离的日子》《无违》等作品中,我们见到的不仅仅是率性而发的杂感,而是其对生活的种种思考与感悟,更是他对自我的真诚而深刻的解剖与寻找。在《梅溪湖答客问》中,他反复强调“命里注定是写小说”,话带调侃,但却是对自我形象的最终定位,也是自我认同的肯定。当他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后,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我觉得最大的改变,是在现在的现实中,获得了比较大的自由,身心的自由。”愉悦言辞溢于言表,这是他“无违”的选择,执著追求的结果,也是现代生命自我塑造的幸福与悦乐。这种追求,不是传统理学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静修功夫,而是鲁迅先生的“我的确是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的直接引导。这里有着鲁迅那种直面自我的勇气与真诚,也有着鲁迅对生活异化与沉沦予以决绝挣脱与抗战的身影,更有着他对文学的虔敬,对生命的关爱、悲悯和念想……

注释:

①③王跃文:《杂文无需抹上糖衣》,《郑州日报》,2011年11 月1 日。

②王跃文:《向善的文学》,《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230 页。

④王跃文:《皇帝其实都知道》,《拍手笑沙鸥》,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150 页。

⑤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城,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 年版,第29 页。

⑥王跃文:《待价而沽》,《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128 页。

⑦王跃文:《禁止女人养公狗》,《拍手笑沙鸥》,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126 页。

⑧庄子:《达生》,《庄子译注》,张耿光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321 页。

⑨王跃文:《那些砍了头的树》,《拍手笑沙鸥》,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230 页。

⑩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15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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