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论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
——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方法论

2020-12-15 18:14
关键词:人类学范式历史

李 杰

[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雅克·勒高夫在评论20世纪社会科学化史学时敏锐地提出:新的历史科学“是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这三门最接近的社会科学实行合作。”(1)[法]雅克·勒高夫:《新史学》,顾良译,《史学理论》1987年第1期。勒高夫这样说很有道理,点出了社会科学化史学特殊性所在。运用现代社会科学研究历史,是社会科学化史学形成的原因,而现代社会科学可谓林林总总,为什么勒高夫特别强调了人类学、社会学与历史学的结合呢?这是因为,人类学、社会学与历史学一样,都是以整个人类社会为研究对象的,只是它们各自有特殊的侧重面和切入点而已。法国人类学家莱维·斯特劳斯在《结构人类学》中曾论道:历史学与人类学“这两个学科之间的根本区别不是主题、目的或方法的不同。它们具有同一个主题,即社会生活;同一个目的,即更好地了解人;以及,事实上,同一种方法,其中不同的仅仅是各种研究技术所占的比重而已。它们的主要区别是在于对两种互为补充的观察方法的选择不同:历史学是从社会生活的有意识的表达方面来组织资料的,而人类学则通过考察它们的无意识的基础来进行研究。”(2)[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谢维扬、俞宣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第22页。法国史学家弗朗索瓦·多斯也认为:“在学科设置和研究方法上,历史学与人类学十分接近。无论在空间还是在时段方面,它们也都把对方纳入自己的研究领域。”(3)[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7页。之前,我们曾经论述了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4)李杰:《论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方法论》,《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本文将从人类学的层面展开论述,从而完成社会科学化史学研究范式的构想。

本文仍然使用莫兰的科学范式思想作为研究工具,研究思路、表达方式与论述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相同。以下从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以及贯穿其间的逻辑推理着手,对什么是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进行探讨。

一、主导概念与关键概念

在历史研究中主导概念的确定具有预设的性质。通常研究主体在构思课题研究思路时,会设想课题的学术价值取向问题,即研究的创新点在哪里,能为知识的增长或认知的提升作出努力的方向在哪里。如果研究主体有科学研究范式理论修养,主导概念的方法论含义会发生作用,它会为研究形成思维方式框架、逻辑和理论运用设计。主导概念在研究范式中具有中心地位的作用和意义。常见的是,有些文章读了之后会觉得缺少理论性,原因就在于作者在构思研究思路时,头脑中没有主导概念思维。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主导概念是:以特殊映证一般。这里的特殊指事物的某一类别属性(行为)。研究者以自己设计的研究目的,将某一类别属性作为研究对象,通过研究它以认知该事物的性质时,就把这一类别属性作为事物的性质看待了,于是这一事物的属性就取得了体现该事物性质的地位。它不再是个别的类别属性,而是特殊的类别属性。在这一意义上,特殊是个别中的个别,具有典型性、象征性。认知事物的普遍性,是科学研究的目的之一,达到这一目的手段有多种,以特殊映证一般为人类学所常用。法国史学家安德烈·比尔吉埃尔曾就此说:“人类学的特性在于研究那些能用来确定一个社会和一种文化的现象。”(5)转引自常建华:《历史人类学的理论与在中国的实践》,《人文论丛2002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莱维·斯特劳斯亦指出,和社会学“在一般中发现个别”不同,“就人类学家而言,则是由特殊进入一般。”(6)[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第21页。多斯也言,通过解释无意识结构,“人类学实现了从特殊到一般,从偶然性到必然性”。(7)[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第97页。他们讲得很精辟。这里的“一般”指的是,事物的整体性质及普遍意义。由于一般以“特殊”得以彰显,从这一角度看,特殊就是一般。“映证”的含义则是强调了以象征的方式描述出意识或氛围的整体状态。

法国年鉴学派第一代代表人物吕西安·费弗尔在研究莱茵河区域资产阶级时,对汉斯·荷尔拜所画人物肖像画进行了诠释。费弗尔谈道,画中的人物“格奥尔格·吉茨是商人的典型,只要看他一眼,视线就不会从这张三角形的脸上移开,凶狠倔犟的下巴,长长的鹰钩鼻,僵硬的鼻孔,尤其是直接从两只眼里射出来的目光,就像聚焦仪那样准确,毫厘不差地对准他想要搜索的那个点……一个讲求实效却冷酷无情的阶级活生生地展示在这里了”。(8)[法]吕西安·费弗尔:《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许明龙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43页。这段话,首先讲到画中的人物是一个商人,随后讲到这个形象展示了一个“阶级”。这里,阶级是一般,而画中人物即是资产阶级的象征。从诠释一个商人的典型形象着眼,继而将其作为整个资产阶级看待,这就是“从特殊映证一般”方法的运用。在对另一幅画所作的诠释中,费弗尔运用了同样的方法。他叙述道,16世纪的画家格吕奈瓦尔德,在科隆画的一幅画——圣-乌苏尔和圣女的故事,把科隆历史中最精巧的篇章形象化了。在这幅表达了“个人的悲痛和强烈感情的作品面前,我们也不应该只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而应该想到为此作出贡献的许多天才的名字,应该想到汇入这条大河的许多支流的名字。”(9)[法]吕西安·费弗尔:《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第129页。一幅画就代表了“科隆历史中最精巧的篇章”,这是对特殊的表达,而从这幅画中想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天才,不是一条河,而是众多的河流,是“以特殊映证一般”。

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领军人物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曾深入研究了16世纪法国南部名为蒙塔尤的小村庄,深刻解释了宗教信仰在该社区生活中所起的支配作用,为理解主导概念的含义提供了整体性例子。作者论述道:蒙塔尤社区的“信仰方式”是多种层次的重叠,是由许多不同年代的异质观念构成的,这些类似地质层叠的观念结构,“在宗教裁判所生硬乃至恶劣的光线强烈照射下,蒙塔尤仿佛成为一座灯塔,至少像是一面庞大的反光镜,它将光束扫向各个方向,从而照亮和揭示了我们以前人类兄弟的意识和生存状况。”(10)[法]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蒙塔尤》,许明龙、马胜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中文版前言第4-5页。这段感性、形象、并带有感情色彩的评语,颇具人类学触摸历史的特征。作者选择信仰问题作为蒙塔尤的特殊性所在,进而从这一属性解剖蒙塔尤村子的特定性质。当然,作者的研究,涉及了蒙塔尤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各方面,但他把农民的信仰意识作为聚焦点,让它们都从属于它,为此作者才将其比喻为了“将光束扫向各个方向”的“反光镜”。从方法上讲,这是把某一类属性作为体现事物性质的特殊属性的做法。不仅如此,作者指出虽然他研究的是一个小村庄,但目标是通过它让人们理解中世纪法国农民的普遍状态。作者眼中的蒙塔尤,是作为特殊来展现的,具有象征一般的意义。勒华拉杜里的研究方式,被英国史学理论家伯克正确地理解了,他对作者评论道:“他试图撰写人类学意义上的历史社区研究……对这一村落进行描绘及对村落代表的大社会进行描绘。”(11)[英]彼得·伯克:《法国史学革命:年鉴学派,1929—1989》,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6页。《蒙塔尤》一书,“虽不敢称从一粒尘埃看整个世界,但也必称从局部数据中得出一般性结论”。(12)[英]彼得·伯克:《历史学与社会理论》,姚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9页。通俗地讲,以特殊映证一般就是以小见大,陈述的瞬间,暂时变为恒久,细微成为宏大,局部已为全盘。运用这一方法展开的论述,营造出一种久远而深厚的氛围。

在历史研究中,关键概念具有认识论的含义。研究课题的进行与完成,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提供出有学术价值的成果,取决于对关键概念的认知。关键概念对研究课题的深度和广度起着决定作用,把握它,有助于提升研究主体的理论水平。同时,它也是研究主体理论水平的体现。有些论著,让读者感到深度或广度有所欠缺,原因正在于对关键概念认知不足。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关键概念是:记忆、心态、诠释、历史想象、历史审美。

记忆。记忆是保存人类活动遗迹、口传文化等无意识材料的载体。在很大程度上,记忆是相对于文献而言的概念,文献所没有囊括的材料都归之于记忆范围。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习俗,小人物的人生经验,文献都很少涉及,而记忆保存了它们。在这一意义上,记忆又特指被压制、被边缘化的史料。法国年鉴学派将人类学引入历史研究,人类的无意识领域纳入历史研究范围。(13)也有另外的说法,认为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始于18世纪法国历史学家的创造,伏尔泰的《风俗论》也可作如是观,年鉴学派只是重视而非新创。参见常建华:《历史人类学的理论与在中国的实践》,《人文论丛2002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在人类学看来,历史是由许多彼此分开的文化形态组成的。“一种文化就像是一个人,是思想和行为的一个或多或少贯一的模式。每一种文化中都会形成一种并不必然是其他社会形态都有的独特的意图。”(14)[美]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王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48页。研究这种“独特的意图”,就是研究文化、社会、历史,而这种意图就是民俗与习惯。马林诺夫斯基指出,人类的很多行为都没有有意识的动机,但正因为如此,人们就越是想发现它,这构成人类学研究民俗与习惯的科学性。“对习惯行为的事后解释是人类学中最重要的现象之一。”(15)[美]弗兰兹·博厄斯《原始人的心智》,项龙、王星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23页。将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首先必须关注以记忆为基础的方法。“记忆与历史研究有密切关系,历史研究其实就是从见证人所看到的情况中,推导出所发生的事情。而见证人所看到的情况,大多数都是以记忆的方式流传下来的。在记忆中,不但保存着事实,也包含了见证人事后所理解的那种东西,”(16)[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王立君、白锡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8页。“包含着形成历史意义的一种理智能力。”(17)[德]约恩·吕森著:《历史思考的新途径》,綦甲福、来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8页。以记忆为方法进行历史研究,拓展了历史学的边界。文献与记忆合流,记忆获得了与历史事实相等同的地位。早年出版而籍籍无名的《论集体记忆》(哈布瓦赫著)、《记忆:实验心理学与社会心理学研究》(巴特莱特著),“从此普遍被人文社会科学界当作是此研究的经典基石。”(18)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4页。

心态。心态一词指囊括了由信仰、态度、意识、感情活动和日常行为模式等构成的综合体,是对包裹于社会习性、惯例、民俗中的社会心理的强调。它的同义词有集体无意识、集体意识、集体表象、集体心理等。心态与记忆是词义相近的两个概念,两者都以无意识为对象,不过前者关注的是形态,后者关注的是过程。心态作为一个概念被纳入历史研究的重要方法,由法国年鉴学派所倡导。法国年鉴学派第一代代表人物马克·布洛赫曾论述道,历史由两种力量推动或创造,一种是个人有意识的深思熟虑的行为,另一种是诸种社会力量自发形成的总合状态,心态属于后一种。研究心态可以弄清楚历史的自然与自发状态。(19)他特别论述道:“一些集体表象影响着整体社会生活,在大的轮廓上显示出极大的相似性,见于众多民族。”[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9页。布洛赫生活的时代,人们基本上相信“传奇与轶闻基本上只是民众的信仰”,“它们属于民俗学的研究范围,不属于历史”。(20)[意]卡洛·金茲堡:《意大利文版序言》第Ⅹ页,[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为了破除这一囿见,布洛赫在《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以下简称《国王神迹》)中,研究了“正是一定有奇迹产生的信念,促成了人们对奇迹的信仰”的习俗,宣告“迄今为止仅被视为趣闻的东西可以转变为历史”。(21)[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4页。这启发历史学家逐渐意识到,“各个层次的人的意识的问题,有关人的日常情感和潜意识心理过程的学说和构想,有了头等重要意义”。(22)[俄]阿龙·I.古列维奇:《历史和历史人类学》,周绍珩译,《第欧根尼》中文精选版编辑委员会:《对历史的理解》,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99页。随后,费弗尔写的《拉伯雷和16世纪的非信仰问题》一书,研究了心态如何制约人们的思想和自由的问题。书中,作者着重说明了拉伯雷时代左右人们生活、思想和信仰的一系列概念的内涵,以及它们对限制思想自由所产生的作用。经过布洛赫和费弗尔的倡导,心态成为历史研究必不可少的领域之一。对于心态在历史研究中的必要性,勒高夫曾十分通俗地比喻道,在历史研究中,历史学家不仅应该关心恺撒的意图,而且应该关心他的军团的情绪;他不仅应该关心哥伦布的计划,而且应该关心他船上水手们的期望。

诠释。诠释与解释、理解是近义词,有相同的意思,也有区别。相同的意思体现在它们都将主体纳入对事物的认知中,认为对事物的客观认知中包含着主体的认同。区别在于,解释和理解侧重与解读事物中存在的相互关系,而诠释侧重于解读事物中存在的文化差异与意义。解释常常借助概括表达含义,诠释则往往通过引申表达之。金茲伯格认为,人类学对历史研究的影响在于两个方面,即对文化差异的重视,对社会一致性与文化差异的关系的重视。所谓文化差异是地域文化的特质或民族独特性,即文化存在感的表达。诠释方法是以提问的方式去解读文化的,即“通过建设性的问题的提法去认识历史痕迹……把这种隐蔽的历史变成可以叙述的历史”。(23)[瑞士]雅各布·坦纳:《历史人类学导论》,白锡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0页。而这也就是所谓深描的方法,即用引申的方式,解释文化差异的方法。美国学者露丝·本尼迪克特撰写的《菊与刀》就采用了诠释方法。作者曾就她的研究方法介绍道:“最孤立的细小行为,彼此之间也有些系统的联系。我十分重视数以百计的单项行为如何构成一个总体的模式。”作者以提问的方式,将日本人日常生活中自我表露的各种特征串联起来,如义务与权力意识、忠贞与感恩意识、交往中的情义、道德修养与儿童教育方式等生活态度。继而以菊花与刀象征日本人双重性格的典型属性,最后以耻感文化作为日本国民性的身份认同,实现了研究“日本何以成为日本民族”的“一般”目的。另一位美国学者克利福德·格尔茨关于巴厘岛斗鸡的述说,同样如此。作者提出在巴厘岛,雄鸡为男人的象征,斗鸡活动表达的是男人的名望、荣誉、尊严等心理,折射出巴厘岛的社会秩序和交往准则。为述说这一文化特质,作者就斗鸡的准备工作、仪式、结果,与金钱的关系,斗鸡与主人表现等细节作了精心的诠释。

工匠精神的培养是一项长期而艰巨任务,一两次的社会实践活动对学生的思想品德、行为习惯的影响是有限的。只有经过量的积累才能实现事物质的跨越,形成一整套社会实践长效运行机制是帮助学生形成工匠精神的现实要求。通过制度性的设计,形成一套成熟、可操作的实践运行机制,让学生在固定的时间、地点进行实践培训。在实践培训的过程和结束都进行考核和反馈,及时纠正社会实践中的问题,保证实践的科学、有效。使学生内化工匠精神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从而确立正确的人生追求。

历史想象。与历史学从演变研究人类历史过程,无关演变的不能成为历史认知不同,人类学从现象延伸研究人类社会的存在,与延伸无关的不在人类学范围内。从现象延伸至存在的联系,并不总是清晰的和有据可查的。这决定了将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必须使用历史想象的方法。历史想象指的是,在历史现象与历史存在之间虚构或假设出来的差异。历史想象是从现象延伸至存在的桥梁,其内容主要包含什么是更为合理的,如果环境变了会怎么样,超越当下的可能性等,从中发掘出不可抹灭的差异。(24)林开世:《人类学有什么用?》,搜狐网2018年9月12日。勒高夫指出,就“历史学家而言,博学总是必要的、基本的东西,但在本质上它并不比假设、诠释与观念来得更可靠”。(25)[法]勒高夫:《序言》第xxv页,[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美国历史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的《马丁·盖尔归来》一书,使用了历史想象的手法,书中的每一页几乎都可以看到作者利用假设、虚构、设想、推理写出的情节或叙述。诸如:马丁为什么要出走?假马丁为什么要骗人?真马丁出走后去哪儿了?他思念家乡和亲人吗?为什么出走12年后又回来了?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回来?对于这些问题,书中都不是用事实而是用多种可能性来回答,这不能不说是历史想象的大胆尝试。(26)“一旦摒弃了自然科学的客观方法,历史学就成为在重现过往的同时重新想象过往的一种尝试……,《马丁·盖尔归来》作为一种阐释的实验,特别有价值。”阿勒塔·比尔萨克:《地方性知识,地方性历史:吉尔兹及其他》,[美]林·亨特编《新文化史》,姜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英国口述史家保尔·汤普逊指出:“历史学不仅是有关事件或者结构,或者行为模式的,而是有关这些东西如何被经历和在想象中如何被记住的。而历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想象发生的东西,也是他们相信可能已经发生的东西——他们对于一个可供选择的过去,也是对于一个可供选择的现在的想象——可能与实际发生的东西同样至关重要。”(27)转引自王晓葵:《“记忆”研究的可能性》,《学术月刊》2012年第7期。这里,作者强调了历史想象与历史事实一样重要,对在历史研究中运用历史想象的方法作了充分肯定。

历史审美。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目的,是别开生面的。它不像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那样以总结经验为目的,也不像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那样,以解释历史的规律为己任,更不像历史文学那样,以惩恶扬善为价值追求。它的目的是反映出以往人类的意识与生存状态,在历史与现实的关照之间,让人们体验到存在的差异性。这一特殊的目的只能是历史审美。什么是审美?黑格尔认为:“艺术理想的本质就在于使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具有心灵性的事物,因而使外在的现象符合心灵,成为心灵的表现。”(28)[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第201页。从审美的定义引申,历史审美即是通过对历史的体验和感悟而产生的心灵美感,比较典型的如历史感、崇高感、忧患意识、乡愁等。一问世即享有盛誉的《蒙塔尤》《马丁·盖尔归来》《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世界观》《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等书,是历史审美的典范。它们将平庸之物转化为艺术,使世俗之物再度神圣化,将日常生活转换为醒目的仪式,让深藏在文化层累中稳定不变的模式昭示出来,从而“让世界生魅”。(29)[美]埃娃·多曼斯卡主编:《邂逅:后现代之后的历史哲学》,彭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22页。这些著作及其它们所代表的写作样式——微观小历史,着重映射的即是中世纪时期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它们是一面镜子,让现代化世界中的人们观照到了自己的生存境遇:原来过去的人们是那样生活的,而现时代的我们竟是这样生活的!对这些具有历史审美内涵的历史书,有人评论道:它们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前现代的生活风格以及似乎永恒不变的特质,补偿了人们对于社会生活的体验,使那些被现代世界的“进步”挫伤的人们得到了心灵的慰藉。(30)王利红:《试论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与审美之维》,《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1期。

二、关键原则

在历史研究中关键原则起到的作用是如何去做。如果说关键概念是认识论的,那么,关键原则则是操作性的,具有方法的运用的含义。关键原则是主导概念和关键概念的具体化和补充。主导概念和关键概念理解起来不容易,而一旦理解了,便能很好地把握与运用。而关键原则是理解容易,但做得好不容易。常常可以见到,一些文章对具体的历史研究方法并不乏认知,也会运用,但读了后,还是觉得没有讲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原因就在于此。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关键原则如下:

将传说转化为历史。就历史主义史学把历史事件与人物作为历史研究的主要内容而言,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提出,应重视态度、信仰、意识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与意义,把它们置于与历史事件、人物同等重要的位置。例如在它的视野中,“中世纪是这样一个时代,那时在人们的一切社会活动中,充满意义的意识和惯例行为、祈祷和祝福的词语以及严格的礼仪占主要地位。这些象征性活动对于它们的同时代人具有什么意义?哪些‘主观现实’形成社会现实?我们必须审慎而又睿智地阅读这种异质文化的‘象形文字’”。(31)[俄]阿龙·I.古列维奇:《历史和历史人类学》,第100页。英国历史学家汤普森在研究18世纪的平民意识和反抗形式时认为,在前工业社会,习俗控制着社会。他曾谈道:“考虑到习惯会遇到许多经济史学科本身不能当作思想史的一部分来处理,为了获得习惯及其意义的证据,我不自觉地转向了民俗学家的资料汇编。”(32)[英]E.P.汤普森:《民俗学、人类学与社会史》,蔡少卿主编:《再现过去:社会史的理论视野》,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6页。在1988年写的一篇文章中,戴维斯点明她撰写《马丁·盖尔归来》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将这个故事置于16世纪法国村落和法律的价值和习惯之中,借助它们来理解这一故事的核心因素,并借助这一故事回过头来评论它们——也就是说,将一个传说转化为历史。”(33)刘永华:《代译序》,第ⅩⅦ页,[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在神话、传说、故事、习惯、意识中构建历史,开辟了历史研究的新领域。如果说,历史事件是地球的地壳(平均厚度17千米),那么,民俗习惯就是地球的地幔(平均厚度2865千米),它确实是基本的决定历史运动的制约性因素与力量。

以文化解读替代分析概括。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主张,传统形成的行为和惯例,建构了历史,但变化仍然在文化中发生,文明的进化有赖于此。文化变化的表现是形成差异。文化差异是特殊的存在,如“多种多样的起因导致了相同的结果”。(34)[美]弗兰兹·博厄斯《原始人的心智》,项龙、王星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02页。对于文化变化所产生的差异,用一般的分析概括是达不到目的的,应该将诠释文化差异作为历史研究的重心。布洛赫主张,历史研究应当 “大力强调人类事务的自发性。”(35)[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第67页。而从自发性中寻找必然性,应通过文化解读来做到。勒华拉杜里在蒙塔尤的研究中也强调:社会学概括的“一般现象不一定总能提供准确的统计,有时需要从特殊的非正常现象……中反映出深刻的运作规则和潜在的表现”。(36)[法]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蒙塔尤》,第299页。作者所说的从“特殊的”“现象”中发现社会生活的“运作规则”,即是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功能。作者研究了蒙塔尤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家庭生活、人口问题、爱情生活、夫妻生活;农民和教士的各种举止、态度、观念、社交、情感;对儿童的态度、对人死后的解释、鬼魂的看法等。在人类学方法的运用下,勒华拉杜里诠释了蒙塔尤文化的现象和实质。如多数人信仰异端的原因主要是反对天主教征收十一税;同情异端成为婚姻和爱情的根基;在言传身教中实现代际间的文化传递;让灵魂得救是人死亡时的主要追求等。

追求价值的合理性而非事实的真理性。与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追求事实的真实性不同,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追求价值的合理性。这里的价值合理性指观念与经验现实之间的彼此相符。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认为,史学在追求真理时,除了有真假标准外,还应有合理性标准。与历史主义史学将研究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作为科学研究的价值不同,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把意义诠释放在了更为重要的地位。“在这里观察到:古典历史学家通常向其观众提交的有关过去的动机论的主题的逐渐消失。”“中心任务是破解含义,而不是因果解释”的模式得以确立起来。(37)[美]林·亨特编《新文化史》,姜进译,广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页。意义诠释取代了因果论证。戴维斯在说明《马丁·盖尔归来》的写作态度时谈道,当她发现该书的题材时,她决定不去追求历史真相,而是写出历史的合理性。她说:“我感到我拥有了自己的历史实验室,它提供的不是证据,而是历史的可能性。”(38)[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页。这里戴维斯提到的“可能性”,指的就是价值的合理性表现。戴维斯在《档案中的虚构:16世纪法国的赦罪故事及其讲述者》中,研究了数以百计的16世纪请求国王赦免杀人罪的赦免书。她研究的重点不是它们是否真实地反映了事实,而是赦免书这种文献本身——它们在何种情形下被制造出来?它们是由谁编撰出来的?赦免书中的叙事方式与叙事技巧有何特点?这些方式和技巧,与16世纪法国人的叙述能力与风格,与当时的文学创作有何关联,它们如何影响了司法审判?(39)刘永华:《代译序》,第Ⅸ页。[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这种研究取向,注重的就是价值的合理性。

讲个体的故事。这里的个体是与伟人相对立的一个概念,泛指芸芸众生中的个人。和历史主义史学将研究重心放在历史的全局、中心、宏观层面和伟人身上不同,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将重心置于历史的局部、边缘、微观层面,致力于讲好小人物的人生故事。意大利历史学家卡罗·金兹堡如此说道:“往下层文化这个方向拓展关于‘个体’的史学概念是有意义的目标。”“我们不仅能重构无差别的集体,更能重构个体之个性”,个体的“近距离特写有助于我们抓住那些从总体性视角中被漏掉的东西”。(40)转引自李根:《浅谈大众文化史研究的微观化策略》,《史学理论研究》2015年第1期。借用人类学的“深描述”,用讲故事的方式把个体人物的经历、观念、情感、态度、思想和命运等告诉读者,栩栩如生地展现普通人物的形象,生动地刻画历史的细节,是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的一个重要特点。金兹堡笔下的小磨坊主,戴维斯书中离家出走的马丁、勒华拉杜里故事中的转场牧羊人,史景迁描绘的妇人王氏等,其命运无不呈现出生命的意义。这些小人物故事展示的个人经验,提供了一种存在感,给当代的人们予参照。

扩大史料的取材范围。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范式对待史料的态度有自己鲜明的特点。它超越了史料只限于文献的局限。费弗尔和布洛赫,把田野的形态和森林的分布、道路的走向和村庄的平面图、犁和摆杆步犁、瓦片、砖和古代工业留下的遗址、石刻、绘画、雕像、诗歌、故事、传说、遗迹、遗物、账簿无不提升到了史料的位置,作出重大创新。二流著作而非经典更受到重视。布洛赫曾讲了一段自己使用二流著作为史料的心得体会,颇有新意。他说,历史学家收集史料时,“不断地诉诸一流思想家,也许是个错误,更好的做法也许是研究二流作者的著作”。如,当你研究君权神圣问题时,“翻阅有关君主制的普通法概要、赞颂君主制的作品,即关于国王威严的论著、关于王权起源于权威的学位论文、对百合花的赞词等”十分有益。“阅读这些作品,读者不要指望得到巨大的精神享受,它们的思想水平通常都相当低下。”(41)[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07页。“但是,这类作品,因其本身的平庸乃至粗糙,具有极贴近大众观念的优势”,(42)[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08页。对于掌握他们的心态比较有优势。

主导概念从定性的、全局的层次确定课题研究的学术价值,关键概念从量度的、局部的层次提供课题研究的学术价值,关键原则保证其学术价值的实现。从思路的构建,到思路的具体化,再到思路的实现,这就是主导概念与关键概念、关键原则之间的逻辑关系。但这种关系并非是单向的,而是相互的。它们之间存在互渗、互补、互动的关系。例如,如果方法运用不好,研究思路就不会实现。莫兰认为,科学研究范式既是认识论的,又是方法论的,这既是说,研究范式既有理论性,也是操作性的。掌握研究范式,需要理论学习,也要加强实践。

三、案 例

案例在历史研究范式中的作用是提供示范性,以便学习与模仿。库恩曾高度重视案例的作用,指出,从案例学习是掌握科学研究范式的途径。如果说主导概念、关键概念、关键原则提供了范式的理论性、概念性,案例则以具体性、生动性展现出范式。以下将布洛赫的《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以下简称《国王神迹》),勒高夫的《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以下简称《另一个世纪》)两本著作,用作案例加以解读,以加强对上述概念与原则的认知与理解。

布洛赫从弗雷泽的《金枝》学习到研究民俗的方法,对中世纪君王的神圣性问题展开研究,写作了《国王神迹》。这部著作“是历史想象的精心杰作,是对人类学化历史之可能性的一个启示”,(43)[英]彼得·伯克:《法国史学革命:年鉴学派,1929—1989》,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页。“使这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成为历史人类学的奠基人”。(44)[法]勒高夫:《序言》,第ⅩⅣ页,[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但关于这部著作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在这部不朽的名著中,“布洛赫想研究的,从整体上说,是一种奇迹以及对这种奇迹所怀信仰的历史。”这种“奇迹”指中世纪的法国和英国国王通过触摸病人治疗瘰疬病;“对这种奇迹所怀的信仰,”指人们以崇拜的心情相信国王治疗瘰疬病的习俗。对这一主题,布洛赫深入分析了围绕王室滋长起来的各种信仰和传说,它们包括:国王胎记、戒指治病、狮子与国王、圣油瓶、天上送来的百合花、源自天堂的军旗、有关国王的神奇故事等。布洛赫认为,这些材料充分显示出,“民众的思想总是乐于在象征性意象上看到某个真实事件的醒示物。”(45)[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98页。

布洛赫分析到,这些传说深深植根于流传甚远的王权神圣观念,“国王们被认为是神类,至少被认为是诸神之苗裔”,“注定是奇迹创造者”,“迟早必定作为医师出现”。布洛赫就戒指治病的传说谈道,古老的魔法认为,用置于圣堂之上的金银打造成戒指戴在手指上,具有神圣的治病魔力。后来人们将这种魔力转移到国王手上,原因是 “人们相信国王具有超自然的特性。”布洛赫还列举了不少古代观念造就集体意识的现象,如针对“狮子从不伤害真正的国王”的传说,指出:“除非听众和读者已经习惯于将国王视为神奇人物,否则以讲故事为职业的人就不会杜撰和传播狮子主题的故事。”(46)[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27页。国王治病仪式中有一项内容为,给远道而来的穷人一些金钱援助,布洛赫分析道,这依然来自习俗——即“对这个世界上的穷人慷慨相助,是中世纪的道德良心强烈要求君主承担的一项义务”。(47)[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张绪山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77页。布洛赫在研究中,始终贯彻的思路是:以最敏锐的眼光和极度的热情去关注那些偶然的现象、确切的机缘。他解释说:“一些表面上无足轻重的事件常常决定民众的意识活动”,(48)[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第235页。“会不时地映照出一度充满活力但现在已湮没无闻的集体表象”。他花了很大篇幅叙述了马库尔崇拜——一个名为马库尔的凡人圣徒,仅因为他的名字与瘰疬病的拼写相似这么一个偶然,民众竟形成了持久的马库尔崇拜!民众还仅因为国王触摸病人的日子,与耶稣受难纪念日在同一时间,加固了国王神圣的信仰。中世纪是基督教统治人们思想的时期,国王的神圣性与基督教的神圣性如何统一?为什么民众在信仰基督教的同时,还会相信作为俗人的国王具有触摸治病的神圣能力?布洛赫仍然从习俗作出解释:由于当时的民众习惯于以世俗的方式想象宗教,基督教意识开启的奇异世界,“在他们看来,与他们生活的世界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两个世界是相互渗透的”。(49)[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第58页。

布洛赫在研究中运用了多种方法,人类学的诠释方法是其中之一。在分析英法国王治疗瘰疬病的起源时,布洛赫提问道:归于神圣之人的力量被视为有益的因素,进而归结到人的健康方面,这是为什么?作者回答,对于人来说,还有什么益处比健康更为重要且敏感呢?国王既然不是凡人,他具有的力量,一定是带给人们益处的,而与人们益处关系最大的事莫过于健康。把国王的神圣力量归为有益因素,进而归结到健康方面,这是诠释文化差异得出的结论。(50)“国王触摸患者,在他们身上画出十字,这两个连续性的动作,注定要成为这个伟大传统的永恒内容。”[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第17页。通过提问、假设、回答,作者诠释了凡人与神人的差异,有益之事与健康的差异,普通之事与伟大传统的差异。它不是比较事实,而是通过引申事物属性意义得出结论。勒高夫恰当地评价了布洛赫对诠释方法的运用,指出:布洛赫陈述了“基于魔术传统的过程是一个历史过程:是‘一种魔术疗法为国王奇迹所征服的过程’。他对仪式中各要素的关注显示出了人类学的态度”。(51)[法]勒高夫:《序言》第ⅩⅩⅩⅡ页,[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

勒高夫的《另一个中世纪》,从使用时间的习惯与经由习惯而为的惯例着手,分析了时间与劳动的关系,劳动形态的演变与群体心态等问题。选题重要而新颖,是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杰作。书中关于时间的分类以及性质的诠释,有非常独到的见解。

作者将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分为教会的时间、商人的时间、劳动的时间三种,并论述道:教会的时间的性质是永恒的,“时间被安置在永恒之中,它是永恒的片段。如同人们所言,‘对于中世纪基督徒而言……感觉自己存在便是感觉自己活着,感觉自己活着便是感觉自己不变’”。(52)[法]雅克·勒高夫:《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周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58-59页。而商人的时间大为不同,时间不是永恒的,而是计量的对象。当一个商业网络组织起来,运输、价格、货币都成为计量时间的因素。会计账目、旅行报告、贸易操作、汇票,显示出计量时间对于商业的良好运行的重要。商人征服时间,同时征服空间。劳动的时间则有自己的特点,它与城市与工业的发展同步运作。机械钟的发明,确立了小时和每小时60分钟,小时作为工作的时间,代替了日,日又划分半日,中间有休息时间作为间隔。劳动时间是典型的城市时间,浪费时间成为一种罪过。

作者特别指出,从时间使用的惯例上,可以看到中世纪历史演变的特点。由于商人的时间首要是获利时机,教会的时间只属于上帝不可能牟利,“教会的时间与商人的时间的冲突在中世纪的内部确立为这几个世纪心态历史的一个重大事件”。(53)[法]雅克·勒高夫:《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第55页。但有时这种冲突也会使时间的性质发生交接。“洪水变成理智的投机的内容,不公正的财富开启天堂的大门。”而劳动的时间的变化,与劳动的性质变化相关,时间使用的习惯不同,劳动的性质不同。中世纪的劳动经历了“从圣经和早期中世纪作为赎罪的劳动,向被恢复了名誉的劳动,到最终成为救赎手段的劳动的演变”。(54)[法]雅克·勒高夫:《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第8页。通过对不同的时间进行的划分和分析,作者概括道:由于各个阶层的人使用时间的惯例不同,导致群体的心态不同,但在交往中又发生交接,因而社会的面貌是复杂的。它决定了中世纪“历史的运动——是更多由交叠的断裂构成,而不是平淡的接续”。(55)[法]雅克·勒高夫:《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第22页。勒高夫将时间的使用,作为理解整个中世纪西方社会历史性质的特殊属性,通过研究,展示了“另一个中世纪”,即从民俗展现出的中世纪。这与布洛赫从传说研究王权的神圣性,在方法上有相同的科学性。

四、评 价

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既对历史主义史学有批评,也有继承发展。其批评方面主要是认为它太过于关注政治史、大人物、事件,忽略了文化、民众、心态。费弗尔批评19世纪的“历史学家们关注的是首相和外交家。他们所制定的规划,他们所建议的计划,人民是否通过积极参与在后面给他们以支持?……这可是谜。”(56)[法]吕西安·费弗尔:《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第189-190页。他们不能正视普通人的面孔,对他们的思想、感情、信念、情绪,以及他们对自然社会、家庭和自我的看法毫无兴趣。他提出:“我们应该写人和民族的历史,而不是‘封臣’及其‘封主’即大王小王的历史”。(57)[法]吕西安·费弗尔:《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第54页。将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后,局面发生了改变。普通人成为了历史主角,他们的“家庭关系和内部感情、私生活中的态度和观念揭示了生动的家庭生活状态”。(58)俞金尧:《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新文化史述评》,《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这极大地改变了历史学的面貌。

在继承发展方面表现在,仍然将研究历史发展阶段、过程这一历史主义的重要特征作为基本方法,并坚持了事实的客观性原则。在《国王神迹》中,布洛赫按照时间顺序,研究了国王治疗瘰疬病的起源与发展、衰落与终止,最后作出评价。整个著作的结构、逻辑,以及篇章的安排,无不具有历史主义意蕴。在研究中,作者花了很大篇幅考订和讨论资料的真实性与有用性,对每一阶段的历史特点作了充分提炼和阐释,并探讨了事件变化的原因,清晰地再现了历史。就此,勒高夫曾在序言中中肯地评论道:“布洛赫交替使用历史学家依然奉为恰当手段的编年法与主题法,完成了其著作中篇幅最大的部分。”(59)[法]勒高夫:《序言》,第ⅩⅩⅩⅥ-ⅩⅩⅩⅦ页,[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虽然“他在书中创立了至今尤为新颖的研究手段,但仍提醒人们注意真实性的必要性”。勒高夫的《另一个中世纪》也同样继承了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中的合理性,对于中世纪时间的历史起源、过程、演变等问题的研究与陈述十分到位。由于对于记忆概念的重视,历史学对历史主义史学关于文献的定义重新作了解释,指出它包含了事实与对事实的理解两个并重的部分。

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为史学方法论提供的创新,尤为明显地体现在诠释方法的使用上。这是以提问方式进行研究的方法,它要达到的结果是探询出历史的文化差异或意义,从已知到未知,从而完成对未知的认识。提问的方法就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只不过在历史研究中,历史学家提问的主要对象不是田野而是文献。(60)“苏格兰做历史人类学的那个论文集里面(西佛曼、格里福编:《走进历史田野》,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已经提出来讨论,当你面对档案的时候,你有没有可能像人类学家面对访谈对象的时候去提出问题,提出假设,然后进行描述。”转引自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45页。诠释所达到的结果,仍然是指向一般,但这个一般是一个常识性的一般,而不是科学认识的一般。科学的概括是可测量的,常识性的概括却只是某种简单经验的共现,具有象征意味。常识性概括仍然可以求得真理,即合理性真理,(61)加达默尔指出诠释方法的功能是:“凡由方法的工具所不能做到的,必然而且确实能够通过一种提问和研究的学科来达到,而这门学科能够确保获得真理。”[德]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下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35页。这取决于它的有效性。这种有效性来源于语义转义行为。“转义行为是从关于事物如何相互关联的一种观念向另一种观念的运动,是事物之间的一种关联,从而使事物得以用一种语言表达,同时又考虑到用其他语言表达的可能性。”(62)丁钢:《历史叙事的辩证》,《史林》2007年第2期。提问是转义行为的表现,其结合点发生在“历史学家的任务,恰恰就是从她和其他见证人所看到的情况中,推导出所发生的事情。在她的感知当中,也包含了她事后所理解的那种东西。”(63)[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第28页。这里所言的“推导”,就是转义行为的用武之地。

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采用了历史想象手段研究历史,并将探讨历史的合理性作为目标,如何看待这一方法的使用?是不是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安克斯密特曾这样认为,他谈道:“现代历史编纂学最特别的方面是像勒·卢瓦·拉杜里的《蒙塔尤》、金茨伯格的所谓《微观故事》或纳塔莉·戴维斯的《马丁·格雷的回忆》这样的书的流行。这些著作可以被认为在历史编纂学中表现了后现代主义的传统。”(64)[荷]安克施密特:《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韩震译,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第150页。“心态史、日常生活史以及‘微观史’,它们似乎否定了历史主义的基本信条……这些分支沉浸于片断、细枝末节,满足于那些出人意料的迷人发现。”(65)[荷兰]F.R.安克斯密特:《历史表现》,周建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4页。安氏的这些评价有些偏颇,他没有看到这些书中“以特殊映证一般”的努力,没有充分肯定它们对于合理性的探讨建立在证据使用的基础上。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认为,虽然历史写作运用了想象、推断、假设等手段,描写心态,分析多种可能,但它们都有研究一般的目的,都以根据为由。书中所有通过历史想象编织出来的情节和叙述,都是从现象延伸至存在的结果。它们要么出自当时当地的民俗和惯例,要么引申自地方法律和宗教观念等。所以,当戴维斯看到安氏的评论后,进行了回应。她说:“我不认为后现代主义对于实际上有着不同目标的这三本书(指《马丁·盖尔归来》《蒙塔尤》《奶酪与蛆虫》)是个最有用的范畴,……这三本书全都认真地对待地方性文化,然而,它们也关注经验和长时段的传统以及思想结构。”(66)刘永华:《译者序》,[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她还说,在《马丁·盖尔归来》中“奉献给你们的,一部分是出自我的发明,但那是经过过去的声音严格检验了的发明”。(67)[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第16页。对于人类学运用于研究历史的成效,斯特劳斯的一段评说亦十分准确,他说:“历史学家和民族志学家所能做的一切,以及我们所能期待他们做的一切,就是把一项特殊的经验扩大到一个更一般的经验的程度,从而成为其他国家和别的时代的人们可借鉴的经验。”(68)[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第21页。由于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赋有这样的意义,所以它并不局限于微观历史研究,而是有着广阔的领域。本文列举的布洛赫关于帝王权威主义、勒高夫关于另一个中世纪的研究,提供了一种佐证:不应将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与微观小历史完全等同起来。

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科学都还把探究事物的普遍性及规律作为学术价值追求,人类学亦如此。(69)20世纪70年代后,史学研究范式又有了新变化,这应另外撰文研究。深受涂尔干影响的布洛赫曾恳切地发声道:“将特殊案例置于某种更一般的现象范围中,不是所有科学‘解释’所依靠的原则吗?”(70)[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第37页。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与社会学运用研究的范式相似的层面即在于此:它们都将“一般”作为历史研究的学术价值,期望通过研究,揭示或诠释出制约着历史演变的比较恒定的因素。但既然是不同的学科,两者的区别还是明显的。与社会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利用归纳、概括、统计等手段,通过研究各种历史因素间的相互关系,直接求诸历史的规律性、普遍性、必然性是什么,以及它们是如何表现的“一般”不同,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的范式向往的“一般”,只需用历史的特殊性加以“映证”即可,点到为止。而且,它认为这个“一般”需要用历史想象方法,从特定的社会习俗、传说、行为惯例中去诠释,即从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中去解读,才可能呈现,归纳、概括、统计等手段在这一领域中并不适用。这别开生面地对历史进行了新的解释。与大多数人流行的看法不同,布洛赫指出,对于中世纪的王权,我们不要老是去说它如何如何的软弱、幼稚,如何经常受到教会权力、贵族势力的排挤、冲击,而是要去思考为什么它能坚持下来,弱而不衰,衰而不败,延续千年之久?布洛赫给出了与众不同的答案:因为它倚峙于久远而深厚的民俗与传统中。新研究方法的运用产生新的历史认识,布洛赫由此被誉为新政治史研究开创者。人类学运用于历史研究,挖掘了历史底层,普通的社会生活成为历史华章,这格外增加了历史的厚重感、凝固感,丰富了史学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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