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医的一次同台竞技

2021-01-01 13:16黄小凡
视野 2021年24期
关键词:雅礼湘雅医院脉搏

黄小凡

魯迅在日本留学时,最终放弃了学医。在去日本之前,他认为“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回国之后,他则认为即使是西医也无用了,重要的是“改变他们(国人)的精神”。

就是在这一年,美国医生胡美在长沙创办了湖南省第一所西医医院雅礼医院。尽管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时,也会用西医创造“奇迹”来感化信众,但是,在胡美身上,才真正体现出西医与中医的系统性冲突。

第一个病人

1906年的长沙,依然是中医的天下。找外国医生看病,在当地一度被认为是“犯忌”。一位女士看到医生的白大褂,大惊失色,以为医生是在为自己送终。

来雅礼医院就医的,大多是试过各种中医药方无效的病人,或者是收入较低的民众。雅礼医院的挂号费是五十文,而名中医看病,则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

诊所开张的第一天早晨,好奇而疑惑的人群围在门口,看谁会第一个问诊。最后一个看起来有些害羞的男人好像克服了犹豫,走向守夜夫(同时负责诊所挂号工作)。

“多少钱?”他羞涩地问道,“我想挂号!”

“每人五十文!不能再低了!”五十文等于美国的两分,“你先领取号签,再看病,先来先看!”

“四十文,”病人大声说道,“开张的时候应该有折扣。”

但是,守夜夫仍很强硬:“每人五十文,不能再低了!想想你到长沙有名的中医处看病的价钱,你就知道这有多便宜。”

和如今逛街边小店一样,当时的长沙,人们逛店铺就是这样讨价还价的。当时的中医并没有“挂号”这个环节,通常情况下,病人都是把医生请回家诊断。

“挂号”是一种新的达成协议的方式,它要处理的问题是,医院要接待的病人非常多,而每个病人通过挂号,不但获得一个平等的看病机会,同时也排出了先后顺序。这种新的契约,也是现代医学的一部分。

第一台手术

诊所开业时,整个湖南省都还没开办主要的外科手术,中国朋友建议胡美一定要慎重,循序渐进。此前,有传教士医生为病人做手术,必须在室外开阔地带,方便大家观看,这种观看其实就是监督,因为常有传言,外国人是来“偷器官”的。这样的警告当然是出于好心,胡美决定延后开展手术业务。

但是,第一位外科病人提前到来,是一位大腿中弹的黄姓土匪,是地方长官正在大力搜寻的歹徒。腿上的伤势,使他很容易暴露。幸运的是,一位爱尔兰外科医生刚好到达这里,他正在赶往南方某省的途中,胡美请他来参加手术。

他们找到一块弃用的门板放在一些包装盒上,算是临时的手术台。麻醉用的是氯仿。手术非常顺利,胡美取出了一枚旧式子弹。接下来的几周,着迷的人们聚集在守夜夫四周,观看那颗被手术取出来的子弹。

受伤的土匪成为好奇人群的中心,人们让他描述所发生的一切。“医生把我抬上一张桌子,将滴有好闻的药水的布捂住我的鼻子,很快我就睡着了。医生开刀把子弹从我的大腿里取出来,我居然没有任何疼痛感!”

土匪在出院后的两周内,每天都来诊所检查伤口,他怕官兵追捕和检查他。如果他们在他的大腿上发现伤疤,就会怀疑是子弹造成的伤口。最终,他痊愈了,没有留下很明显的伤疤。

没过多久,长沙出现针对外国人的骚乱,这个土匪是队伍中的一员,他阻止了同伙对雅礼医院发动的袭击。这是中国最传统的报恩故事,也显示了西医进入中国必须依赖的路径:通过难以置信的奇迹,来取得人们的信任,同时也传递了现代医学的威力。

最直接的教练

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雅礼医院的影响力仍越来越大。

当时,官员和当地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把中医请回家看病。有一次,长沙的财政主管梁先生病倒了,派轿子来请胡美,当胡美抵达时,他发现长沙最好的中医王老先生也在。

在长沙,这是第一次把最有名的中医和西医请到同一个病人家里,在中国历史上,这也是十分罕见的事件:中西医同台竞技,现代性十足。

《道一风同》详细记录了这一历史性场面,在今天中西医争吵不休而西医似乎明显占优势的情况下,这最初的PK看起来是如此充满悬念。

胡美先鞠躬要求王先生先给病人检查。王先生坐在病人床左边的椅子上,面对着他凝视了很久之后,才开始检查他的头部:脸部和脖子有肿块,脖子上有静脉震动。他俯下身,倾听各种可能的声音:不规则的呼吸,低沉的呻吟。

此后他开始问问题。病人病了多久?这是第一次发病还是反复发作?他受过湿还是受过凉?在病前有没有家庭矛盾?

又问了几个问题,王先生走到床边。“他精确而严肃地移动着。仆人们把一堆书(约有三英尺高)放到他手边;他把病人的左手腕轻轻地放在书上,长时间仔细聆听脉搏的声音。接着,将右手腕放在书上,一样仔细聆听脉搏的声音。他还仔细观察了病人的口腔、舌头和眼睛。”

轮到胡美了。他按照西医的检查方式给昏迷的病人检查,感觉脉搏,检查瞳孔、舌头、反射,使用听诊器和温度计。他甚至把病人的袖子挽起,测量血压,高得可怕。接着,胡美在椅子上坐下,请王先生先出示诊断。

王先生的回答很长,讲述了有关昏迷的各种可能性。最后他说:“你看到我仔细检查了左手腕和右手腕各三个脉搏点位。外国医生,如果你亲自感觉一下左边脉搏,你会发现最左边的脉搏,最靠近肘关节的那个,几乎消失了;最靠近手指的脉搏,几乎感受不到。我确信病人得了严重的肾病,还有相当严重的心脏病。我请求你再检查一遍,说说你是否同意我的诊断。”

病人身体肿胀起来,胡美用手指深深压进肌肉组织里,留下重重的凹痕。胡美的诊断已经让他做出独立的诊断,但出于对老医生的尊重,他再次把了脉。

胡美把脉后,告诉老中医,倾向于同意他的结论,但是他补充说,他将保留自己的判断,直到精确的实验室工作完成。

最后的化验结果,肯定了王老先生的判断。王老先生从来没有见过实验室里现代的实验,比如那些化学化验和显微镜。一起出去的时候,胡美邀请王老先生访问雅礼医院,参观病房和实验室,“我相信你会有兴趣看到显微镜下显示的肾病。”

王老先生答:“谢谢你友好的建议。我怕自己不能完全理解。我们有关疾病的概念与你们西方非常不同。”他还补充道:“希望学生们不要忘记扁鹊和张仲景,以及有关脉搏诊断的权威王叔和。”

这次同台竞技,算是打了个平手。西医的诊断结果和中医相同,病人几天后不治而亡。正如书名所示,胡美在《道一风同》中对中医并没有偏见,除了对那种靠占卜看病的江湖郎中略有调侃之外,对真正的名中医,胡美往往抱着学习的态度。

胡美去为一个腹痛难忍的孕妇看病,诊断之后,他认为除了流产没有别的办法,孕妇的家人请来中医,开了中药,六个月后,孕妇产下一个胖小子。胡美一直对这位中医的药方感到好奇。

而最令人感兴趣的,是诊断结束后两人的对话。胡美强调的是实验,而王老先生强调的则是传统。两人都清楚,对方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中医追随的是经验,而西医依靠的是实验。

胡美来华的目的,就是要开办一所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医学院,换一个词,就是“现代医学院”。

融入现代中国

这条路的艰难超乎预料。胡美初到长沙,根本不敢开医院,没有人会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看病。

他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汉语,第一天,老师教他在百家姓中为自己找一个名字。这样,Hume就成了“胡美”。医院开张时,他已经会问病人“贵姓”“贵庚”。胡美建立现代医学体系的过程,同时也是融入中国文化的过程。

1909年,妮娜·盖妮珍小姐来到长沙,帮助胡美开办护士学校。1911年学校开张之际,她选择了“护卫专家”来作为“护士”的替换词,用来吸引当地的家长。

在当时的观念中,根本不能接受女孩子去照顾外面的男人,这个学校对当地的女孩来讲是个惊人的创新。不过,事实证明她们能够成为很好的学生,她们很快就精通了包扎等基本技能,渐渐地,她们的父母也认同了自己的孩子做化学和物理实验。

1914年,雅礼医院终于发展为集医院、医学院、护士学校为一体的湘雅医院,董事会中,不乏长沙本地的大佬,他们大都找胡美看过病,痊愈后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

其中最关键的是湖南都督谭延闿,他的肺炎被治愈后,“完全被现代医学折服了”,他劝说绅士们同意湖南省与耶鲁大学使团合作,开办现代医学教育。

胡美对长沙当地的政治介入也很深,以至于谭延闿躲避袁世凯的追杀时,先化装成一位杨先生躲到医院里,在夜里再由胡美护送到江上的美国轮船上。

西医对中国现代进程的参与,首先是作为现代科学话语的一部分,它代表着“进步的”文化,是西方强大的一部分。但是,更重要的是,西医以不同的形式参与着中国的政治进程。

1892年,孙中山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在革命之前,孙中山是一位医生。革命家不断流亡海外的经历,使他很容易把西医作为先进文化的一部分而接受下来。

袁世凯死后,长沙成为各路军阀争夺的重点,频繁更换着主政者,但是不管哪位军阀统治,他们都会和湘雅医院保持良好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中医是缺席的。

尽管长沙的大佬也请名中医看病,但中医始终无法和权力建立真正的联系,因为他们的诊断和药方,往往更具神秘性,对保密的要求也很高,这一切都妨碍了中医参与公共空间的事务。

1926年,蒋介石率北伐军进驻长沙,此时,他正遭受牙疼的折磨。湘雅医院的医生为蒋介石检查了牙齿并拔了牙,而省略了面对中国病人必须做的把脉。

美国医生请求蒋介石成为湘雅医院的资助人。其时恰逢国民政府在南京建立,蒋介石希望教育部选择一组医学院,进行国有化。他对西医进行了一种新的政治化:西医不再是西方的、洋人的、充满阴谋的,而是中国的、现代的、日常的。

几年后,教育部确立了湘雅医学院的国立性质,那年夏天,胡美辞去了在中国的管理职位。长沙的报纸以社论的形式发表了公告:“长沙的教育工作者们感谢胡美医生,他的辞职建立在期望中国的管理者能继续完成他任务的基础上,他们现在经过专门训练,完全能够胜任。”

随后,抗日战争爆发,长沙陷入敌人手中,湘雅医院也被占领,被迫西迁。当时,湘雅医學院在中国已经有着第一流的声誉,他们为前线组织各种医疗小组,已经完全本土化了。

胡美本人也高度“中国化”了,他对日本入侵者的忿恨,和中国人没有两样。他感叹:“只有那些通过友好方式到达中国本土的人,才能有效地进入她的生活。”

胡美和湘雅医院的历史,是中国医疗现代转型的缩影。在医疗现代化的每一个阶段,湘雅医院都扮演着积极的角色,最终成为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

所谓西医与中医之争,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是传统与现代的问题:不管怎样,中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现代医学体系。和别的行业相比,医学的现代化是更顺利的,因为人们关照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的还是看效果,在这一点上,中国和西方的医生,所追求的“道”是一致的。

(摘自摘自《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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