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媳妇

2020-12-23 11:24陈钦
当代小说 2020年12期
关键词:马夫洋芋土豆

陈钦

1

太阳还未升起,小草还顶着豆大的露珠,谷赖沫挑着两大筐土豆在泥路上颠簸,她那淡黑色的脸上有点发红,她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虑。

齐远皋看到她那忧虑的瞳孔后问她:“谷赖沫,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心里事吗?”

谷赖沫没有应他,泪水泛满了眼眶。

齐远皋走到她的身边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呢?谁说了什么?还是妈责怪你了?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谷赖沫哽咽着说:“没有什么,能发生什么呢?我很好。”

齐远皋仔细打量着谷赖沫,说:“偷偷地哭,又不对我说!”

谷赖沫想把事情支吾过去,说:“没有什么事,对你说什么呢?”

谷赖沫是这片不毛之地的一朵黑玫瑰。淡黑色的皮肤,像绵羊一样的眼睛,微微下垂的下巴,脸颊上隐隐泛出的红晕,秀丽的双眼皮,眼中带有一种奇妙的柔情,温柔中表现出明显的哀愁和无言的痛楚。

不知道在姓齐的马夫这个家庭里从哪儿来了这样一位仙女,难道她那柔嫩得像西兰花一样的双肩适宜挑着两大筐土豆去卖么?

在那个寨子里有不少的人奉承她,讨好她,渴望得到她的青睐,如果她能和他们谈上一句话,他们就会感到非常满足。

但是谷赖沫近一年多来,谁也没有见过她用眼瞟过青年小伙子或者同他们谈过话。她挑着两筐土豆走出来,就好像黎明的光芒,点缀着金黄色的帷幕,散发着光彩。

有人对她唱歌,有人眼巴巴盯着她看,但是谷赖沫只顾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人们颓丧地说:多么自傲!难道就齐远皋那小子就长得那么俊吗?也不见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知道她是怎样看上他的!

可是今天发生的这样一件事,对谷赖沫来说却是心上的一根刺。

在清晨的时候,微风带着金银花的香味像喝醉了酒似的飘拂,天空在向大地洒下金色的光辉。谷赖沫挑着撮箕去挖土豆,她的淡黑色皮肤在早晨金黄色阳光的照映下而金光闪烁。

突然,一个名叫顾名杰的青年从前面来了,谷赖沫想绕道走过去,可是顾名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谷赖沫,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谷赖沫那像盛开的鲜花一样的脸蛋的红晕水透在白纸上漫开来,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犹豫,她把肩上的撮箕摔倒在地上,故意放大音量:“放开我,要不,我就喊了!”

这样的事他可经历得不少了,但是今天他看到谷赖沫的那种脸色,她的愤怒,她的自傲后,手足失措了。他感到羞愧,放开了手。谷赖沫很快地向前走了。

人们在斗争的高潮时是不觉得伤痛的,事过之后才会感到疼痛。谷赖沫走了一段路后,由于她感到愤怒、害怕和自己的孤立无援,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忍了一会儿,然后抽抽咽咽地哭了。

如果她不是这么穷,那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样侮辱她?她一面哭,一面挖土豆。她了解齐远皋的火性子,如果对他说了,那他就会成为这个人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想到这里,汗毛都竖起来了,所以她没有回答齐远皋的问题。

2

第二天,谷赖沫没有去挖土豆。婆婆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大家都出门干农活了。”

谷赖沫微微低下头说:“我害怕一个人去。”

听她的话,婆婆眉头的皱纹挤在了一起,生气地说:“害怕一个人?还是要我这把老骨头陪你去?还是害怕那个短命鬼把你拖了去?”

谷赖沫把头垂得更低了,轻声地说:“大家都挑逗我。”

婆婆责备她说:“你不和大家去,也不一个人去,那到底怎么去呢?你为什么不干脆地说,我不去呢?到我家里,想充当公主、夫人、太太是不行的。哪个也不是因为皮肤好看就逗人爱,是做活路出色才逗人爱的。你生得很好看,那你的美貌能当饭吃吗?去,快挑撮箕挖土豆去。”

齊远皋站在门口的桂花树阴里给马钉马掌,他看到谷赖沫哭丧着脸走着,但他不能说什么。如果他有能耐的话,他会把她像眼珠子一样爱护起来,会把她藏在自己的手心里。

毕竟,一家人肚子是要吃饱的,多种点洋芋,除了能够供应一家人的饭食之外,剩下的洋芋拿到市场上卖,加上齐远皋做马夫帮人家驮点什么,每天至少还能赚个几十块钱,那也还是有时挣到,有时挣不到。所以也只能是累着骨头来喂饱肚子罢了。

自从寨子里修了水泥路,卡车也开始通行,赶马车的可吃亏了,不要钱也没有人问津。齐远皋向高利贷者借了6000块钱买了马车和马,可是在卡车面前还有谁雇马车呢?

高利贷者的利钱都付不起,本钱就更不用说了。他表面上还是说:“如果不想去,就算了,土豆的事情再说吧。”

这句安慰的话使谷赖沫满意了,她说:“那怎么行呢?还得拿去卖呢。”

今天她不走往常的那条路了,她从田中间的田坎走了过去。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警惕的目光左右打量,两边是长着高过人头的芦苇地。稍一有点动静,她的心就嘣嘣跳起来,可别有人躲在芦苇丛里,不过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芦苇丛走过了,她又走过了穿林小道。前面可以看到种洋芋的地了。在远远的梯田里寨子里的人们正用楠竹破开来架涧灌溉禾田。田坎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随风左右摇摆,也摇动着谷赖沫的心。

谷赖沫心想:“那么多人,该不会有不三不四的人敢挑逗我了吧,如果有那就大声叫喊。”这样想着,便安心走到洋芋地。

于是扬起锄头开始挖洋芋。在半个小时内她的一边撮箕已经装满一半多了,她是这样专心忙自己的事,以致她毫不知道顾名杰的到来。

当她突然发现有什么动静抬头看时,顾名杰已经站在面前。

谷赖沫吓了一跳,她想跑,想把洋芋倒掉,挑着撮箕走,可是顾名杰站在几尺远的地方说:“别怕,别怕,老天爷知道,我不会跟你说什么。你想挖多少洋芋,就挖多少,我只是路过,去看田里的水。”

谷赖沫的手麻木了,锄头就像胶布贴在手上一样,她看不见眼前的洋芋了,她希望大地裂开,好让她钻进去,在她的眼前,大地在晃动。

顾名杰安慰她:“你为什么不挖呢?我不会说你的,你放心地挖吧。”

谷赖沫好似路边石头一样坐在那。

顾名杰向前走了一步,说:“你为什么这样害怕我?你难道以为我今天还会折磨你吗?老天爷知道,昨天我也不是出于折磨你而抓住你的手,而是看到你后我的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来,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走之后,我在那里坐下哭了几个钟头。我真想砍掉自己的手,有时还想服毒。于是我又找你,你今天没有走往常那条路,我到处找没有找到才到这里来了。现在,你想怎么骂我,就骂我吧。哪怕是你想打我,那我也不会摇头拒绝或是闪躲。我是行为放荡的人,我是流氓无赖,但是自从见到你,我内心的一切邪恶念头完全消失了。你相信吗?小沫。

“现在我只想成为你的一只狗,永远在你的后面跟着你走,或者成为你的一匹马,能够经常吃到你亲手扔到我面前的草料。我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的这个身体好歹对你有点用处!

“如果我是出于某种坏心眼说这样的话,那就让我的青春毁了吧。得到了像你这样的仙女,齐远皋那小子真是太幸运了。”

谷赖沫不声不响地听着,然后低下头天真地问道:“那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呢?”

顾名杰更走近一步说:“我只希望得到你的青睐。”

谷赖沫抬起头看着他,她那害羞的心情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用那一针见血的话问他:“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不会见怪吧,你结了婚没有?”

顾名杰低声地说:“婚倒结了,但那算什么结婚啊,这样的婚姻不是我想要的,她不是我爱的人。”

谷赖沫嘴角上浮现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说:“就算是吧,如果我的男人对你的女人这样说话,那你感到怎么样?那你准备不准备砍下他的脑壳?

“你说说看,你难道以为,齐远皋是一个为别人驮东西的穷马夫,那他就不要脸,不要尊严,他就没有羞耻,他就不考虑自己的体面?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难道寨子里就没有比我更好看的妇女了?我连她们脚下的尘土也比不上,你为什么不向她们中某一个人要求青睐呢?难道就以为我丈夫是一个穷光蛋马夫?

“是因为你不敢吧,你要求我给你青睐,只不过因为我是一个马夫的女人,以为我好欺负,可以通过一点儿威胁或一点儿利诱就落进你的手里,你想得多容易呀!

“我知道你家富裕,你是我们寨子少有的大老板,有钱有势力,有洋房子住,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

顾名杰羞愧地说:“谷赖沫,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说真的,我的心也是真的。”

谷赖沫:“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我不能采取什么行动吗?你去把你这一套用到其他妇女身上去试试看!那时你就会明白,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

顾名杰羞得真想钻进地里,他的脸色变了,好像病了几个月才起床似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谷赖沫能够讲得这样头头是道,而且讲得理直气壮,这是他连想也没有想到的。

谷赖沫接着又说:“我也每天到市场上去,也知道一些大户人家的情况。你能指出哪一大户人家没有马夫、车夫、挑水的、做饭的,或者是有钱人家儿子钻进去胡来的?这都是有钱人家的把戏。

“那些有钱人家的妇女这么做,是对的,因为她们的男人爱上了穷光蛋没有势力的女人,马夫的女人。有来有往收支相抵了。对可怜的穷苦人来说,又哪有这样的事呢?

“对我的男人说来,世界上属于他的一切,就是我,他对任何其他的女人连抬头望也不望一眼。凑巧我长得还不算丑,但是假如我长得又黑又丑,我相信他也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

“我虽然出身于贫寒种姓,但我没有低贱到用坏心眼来报答人家对我的忠实。当然,如果他要随心所欲,如果他要刺激我,折磨我,那我也会这樣来对待他的。

“你不是对我的姿色神魂颠倒了么?如果今天我脸上成了麻子,或者是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你还会望我一眼吗?”

顾名杰默然不做声。

谷赖沫仍然用那充满骄傲的调子说:“但是,如果我坏的不是一只眼,而是两只眼,那我的男人仍然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他会背我、扶我、喂我吃。你希望我负这样的男人吗?”

“你滚开吧,今后别调戏我了,不然,是没有好下场的。”

3

青年时期有热情和力量,有同情心和自信心,有勇气和光荣感,以及一切使人生变得光明和完美的东西。

青年时期的迷惘是骄傲自负,尖刻无情,自私好色和一切把人生引向兽性、变态和堕落的东西。

顾名杰处于青年时期的迷惘之中,谷赖沫的冰冷的水滴解除了他的迷惘,正如煮沸了的糖浆中洒下水滴之后,泡沫得以消失,杂质得以沉淀,然后干净纯粹的糖浆就形成了。

青春时期的迷惘消失以后,剩下的就是青春年华。美人的话既可以轻易地破坏一个人的信念和忠诚,也同样可以轻易地引导一个人走上正路。

顾名杰从那天起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本来他特别容易生气,动不动就抱怨、斥责工人,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在工地里,工人看见他马上积极地干活,但是当他一走,他们就坐下开始吸烟。所有的人心里都对他感到很恼火,咒骂他。不过,自那天起,他变得这样仁慈,这样谨慎,这样有耐心,人们看到了都感到奇怪。

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下午,顾名杰来到承包田里,当时工人们正用水箱给禾苗浇水。他看到有一个地方小水沟的堤已经断裂,水白白地流走了,没有流到田里的小垅里来。

可是,培田垅的老太婆安然地坐着,她对水为什么不来一点也不在意。以前,顾名杰看到这种情况就火冒三丈,会把那个老太婆当天的工钱给扣掉或是让她辞退。

但是他今天没有生气,他用土把小水沟的堤培好,然后到田里对老太婆说:“闵大娘,你坐在这儿,水全跑光了呢!”

老太婆着慌了,说:“也许刚才裂开了口,老板,我马上去把它堵上。”

不一会儿,谷赖沫脸上带着高兴的神色,走向回家的路了。顾名杰若有所失地一直站在卖槟榔的商店门口。

店老板停止了营业,穿上外套,把摆在外边的水果搬进屋里。这时顾名杰从沉思中苏醒了,他问道:“怎么,要打烊了吗?”

卖槟榔的老板对他深表同情地说:“这位帅哥,你治一治病吧,这个毛病可不好!”

顾名杰奇怪地问道:“什么毛病?”

店老板说:“什么毛病!你在这里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像一块石头那样一动不动。小贩都收摊了,赶场的也都转场了,清洁工都来打扫垃圾了,你知道吗?这是坏毛病,赶快治一治吧!”

顾名杰拿着槟榔,朝来时的路走去,这时他看到齐远皋的马车从前面走了过来。

5

马车走了一会儿后,顾名杰问道:“齐远皋,今天买了什么?”

齐远皋笑了笑說:“顾老板,今天白站了一天,什么都不买,就负责接送你。”

过了一会儿,顾名杰说:“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每天从我这里拿80块钱,当我叫你的时候,你就把马车赶来。这样,你家女人就可以不必拿洋芋到市场上来卖了。你说,你同意吗?”

齐远皋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他说:“顾大哥,我愿意,从今我就是你的工人,你什么时候愿意,就叫我来好了,我一定准时……”

顾名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每天从我这里拿80块钱,不要让你的女人挑着洋芋到市场上去。你的体面也就是我的体面。”

“有什么事情还需要钱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来找我好了。不过,你要注意,千万不要跟谷赖沫谈起这件事,没有好处!”

几天以后,在一个傍晚的时候,谷赖沫遇到了顾名杰。顾名杰给工人们发工资了正向家里急急忙忙地走去,正走到他过去曾拉过谷赖沫的手的地方,他听到耳边响起了谷赖沫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谷赖沫跑来了。

他说:“谷赖沫,干吗跑啊,我不是站住了吗?”

谷赖沫喘着气说:“几天来就一直想见见你,今天看见你走来,就跑来了,现在我不去卖洋芋了。”

顾名杰说:“那很好。”

“你见过我卖洋芋吗?”

“是,有一天我见过。是不是齐远皋都跟你说了?我曾经叮嘱他不要对你说。”

“他什么事也不瞒我。”

两人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想起要说什么。突然谷赖沫笑着说:“这就是你拉过我的手的地方。”

顾名杰很难为情地说:“谷赖沫,把它忘记了吧,那时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

谷赖沫兴奋地说:“干吗忘记它?你不是正在维护我的体面吗?穷困使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你救了我。”接着两人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谷赖沫又说:“你以为我是很高兴那么有说有笑吧?”

顾名杰有力地强调说:“不,谷赖沫,我从来没有那样看你。”

谷赖沫笑了笑说:“这就是我过去对你的希望,也是现在对你的希望。”

微风在吹过浇灌的田地时渐渐止息了,太阳正投向夜晚的怀抱中去安息。在暮色苍茫中,顾名杰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谷赖沫消失了的背影。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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