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问题去学习

余华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晚上好！

今年的开学典礼非同寻常，经历了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大家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变化，我的变化是手比过去干净了，每次外出回家首先用肥皂洗手。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羡慕苏童，因为他是北师大中文系，就是现在的文学院毕业的，我是考了两次大学没有考上，心灰意冷之后开始写小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大学开设了作家班，让没有上过大学的作家诗人有了深造的机会，还可以拿到本科文凭，我们北师大是大手笔，跳过本科，与鲁迅文学院合作开设了创作研究生班，我就是这个班毕业的，莫言也是这个班毕业的。此后我不再羡慕苏童，我们是校友了，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现在成了同事。

你们能够考上北师大文学院，中国最好的文学院之一，另一个之一是北大中文系，没有第三个之一了，这是命运对你们的酬谢，酬谢你们在春夏秋冬四个窗下苦读十二年，虽然有些同学也没有耽误玩游戏，听音乐，用手机看电影看体育比赛，重要的是确实苦读了，然后你们才会来到这里。

祝愿你们在今后的四年里学习愉快生活愉快，你们好好学习的时候也要好好生活，知识既在课堂上也在生活中，你们会在老师那里学到很多，也会在同学那里学到很多。

上个月，有位朋友发给我亨利·希金斯写的一篇文章，“你想知道生活有多粗俗吗？不妨读读《尤利西斯》。”亨利·希金斯把乔伊斯的这部文学研究者认为的神作说成一部粗俗的生活之书。我觉得这篇文章很有趣，就发给了几个学生，我们在微信里讨论了一下，几个学生都说《尤利西斯》没读完，我说不用从头到尾去读《尤利西斯》，从任何地方翻开来读几页，看看乔伊斯的细部描写就可以了，这是乔伊斯了不起的地方，比如他写一个人从马车里出来，会有三个动作，先是用手推一下，再用胳膊去撞，最后是一脚踹开。乔伊斯故意让车门坏了，这样就可以写这三个动作。

再说一个乔伊斯的故事，这是一个向生活学习的故事。有个青年作家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去向乔伊斯请教，乔伊斯读完后很欣赏，说里面有一个细节写的好。一个神甫和相恋的女子久别重逢，神甫风尘仆仆来到女子面前，两个人不是马上就拥抱，女子先是虔诚地吻了神甫胸前的十字架，然后才是拥抱。乔伊斯对这个细节的赞赏让青年作家很高兴，他说这篇小说也给他租住公寓的女佣读了，女佣的意见与乔伊斯相左，说这个细节写的不够好，神甫风尘仆仆赶来，十字架上会有尘土，女子在吻十字架前应该先是虔诚地擦去上面的尘土。乔伊斯听完后说，你别跟我学了，你应该去向那个女佣学习如何写小说。

努力学习很重要，善于学习更重要。文学作品浩如烟海，即使是经典作品，也是一生都读不完的。你千辛万苦从头到尾读完《尤利西斯》，你所花去的时间和精力可以让你读完同样厚的十本书，所以不同的书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读。

我是在文革中长大的，那时候全国上下学习毛泽东思想，林彪说要带着问题去学。林彪已是历史人物，他的功与罪也早有定论，我之所以提到他，是他这句话教会了我学习的方法。

带着问题去学，这个很重要。泛泛而学所学到的很容易忘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带着问题去学，当问题解决之后，所学到的也不会忘掉。我的意思不是没有问题就不去学习，不是等着问题从天上掉下来再去学习，一个对事物敏感的人，一个勤于思考的人，问题就会层出不穷。带着问题去学，这里所说的问题不是睡眼惺忪等来的，是勤奋好学争取过来的。有句老话，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学习也是这样，有问题要学，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学。

再回到《尤利西斯》，如果你喜爱写作，《尤利西斯》是必读书，可是读不下去怎么办？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跳跃着去读。如果你想去《尤利西斯》里学习如何写故事，你找错书了;如果你想去《尤利西斯》里学习如何描写细部，你找对书了。这就是帶着问题去学，乔伊斯的强项在细节描写里，琐碎的无趣的生活细节到了乔伊斯笔下就会生动传神。读《尤利西斯》在于细节的描写，不在于故事情节，所以《尤利西斯》不用从头读到尾。如果你立志成为《尤利西斯》的研究者，当然是要读完它的，而且是一遍又一遍地读完它。

说到研究，过去做学问很麻烦，长时间坐在图书馆里查找资料，在小卡片上一笔一划记下来，现在需要什么去数据库一调就出来了。过去是人找信息，读报读书，很多报纸没读完没有关系，很多书没读完也没有关系，视野也会因此宽广起来。现在人工智能，有了算法派送，是信息找人了，打开手机，看到的都是与你此前浏览过的相关，根据你的兴趣派送给你的，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信息时代人们的视野不是宽广，而是狭窄了。

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找时间去看一些兴趣之外的，相信你们的兴趣不会只有几个，当你们的兴趣越来越多时，你们的视野也会越来越宽广。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