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雩舞”小考

2020-12-28 13:40胡景博
艺术评鉴 2020年22期
关键词:春秋战国

胡景博

摘要:西周以降,“雩舞”作为雩祭制度中重要的一部分,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了许多变化。文章通过对文献的反复考证,认为春秋战国的“雩舞”并未随着“礼崩乐坏”而衰落,而是经历了复杂的衍变过程,向多元化趋势发展,且与同时期的“太一”信仰有着重要联系,并一直延续到汉代。

关键词:雩舞  大雩童子舞  太一  春秋战国

中图分类号:J7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359(2020)22-0158-04

一、走向多元的雩舞

春秋战国时期,干旱频发。在《左传》中就有大量关于雩祭的记载,刘继刚先生在其《中国灾害史》中亦说到:“春秋时期,旱灾记录有36次,令我们感受到这一时期旱灾发生之普遍”。加之这个时期王室衰微,在礼乐制度层面上呈现出“礼崩乐坏”的局面,礼学思想呈现出了较之西周更加复杂多变的新特点。杨志刚先生在其《中国礼仪制度研究》中概括到:“战国时候的礼学思想又有新的特点,其中之一是强调礼是可以跟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由此,西周规范的雩制在春秋时期有了复杂的转变,所属“雩舞”在形制上亦产生了变化,在个别诸侯的相关记载中甚至出现了“雩舞”被其他形式替代的情况。

经梳理,传世文献中记载了这个时期各个诸侯国与“雩舞”相关的四种祭祀脉络:

(一)西周“正雩”

因周公有功于王室,故鲁国可行西周“大雩之礼”①,如《春秋公羊传》中所载的鲁桓公五年大雩,何休注到:“以六事自责,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以及《论语》中记载的:“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可见鲁尊周礼,其“六事自责”和“童男女各八人”,皆体现出了西周“大雩童子舞”在春秋时期鲁国的雩祭中具有鲜明的继承脉络。另外,《论语》所载“风呼舞雩”之处传为“舞雩台”于今山东曲阜城南沂河之北,是孔子及其弟子时常游憩之所,从考古工作者对于鲁国故城的发掘情况来看,“舞雩台”据宫城仅三里多,在春秋战国时的“国野制”下属于“国”的范畴,故“正雩”时所祭之舞应为国子之“皇舞”。此亦契合徐彦句:“论语云:‘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与此异者,鲁人正雩”。

(二)殷商焚巫、曝巫传统

《说文》载:“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在殷商时期的祈雨活动中,“女巫”作为主要舞者,扮演着“通神达人”的重要角色。王浩在其《殷墟卜辞所见焚巫祷雨习俗探讨》中认为,在有关焚巫祈雨之俗方面,商人的信仰中存在火崇拜,因而以此为献祭人牲的方式。②从殷商时期的诸多卜辞来看,焚巫、曝巫是常见的祈雨方式之一。这种方式一直延续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如《左传》载鲁僖公:“夏大旱,公欲焚巫尫……此其务也,巫尫何为?天欲杀之则如勿生,若能为旱,焚之滋甚,公从之。是岁也,饥而不害”。《礼记·檀弓下》载:“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然: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無乃不可与?然则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分析可知,面对大旱,焚巫、暴巫仍是僖公和穆公的第一想法。同时也看到,此时体现出了春秋战国时期礼学思想的新特点,对于大雩古礼提出了新的质疑,出现了反对人牲的宝贵思想。亦合此时期荀况所提:“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认为雩祭为一种政治活动的文饰,对于祭祀所承载的神性产生了质疑。

(三)帝王“罪己”行为

《晏子春秋》中记载了齐景公亲自暴晒求雨的故事:“齐大旱逾时……于是景公出,野居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从这条文献可以看出,齐国此次大旱时,景公没有举行形式隆重的雩祭,而是以君王亲自暴晒的行为代替雩祭,但在其思想内涵上与《汤誓》载:“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这种一人承担“天之罚”所体现的上古君王传统的“天命观”以及商汤“剪发断爪”的“罪己”典故一脉相承。

(四)祭祀山川

从出土文物“四川广汉三星推列舞图边璋”中与列舞图像并存的山川图像和云气纹可知,以山川为祭祀对象舞蹈以求雨的方式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从春秋战国时期郑、卫二国的雩祭记载中,可以看到其雩制还是恪守《周礼》,行诸侯之礼祭祀山川。如《左传》:“郑大旱,使屠击、祝欵、竖柎有事于桑山。斩其木,不雨。子产曰:“有事于山,蓺山林也;而斩其木,其罪大矣,夺之官邑”,记载了郑国祭祀山川时士大夫采用了不合适的祭祀方式,视为大罪并被夺去了官职。可见郑国雩制的实行情况十分严格。另外,在关于卫国的雩祭记载中:“于是卫大旱,卜有事于山川,不吉。甯庄子曰:‘昔周饥,克殷而年丰。今邢方无道,诸侯无伯,天其或者欲使衞讨邢乎?从之。师兴而雨”。为祭祀山川所卜而得到的“不吉”结果,作为征讨邢国的借口,可以看出在此事件中,虽然雩祭的制式与目的依然恪守西周雩制,但其政治作用和性质已然发生了改变。

(五)桑林之祈

传世文献中,商汤“桑林祈雨”的典故可谓历代帝王在面临干旱时所参照的经典案例,其中“桑林”作为上古祈雨社地。《左传·襄公十年》中记载了春秋战国时期殷商后裔的桑林之舞:“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其中可见《周礼》所载专职舞人“舞师”在此时期仍有延续,其所用舞具“旌夏”也与西周大雩“皇舞”所用之“五彩羽”有着密切联系,但值得注意的是,其祈雨的祭祀功用明显发生了改变,向宫廷宴飨的娱乐功用方向发展。

通过以上所述文献中关于鲁、齐、卫、郑、晋等国雩祭的零星记载,能够窥见春秋战国时期雩祭多元化发展的趋势,但并不意味着具有固定制式的雩祭以及旱时舞雩的传统已经消亡。如以鲁史为主的《春秋》中仍记载了鲁桓公五年将雩祭归为四时之中③到僖公大旱时欲以焚巫尫而代替舞雩的转变。而僖公之后的鲁成公、鲁襄公、鲁昭公、鲁定公、鲁哀公时期依然存在颇有定制的秋、冬大雩祭祀,一直到战国初期鲁穆公又有焚巫尪的记载。可见鲁国在春秋战国时期,其雩祭的发展并不是恪守不变或者走向衰落,而是经历了一个复杂衍变过程。较之西周,春秋战国时雩制隆重性的变化以及雩祭中反对人牲的新思想的出现,亦非雩祭的没落,而是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如陈戌国在其《礼制史》中指出:“如果春秋时期有限度的宣扬无神论的言行,就说当时不在重视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则又不然”。宏观来看,雩祭在春秋战国时代在各个诸侯国中仍有着较为重要的地位,“大雩童子舞”依然存在于个别诸侯国的雩祭中核心位置。以鲁国为例,其“大雩童子舞”有着明确的舞者人数、雩舞方式、雩舞地点、甚至舞者性别(男童女童)的记载,而其他侯国,如郑、卫、齐等,虽然未见关于雩舞的详细记载,但从上述相关文献中亦可看出各国对于雩祭的重视程度较强,其旱时相关的祭祀行为与商汤“桑林之祈”所包含的精神内涵有着某种程度的联系。

二、“太一”与“大雩童子舞”

“太一”一词在《楚辞》《吕氏春秋》《庄子》《荀子》《礼记》等传世文献中已多有所载。从湖北荆门市战国墓出土的“兵避太岁”戈以及包山楚简所载相关史料来看,“太一”崇拜在春秋战国时期已见初端。

关于“太一”的意义目前学术界主要有四种说法:其一,为“至上天神说”,认为“太一”为祭祀神灵体系中的最高神,贾海生、顾颉刚、晏昌贵等先生皆从此说。④其二,为“宇宙源起说”,以湖北荆门市郭店一号墓出土的戰国中期楚简《天一生水》为主要参考史料,认为“太一”是宇宙万物的终极起源,李零先生与谭宝刚先生⑤等人主要持此观点。其三为“太阳神兼灶神说”,江林昌先生以湖南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的帛画《太一图》(学术界亦称《避兵图》)为分析对象,从宇宙生成论等三个方面出发,提出了“太一”具有“合一”的二重神性,即“太阳神兼灶神”。其四,为“星名说”,认为“太一”为星名,古代传世文献多有此述,始见于《淮南子·天文训》云:“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宫者,太一之居也”。另《史记》等文献亦有记载。⑥

而上述四说,在本文所论春秋时期的雩祭语境下可以同时包含且并不矛盾,以“雩舞”为纽带,在一定层面上四种意义可以互换互释。首先,如《左传·昭公元年》载:“迁阔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殷人将其参星“大火星”等同其“至上神”看待,具有祖先神和自然神的双重意味。又,李炳海在其《东皇太一为大火星考》中考证到:“大火星是东皇太一的旧称,东皇太一是大火星的新名,二者实际是一回事, 指的是同一星辰”。其次,专管祭祀大火星的“火正”又称“祝融”⑦,据《白虎通义》载:“其帝炎帝者,太阳也。其神祝融,祝融者,属续其精为鸟,离为鸾,故少阴见于申”。又,《五经异义》载:“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可见“祝融”本就有“太阳神”兼“灶神”的双重神格属性,且《说卦》载:“离为雉”分析可知“炎帝之精”与雩舞所用道具“雉羽”亦有着强烈的联系。再次,谭宝刚先生在对“太一”的综述中指出了其流变过程,认为“太一”源于哲学概念:“‘太一因此而被后世附会为神名,后又因神名而附会为星名”。李泽厚先生从宇宙起源论的视角分析,在其《世纪新梦》中写到:“‘太一生水很可能是先民对巫舞致雨的客观理性化的提升理解”,认为“太一”是难以言说的“巨大神秘力量”且与“雩舞”有着强烈的联系。顺延此视角分析,“太一生水”与郑玄《易经》注:“天一生水於北……地六成水於北”,亦有着强烈的联系,李零在其《郭店楚简校读记》也指出:“《太一》与《老子》有思想上的关系……《太一生水》与《系辞》中的宇宙论有相近之处”,这种共同的精神内涵,对春秋之后的“大雩童子舞制”也极有可能存在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如舞制人数上,据《后汉书》记载:“立土人,舞僮二佾”二佾即“一六”合“水生成数”,又如关于清代“大雩童子舞”的道具方面,据《清朝文献通考》载:“童子舞节,律吕正义后编曰:竿长六尺(水成数),径一寸(水生数),龙头六寸(水成数),共长六尺六寸(水成数),节旄七层(水生成共数)”也有大量“水生”“水成”数的记载。可见“太一”的精神内涵在“大雩童子舞”中有鲜明的体现。综合分析可知,关于“太一”意义的上述四说,以“雩舞”为纽带,在雩祭的语境下达到了“合一”的状态。

另外,战国时期的“太一”信仰顺承到汉代,其“太一”祭祀中的乐舞与“大雩童子舞”一样也有童子参与。如《三辅黄图》载:“武帝时祭泰乙,上通天台,舞八岁童女三百人,祠祀招仙人”,以及《史记》载:“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这都说明了,汉代的“太一”祭祀与雩祭的紧密联系。另外,汉代关于“太一”的郊祭歌《惟泰元》中亦有:“降甘露雨……云舞翔翔……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効欢虞泰一”之句。从“降甘露雨”及“千童罗舞”看来,汉代“太一”祭祀本身具有强烈的祈雨意识,与同为祭天系统的雩祭有一定的联系。而“大雩”中,其最具典型性的“童舞”在周代之后已然成为大雩祭祀的典型符号之一。因此,从精神内涵上看,武帝祭祀“太一”与周代“大雩”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点,其祭祀语境都没有面临急迫的、近在眼前的灾害,更多是针对未来农业状况所进行的固定程式。这可能也是在祭祀“太一”的相关记载中,只见“童子”之舞,不见“女巫”之舞的原因之一。

三、结语

综上所述,春秋时期的雩祭在内涵上依然延续了前代帝王的“天命观”以及上古“焚巫尪”“事于山林”的传统,而雩舞的祭祀方式并未随着多元发展的雩祭形式而消亡,在个别诸侯国中依然具有重要的地位。另外,这个时期“雩舞”所蕴含的祈雨意识与楚地的“太一”信仰又有着紧密的联系,对后世的雩祭舞制产生了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1]刘继刚.中国灾害通史:先秦卷[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8:43.

[2]杨志刚.中国礼仪制度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07.

[3]十三经注疏:春秋公羊传注疏[M].何休,注,徐彦,疏,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2009:4810.

[4]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何晏,等,注,邢昺,疏,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2009:5430.

[5]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2009:3930.

[6]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郑元,注,孔颖达,等,正义,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2009:2850.

[7]梁啓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228.

[8]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第一[M].唐子恒 点教.江苏:凤凰出版社,2017:14.

[9]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十二[M].李解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725.

[10]陈戌国.中国礼制史:先秦卷[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271.

[11]江林昌.楚辞与上古历史文化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98:282.

[12]刘安.淮南鸿烈集解:卷三 天文训[M].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93.

[13]李炳海.东皇太一为大火星考[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04):33.

[14]班固.白虎通义:卷第三 五行[M].吴人,整理,朱维铮,审阅.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2:293.

[15]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M].王豐先,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97.

[16]李鼎祚.周易集解:卷第十七 説卦[M].王豐先,點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514.

[17]谭宝刚.“太一”考论[J].中州学刊,2011(04):160.

[18]李泽厚.世纪新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206.

[19]王應麟.周易鄭康成注:系辞[M].郑振峰,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57.

[20]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54.

[21]范曄.后汉书:志第五[M].李贤,等,注,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5:3117.

[22]乾隆官修.清朝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三 乐十九[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6373.

[23]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卷之五[M].北京:中华书局,2005:285.

[24]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四[M].裴駰,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1178.

猜你喜欢
春秋战国
学富五车
历史喵第二部
例谈历史教学的趣味性
探讨春秋战国时期江浙地区民族民间舞蹈的发展与演变
春秋战国策士特征浅议
论春秋战国时期文化对服饰审美倾向的影响
简述春秋战国时期的音乐审美教育思想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现象兴起之原因探究
论轴心文明
论述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变革与科技发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