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味”“道”
——论《盐味》中的中国传统文化质素

2020-12-26 23:57崔德全李景林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万春陈氏性爱

崔德全,李景林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在经历了创作转型之后,李春平笔耕不辍,近几年更是佳作迭出。2014年,小说《盐道》出版。2018年,《盐道》的姊妹篇《盐味》出版。“《盐道》是发生在古盐道上的故事,《盐味》是发生在家里的故事。前者是关于‘道’的,大道至简;后者是关于‘味’的,味在盐中。”[1]357《盐味》出版以来,获得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论者从乡土叙事、历史书写以及盐道精神建构等方面对其进行了深入评论。但截至目前,尚未有集中讨论《盐味》之“味”的研究。李春平说:“大巴山最有味的,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盐。盐有味,因盐而生的故事也是有味的。”[1]3“味”,既是《盐味》的题名,又是其主题思想,还是其审美格调。只有抓住“味”这个核心,才能真正走进《盐味》,品尝小说的滋味,领悟小说的大道。

一、盐“味”

“味”是中国古典美学领域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早在春秋年间,老子和孔子、孟子就曾提出了“味”字。《道德经》第十二章云:“五味令人口爽”[2]27;第三十五章又云:“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2]87。《论语》有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3]96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3]369先秦著作中的这些“味”字,具体是指人的嗅觉能够具体感知到的食物或事物的味道。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玄学的兴起,人们便在艺术美学领域追求玄远幽深的韵味。在此时的哲学、美学著作中,“味”字大量出现。嵇中散《琴赋》云:“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4]陶渊明《饮酒》第十四云:“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5]刘勰《文心雕龙·声律》曰:“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6]钟嵘《诗品序》云:“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7]这些“味”字,或指某物的具体味道,如酸甜苦辣咸等;或指诗、画、音乐等艺术作品的韵味。作为艺术作品的“味”,有如下特征:它是内在的、潜藏的,而不是显性的外露的;它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它是悠远而绵长的。

据统计,“味”字在全书中共出现了145次。在《盐味》中,“味”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意蕴也更加复杂多样。

首先,“味”是指盐本身的咸味。作者在“引子”里就通过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形象地向我们说明了“山珍海味,盐最有味”的道理。

有个皇帝,入秋之后,吃的什么都无味,便问大臣世上什么最有味,有的说山珍,有的说海味,皇帝摇头不信,便叫来那个姓詹的御厨,问,世上什么东西最有味?御厨说:“山珍海味,盐最有味。”皇帝一听,极为不悦,说:“山珍海味都无味,居然说盐是最有味,胡说,给我拉出去斩了。”

在品尝了有盐的菜和无盐的菜之后,皇帝终于恍然大悟,“世上百味,真是盐最有味”。①本文所引原文均来自李春平《盐味》,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正文部分,小说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写道:“没盐了”。盐没了,菜也就没什么味道了。“本来就是最差的粗茶淡饭了,油水淡薄,加上没有放盐,菜的味道很差,只是因为饥饿不得不吃罢了。”盐没了,日子也没法儿过了。张迎风母亲离开饭桌的时候对张迎风说:“这没盐的日子怎么过?”

此外,作者还引民歌一首,反复申说盐最有味之理。

“千箱百味都不久,只有盐味耐得长。

十八詹天皇帝远,百味无盐饭不香。

有盐洗牙骨节紧,无盐佐菜喝淡汤。

柴盐洗脸眼明亮,淡盐泡菜水汪汪。”

其次,“味”还是指各种具体食物或事物的味道。小说为我们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多种味道。有刘县长抽的烟的味道,也有女子学堂中的物品被烧焦的糊味。有菜饭的香味,也有盐背子身上的“身臭、汗臭、脚臭”味,还有林万春夏天时节在张家院子里沤的粪散发出的“奇臭无比的味道”。有趣的是,“最臭的臭味,来源于刚刚从巫溪背盐过来歇脚的人”。看来,盐的味道,既是最美的,也是最臭的。

盐味不仅让食物更有味,它还摇身一变成了店铺的名字。小说为我们描写了两家以“盐味”命名的店铺:一是“盐味幺店子”,一是“百味王盐店”。这两家店铺,一个卖盐,一个为盐道上的过往客商提供食宿。耐人寻味的是,这两家店铺的老板陈洪鼎和鄂老板、林万春又都很有人情味,很讲义气。

最后,《盐味》中的“味”还指语言的味道,人情的味道,生活的味道。这样的味,不像盐的味道那样清晰、强烈,这样的味往往是隐秘的、含混的、朦胧的,无法用语言去准确描述的,它往往是人心莫可名状的、无法明言且又不能明言的隐秘的感觉。

当张迎风得知家里没盐了之后,瞬间意识到,“生活很快就没有味道了”,不过,他没将这一感受告诉家人。当张妈为前来索要儿子的林万春父母准备饭菜时,“香味从灶屋里偷偷飘到堂屋,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从香味中穿行而过,浸润着菜肴的味道,话语也因此变得油润而光滑”。两家人一起吃饭时,任香悦说起了林万春娶妻之事,她“从没有这样认真地说过话,脸上散发出盐的光泽,话语中浸润着盐的味道”。

情人、恋人、夫妻之间相互成了对方生活中的盐,让对方的生活充满了味道。林万春之于任香悦,陈氏之于左木匠,赵钱益和欧阳苦尽,吴满江之于欧阳苦尽,皆是如此。小说写道,左木匠在给陈氏之女鄂鄂整修床铺时,满脸堆笑,对陈氏说,“盐有味,也没你有味”。当赵钱益和顶替自己老婆的欧阳苦尽做了一夜夫妻的时候,“欧阳苦尽说,我还真没让男人这样骗过。世上骗子那么多,让人骗一次也好,总算知道了上当受骗的滋味。赵钱益说,我不是在骗你,我是味淡加盐,雪中送炭呢。欧阳苦尽有点儿伤感地说,送你个鬼,我才是你味淡加盐的人”。这样的“味儿”充满着淡淡的忧伤,充满着无尽的缠绵。毕竟,他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情人,他们只是失路之人,只是他乡之客。他们都有着难以跨越的关山和无力抗拒的伦理道德。这样深挚浓烈的情味最终只能化作彼此内心最珍贵的回忆,深埋在心底,相互保证不乱说。

如果说,赵钱益和欧阳苦尽只做了身体上的一夜夫妻的话,林万春和任香悦则不仅有了身体接触,更有了精神爱恋。当张迎风活着回来之后,任香悦就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姻,但他们心里依然默默地疼爱着对方,牵挂着对方,他们已经成了一对精神上的恋人。当这种精神上的爱恋无法化作身体上的结合之后,一种忧伤和遗憾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挥之不去。一天晚上睡觉前,林万春“拉住了任香悦的衣角,任香悦的手顺着衣裳往下滑动,碰到了他的手,林万春把她的手连同衣角一起抓住了,先是两只手扭在一起的颤动,接着是两人胸口的颤动,一股潜藏的力量正在把两人往一个中心点推进,两人同时意识到了,有一种危险正在向他们步步逼近”。他们彼此爱悦的力量如此强大又如此危险,迫使他们不得不在即将擦出火花的时候松手了。林万春快要娶媳妇了,任香悦内心充满了难过和忧伤。她说:“我是看到你畅快的要死的样子难过。”总之,“林万春真正成了她(任香悦) 生活中的盐。无论在任何时候见到他,她就会心里一热,荡起一缕春水”。而对于林万春来说,这个女人(任香悦)也让他痴迷。除了她对他的好,还有她的可爱,她的善良,她对父母的孝敬,都让他喜欢。张迎风的活着回来,不仅把林万春的一切美梦都打碎了,还给他带来了猝不及防且不可言传的惊愕和忧伤。他只能在失望中强作欢颜,破涕为笑。他只能把心底的隐痛变成对张迎风夫妻的衷心祝福。他和任香悦都明白,他们终归不是夫妻,就不能做夫妻间的事。

如果说,欧阳苦尽和赵钱益之间的情义痛快而激烈的话,那么,任香悦和林万春之间的爱恋则缠绵而忧伤,而欧阳苦尽和吴满江夫妻结合之后的生活滋味则是甜蜜而幸福的。总之,与盐有关的一切人、物、事、情都有了盐的光泽和盐的味道。

二、盐“道”

如果说,“味”主要是道家文化的体现的话,那么,“道”则主要体现了传统的儒家思想。尽管李春平在《盐味》后记中说,《盐道》是关于“道”的,《盐味》是关于“味”的,但《盐味》中也描写了从巫溪到镇坪的千年古盐道,也刻画了在这条盐道上往来穿梭的盐背子和盐道上的幺店子。《盐道》“还原了镇坪古盐道上跋涉者的风采,写出了传统美德的光亮”[8],写出了盐背子们的高情厚谊,写出了他们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而《盐味》也传递了“仁义为本、坚忍不拔”的盐道精神,写出了他们骨子里的精神秉持和崇高的日常行为操守。

“仁义”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伦理范畴,是传统道德的最高标准。简单来说,仁义就是仁爱与正义、仗义。儒家之仁,是泛爱,但不是墨家的兼爱。墨家的兼爱是无等差的爱,而儒家之泛爱是一种有等差的爱。这种有等差之爱是由内而外,由有血缘关系的人至无血缘关系的人逐层拓展开来的。孔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3]48又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3]49在孔子看来,仁爱的根基是孝和弟。孝,指对父母还报的爱;弟,又作悌,指兄弟姊妹的友爱。孔子非常重视孝悌,认为这是做人、做学问的根本。孔子认为,在做好孝悌的前提下,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去泛爱众人,这样就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仁人了。如果一个人没有仁心或丧失了仁心,那么他学习再多的礼乐制度都是多余的。所以孔子还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3]61“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3]69仁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前提,也是一个人立身处世的根本。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仁”的思想,提出了著名的“仁者爱人”的理论。孟子认为,人皆有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而“恻隐之心,仁之端也”[3]238。孟子还认为,人的四心如同人的四肢一样,是生来就有的,而非后天形成的,他将孔子的“仁”由外在行为规范转变成了人的内在天性。汉儒董仲舒又将仁、义与礼、智、信合并,统称为五常,它和三纲共同构成了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并逐渐成为中国古代伦理思想的基石。

儒家的仁义思想历经千年,穿山越岭,浸润到大巴山深处。那里,“乡亲们口中的仁义道德真不是虚假的,不是吃人的,是他们骨子里的精神秉持,是崇高的日常行为操守”[1]356。“仁义为本、坚忍不拔作为盐道精神的主体普遍存在于巴山人民身上,像野草的种子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生根开花。这种精神日积月累,反复叠加,就凝聚成石破天惊、无坚不摧的力量,悄悄地改变着这里的一切。”[1]356《盐味》中的重要人物,张妈、林万春、鄂老板和老板娘陈氏、陈洪鼎,个个都充满仁心,个个都很仗义,个个都是大丈夫。

几天没吃东西的张黑娃到张家包谷地里偷玉米,被抓了现行,张妈不仅没有羞辱他、惩罚他,反而给他端出一大碗饭,让他吃饱,还包了一些食物,让他带回去给他妈吃。一对四川逃难过来的夫妻,要死不活的样子,盐味幺店子老板娘陈氏不仅免费为他们提供了两天两夜的食宿,临走时,还给了他们一些盘缠。一个衣着华贵的官人,带着贵重物品,走在盐道上,极不安全。盐味幺店子鄂老板亲自带着店小二把客人送到巫溪。要说最仗义的,非陈洪鼎莫属了。任香悦刚生育完不久,奶水不够,林万春跑来找他,陈洪鼎即刻到河里钓了十几斤鱼送给林万春,让他拿回去给任香悦发奶,还让他每隔十天半月来店里取鱼。张迎风的女儿被土匪绑架了,土匪要张迎风拿出500斤粮食来交换人质。张迎风求助于陈洪鼎。他硬气地说道:“你就莫操心了,我给你买500斤粮食。”陈洪鼎还主动出资帮助剿匪、兴建女子学堂等。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不胜枚举。对有困难的普通百姓,他们扶危济困,雪中送炭;对公益事业,他们倾力相助。这些都是善举、义举。

对待生人,他们讲仁义;对待死者,他们讲尊敬。他们心中秉持着“死者为大,死者为尊”的信念。在盐味幺店子,一个盐背子突然死去,鄂老板亲自带领众盐背子将其安葬。张迎风带队剿匪时,在一个洞口杀死了十余个土匪,张迎风让其部下好生“处理尸体,不得暴尸野外,所有尸体就地安葬”。在大巴山深处,普通百姓讲仁义,匪亦讲匪盗。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雷霸山“还有一些耐人寻味的地方,或许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凶残,起码的人性还是有的”。“他有一个规矩,就是只抢钱财不伤命。下山抢不到东西却又伤了人命的,一律严惩。”仁义不仅挂在他们的口头上,体现在他们的日常行为中,还被刻写下来挂在门匾上,成了巴山人的家风、校风。张迎风家族一直遵循着“耕读传家,仁义为基,积德行善,风正行远”的家训。女子学堂开学典礼之际,校长肖占秋颁布了学堂的校训:“仁厚贤德独立质朴”。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大巴山深处的人都讲义气,都有仁爱之心。在大巴山里,“啥人都有,有好地主,也有坏穷人。饥寒起盗心,穷极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在张迎风看来,就“缺点侠肝义胆”。

三、温厚和平,余味悠长

“味”“道”不仅是小说所描写的核心和主要内容,还是小说的格调。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山里人温柔敦厚、中庸和平的处事格调。《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9]《诗》能培养人温和柔顺的性情,温和宽厚的处事态度。《中庸》里面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3]18中和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是一个人的处事之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3]66即是中和。孔安国注曰:“乐不至淫,哀不至伤,言其和也。”孔颖达疏曰:“《关雎》之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是乐而不淫也。”又云:“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是哀而不伤也。乐不至淫,哀不至伤,言其正也。”[10]

观乎《盐味》,大巴山深处的人们,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性情和柔,待人宽厚。张妈对张黑娃宽宏大量,欧阳苦尽、赵钱益和吴满江相互理解、彼此感恩。赵钱益与吴满江赌博输掉了老婆,找来欧阳苦尽顶替自己的老婆送给吴满江。欧阳苦尽知情后,不仅没有埋怨责怪赵钱益,反而还动情地与赵钱益做起了一夜夫妻。同样的,吴满江得知欧阳苦尽不是赵钱益的老婆之后,也没有责怪赵钱益和欧阳苦尽,反而非常感激赵钱益,非常喜欢、疼爱欧阳苦尽。

这种温柔敦厚的山民性情尤其体现在他们处理情与礼的矛盾上。任香悦与林万春、欧阳苦尽和赵钱益、陈氏与左木匠,都有着情和礼的矛盾以及如何化解矛盾的苦恼。任香悦产后,林万春对她百般体贴,悉心照料,打动了她。于是,二人在张亦乐不好好睡觉那晚,发生了婚姻之外的性关系。“任香悦清醒之后,说,都怪臭臭不听话,害我做不了烈女了。”又说,“我做了错事,以后不能再错了”。但任香悦心里确实对林万春动了情,这种暧昧又朦胧的情愫从最初的丝丝渺渺逐渐燃烧成熊熊火焰,炙烤着他们,折磨着他们。一天晚上睡觉前,两人又紧紧地抱了一会儿。“任香悦说,够了……我们终归不是夫妻,就不能做夫妻间的事。”在情和礼之间,他们选择了遵从礼义。他们都把对方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彼此默默守护着、关注着。

对于情与礼的矛盾,欧阳苦尽是这样理解的:“妇道也要讲,可是身体受罪。……平时说是名节大于天,可你(赵钱益)身体一碰我,贞节就小的没影子了,身体就大于天了。”在本能欲望的驱使下,欧阳苦尽和赵钱益睡到了一起,做了一夜夫妻。事后,她有点伤感地说:“我今晚为啥跟你睡一起呢,一来我真的想男人了,二来我很感谢你”。但欧阳苦尽并没有完全将礼义廉耻抛诸脑后,她还很是在意自己的名节的。她警告赵钱益说:“我偷了男人是不会认账的,我们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不能乱说,坏了我的名节。”

陈氏和左木匠背着自己的亲人频繁幽会,即使陈氏女儿知道了,也依然如故。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陈氏更敢于听从自己的内心,更敢于突破礼义廉耻的界限,但事出有因。陈氏之夫鄂老板已病逝,左木匠之妻被土匪抢走了,二人已无婚姻之牵绊。但在陈氏心里,名节很重要。她认为,经常和左木匠幽会,自己的名节都让左木匠给毁了。在她的熏陶下,其女儿鄂鄂甚至认为,“我们山里人,女人的名声全在于节操二字”。

任香悦、欧阳苦尽和陈氏,都认为自己与非自己丈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坏了自己的名节,做不成烈女。其实,所谓贞节,就是“在性领域里的自我制裁。换言之,贞节的人有时候可以绝欲,但有时候也可以有适度的施展他的情欲,紧要之点,是要在身心两方面,对于性冲动有一个熟虑的与和谐的运用,而把这种运用认做生活的一大原则”[11]。因此,贞节不是一个消极的状态,而是一个积极的德操。站在这个角度上来看,她们并没有失节。他们只是在熟虑地、和谐地处理着自己的性冲动。

总之,在情与礼发生矛盾时,他们往往采取了一种既遵从性情,又特别在意礼义的规范,使性情之抒发维持在礼义的准则之内。《毛诗序》云:“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12]在矛盾爆发之际,他们往往能凭借宽广博爱的胸怀,温柔和平的待人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干戈为玉帛,化冲突为和平。

第二,含蓄隽永的余味。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含蓄隽永、品味无穷的韵味往往出现在古典诗词作品中,在山水小品文中也间或有之,但在小说中则较少出现。但李春平的小说,却余味悠长。

首先,《盐味》的韵味体现在小说家对重大历史题材的处理上。米兰·昆德拉在谈及他的小说处理历史的方式时说:“所有的历史背景都以最大限度的简约来处理……在历史背景中,我只采用那些为我的人物营造出一个能显示出他们的存在处境的背景。”[13]李春平亦如是,他的小说往往以四两拨千斤的艺术手法,以轻灵的笔触去处理重大的历史题材。尽管小说写的是隐藏在神秘苍茫的大巴山深处的故事,尽管这里远离五四新文化运动、远离中国抗日战争主战场,远离新中国成立、解放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但小说中的故事毕竟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小说家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些重大历史事实。但李春平在处理这方面的历史题材时,显示出了极高的艺术才华。他以一支迷路的共产党部队在镇坪县的行为,写出了整个中国共产党军队的军纪、军法;他以旁观者的口吻写出了中国共产党的性质和宗旨,也以旁观者的口吻预测了中国历史发展之大势;还以张迎风的身世变迁写出了新中国的成立和解放战争。小说以小见大、以有限写无限,以看得见写看不见。这样的文字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间,留下了绵延不绝的韵味。

其次,《盐味》的味还体现在简洁而富含心理内容的人物对话中。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不仅能显示出人物自身的性格、气质和年龄等身份特征,还能表现出丰富的心理内容。试品读下面几段对话:

(1) 胖大嫂从台阶上跳下来,对他大声说:“林万春,你是个男人!”

林万春说:“你才是个男人呢!”

(2)任香悦埋头说:“妈还是把你当细娃儿。”

张迎风说:“晚上你给我好好看看。”

“看啥?”

“看有没有伤。”

“妈不是给你看了嘛。你有没有伤自己不明白?”

“她只看上面。”

(3) 陈氏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鄂鄂,然后问:“昨晚你们在哪里睡的?”

鄂鄂说:“在棺材边上睡的。”

“在棺材边上睡?谁的棺材?”

“奶奶的棺材。”鄂鄂说:“奶奶一百多岁了。他们说睡在她棺材边上很吉利。”

陈氏又问:“你跟哪个睡?你不害怕?”

鄂鄂说:“有林万春呀。我不怕的。”

陈氏面色一紧:“你们真睡了?”

鄂鄂回答得很坦然:“是啊,真睡了啊。”

“唉,少叮嘱一句,你们果真就在一起了。”陈氏一副追悔莫及的口气。

鄂鄂说:“不过,我们没脱衣服的。和衣而睡。”

陈氏:“你说的是真的?”

鄂鄂说:“是真的呀。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不信你问林万春去。”

“问他?他说的肯定和你一样。你们串通好了,一起哄我也行呀。”陈氏坐下了,坐成了一副判官的样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对鄂鄂说:“你走两步,我看看。”

第(1)段对话发生在林万春帮鄂老板解围并助他将那些闯进卧房睡觉的盐背子弄回客房睡觉之后。这时,胖大嫂说林万春是个男人,是说他是个好人,是个仗义之人。而第(2) 段对话则发生在张迎风第一次出去背盐回到家后。张妈已检查过张迎风的身体,但张迎风更希望任香悦晚上来检查他的身体。张迎风的心理不言自明。第(3)段对话则发生在鄂鄂跟随林万春回镇坪又回到家后。陈氏生怕鄂鄂在还没有与林万春结婚的情况下发生性关系,但又不好明说,只能反复旁敲侧击。陈氏一番话以及随后对鄂鄂走两步的观察生动地表现了她由惊疑到懊悔,到半信半疑,再到放心的心理过程。高明的作者几乎没有用一句话去揭示人物的内心,全是在用语言和动作去暗示。这样的语言最有味,也最耐人寻味。

最后,小说的滋味集中地体现在其对男女性爱的描写上。爱情是人类社会永恒的现象,也是文学表现的永恒主题,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叔本华曾经说过:“爱情的主要目的,不是爱的交流,而是相互占有,即肉体的享乐。纯洁的爱若脱离肉体的爱,是无法维持和保存的。”[14]爱情包括两个方面: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亦即情爱和性爱两个部分。情爱之于性爱:情爱是性爱的基础和前提,而性爱则是情爱的升华与绽放,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无性爱的情爱,只是情而不是爱;无情爱的性爱,只是性而不是爱。一部文学作品,写不写爱情,写得好不好,是衡量这部文学作品质量高下的重要标志之一。

在中国,从《诗经》中的《关雎》 《桃夭》到汉代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再到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红楼梦》;在欧洲,从奥维德《爱的艺术》到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再到《简·爱》《傲慢与偏见》和《安娜·卡列尼娜》等,因爱情而闻名世界的文学作品比比皆是。但上述这些文学经典大多都只写了情爱,很少涉及性爱。由于文明的禁忌,性爱几乎被排除在了文学之外,一些小说还因露骨地描写性爱而被禁毁。但也有些描写性爱的作品成了经典,如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与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等。

李春平的小说,不乏性爱描写。但他小说中的性爱描写,自有格调:含蓄而不失韵味、悖礼而不违人性。在《盐味》中,作者较详细地描写了林万春与任香悦、张迎风与任香悦、林万春与鄂鄂、欧阳苦尽与赵钱益、陈氏与左木匠间的性爱场景。如:

(1)任香悦闭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像刺猬一样蜷缩着,直喘粗气。血脉偾张之中,林万春一阵凌乱地摛脚动手,充满了冒险与放肆,却又笨拙得不知所措。任香悦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右手引导着他,说,是这里。林万春明白过来,说,走错了。两人的对话声音极小极小,小得像气流一样轻柔,既暧昧又清晰。林万春面对陌生而新奇的事物,嘴里啊啊地发出百闻不如一见的惊叹。任香悦剧烈震颤的身体如急风中的垂柳,一阵一阵地波动,后来归于静止。

(2)张迎风也不管不顾了,翻身上去了,渐入佳境之后,口中念念有词:“我让你往心里去!我让你往心里去!”张迎风说一句,任香悦就啊一声。后来张迎风不说了,任香悦却连绵不断地啊起来。啊了许久,奋力走上一个高坡,登顶之后滑落下来,顿时气若游丝,彻底安静了。安静一会儿,任香悦缓过气来,用一个指头捅着张迎风的胸口说:“土匪!真是土匪!本性难移。”张迎风威胁道:“你再说,看我不整死你。”

(3)欧阳说,我们也算是一夜夫妻吧。两人说得动情了,床铺又响起来。天亮前小睡一会,又要起来赶路。晨光里,欧阳盯着赵钱益的脸嘻嘻直笑,用嘲笑般的口气说,能站起来吗,要我扶你不?赵钱益说,不就五次吗,别以为盐背子是豆腐渣做的!

首先,从性质上来看,在上述五次性爱描写中,只有张迎风与任香悦、林万春与鄂鄂是夫妻关系,他们间的性爱才是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而如果我们深入考察另外三场性爱过程中男女二人的身世,那么,他们间的性爱又不完全悖礼。林万春和任香悦,二人都以为张迎风死了;陈氏和左木匠,陈氏丈夫已病逝,左木匠之妻子被土匪抢走;而欧阳苦尽和赵钱益两个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也是在相互爱悦的基础上仅做了一夜夫妻。

其次,从心理感受上来看,他们间的性爱都是温柔、和谐、甜蜜的。“性欲可以被爱情所激发,然而也可以被孤独的焦虑、征服或屈从的愿望、虚荣心、伤害甚至破坏的欲望所激发”,而“由于爱情所激发”的性欲,则“始终伴随着柔情”[15]。不论他们是否夫妻关系,他们间的性爱都是建立在相互喜欢或彼此爱悦的基础之上的。任香悦真心喜欢林万春;而任香悦也让林万春痴迷、喜欢。陈氏也真心喜欢左木匠,她说:“他(左木匠)对我好,对我好了好久了。我还骂过他,打过他。可是,那天我走路摔倒后,他把我背回来,就一直对我百般照顾。他一个男人家,还给我熬鸡汤喝”。而欧阳苦尽对赵钱益,显然也“动情”了:在欧阳苦尽白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质朴的娇媚和妖娆”。建立在情爱基础上的性爱,没有强迫,没有蛮横,没有粗鄙,有的是柔情蜜意,有的是恋人絮语,有的是温馨和谐。

最后,从审美风格上看,小说中的性爱描写既情意绵绵又韵味隽永。全书涉及性的语段约有十处上下,而描写较详细的约有5处。每一处描写,与其说是赤裸裸地描写性爱过程,不如说是在揭示性爱心理和感受。即使是在描写性行为本身,作家也没有露骨地去表现,而是在用形象的语言去比喻。如“任香悦剧烈震颤的身体如急风中的垂柳,一阵一阵地波动,后来归于静止。”“任香悦却连绵不断地啊起来。啊了许久,奋力走上一个高坡,登顶之后滑落下来,顿时气若游丝,彻底安静了。”唯美的语言,贴切的比喻,将野蛮的性行为瞬间审美化了,使其充满了无穷的韵味,让读者浮想联翩。

这可能受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萧纲的《咏内人昼眠》、元稹的《会真诗》和牛峤的《菩萨蛮》等,皆有一种朦胧而又余味曲包的美感。就拿牛峤的《菩萨蛮》来说,该词写青年男女幽会之情,语言卑俗又雅洁,词意浅露又泼辣,但我们并没有看到任何粗鄙的画面。该词对男女性爱的描写,避开了正面的身体描写,而是从侧面、用语言去暗示人物的动作和心理。

韵味隽永的性爱描写还与作家简洁凝练的叙事风格有关。这一叙事风格的形成,似乎受到了海明威的电报体小说及其“冰山”理论的影响。海明威曾在《死在午后》一书中写道:“如果一名散文作家对于他写的内容有足够的了解,他也许会省略他懂的东西,而读者还是会对那些东西有强烈地感觉的,仿佛作家已经点明了一样。如果他是非常真实地写作的话。一座冰山的仪态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16]在冰山理论的指导下,海明威的作品形成了清新、简约、含蓄而又内蕴丰富的“冰山风格”。在一次文学对话中,李春平表达了他对“冰山”理论的欣赏之情,也谈到了对自己小说创作的理解:他的小说,没有太多的环境描写,没有太多的风土民情刻画,他把该省的都省了,就是为了快速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他就像一个拿着斧子的人,砍掉了整座森林的繁枝冗叶,留下了稀稀疏疏的枝干,让读者眼前一片豁然开朗而又深邃邈远。

四、结语

与《领导生活》 《步步高》等小说不同,我们将《盐道》和《盐味》定位为“历史文化小说”。这两部小说充溢着满满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首先是家庭文化的熏染。文化具有强大的遗传性和渗透性。在《盐味》后记中李春平叙述自己的身世曰:“父亲读过三年私塾,能大段地背诵四书五经,算是文化人。”受其影响,李春平早年饱读诗书,经史子集,外国文学,广泛涉猎。在李春平成长过程中,家庭文化基因像春风化雨一样,慢慢深入其骨髓,又流露于其小说创作中。其次是浓浓乡愁的感召。李春平是饱含深情地写完《盐道》和《盐味》的。他家住陕西省紫阳县麻柳镇一带,靠近镇巴和万源,这里位于大巴山深处,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山水草木和人都爱得深沉。在经历了创作转型之后,李春平开始向这里的历史要小说。李春平固执地认为,巴山需要一部描写巴山人的书,他愿意做一个探路者,他做到了。《盐味》让“民国背盐人的那段历史,那些即将被时代所忘记的普通人”复活了。李春平打开了一扇紧闭的大门。由此进入,我们可以窥见深邃苍茫、神奇秀丽的大巴山,可以探照那条隐蔽在一片原始森林深处的逼仄、曲折的千年古盐道,可以体验大巴山深处人们生活的各种滋味。《盐味》还是沟通阴阳两带、爷孙之间、民国与当代的一条纽带。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注定,《盐道》出版之后,李春平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是盐背子的后代,他的爷爷是背老二。这两部小说在揭开一个家族的隐秘和荣辱兴衰,揭开那些血泪纷飞的如烟过往的同时,也饱含着他对爷爷的深切缅怀和追忆。最后是文化先行者的自觉和担当。镇坪是一个历史文化贫瘠的地方,而盐道文化所具有的深度和广度,决定了它是唯一能够深入挖掘精神价值的文化选项。自《盐道》出版以后,镇坪县政府坚定了文化自信,以包容的胸怀、开放的视野、历史的眼光和勇敢的担当,扎实推进盐道文化建设。而李春平的小说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未来的镇坪旅游业进行文化上的准备”[1]354。这与其说是出于功利的考量,毋宁说是“达则兼济天下”的文人担当。总之,在传统文化的熏染下,在家国情怀的感召下,李春平带着文化自觉和士夫担当,写下了这部厚重的历史文化小说《盐味》,它几乎饱含着无限的味道:盐的咸味、生活的滋味、历史的韵味和仁爱、仗义之道。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历史文化小说的创作道路上,李春平会越走越远,再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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