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岭峰：用棒球叫板命运

陈霖

2020年11月，孙岭峰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退役后，前国家棒球队队长孙岭峰穿西装的机会多了不少。11月末，在纪录片《棒！少年》提前点映的现场，记者看见身着深蓝色西装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一边还在整理扣子，迎接前来观看影片的好友和各界人士。

5年前，他创立强棒天使棒球基地，陆续将生于四川、宁夏等地的68个孩子带到北京进行棒球训练。如今，这些孩子有不少入选国家青少年队，还参加世界级棒球联赛，刷新了中国体育史。12月11日，以这些小孩为主人公的纪录片《棒！少年》在全国上映，豆瓣评分近9分，此前还获评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片。

就在几天前，记者随孙岭峰踏进位于京津冀交界的强棒天使棒球基地。他是北京人，在这里成长的孩子也被带出了京腔。记者眼前的马虎15岁了，他是纪录片的主人公之一，一米六多，比两年前刚来时整整高出了两个头。马虎曾是孙岭峰最头疼的小孩。

“流浪狗”与“棒球狼”

马虎生于宁夏西海固——西部最贫穷的地区之一。他动不动就抄家伙跟人干架，在学校是混混老大，身边常簇拥着小弟。刚到北京时，他上课前吞粉笔、吐口水，带其他孩子起哄;和人拌嘴了，就拎起长棍子唬人。

不过，爱耍狠的他不敢一个人睡。有几次，室友被惹生气了，搬到其他房间。夜里，马虎就拿带子把自己“绑”在床上。他爸经常在外打工，一回家就打妻子。马虎妈被打跑了，在马虎很小的时候离家出走。因此，马虎从小就害怕一个人待着。

事实上，基地的68个孩子家境均很困难，父母因各种原因无力抚养他们。这就要回到10年前，孙岭峰从国家队退役，之后到江苏队当了一年教练，决定创建一支服务市场的球队，便和好友创办强棒天使。正巧，朋友介绍了一些家庭困难的小孩。孙岭峰去那些地方一看，孩子普遍很瘦小，穿着破烂，见到生人就吓得往后缩。在玉米堆后，有的抄起大铁盆扣住自己的头，还有的喊孙岭峰是骗子，又踢又踹。孙岭峰和当地政府协调，与监护人签订协议，把他们带到北京 ，进行棒球培训。

孙岭峰的团队有10个教练，包括国家队退役队员，还有对棒球感兴趣的业余运动员，比如清华大学棒球队创办者之一郭忠健。小队员们大多是回族、彝族等，来自贫苦山区，在老家方便时就随便找块空地解决，从没见过马桶或蹲坑，更不懂得上厕所要冲水。教练便从生活习惯开始教他们。

一次，马虎犯了错，教练不让他训练。听到教练说要把别的小伙伴“训练成一匹狼”，马虎咬牙切齿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流浪狗。”他表情恶狠狠的，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流，嘴唇颤抖。

教练正在指导小队员训练。（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棒！少年》剧照，小队员正在打棒球。

谈起马虎，孙岭峰告诉记者：“马虎想得到别人的关注。他的成长经历告诉他，要耍狠、打斗，别人就能注意他，但这个想法很畸形。”所以马虎一闹事，孙岭峰既不批评，也不搭理，带其他孩子训练上课。马虎觉得没劲，便作罢。当马虎干得好时，孙岭峰就使劲儿表扬他。有几次，马虎趴在窗户边上看正在操场上挥球棒的孙岭峰。他找到基地的老师，借来手机上网，输入“孙岭峰，棒球”，点开一个个视频，蹲在墙角边，看入迷了。“有一场，他有一棒没打好，就在球场上大喊，摔杆子，脾气很大。他想赢，我也有那种时候。那时我觉得我和他很像，想成为他。”马虎向记者回忆时，眼睛闪着光。

耳濡目染下，马虎变懂事了。有一次参赛，队友表现不佳，下场后哭了，马虎拿着面包单膝跪地蹭他：“老大，吃点东西嘛。”如今，马虎不仅是球队主力，也是最年长的孩子之一，会主动照顾新来的儿童。2017年7月，强棒天使的4个孩子入选国家少年棒球队。次年，球队参加PONY世界大赛U11 Bronco组决赛，是中国棒球历史上首次直接获邀代表亚太区参加国际青少年棒球赛。

和许多第一次步入基地的人一样，记者被热情包围着。女孩子看到女性就冲上去抱住，特别阳光。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孙岭峰与他们的相处方式。一个男孩子见到记者立刻脱帽、弯腰说：“阿姨好！”孙岭峰笑着打趣他：“哎，你怎么這么没有情商，叫姐姐！”“哦！姐姐好！”男孩再次脱帽弯腰，然后飞奔去操场。尽管和他们有30多岁年龄差，孙岭峰和他们像朋友，常互相贫嘴。

他要求所有小孩穿统一的棒球服和生活服装，阿姨每天要洗晒熨烫所有孩子们的衣服。“环境干净，衣着整洁，孩子才能静下心做事。就好比一个人走路总驼背低头，眼神游离，那八成有龌龊想法;总是抬头挺胸，特有朝气，大概率是个阳光的人。”

在各地挑选孩子时，孙岭峰会选那些在7—9周岁之间的健康小孩。“这个年纪正是价值观还未建立的时候，你学到的礼仪、与人说话的方式会成为你的习惯，牢牢刻进你的身体。”这套培育模式是孙岭峰从恩师张锦新那学来的。张锦新是国家少年棒球队主教练，从事青少年棒球工作近40年，曾有4/5的国家队队员是他的学生。2017年，孙岭峰把他请来指导训练。头两年，张锦新到换季时才回市区拿衣服，后来干脆把夏冬衣服都带上，住着不走了。在基地，孩子们都喊他“师爷爷”。

在张锦新眼中，孙岭峰是个“大傻愣”，也是最不像能打棒球的棒球运动员。

找到属于你的“位置”

棒球或许是规则最复杂的比赛之一，连观看球赛的人也要精通复杂的规则才能享受观看乐趣。

棒球比赛分为两队，均为9人，两队轮流攻守。场上有3个垒包，攻方的队员依次用棒击打守方投手投来的球，然后立刻开跑，在球还未进入守方队员的手套前，必须要跑到下一个垒。这样依次踏过3个垒并回到本垒者得1分。过程中攻守双方要根据对方的动作与神态选择策略，一场比赛下来，至少要3个小时。

上世纪80年代，孙岭峰在北京丰台铁路十一小读小学。时任国家少年棒球队主教练的张锦新去选苗子。那时的孙岭峰特别贪玩，很让老师们头疼。他正玩球，把球投出三四十米，竟把对面教学楼的玻璃砸碎了。张锦新目睹了这一幕，“这孩子臂力可不是一般大”，就把他选进队里。这改变了孙岭峰的一生。

“要不是我打了棒球，我就是个小流氓。”孙岭峰说道。1990年，孙岭峰随队赴日本参加中日友好对抗赛。孙岭峰搭大巴，在座位上捡到个大钱包，打开一看，有一大沓面值为一万的日元。孙岭峰举起钱包：“师父！捡到钱啦！”张锦新把钱包拿过来，递给日本司机。“那时我父亲一个月才挣600块钱，一万日元折合人民币700元。但师傅的言行举止告诉我，要拾金不昧。”

张锦新告诉他要懂礼貌、刻苦训练、思想正派，教他唱革命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南泥湾》。孙岭峰不放过任何训练机会，搭公交就拉着扶手往上牵拉自己，锻炼背部和手臂力量。后来，一支美国知名棒球队私下找到孙岭峰，想签下他，并提出优渥的条件。孙岭峰二话没说：“我是中国培养的，你必须经过中国国家队的批准。国家队如果不让我走，我肯定不走。”

马虎不再是充满“匪气”的少年。图为他今年作为纪录片主角出席电影展。

孙岭峰（左）参加中日友好对抗赛。 1996年，孙岭峰登上美国杂志封面。

在张锦新心中，孙岭峰是“二百五”。“就像大傻愣，心态好，不怕挨骂，不怕输，比赛就一股劲儿往前冲。”这种性格让孙岭峰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比如攻方第一棒。

打棒球时，不同球手负责不同的任务，各有“性格”。比如，当守方打来球时，攻方打第一棒的球员要先判断能否精准打到球，以及在球的飞行过程中，他能否成功跑到下一个垒。孙岭峰说：“棒次是有性格属性的，第一棒大多是面对陌生环境能打开局面、善于冲锋陷阵的人。有的人见大场面容易害羞，或者性格保守，担心不能打到球就放弃击打，那他不适合打第一棒;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持重温和，就比较适合那些送队员上分的位置;而捕手是要接住投手的球，应该像大山一样稳重，能耐心地观察、等待，伺机而动。”

在圈子里，孙岭峰因“盗垒王”为人所知。他曾6次获得亚洲棒球锦标赛“盗垒王”。盗垒是什么？守方投手将球掷出、球飞行到守方捕手、捕手再把球投到下一个垒包的过程一般持续几秒钟不等，攻方第一棒要在这小段时间内比球更早地跑到那个垒包，即盗垒成功;反之跑得太慢，或守方捕手臂力强、传球快，球先于你到达垒包，攻方就被触杀出局。

这个过程听起来简单，却需要攻方善于观察投手。在张锦新眼中，孙岭峰能大开大合，打第一棒时发挥“二百五”的精神，而在一些关键时刻，则精得像猴子。

孙岭峰擅长研究投手的小动作。“每个投手的习惯、节奏不一样，有一抬手就投球的，也有等几秒再投球的。”孙岭峰一到现场，就死死盯着对方球员观察他无意识的小动作。有的人投球时，左肩会稍微一动，幅度极小，有的是眼睛稍往后方一撇。如此，孙岭峰总能判断准确，盗垒成功，被称作“盗垒王”“中国第一棒”。

孙岭峰觉得打篮球、踢足球是一哄而上抢一个球，即拿球得分。“争抢时难免冲撞身体、情绪波动，甚至会打架。但打棒球是用技巧传球，让队友跑完所有位置才能得分，是拿人得分，更考验智商，注重协同合作。”

“体育是和平年代的战争”

1996年，孙岭峰登上美国老牌杂志《新闻周刊》封面，当时他刚入选中国国家青少年棒球队。一个中国少年进入国家队，缘何能引起西方媒体的关注？

棒球是世界第三大体育产业，仅次于足球和橄榄球。长久以来，世界棒球有五强：美国、古巴、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在美国，棒球曾是最大的体育产业，拥有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MLB）。在中国，清朝就出现了棒球，第一批留洋读书的詹天佑曾组建棒球队，后就把这门技术带回国。新中国成立后，棒球曾被定位为军球，因为它的许多动作与军事动作很像，具备军事素质。比如，棒球的投球像军事活动里的“投弹（手榴弹）”，挥棒像砍大刀，教练指挥像军事的沙盘推演。

“足球和篮球是平民运动，有球有筐就能玩，扔进去、踢进去就算赢，规则不难，群众基础大;而棒球是中产阶级运动，你要有点钱能买球套球棒，要去讲究的球场，还要有点人文基础，懂点心理学，会预测对手心理，因此门槛高、不易学，发展速度有点滞后。”

打棒球让孙岭峰领悟到“体育是和平年代的战争”。上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腾飞，棒球是日本的国球。孙岭峰随队去日本参赛，日本国家队刚在美国赢得比赛，载誉归来。结果，中国队以4：2打赢了日本国家队。日本棒球协会队长找到张锦新：“我们刚回国，有时差，状态不好，能不能再比一场？”

张锦新很爽快：“打呗！”结果中国队以5：1再次赢得比赛。孙岭峰回忆道：“那之后，日本所有棒球队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原来往返赛场用小破车载我们，第二天就换成了巨型大巴车，有空调的那种。我们在日本人最自豪的项目上赢了他们，他们就尊重我们。人小时候很难有被尊重的感觉，我那时11岁，却能明显感觉到别人因为我们国家的体育而对小孩儿待遇不同，而且这种尊重不是礼仪性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那段时间，中国棒球开始在国际上崛起，当孙岭峰入选中国国家队时，便得到国际关注。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上，中国国家棒球队在奥运平台上首次打败世界五强的中国台湾队。孙岭峰意识到，用棒球很容易和其他国家交流，中国棒球要走到世界和所有人一起玩。这便是他如今做棒球产业的思想来源。

在全球资本时代，体育产业早就不仅仅指体育用品。很多国家发展棒球是用市场逻辑，衍生棒球场、球赛等“产品”，刺激人们买票看比赛。“球星不是打球的工具，应该是为球迷服务的，除了球打得好，还要品德好。你只是运动很牛，这远远不够的，还要有文化、懂礼仪。为什么很多人觉得运动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是培训体系出了问题。要成为体育明星，你得先是绅士才行。”

最近，孙岭峰又把目标放在培养女子棒球队上。“身材较矮小的东亚人能在棒球上赢过强壮的欧美队，那常被说是‘弱者的女孩为什么不能赢得‘强者男孩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棒球可以打破刻板印象。”或许不久后，这里就会出现第一支彝族女子专业棒球队。

孙岭峰

1979年生于北京，7岁学棒球，1996年进入国家队，6次获得亚洲棒球锦标赛“盗垒王”，曾任中国国家棒球队队长，2010年退役，2015年成立强棒天使棒球基地，他培养的少年棒球队被拍成纪录片《棒！少年》，获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