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

2020-12-31 07:23小珂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秋水

一对彼此并不相识的男女在网上相约结伴旅行,这段东欧小国的旅程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目的——寻找皮兰之光,这是当地古城拥有的一种特殊光线,其出现条件极其复杂严格。神秘的皮兰之光到底预示灾难还是代表希望,这对追光者又能否幸运如愿?或许,这一切都不重要,毕竟“即便在黑暗中,光也无处不在”。

二〇二〇年一月的某一天,司明坐在卢布尔雅那一间咖啡馆里,等待秋水的到来。这座咖啡馆位于新老城區交界处,面向宽阔的马路、时髦的高楼、车辆与行人,背对古老的砖瓦、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游人与过客。这里是时间的交界点,浓郁的欧式气息在这儿被切断。他坐在窗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咖啡杯,而在幻想中,他已站起身,走出咖啡馆,躲开疾驰的车辆,走到对面的赫兹租车行,坐进一辆轿车里,驶向无限的远方……开门的声音阻断他的思路。他把视线转向门口,看见一个穿黑色羽绒服、戴黑框眼镜的中国女子。一瞬间,他的心脏停了一拍。可是马上,他就发现这是一个不靠谱的预设:女人径直走向角落的空位,麻利地掏出笔记本电脑,一副不想与外界交流的样子。他只得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

女人不是秋水,这让他有一点失望。他曾在心里勾勒过秋水的模样:一位三十五岁样貌朴素的会计,正像这位女人——她看起来很谨慎,嘴唇紧闭,敲起键盘来雷厉风行——这是最好的旅伴类型。他看看表,距离约定时间已过四十分钟,不觉皱起眉头,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啤酒。他在卢布尔雅那待了三天,每天都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他走遍老城区,感受古老的时间与他擦肩而过。这里到处都是洋葱的味道,新晋网红餐厅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他每餐都换一个餐厅,品尝当地菜,晚上在酒吧喝酒,迷醉之夜充满寂寥的气息。就这样,过了沉默而热闹的三日,他心中虚幻的光越来越满,那是一个模糊的点,皮兰……

实际上,他在出国前一天还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去呢?他的犹豫是有根据的:不仅因为那些捕风捉影式的新闻,还有他心里一点点积压的疑惑: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新闻所带来的恐惧虚幻如泡影,在北京,人们依旧照常生活,这座城市暂时还没受到影响,传闻中的病患只存在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人们处于茫然、麻木之中,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偶一闪过,但马上便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天早上,他推着行李去机场,碰到倒垃圾的邻居。“还要出差吗?据说现在形势很严峻呢。”邻居皱眉问道。他无言以对,心里再次翻江倒海起来。

……他喝掉最后一口啤酒,刚想再要一杯,突然,一只白净的手啪地拍在桌上,他抬起头。

“你是司明?”一个染着黄头发的中国女孩儿站在桌边。

“对,是我。你是……”他说。

女孩儿呼啦一声拉开椅子,引得邻桌几位客人朝这边看来。女孩儿坐下,不耐烦地说:“你好,我是秋水。”

“你是秋水?”他难以置信,对中年会计的幻想慢慢退去,一张白净圆润的年轻面孔浮现在他眼前。女孩儿打着唇钉,穿一件粉色羽绒服,黄头发乱糟糟的,腕上、手指上、脖子上都戴着夸张的饰品——这绝不是网络上的秋水形象。他拿出手机,打开他们相识的驴友网站,调出“秋水”的个人资料,再三确认——“我妈妈是会计,她今年四十二岁,我填的是她的信息,从某种角度来讲,也不算撒谎嘛。”现实中的秋水性格急躁,此刻正焦急地辩解,“不过,谁会真的相信网上的东西呢?随便看看就好,网络的优点不就是能够掩盖事实吗?”他觉得被骗了,同时快速思索着带这丫头去旅行可能遇到的种种麻烦。“为什么拿妈妈的照片骗人?”他有些生气。首先,别人会怀疑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既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男朋友,说是哥哥也很勉强……“你又不是找女朋友,不过是找个旅伴。我帮你开车,帮你跟本地人沟通,你负责旅行的所有费用,不是说好的吗?”秋水的声调越来越高,惹得旁人注目连连。这是一个误会。他感觉头晕目眩,脑海中成团的光被打散。他甚至产生了起身走人的冲动。

他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也许没那么糟……首先,找素未谋面的人做旅伴是个聪明的主意,他们萍水相逢,旅行结束后再无瓜葛,这个叛逆女孩儿的一切他都无须了解。其次,他如果真想去皮兰,跟秋水结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他不懂英语,很难完成“坐火车”这一套复杂的行为。

“你多大了?”他要先问清楚这件事。

秋水不由分说,从挎包里掏出护照,亮在他面前。“看清楚了,我是一九九八年出生,今年二十二岁,成年了,也已经拿驾照了。”秋水说完,迅速合上护照,扔进包里。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恼怒是一种未成形的错觉。当时间从身边流走,他突然忘了这三天的意义——就像白雪抹平了印记,卢布尔雅那也从记忆中消失,赤裸裸的故乡的形象出现在脑海,难以消去。也许不应该再犹豫了。他看看手表,计算着:如果他们现在出发,到达皮兰还能赶上晚饭时间。想到这里,他让服务员来结了账,拖着行李,往门口走去。在他的余光中,秋水晃着黄灿灿的头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挎上包、推行李——可是他决定不去管她。他们离开咖啡馆,像两颗茫然的棋子,缓慢地朝马路对面移动。

在赫兹租车行,一位棕色头发的斯洛文尼亚女子接待了他们。女人拿出几份表格,用干涩的英语向他解释着什么,他当然听不懂,还好秋水接过话,女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秋水身上。这时,一对肥胖的中年男女推门进来,玻璃门剐蹭到角落的绿植,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们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像两只茫然的麋鹿,认真端详他。他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凑到秋水身边,看秋水填写各种表格。良久,秋水办完手续,把一系列繁复的文件整理好,放在夹子里,对他说:走吧。他们与中年男女擦身而过,拖着行李,走向停车场。时间润滑得像油一样,不一会儿,他们便坐在这辆欧宝轿车里了。秋水开车专注,仔细辨听导航,不愿交谈,他当然也觉得不说话为好。行李安静地躺在后备厢,不知是谁的手指在来回转动广播按钮,“沙沙沙”的声音平地升起。车里宁静得像海。不过也许她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女孩子,他想。一种隐秘的感情在此刻升起来了,他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不过那些记忆碎片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稍侧过头,偷看秋水。那是一张柔软的侧脸,小小的鼻尖像露珠。他转回头,凝视不断后退的大路。

走尽城市的马路,他们出了收费站,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两边是同样的景色:荒芜的园地、零落的树木、破旧的木屋、高大耸立的广告牌……秋水开车很稳,这让他有些吃惊。皮兰不远,再加上路况良好,他们五十分钟便到了皮兰边界。路程中,他多次看到写着“Piran(皮兰)”的路牌,心里咯吱作响。有几个瞬间,他觉得那张网压得更沉了——毫无疑问,这里有一张网。是灰突突的、看不到边际的网,它时隐时现,盘桓在所有人头顶,像一块印有鳞片图案的布。突然,秋水说了沉默旅途中的第一句话:“我们快到了。”他为之一振,于是看到,车子已经离开高速公路,正在一条幽静的土路上行驶。这是一个僻静的世界,两旁是望不到边的草地,糖块一样的彩色房子不守规矩地躺在地界边缘,偶有一条石子路蜿蜒,是通向这些居所的通道。往前开了十多分钟,他左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片亮堂堂的东西蹿入眼帘。那是海,不知道是不是亚得里亚海。其实现在天已经有些暗了,近乎透明的浅蓝色变成了裹着些紫的天蓝色。他看着不断后退的景色,觉得好像穿梭在雾中。这时,秋水说了第二句话:“我们到了。”车子像老鼠一样钻进小城。

他们随着导航找订好的酒店。不是很好找,这里的路歪七扭八,有些路非常狭窄,秋水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安全穿过。游人不多,到处是白色、米色、嫩粉色、蓝色墙壁的欧式小楼,房顶是赭石色的。他们开到一个小广场,空无一人,只有正中间一个雕塑孤零零立着,还有一间便利店。秋水把车停在便利店旁,对他说:“我去问路。”刚要走,又转过身补充一句:“要不要喝可乐?”他说好,想掏钱给秋水,可是秋水一溜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秋水拿了两听可乐回来,边摇头嘟囔着“真贵”,边把可乐塞给他,发动车走了。

随着车子七拐八绕,两边的景物发生了变化。现在,他们的左侧是海湾,上面浮着两排小型游艇,桅杆林立,许多个红色的浮球像是小丑的鼻子。皮兰湾很小,没开一会儿,他便看到一处土堆的码头,再往前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游客多了起来,亚洲面孔也不少。人们像是有着灰黑羽毛的鸟类,三三两两聚集着,整个城都笼罩了一层橙黄色的雾气。他们把车停在酒店前的小空地上,走进酒店办手续——这可费了一番周折。首先,酒店前不能停车,须由一位东欧小伙儿带着秋水把车开到停车场。接下来是很多他不明所以的步骤,秋水奔东跑西,一副毫无怨言的样子。这孩子干起事儿来真认真,他倚在服务台旁,看着秋水胡乱飞舞的金色头发。恍惚间,他有了疑问: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他觉得有些头晕,也许是时差的缘故。粉刷成藕荷色的酒店接待厅、很有耐心的东欧前台姑娘、金色的秋水……一切都变得模糊,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梦有了现实的顏色,还是现实被梦扰乱了秩序……他隐约听到秋水在跟他说什么。刚开始,他像一个潜水的人,憋在水里,获取不到外界的信息。可慢慢地,他漂上来了。他才知道,这间酒店的每个房间装修得都不一样。秋水有些着急:“你到底想要哪间房?”他尴尬地对秋水笑笑,说了两个字:随便。

他随机得到的房间是阁楼,黑白色调的。他没有开灯,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橙红色与绛紫色交错混杂的天幕——斜屋顶天窗正好在床的上方,如果他愿意,不拉上百叶窗,半夜醒来时便会看到皮兰的星星。他有些累,不愿整行李,于是和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隐约的灯火与晚景。他终于来了,皮兰。他身处皮兰之夜,却不知这个夜晚意味着什么。忽然,他似乎来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老板椅上,疑惑地望着他。他想了很久才明白,这是他的上司,他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辞职信。上司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说:“司明,你还年轻,过不了几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为什么要辞职?”上司说话的时候,室内的光越来越强,无数把尖刀胁迫着他,他无法看清上司的样子,一切都隐匿在光明之中。他只能对着虚空不停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辞职,不然我就死了……”当光开始对他开展进攻、啃噬他的脚趾时,他醒了。

这是个噩梦,可奇怪的是,梦的内容在现实中也发生过。他翻了个身,按亮手机:十九点一刻,离他与秋水约定的二十点还有段时间。他想起来洗个澡,可是疲倦令他再次睡去。这次的梦不再追寻现实的足迹,而是完全抽象的:他在一幅景象中不断向前。是东欧的道路,准确说,是他们刚才历经的路。可是他的身边没有秋水,他也不是坐在轿车里,而是凌驾于一片虚空之上。然后,他慢慢摸到粗糙的布面,所有景象顺着他的手心逐渐完整,原来他是坐在一列绿皮火车上,从卢布尔雅那前往皮兰。

他再次醒来,拧开床头的矿泉水,猛喝几口。他觉得有些冷,把毯子折了两折压在身上,额头却出了细密的汗,因为他看见房间里多了一个女人。她在天窗下面站着,黑暗与夜光覆盖着她,让她只剩下茧一般浑圆的轮廓。只听女人说:“司明,我们离婚吧。”

十九点五十分,他彻底清醒了,跳下床,开了灯,冲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

不一会儿,他便坐在酒店大堂藕荷色的沙发上,等待秋水的到来。大堂连着一间餐吧,有时他盯累了电梯间,便扭过头去,欣赏幽暗的餐吧里摇曳的灯火。现在已是二十点四十,这个女孩子似乎习惯迟到。

等了不知多久,秋水仍不见踪影。其间他不是伸着脖子,朝电梯张望,就是焦急地来回踱步,并思量着要不要点一杯鸡尾酒。甚至有一会儿,他站在电梯前,像一个赌气的猎人,准备见到秋水就好好责备她一番。又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所有挣扎,像一堆软泥瘫在沙发上,任凭餐吧里欢愉的碰杯声侵袭着他。也许她睡着了吧——他再一次翻出秋水的电话,思虑再三,还是没有按下去。此时已是二十一点半,他闭着眼睛,痛苦地思考着接下来的安排。他甚至做好了独自完成旅行的打算。

突然,他挺直身子,惊恐地睁大眼睛,耳边嗡嗡作响。他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或许他刚才做的梦都是真的,皮兰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能将现实与梦境置换。那么,他辞职、离婚,都是真的,这不消说,而这场孤独的旅行呢?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人来的皮兰。网无处不在,光明又是那样骇人,边缘被溶解了,他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

秋水真的存在吗?

从外表上看,皮兰是一座很普通的欧洲滨海小城。它有典型的欧式住宅楼,顶子尖尖的教堂,崎岖不平的石子道路,以及清冷湿润的冬日空气。它小到一个小时便能走尽,可是如果你愿意慢慢走,耗费一上午的时光,便能看到很多贮藏于细节中的欧式气息。亚得里亚海让皮兰在“平庸”中有了些与众不同。游人是为了海来的,尽管皮兰的知名度多是因为其古老的历史。可是,海显然是更吸引人的东西。在一年的伊始,人们不顾寒冷,尽量将假期延长,来到亚得里亚海,皮兰,休息两日,再往南走,去黑山看更美的风景。人们是为了风景来的。也许这些游人中根本没人知道“皮兰之光”。

早上,司明坐在酒店餐厅里,脑袋里全是“皮兰之光”的幻影。寻找这束光是他此行的目的,可是皮兰之光到底是否存在呢?还只是某人编造出来的浪漫故事?他不管怎样想象,都无法幻想出一束实在与众不同的光——光都是一样的,是明亮的散漫物质。就像此刻,他坐在吧台前,向服务员要了一份早餐。服务员离开,不小心碰到挂在吊架上的风铃。丁零一阵响,餐厅大门被推开,光束从门缝冲进来,与摇摆的风铃撞击后碰得粉碎,光的碎块落进眼睛,让他有一瞬间的心动。这些光啊,温顺的、顽劣的,却实在没什么不同。

幸运的是,这间酒店面朝大海,一出门就能看见宽阔的海景。冬日早晨的空气中有一种薄荷糖的香气,他迎着温柔的海风,走到石堆旁。那里有一个妇人在画画。他看着妇人画了一会儿,又伸长脖子,端详了平静的海面一会儿,然后,他向码头走去。酒店离码头步行需十分钟,现在时间还早,小城还没苏醒,沿路的行人零星。他走到码头口,看着这溜长长的土路,尽头有一座红房子,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外国女人站在红房子旁,一副肃穆的样子。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更远处走去。他来到一个广场,比昨晚的广场稍大,空气也更加清甜。这里有很多刚刚摆出的摊位,新鲜的蔬果争先恐后地散发香气。他看见一片绿油油的西蓝花,还有许多西红柿和彩椒。旁边一位女人抓起一个黄椒,捏了捏,这让他的思绪有了延伸:很多个早晨,皮兰的妇人们走进家门,拿出刚刚购买的蘑菇,准备煮一份汤——这是平庸的早晨,生活在其中留下了坚硬的痕迹。他感觉被一团温润的光包围,仿佛身体正在融化。

广场一侧有扇小小的拱门,由铁架子构成,上面有铁做的雕花。他由于无所事事,或基于内心更隐秘的欲望,走进拱门,路面在这里骤然收紧,路况变得崎岖不平。这其实是一条狭窄的山路,两旁的店铺倾斜着挤上遥远的高处。他弓着身子,慢慢上坡。两边的店铺几乎都没开门,只有一家首饰店开了,一位老妇人坐在门口一把藤椅子上。他觉得妇人像一座石雕,于是尽量避免看妇人的眼睛。这时他听到音乐声,被牵引着,走到一个分岔口。一个留着长胡子的男人在拉手风琴。他站着听了一会儿,男人拉得越发起劲儿了。这里只有他一位听众,实际上,走这一路,他也没看到什么游人——时间还早,没人愿意在陈旧的古城早起。他抱着胳膊,听了会儿音乐,扔下一欧元,离开了。

他知道,其实是想来这里。

这里有一处石阶,延绵入幽暗的绿阴中。在高处,他视野的左侧是一片幽深的树林,路径在此消失了一段,很快便重新暴露于蓝天下。那里,石路扩大成一个宽阔的露台。早晨的太阳还在露台的背面,而他知道,黄昏,太阳便会悬挂在露台的正前方,照耀在海面,再反射到每扇玻璃窗上,五彩的光线汇成一股,冲进小巷,像子弹一样穿越屏障,最终凝聚到露台,形成皮兰之光。可是这样的异景不是每天都有,他甚至不知道这次来能不能碰到。现在,有一对男女站在露台,眺望海的方向。他们不是为了皮兰之光来的,或者他们根本不知道皮兰之光,他这样猜测。

决定回酒店时,已快中午了。皮兰早已醒来,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游客。他穿过大广场,与高矮胖瘦的人们擦肩而過。这些游客虽然肤色不同、样貌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结伴而来的。不是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就是一群年轻人,或者是一对老夫妇,像他这样落单的人屈指可数。

人们似乎都聚集在了广场,在海湾边,人反倒不多。他在酒店吃了午饭,找了个海边咖啡馆坐下,边喝葡萄酒,边欣赏海景。大海广阔得无边无际,蓝色、白色的小船围着海岸绕了一圈,有些船上站着人,都是黝黑皮肤的皮兰男人,是渔民。这时,阳光逐渐变得强烈,早上的冷峭感不见了。他觉得身上暖融融的,昏昏欲睡。

一个白点忽闪着蹿进他的眼帘,可是他困极了,眼皮一直打架,于是那个白点逃走了。

十分钟,或许只是十秒钟,他清醒过来,发现确实有一个闪闪发光的白点游移在海面上。那个点越来越大,轮廓逐渐清晰。他睁大眼睛,试图捕捉那道痕迹。那是一艘白船,与岸边停的船并无二致。此刻,它在海与天之间穿行,周身浮着金灿灿的光——那是无数个粒子产生镜面折射形成的效果,像一层金膜。然而,这艘船有什么特殊的,值得他如此惊讶?除了停靠在岸边的一溜船,也有一些船游向大海,一些船驶回岸边,还有在海面某处静止不动的船,这些船都一个样子,这艘快速向他驶来的船本也没什么不同。真正让他吃惊的是一个声音:

“司——明——”

声音仿佛从白船里抛出的炸弹。他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岸边,眯起眼睛观看。

“司明——司明——司明——”

随着白船逐渐逼近,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样子:粉色的羽绒服,紧身牛仔裤,金色的头发几乎与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下意识后退几步。那个女人有些着急,在船上蹦来蹦去,使劲挥舞着双手,船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左摇右摆,船上的皮兰男人似乎完全不介意她的危险动作,悠闲地坐在一旁。

“司明!是我啊,我是秋水啊——”

船靠岸了,他看清了女人的脸。其实根本不用看脸,从声音、着装、体型他便能辨认出,那是秋水。瞬间,两种复杂的感觉叠加在一起:昨晚,他还在怀疑秋水此人的真实性;而现在,他却好像认识了秋水很多年一样。秋水身上有种熟悉的东西,似乎是与悔恨有关的绵延的记忆。

“接下来的旅行计划是:萨格勒布、罗维尼、十六湖、威尼斯……可是要怎么走呢?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地图……”秋水坐在餐桌对面,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沙拉,边用手机看地图。

这是他们在私信往来中胡乱定的旅游路线,都是看攻略定的。他觉得去哪儿都行,只要在这里,欧洲,远离故乡就行。尽管他知道,一些事情没解决,而一些旧事、一些未来的惶恐又被唤醒了。他努力压抑住内心隐隐的不安,想对秋水说:“好,你定。”可是不知为何,他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回国比较好?”

秋水把叉子啪一声摔在盘子上,像之前在卢布尔雅那咖啡馆里一样,顿时引起邻座的注意,瞪着眼睛对他说:“你疯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他并不想回去,甚至有些害怕回去。这种时候,北京每个角落都是过节的欢愉气息,他十分害怕这种气息。

“我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病毒……”他的声调渐渐弱下去。

“哈!”听他这么说,秋水喜笑颜开了,“就这么点儿事啊,我才不担心。去年还说有鼠疫,不是也不了了之了。”

他看见秋水用叉子挑沙拉里的鸡肉吃,橙色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把秋水映衬得温柔又灵巧。这是些预示着一天即将结束的光,它们与天、云一同组成了黄昏。一瞬间,这些光仿佛有了实在的形态,是些暖黄色果冻样的东西。他感受着光的奇妙变化,回忆着在他从北京去往卢布尔雅那的飞机上,有一位客人不停地咳嗽,仿佛要把肺里的异物咳出来一样。他又想到邻居的表情,那是种大难临头的神情。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也许吧,也许不严重,是我大惊小怪了。”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而且,就算事态严重,我们在外国不是很安全吗?”秋水试图安慰他。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个长方形的不锈钢盘子,盛着很多只生蚝。他拣了一个大的,放在秋水的盘子里。

秋水用叉子挑起生蚝肉,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不一会儿,她看向他,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不跟你老婆一块儿出国玩呢?你现在在担心她,对吗?”

“我没有老婆。父亲早过世了,母亲去新西兰定居了,说实话,国内没什么让我担心的人。”他回答。

“那你那么紧张干吗?”秋水笑了,眼睛弯成两道弧线。

“你的家人呢?在哪里?”他反问秋水。

“我没有结婚啊,一个人在上海,刚毕业。”秋水冲他顽皮一笑。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秋水的脸色暗淡下来。她悄悄转过头去,眼睛看向别处。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许是看那个服务员在展览一只巨大的龙虾。可那明明是个好笑的场景,他却觉得她逐渐被忧郁笼罩。半晌,秋水说:“我的父亲也过世了……母亲……在湖北老家……”秋水话音刚落,有一种尖锐的感觉击中了他,就像强烈的阳光直射进眼睛里。

有时候,光会突然找准角度,穿越障碍,直刺到一个人身上。那一时刻,人们的外表消失了,只剩下内里承受着奇怪的痛感。——就像此刻,光在他心上扎了个孔,柔软得像金子的东西泄了出来。他仿佛置身水中,周围的一切成了幻象。秋水、服务员、客人、龙虾、木头桌椅、墙壁上的画……全成了五彩斑斓的模糊图景,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另一些琐碎的画面出现,与现实交叠,形成古怪的幻觉。那是些贮藏在记忆里的画面:离婚后,他交往过一些女朋友,然后不知怎的,女人们都走了,只留下破碎的月光;他看见了一双高跟鞋,在城市的夜中,肮脏的酒杯,盛着红酒或呕吐物;时光飞速流走,他好像躺在一个巨大的坟墓里,旁边是炫目的高楼与立交桥;老家的小河成了剪影,他总是看到车轮、轴承、白烟、玻璃……他像一只小船,沉浸在往事的河流中,明确地感受到那张网。这时候,网是乌云,尽管其他时候,网是各式各样的物质。突然,他觉得有些晃眼,下意识抬手去遮。然后他想,难道是强劲的光穿透网(乌云)了吗?难道光终于要给我以救赎,或者带我去地狱了吗?他从这种地动山摇的胡思乱想中逐渐清醒过来,环境的骨骼重新拼接,一切井井有条。他又坐在这间餐厅里了。他看见秋水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着一个小东西,激动地说:

“司明,你快看啊,是珍珠!”

他凑上前去,那是个形状并不圆润的白色肿块。他看见秋水面前摆了很多个生蚝壳子,柔软的蚝肉不见踪影,空壳子像峭壁。

秋水连忙用餐巾纸把珍珠擦净,放进钱包里,看起来很开心。而在十分钟前,秋水还是一个因触到心事而郁郁寡欢的小女人。他不知道该继续刚才的话题,宽慰秋水,或者摆出大人的姿态,教导、分析,帮她提出良好的解决方案,还是就这样算了。

突然,秋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今天看不到皮兰之光了吧……”

他有些吃惊,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皮兰之光”四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在此之前,他一度怀疑这是他的妄念。世界上根本没有特殊的光,也不可能有看到这束光就会发生的奇迹。可是他作为一个年奔五十的男人,竟对这种无稽之谈抱有幻想。不,他其实并不相信,是模糊的愿景带他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看不到?”即便一切都是瞎编的,他仍可以利用“皮兰之光”来安慰面前的女孩子。

秋水见他这么问,愣了一会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发现了宝藏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靓丽的喜悦中。只见秋水对他眨了眨眼睛,信心十足地说:

“卢卡说了,看今天云彩的状况,和天的高度,傍晚恐怕不会有皮兰之光。不过……以他的经验来看,明后天很有可能哦。”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光感兴趣的呢?

那一年,他与妻子离了婚,租了四环外一间公寓独居。幸好他们没有孩子,才使得这场婚离得干干脆脆——他们没有太多交流,甚至没人哭,就像决定晚饭吃什么那样简单轻松,毫不犹豫签了字。然后,他过上了重复而单调的生活。他早起,上班,晚归,发呆……他才发现,他没什么朋友。前妻是一个喜欢热闹的女人,那时他们总是邀请各式各样的朋友来家聚餐。而现在呢,那些朋友,似乎也随着前妻离开了。刹那间,他没有了亲朋,丧失了大半的社会关系。而奇妙的是,他却并不觉得与这座城市疏远了,相反,他從未觉得如此接近城市的核心。

一切都定型了,外来的力量难以改变坚固的生活模型。即便他谈过几个女朋友,也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早起,上班,晚归,发呆……然后,她们纷纷离开了他,让他惊讶的是,她们似乎根本没有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她们就像极易清扫的尘土,只需轻轻一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开始害怕了,不仅因为那张越来越明显的网,还因为: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然后,他辞职了,过上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单调生活。他开始旅游,成都、大理、重庆、厦门、福州、贵阳……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闲逛是奇特的体验,他仿佛失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辨别与辩证能力。比如说:家到底是什么?白天黑夜到底有何区别?接下来到底应该做何打算?长期的独自旅游让这些问题变成混沌的一团,思考没有任何意义。他开始关注一些抽象的东西:风、雨、光、一阵笑声、酒杯中冰块的声音、时间、暗无天日……说实话,除了这些,他也没什么其他可关注的。寻找美食成了旅行中重要的部分,然后便是寻找光——此处的寻找光并非一种拥有特殊含义的行为,而是真正地寻找光亮——他喜欢明亮的地方,喜欢灿烂的天气,喜欢午后坐在露天咖啡馆晒太阳,也喜欢看日出……总之,一到阴雨天他就浑身没劲,到了晚上更是难挨。因为网虽然是无规则若隐若现的,但整体来看,网似乎害怕光。

此时,司明边在酒店餐厅吃早餐,边用手机查看新闻。松饼只剩下最后一口,他要了杯咖啡,用手机打开百度,输入“皮兰之光”四个字。

皮兰之光,是斯洛文尼亚皮兰古城拥有的一种特殊光线。一般情况下,皮兰之光出现在冬季黄昏,出现时间长短不定,短则几秒,长则半小时。出现频率也不确定,因为其出现的条件极其复杂严格。据说,皮兰之光能否现身是由云层的厚度、阳光的强烈程度、海面平静与否等环境条件决定的;而其现身的长短及其绚烂程度,则要靠居民的玻璃窗户亮度与反光角度等微妙的人为因素决定。所以,能见到皮兰之光纯属幸运与偶然。至今未有科学家专门研究“皮兰之光”这项课题,所以以上情况属于民间猜想,实际情形有待进一步考证。

这段百度百科的文字他看过很多遍,每次看都很疑惑——这里虽有很多漏洞,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他,让他去一探究竟。也许是因为在这段说明文字下面,附了几种传说。一说皮兰之光是血一样的颜色,象征巨大的灾难;一说皮兰之光有比彩虹还要丰富的色彩,是一种奇迹,看到的人能交好运;也有说皮兰之光是精灵之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些传说虽然奇妙,但并不新奇。实际上,他骨子里质疑皮兰之光的真实性。按百度百科上说的,需要极其曲折的角度、别扭的条件、众人无心的配合,才能营造出这样的光,未免太牵强了。如果说万事万物都是有规律、有规则的,那么这种亿里挑一的状况可以说是很难存在,或者根本不存在。况且,他没在网上搜到一张哪怕与皮兰之光沾边的照片。那些自称拍到皮兰之光的人,其实不是拍到了晴朗天气的炫目晚霞,就是拍到了下晚雨之前的紫色云光。总之,他很笃定,这些光很美,但绝不可能是皮兰之光。

皮兰之光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好像越探究、越遐想,这束光越变成了怪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因为它只要一见天日,就会支离破碎。皮兰之光,根本就是一束消失的光。

昨天,看见秋水说起皮兰之光时兴奋虔诚的样子,他才明白,这束光实在不简单。它的能量不在于传闻中华美的色彩,而在于给人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因果关系:从昨天起,皮兰之光盘桓于他与秋水之间,顺带牵连出一些旁的东西。他有些后悔昨晚没去秋水房间坐坐。昨天他们吃过晚饭,在古城里散了会儿步,便回酒店了。在大堂,秋水扭扭捏捏不愿上电梯,明示暗示希望他能陪自己去房间待会儿。他有些恼怒,一个年轻女子邀请一位单身男人去房间算怎么回事呢?现在他想,也许是敏感了,秋水只想聊聊,她显然有些难以抒发的心结。这让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去揣度秋水的家事:一位单身母亲,一个叛逆的女儿,两座城市,截然不同的生活与观念……他使劲晃了晃头,阻止思绪蔓延下去。

现在不是思考秋水家事的时候,因为有件大事横亘在他脑海里,仿佛晴天霹雳。东方传来了不好的消息:病毒已确定人传人,各个网站都出现了公告疫情的页面,氛围很像那时的非典……一夜之间,天旋地转,一切不复从前了。不得不说,这像是一种魔法,而他还未能完全冷静地接受与分析目前的现实。他边翻阅病毒相关新闻,边想:在乎什么呢?母亲在新西兰很安全,难道是在乎前妻?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前妻现在在做什么。

上午十点,仍不见秋水下来。或许她早就出门了,或许她上午不想出房间,他这样想着,穿好大衣,走出酒店。古城皮兰仍然阳光明媚,金色的海面泛着粼光,黝黑的皮兰男人站在各自的船上打点清晨出海的战利品,游人三三两两,漫无目的地闲逛。这座小城似乎处处都很和谐,却又让他觉得不对劲。这很奇妙,他仿佛听到了东方隆隆的战火声,却身处一片平静的道场。强烈的不协调感让他缩着脖子,谨慎沿河岸行走。然后他发现了——不知是他多心,还是事实如此——人们似乎都对他投来警觉的目光:外国人遇到他,会小心绕道走开;亚洲人遇上他,则会拉上围巾,掩住口鼻。很快,他便惊异地察觉,他已陷入一种普遍的身份认知中,因为他看见亚洲面孔的人,也会用围巾掩住口鼻,绕道而走。他越往大广场走,碰到越多的人,越感到一种恐怖的气氛在隐隐发酵。他掉转头,往酒店走去。

他在房间里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改變。皮兰依然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中,海风不时从敞开一道缝的天窗里飘进来。他起身,在房间走了两圈,盘算着何时出门,出门做什么。他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碟马卡龙,拿起一个粉色的,咬了一口,树莓甜腻的口感在他嘴里爆裂开,他皱了皱眉,把马卡龙扔进垃圾桶,打开一瓶矿泉水,几口喝完。然后,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明丽的海湾,发了一会儿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走出酒店,向码头走去。他决定这次要走上码头,看看红房子到底是什么,再找间饭馆,好好吃一顿龙虾。可是他还没走到码头,就被秋水拦住了。彼时,秋水站在岸上,与一个坐在船中的年轻男人聊天。她仍旧穿着那件粉色羽绒服,顶着一头几乎消失在强烈光线中的金发,被皮兰男人逗得前仰后合。他认出这男人就是昨天带秋水出海的人,似乎叫卢卡,也许他们今早也一同出游了。想到这里,他有些生气,决心不理会秋水,往码头走去。快到码头的时候,秋水突然从后面蹿出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哎,我说,你干吗走这么快,一不留神就没影了。”他仍然不语,脚步却放慢了。然后他听秋水说:“喂,司明,你昨天不是答应陪我看皮兰之光吗,我们现在过去吧。”

“你说……那是皮兰之光吗?”秋水打破沉默,小声问道。

“不是。”他回答。

“为什么?”秋水把脸转向他,持续发问。她的眼睛在夜空中尤显明亮。

“问题是,是不是皮兰之光重要吗?”他有些不耐烦了。

“当然重要啊,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看皮兰之光的嘛!”秋水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子。

不是,也许你是,但我不是,他想这样说,可是最终没说出口。皮兰之光就算存在,傍晚看到的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皮兰之光就算存在,傍晚看到的不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么,皮兰之光不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急需换一个话题调节一下气氛。这里空气逐渐稀薄了——或许只是他的感受,因为这里的天空高又远,海宽而长,理应有最新鲜的空气。幸好,服务员像耍杂技般端着四个盘子出现了,打破了僵局。他们要的菜摆上桌:蒜蓉老虎虾、炸黄鱼、奶油海鲜饭、扇贝沙拉。海鲜饭是给秋水要的,他并不想吃主食。他看见秋水大口吃着海鲜饭,觉得很欣慰,同时思量要不要喝点酒。

“秋水,我觉得你还是回国吧,你一個小姑娘在欧洲不安全。”思来想去,他竟说出了这么句话。

“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啊。”秋水头也不抬地回答。

他不再说话,同时感受到一些纤细的物质在他身边降落,它们数量繁多,即便个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聚在一起仍给他不小的压迫。他被黑夜囚禁了,这是网的功效。网总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当他不经意抬头一看,铺天盖地全是网……他小心翼翼地大口喘气,避免在秋水面前失态。他的餐盘上堆满了老虎虾鲜红的壳,秋水的海鲜饭也已见底,可中间的炸鱼一点没动。他想着也许吃一条炸鱼,让胃被油脂填满,可能会稍微舒服点。可是他无法抬起手臂,无法用叉子扎起一条鱼。他的灵魂在空中飘浮,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双眼通红,外形猥琐的中年男人。他被囚禁了,像一座石雕。

“秋水,你回家吧!你妈妈不管你的吗?”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她说。

秋水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和着所剩无几的海鲜饭,良久,也不说一句话。突然,欢快的音乐声响起来,旁桌的男女兴奋地鼓掌、尖叫,男服务员开始随着音乐跳舞,几只猫像是凑热闹一样优雅地围坐在一旁,它们不怕人,即便男服务员一直跺脚,它们也表现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现在九点了,夜生活刚刚开始,音乐让他从僵直的状态中缓和出来。他刚想活动四肢,以适应这样欢愉的气氛,却好像听到秋水在说什么。但是他听不清,音乐声太剧烈,他已不知道周围还有什么别的声音了。他看见秋水的嘴唇翕动,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他探着身子,使劲把头朝秋水那边伸过去,却依然听不到只言片语。音乐进入高潮,沙哑的男声不停地重复着一段唱词,背景是喧闹的鼓声和激烈的吉他声。而秋水却是无声的。他做了很多努力,都无法听清秋水在说什么。终于,秋水站起来,把两只手围成一个圆形,放在嘴上。音乐戛然而止时,秋水恰巧喊出了那句话:“我说!我妈妈才不管我呢!她从来没管过我!”他吓了一跳,有些担心其他人的反应。可是当他焦急地往旁边看去,才发现旁桌的男女在害羞地对视着,男服务员早不知踪影,根本没人在意这个女孩子的大喊大叫。

他决心不再过问秋水的家事了,离这些人与事越远越好,这些事让他头晕脑涨。

不应该插手,一切与我无关,应该离开,离开……他在心中反复念叨这些话,竟没注意到秋水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时,秋水已经把一整盘炸鱼倒在了餐厅中间的空地上。顷刻间,猫围住鱼,吃了起来。这是那批听音乐的猫,而其他猫也在源源不绝地来到现场。它们从树丛中、从大道上、从角落里蹿出来,聚集在这里,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猫圈。所有猫都上下摆动着脑袋,像一个个上了发条只会点头的木偶,皮兰则是隐藏了无数只猫的黑洞。那些猫都是从黑夜里来的,仿佛黑夜孕育了它们。他不知道还会有多少猫要来,他也根本看不清有多少猫躲在黑暗里,在观察他们。

过了十多分钟,猫群散去了,剩下一地零落的鱼骨头。

网越来越重了。

他闭着眼睛,黑暗中全是那些猫,白的、黑的、黄的……各式各样的猫瞪着灰绿的眼睛,像是做好了准备,要向他扑来。他突然睁开眼睛,吓出一身冷汗。时针指在十点,他不知道刚才是否睡着了,是梦见了那些可怕的猫,还是潜意识中有了被攻击的错觉。梦境与现实不太容易区分,就如他现在不知道是坠入了被网覆盖的梦中,还是躺在了被水浸湿的床上。他还没有完全清醒。

夜里十点半,他像从一个巨大的茧中剥离出来,头痛,冷得发抖。他穿上牛仔裤,套上毛衣,围上围巾,像梦游人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没有开灯,月光与星光从天窗照进来,给房间覆盖了一层银色的水。他边走边跺脚,因为实在冷,仿佛骨头正在裂开。他想到晚上除了几只老虎虾没吃别的东西,突然很怀念家门口的牛肉面。他在模糊之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房间的角落,银色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此刻,女人的轮廓正在小心翼翼移动着,没有声音,他觉得她似乎被圈定在一个范围内,她看不见他,只能做着属于自己的事。当他隐约闻到炖牛肉的香味儿时,才想起,最好吃的牛肉面并不在家门口,而是前妻做的。女人的幻象突然就消失了,寒冷与晕眩再次向他袭来,他逃命似的出了门。

走到酒店大堂,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中,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今夜值班的是第一天接待他们的年轻东欧姑娘。她看见他,笑了笑,灰蓝色的大眼睛眨了眨,他突然觉得温暖无比。他知道不该去找姑娘搭话,因为他没法像秋水那样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可是就算能交流,又怎么样呢?这姑娘很丰满,手大,头发厚实,茁壮的生命力……他有了些联想,那是一副温暖强壮的肉体,他需要这种如火焰的灼热感。他转过身子,躲开姑娘的目光,朝餐吧走去,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响着迷人的音乐,男人女人都在喝酒调情。他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充盈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网与寒冷从没来过。他点了一瓶香槟。不一会儿,一个英俊的男服务生托着冰桶前来,为他斟了酒。他就着火腿和奶酪,一杯杯喝下香槟酒。热烈的酒在他胃里炸开,五彩的人们包围着他。他觉得很热,于是脱下大衣。

香槟喝到一半时,他已经晕了。他向服务员点了个三明治,狼吞虎咽吃下,空虚感消失了,头晕依旧。香槟酒是温柔的武器,而他一个人在异乡,没有必要向这种武器投降。想到这里,他将满杯的香槟酒一饮而尽。他想尽量忘了冰冷的大海,孤独的红房子,卖彩椒的姑娘呼出的冷气,还有那束该死的光……尽量想想温暖的东西,比如说海滩,热情的音乐,穿比基尼的姑娘们……他觉得胯下有动静,不知是丰满的东欧姑娘让他神往,还是酒精给他打了强心剂。他真想做爱了,一场痛痛快快的鱼水之欢,也许在这里就能办到,这里有很多性感的欧洲大妞儿……他的身体随着音乐小幅度扭动起来,脸上浮现出笑意,激动地四处搜寻。他想要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妞儿,就像那个,坐在角落里喝鸡尾酒的姑娘。他伸长脖子,使劲朝目标瞧去,却在这时看到了秋水。

秋水穿一件肥大的紫色毛衣,散乱着金发,像一个游魂儿一样在餐吧里飘荡。显然,秋水在寻找他,却因餐吧过于昏暗,一直没有看到他。他恍惚了,她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呢?他怀着恶作剧的心态,冷冷地看着秋水,并不打算叫住她。实际上,想用目光紧随秋水并不容易,她走得太快了,像是颗漫无目的滚动的豆子。她在行事匆匆的服务员的遮掩下,一会儿横蹿到那里,一会儿出现在这里。她刚才还站在吧台旁边,摆弄着喝短饮的小杯子,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不一会儿,她又出现在角落的绿植旁,玩弄着绿植的叶子。他心软了,想站起来对秋水招招手。可是当他站起来,却发现绿植旁边空无一人。寒冷的感觉又来了。他于是坐下继续喝酒,可一抬眼,又分明看见秋水站在他面前,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他。

他与秋水面对面坐着,无话。他仍在一口口喝着香槟,秋水喝得不多,只在想起来的时候抿一口,多数时候低着头。他不知该做什么,只能不停地喝酒,香槟很快见底了。服务员过来,指着空酒瓶向他说出一个问句。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脑筋不清,舌头又打着结,半天无法领会服务员的意思。服务员拿来酒单,试图引导他再点上一些酒。他觉得口腔很黏腻,想来两瓶啤酒漱漱口。就在他努力看清酒单上的图片时,忽然觉得对面那团暗紫色的影子在抖动。他把目光从酒单上移开,发现秋水在哭。他摆摆手,服务员识趣地离开了,可是下一步他该怎么做呢?难道要坐在她旁边,揽过她的腰,把她柔软的身子按在自己胸前吗?他感到下体胀满了,心里有团火在烧。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晃悠着,陀螺一样转到秋水身边,粗暴地把秋水搂在怀里。他感觉这姑娘愣了一下,可是很快,便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了。她使劲抓着他的胳膊,十根尖尖的手指几乎要穿透他的毛衣,插进肉里。忧伤的爵士乐与悲痛的哭声融为一体,空间在激烈的音效中融化了,皮兰的光彩在一瞬间熄灭,整个古城沉入海底。他抱着这个女孩子,陷入了狂风暴雨之间。慢慢地,凄厉的哭声代替酒把他的体内填满了,他无法做任何思考,只得不停地说道:“好了,乖,别哭了,别哭了……”秋水暂停了哭泣,扬起一张红彤彤的脸儿,肿着眼睛,用一种沙哑到令他心颤的声音哀求道:

“我要回湖北……带我回湖北吧……”

也许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愧疚,他把秋水带回自己的房间,让秋水坐到床上,自己则坐在沙发上。他只开了床头灯,好让秋水可以沉浸在阴影中放心哭泣。她还在哭,只不过不再歇斯底里,而是默默地啜泣。而他呢,晕眩和压迫感越来越严重了——它们曾經离开过一阵,现在变本加厉地回来了。他不断深呼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他呼出的酒气却织成一张网,慢慢把他包裹。之后的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仿佛不受控制了一样,把灯关掉,把秋水拽到床上,脱去秋水的衣服,也脱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发现女人的身体并没有想象中滚烫,而是冷冰冰的。他有些想念前台的丰满姑娘,可是他手下的却是这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年轻姑娘。两个姑娘,都有着金色的厚重头发,她们逐渐融为一体,就像皮兰的海水淹没了码头。他分不清哪个是秋水,哪个是东欧姑娘,五官在黑夜中成了凹凸不平的象征物。可是他的视角是碎片式的,只能拼凑、猜测现实,不能全角度地记录现实。于是他认为,正与他做爱的是东欧姑娘,因为呻吟声听起来很成熟。可是……他把手放到姑娘的腰上,这么纤细的腰肢,光洁的皮肤,怎会是那个丰满又粗糙的外国姑娘呢?当“有可能是秋水”的念头闯入脑海时,他大惊失色,极力捂住眼睛,跌跌撞撞冲到卫生间,呕吐了起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醒酒了,于是轻轻站起来,侧耳倾听,卧室里万籁俱寂,恐惧的感觉逐渐消散。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借着光亮察看卧室。没有秋水,没有东欧姑娘,也没有形似前妻的虚构女人,没有网,没有酒气,什么都没有。他的床单是整洁的,因为他出房间前把床弄干净了,那之后再没有人躺上去过。他的衣物:围巾,毛衣,仔裤,秋衣,秋裤,内裤……淅淅沥沥散了满地。他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站着,等待黎明的来临。

秋水为什么哭呢?

他慢慢从昨晚余留的酒气中清醒过来,大睁着眼睛,思考着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他觉得口渴,抓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起身,喝下。他似乎听到了凶猛的水流在胃里溅射,一团棉絮样的东西堵在心里,憋闷与失落感让他差点哭出来。他喝足了水,重新躺平,继续思考:秋水为什么哭呢?

脑海中全是昨晚的画面,可是每段记忆间却有或大或小的黑洞,他无法丰沛细节,这些记忆也就变得不那么可靠了。他记得对于前台姑娘的性幻想,记得第一口香槟酒清凉甜润的感觉,记得秋水像个小游魂在餐吧里转来转去,她在找他,然后她哭了,声嘶力竭,然后他把她搂在怀里……想到这里,他头痛欲裂,坏情绪像污水一样涌进他的心,那团棉絮湿了。后来……他试图切断自己的思路,可是那些电流却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正确的记忆是:他把一个姑娘带回房间,像看油画那样看了一会儿姑娘,把她剥光,与她做爱……可是不对,他闻了闻自己的手、胳膊、大腿,没有女人的气息。他抚摸了一下床单,没有女人残留的热度。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如何狼狈地站在房间里,审视洁净的床铺——他没有和任何女人做爱,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也许他根本没有在餐吧里看到秋水,秋水没有哭,他也没有跟秋水拥抱。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或者是梦。

就当是梦吧。他忍着恶心半坐起来,突如其来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连忙放弃了起床洗个澡的打算,重又躺下,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了。他只好拿出手机,想上网看看新闻。看了半个小时,他认为找到了秋水哭的理由(如果昨晚秋水真的哭了的话)。那些讯息如洪水般涌入人间,追赶着、撕咬着,黑雾已经扩散到每个角落。怎么只是一夜之间,就爆出了那么多悲惨的新闻呢?他看了一些视频,医院里拥挤的景象,号啕的哭声,裹尸袋……他觉得无法承受了,地狱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冉冉升起,恐惧是在一夜之间形成的。家乡已失控,他虽然在安全之地,却没有安全感。相反,他更觉得漂泊、焦虑、无所适从。

所以那姑娘会哭得那么伤心,她一定是昨晚就看到了这些消息,他想着,同时活动四肢,晃动脑袋。当他觉得宿醉的感觉没那么明显了,连忙起身,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换了身新衣服。他决心要带秋水离开。不管去哪儿,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不能去湖北,那是一个又蠢又幼稚的选择。也许可以带她回北京,他的公寓里有一间空房,秋水可以暂住在那里。那么下一步呢?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危险,因为他正试图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的世界。

他颓废地坐在床边,仰头看着皮兰的天空。皮兰仍是那个样子,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它就像被时间抛弃了一样,永远处于静止状态,这简直让人厌恶……他低下头,锃亮的蓝天与白云在视野中消失,只留下一片恍惚的影像与光。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秋水发来了微信:司明,午饭我们各自解决吧。吃完收拾一下行李,我去开车,咱们离开皮兰吧。

他在酒店餐吧要了一份橄榄油意面。前两天的生蚝和老虎虾让他吃得恶心,这份意面稍微缓和了他的胃——尽管也远不如一碗牛肉面。行李摆放在他脚边,他觉得时间无从打发。现在十二点半,以秋水的时间观念,见面时恐怕要傍晚了。他叉起一颗橄榄,送进嘴里,同时不自觉地把头往左转。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前台。只可惜现在不是那位姑娘值班,他早知道了,只是不甘心而已。他有些想念东欧姑娘,可马上,他就觉得这很荒唐,好像他们昨晚真做爱了似的。

他吃完面,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喝完,又要了一杯。喝完第二杯他觉得有些头晕,于是要了杯鸡尾酒。这是下午两点半,午后的阳光照进餐吧,给他一种冬日已过的错觉。其间有一个棕色头发的外国姑娘跟他搭讪,他看着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绿色的眼睛,还顺便瞄了几眼鼓胀的胸部,然后放弃了把姑娘带回酒店房间的念头。主要是因为他实在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突然他发现,从昨晚就出现的并不是性冲动,而是一种想要突破的欲望。突破什么呢?也许是那张即将被光烧毁的网。网不在这里,但有可能在别处。他发了会儿呆,又喝了两瓶啤酒,看了会儿如天书般的旅游指南,上了几次厕所。果然不出他所料,四点多的时候,秋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我一猜你就在这儿喝酒。”金色的发丝在空中晃动,粉色的羽绒服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天黑了!”秋水没好气地叫道,并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旁桌的人纷纷朝他们看来。

他只得拖着行李,跟在她身后,离开了酒店。

他们放妥行李,坐在车上,各怀心思,沉默无语。他想了一遭关于分别与自我厌恶的课题,大脑陷入可怕的循环……潮水渐渐退去,周围的景象逐漸清晰,他才恍过神来,秋水一直带着他在这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城瞎转,这时已经快五点半了。“怎么回事?”他问秋水。可是那姑娘抿着嘴,并不说话。他们沿着海湾来回打转,数度路过长码头与红房子、他们住过的酒店、开在礁石上的餐厅。然后他们又走街串巷,绕到小广场,围着孤零零的雕塑转圈。他看见秋水脸色宁谧,目光平直,仿佛陷入了一种虚幻的境地。他调高音量,说道:“喂!秋水!你怎么回事,再不走天就要黑了!”这一喊,似乎把沉浸于梦境的秋水弄醒了,她急刹车,停在广场一隅,转头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们要不要再去露台看看?也许今天有皮兰之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这个愚蠢的提议。仿佛只是一念之间,他们就来到了大广场,秋水找了个地方停车,他们下车,走进巷子。然后又是一闪念,他们来到石阶下面。现在的天像是一块脆生的玻璃,稍不留神,它就会破碎,昏暗会涌进来,白日逝去。这是白天与黑夜的交界点,是可以称之为黄昏的区间。如果皮兰之光真的存在,那么它一定存在于这个时段。他抱着满满的失落爬上石阶,心里越来越否定“皮兰之光”的存在。奇怪的是,旁边静默的秋水也有着低落的气场,仿佛她已识破了这无聊的游戏,此次前往绝不是因为不甘心,而是为了验证某个让人失望的真理。他们刚迈入树林,秋水突然停住了,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才发现,原本静谧的树林此时被一片嘈杂声掩盖,这里有人,很多人,熙来攘往的人。可是目所能及处,树林清幽幽的,那些人似乎隐形了。他们同时向树林尽头看去,发现那些人都集中在露台。

这是一个剧组。人与机器占满了露台,嘈杂的声音滚滚而来。他们穿越人群,来到露台另一边,有些手足无措。那些人,有白皮肤的,有棕色皮肤的,不知道他们哪些是剧组的,哪些是看热闹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多数都傻傻站着,做观众的姿态,只有极少数的人在忙碌,打光、调镜头、给演员化妆……这场戏的主角是一男一女,此刻正靠着露台围墙对词。他们身边围了很多人,为他们补妆、端咖啡、整理服饰。毋庸置疑,这是两位明星,因为他们的表情十分淡漠,一副见惯一切的样子。女演员穿一件粉色套装,侧脸轮廓很精致。男演员长相清秀,身材健硕。他们都是印度人,围在演员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外围的那些人就不一定了,白人与印度人混杂成一个集体,有着同样的姿态和表情,看着同样的方向。也许他们全都是工作人员。

“你看……”秋水拽拽他的衣角,小声说道,“那个人,很眼熟……”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此刻站在监视器后面,戴一副墨镜,老练又智慧。这是个印度人,而周围的不管是白人还是印度人似乎都要看他眼色行事。此时,他保持静止的姿势,看向两位演员。不过他也许并不是在看演员,而是看着演员身后的景色——黄昏渐渐吞噬太阳,那是光的终点。

“你说,他是不是那个人啊……拍电影的那个……”秋水说。

他想起来了,这人确实眼熟,仿佛在电视上见过。

“对了!”秋水拍了一下手,兴奋地叫道,“他是那个人!那个导演,获过奥斯卡的……”她眯起眼睛,全神贯注看了导演一会儿。“准没错!就是这个人!”

他看着秋水手舞足蹈的样子,心情也开阔起来。他们从没聊过这些话题,电影、书籍、音乐、植物……这是些让人心情愉悦的话题。而这些天,他们却执意聊些虚幻的话题:光、战场、和平、爱情……三天以来,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话题第一次落地了,一股慢悠悠的喜悦油然而生。他开始激动地跟秋水窃窃私语,对这位国际名人评头论足,交换彼此对于该导演所拍电影的意见。突然,导演抬了一下手,所有人肃立,他与秋水也像受了感召一般,站得笔挺。所有人都在等待什么,时间是停滞的,演员周围的人们早已消失,只留下两个沐浴在金光中的妙人儿。只见导演对旁边一人说了句什么,这人拿出一个黑白相间的木牌子,举在空中,大喊一声:Action!一切都开始了。

女人靠着围墙,两只胳膊放松地搭在上面,一副不顾一切的潇洒姿态。男人则看起来心思沉重,不停地对女人说着什么,女人以微笑回应。然后,男人说累了,拉了女人一把,女人顺势捏了捏男人的手,两人手牵手离去。

他与秋水听不懂两位演员在说什么,却也沉浸在美好的氛围中。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戏终归是戏,真正重要的是演员身后真实的景色。在那里,黄昏的深处,奇妙的光束一闪而过,肉眼察觉不到,却被机械的眼睛捕捉到了。

Cut!

这场戏拍了很短的时间,因为夕阳转瞬即逝。天色黑下来,剧组的人们开始收拾器械。他不知怎么的,也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一样,长舒一口气。再看看旁边的秋水,她正紧咬着嘴唇,目光追寻着导演,在思索什么。他不愿去管秋水在盘算什么,伸了个懒腰,把目光漫无目的地洒向前方——人们走来走去,奇形怪状的机器被收拢,看热闹的人群散尽。他才知道,原来那些白人几乎都是游客。他开始若有似无地瞟女演员,那印度姑娘有一个丰满优美的臀部。此刻,她披了件大衣,正给几个游客签名。夕阳余晖笼罩在她身上,让她像是马上要融化在天空中似的,是光吞噬了她,光……他突然想到,他们忘记关注皮兰之光了。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奇怪,他甚至有些慶幸。他拍了拍秋水的背,说:“别看了,我们走吧。”

在混沌与昏暗中,秋水点了点头,跟着他往露台出口走去。走到一半,秋水叫住他,说:“等我一下,就一下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某个方向跑去。这里的一切都被墨水淹没了,有些影影绰绰的光,那是不甘心的余晖,或是试探性的路灯光,给他的视线以错觉。很多影子在他身边穿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他看到了无数个秋水,却又觉得世上根本没有秋水这个人。是导演吗?是演员吗?还是无数的游客……慢慢地,他被裹在这层层叠叠的世界中,彻底失去了追寻光亮的能力。

好一会儿,一团黑影朝他奔来,他知道那是秋水回来了。秋水来到他身边,扬起模模糊糊、黑黢黢的小脸儿,话语中有些激动。

“我刚才跟导演聊了会儿……”

“说什么?”他其实并不感兴趣。

“拍摄啊,剧本啊,电影什么时候上映,我们还换了电邮地址。还有啊……他说剧组到皮兰来是为了一束光……”

“哦?”

他决定用冷漠的语气回应秋水,因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朝出口走去,秋水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热情不减,执意跟他说着。

“他说那光转瞬即逝,所以在这里等了一下午,还好,拍到了。”

“拍到了?”他没有停下脚步。

“对,拍到了。也就是说,那光刚才出现了。”

“那好吧……”也许出现了,只是他们都没顾得上看,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

“是啊司明,皮兰之光刚才出现了,我们错过了。”

光全部退场,黑色统治了世界,他们开着车,离开皮兰,驶入高速路。

他们开了好一会儿,没有交谈。驶入黑暗变成了一项任务,而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方向、没有时间的。徒劳无功地看了一会儿窗外,他觉得有些困。因为黑暗被快速不断后移,他又执意盯着看,所以竟看出了些层次。不知是路灯的功劳,还是他出现了幻觉,他竟看到了黑暗中的字。那是些难以辨认的字,仿佛不存在于人类语言体系中。而那张网,正向着天边飘忽而去。网正在消失,如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这让他有些失落。他还看到了很多白天看不到的东西。

“我们去哪儿?”秋水终于发话了。

“回卢布尔雅那吧。”他说。

“要不我们去威尼斯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秋水突然右转,拐进一条分岔路。他隐约看见路口的牌子上有一些字母和数字。他诧异地思索,他们不会拐进了前往威尼斯的高速路吧。这一切太奇妙了,他们下午还在皮兰,晚上却要住宿在威尼斯,而他根本没有做好去威尼斯的准备。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并认为秋水的决定很荒谬,她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我们不能去威尼斯。”他责怪秋水道。

“为什么?”秋水问。

“因为威尼斯在下沉,我们不能去一个正在下沉的地方。”

“可是……”秋水在思考,显然,她把他的恐吓当真了。

“可是……下沉又能怎么样呢?所有地方都在下沉,那又能怎么样呢?”

一切都要结束了。

夜色越来越沉,人造光亮极具攻击性,网也不见了,他们仿佛在虚空中行驶。因为黑暗里没有时间与空间,只剩下单纯的动作,驾驶与观察。夜渐渐吞没了他们。

他不再去注意路边的指示牌了,反正也看不懂上面的字,也不会开车,他对去哪儿这个问题毫无发言权。听天由命吧!他闭上眼睛,感觉车在轻飘飘地移动,忽而右倾,忽而左倾,可他不愿管了。他突然想到了他曾经与前妻住的家,楼下有间便利店,老板养了只猫。前妻也喜欢猫,但是他不同意前妻在家养,两人争吵过多次……有很多纠结、怨恨、后悔,可现在统统没用了。他还在想,回国后怎么办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离婚?”在静谧的空气中,秋水小心翼翼地提问。

“因为她出轨了。”他睁开眼睛,周围的景物毫无变化。黑色的路,孤零零的路灯,绵延不绝的雾状的过往。

秋水不再说话了,他本想问问秋水与她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问问秋水接下来的打算,母亲怎么办,她要怎么协调,或者说她要怎么选择。可是他觉得这些问题太难,说出一个就会牵出另一个,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拽出这些话题毫无益处。于是他决定什么都不说,重又闭上眼睛。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秋水突然说:“我们正在回卢布尔雅那,已经开到一半了。”

他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动了动身子,转了下脑袋,继续养精蓄锐。

“回卢布尔雅那,然后呢?”

“到了再说吧。”

他想睡一会儿,不想再思考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了。前往深意识中寻找安宁的睡眠是最安全的选择,他甚至想打起鼾来。

“司明,我再问你个问题好吗?”秋水没有发觉他的不耐烦,继续发问。他没有说话,而是皱了皱眉头表示不乐意。可是马上他便意识到,秋水在专注开车,看不到他的表情。

“司明,那到底是不是皮兰之光呢?”秋水温柔地问道。

“是。”他簡单明了,只想尽早结束对话,找寻令人心安的睡眠。

“也就是说,我们连着两天看到了皮兰之光?”秋水越来越兴奋。

“是。”还是睡眠好,无意识的黑暗。

“也就是说,皮兰之光并不是那么罕见的东西?”

“是。”光消失了,他睁开眼睛。

“也就是说,皮兰之光随时都存在?”

“是……”他犹豫了。

“那皮兰之光在哪里都可能存在?”

“是吧……”

“在北京、上海也可能存在?”

“是。”

“在湖北呢?”

“当然也会存在。”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这些问题他回答得很完美。是的,他没瞎说,因为即便在黑暗中,光也无处不在。

原载《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修新羽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永不消逝的光

小  珂

曾有一束虚幻的光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在斯洛文尼亚的皮兰古城,一座废弃的露台上,一个远道而来的印度剧组和一些零散的游客。所有人都在等待一束黄昏的光,只为了让那场男人女人互诉衷情的戏能再美一点儿。我与不知所以然的游客一同屏息凝神,等待光的到来,仿佛在做一场神圣的祈祷。只可惜,戏很快拍完,我未能看到那束光的样子。摄影机代替我记录下一切,而真正留在我脑海中的只有:金灿灿的天空、沉寂的空气、被黄昏覆盖的欧式小楼、在一片茫然中做着白日梦的游人。

“等待光”这个行为很奇妙。光没有实体,并且可说是无处不在。白天有光,夜晚也有。没有一片黑暗是真正属于永恒的,光总能找到合适的路径、七拐八拐来到人们面前。有时,你面对强烈的光线,会感叹这种没有形状的物质竟拥有如此厉害的能量;有时候,你身处昏暗中,不断前行,只为了找到那些模糊不清的、代表希望的光亮——这便是光,是多变而暧昧的物质,是不值得信赖的幻觉。所以,“等待光”似乎成了无稽之谈。我们追寻光、等待光,就像是唐·吉诃德与风车宣战。

追求虚幻的物质是当代都市人共有的一种行为:我们住在城市,又似乎永远处于生活的边缘;我们总觉得面前有一片多彩的光,却怎样努力奔跑都到不了面前;我们曾多次认为,自己的生活还未真正开始,殊不知生活已在悄无声息中走向结尾。这是件伤感的事,却没有多么悲痛。因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我们都是城市中的追光者,并不孤单。

司明与秋水的故事看似独特,其实拥有非常普世的共通性。我们总是经历了秋水的叛逆和脆弱后,才会到达司明的颓废和茫然。这是人生的两种阶段,是几乎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那片光并没有给人带来拯救,因为生活中其实并不存在太多美好的东西。我们追寻光是因为内心的枯萎,这是一种本能。也许希望并不存在于光中,因为光明并不存在。是“不断追寻”这个行为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小珂,女,1988年生于北京。

小说散见于《收获》《十月》《天涯》《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

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以及排行榜。

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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