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资本创新逻辑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
——兼论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及其历史超越

2021-01-02 10:43马中英任平
齐鲁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政治学现代性马克思

马中英,任平

(1.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2.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由福柯开创,经阿甘本发扬光大的生命政治学开辟了一条新的现代性批判路径。阿甘本面对着一个资本造就的新世界,他批判了资本的政治代表国家,却始终回避一个基础性的问题:资本问题。不管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批判具有怎样深刻的社会批判性,其本质也不过是揭示了资本现代性带来的一个消极表象。回避资本问题,最终导致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走向了“弥撒亚主义”的精神救赎。回避资本逻辑,也将导致目前的生命政治学研究在理论的认知层面上存在浅层化趋势的局限性。建构深层的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一个重要基点是进行具体的生命资本批判,穿透资本造就的“用头立地”的现象界,揭穿现象与本质之间“拜物教”式的颠倒关系。只有揭穿这一秘密,才能从时代现实回溯到生命政治学思想,才能发现这种思想所可能隐藏着的在场的形而上学谬误。从而为建构深层的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奠定坚实的基础。

一、抽象的主观批判与生命政治学研究的“浅层化”

作为《牲人》系列论著的作者,阿甘本使生命政治学在当代成为显学。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聚焦二战大屠杀这个极端的“显性”事件,揭示了主权在例外状态下通过悬置法律而直接操控人生命这一“隐性”政治现代性问题。他认为,生命政治问题已不简单是政治规约生命历程而为资本主义发展服务这一层面,更重要的是主权成了“致命的操控”直接指向人的生命存亡,人的生命在例外状态下随时都可能变成国家结构中充当国家主权基础的“赤裸生命”。阿甘本以难民、人类豚鼠、无法治愈的精神病患者等“不配活下去的生命”的存亡状态为佐证,将至高权力的范围进一步拓展到了医疗科学与生物科学领域,在阿甘本的视野中,现代政治是彻底的生命政治,政治对人的生命不仅有规约、控制等“治理术”层面的成分,更有直接操控人生命存亡的成分,是一种死亡生命政治。

可以说,阿甘本生命政治学的理论贡献是不容忽视的。一方面,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开辟了现代性批判的生命政治路径。空想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道德批判,马克思超越资本主义选择的批判路径是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开辟的是生态批判,西方马克主义开辟的是文化批判,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则从人生命存在与发展的角度开辟了批判资本现代性的新路径,这将有利于我们深度洞察资本现代性的弊端。另一方面,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拓展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视域。在当代社会,随着数字信息以及人工智能的发展,资本对人生命与身体的操控已经成了“全敞视监控”,现代人更像是一个个生活在由资本造就的巨大的、无形的监狱之中的“囚徒”。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启示我们,唯物史观的当代形态不仅是“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生态马克思主义批判、空间生产批判、数字资本批判”的唯物史观,也是含有生命政治学批判的唯物史观。我们的态度是,坚持唯物史观的道路,但同时也需要拓展唯物史观的研究视域。马克思批判资本现代性是在传统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这一历史场域中展开的,而在当代,随着以信息化、智能化、数字化等为特征的后工业社会的到来,马克思之后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也需要拓展批判视野。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批判无疑为资本现代性批判拓展了新视域。

当然,不可否认,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同时也存在一些显著的问题。可以说,由福柯开创、阿甘本拓展的生命政治学批判坚持的是马克思早期的政治批判传统,但他们却抛弃了马克思后期的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维度。阿甘本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资本问题才是生命政治问题的根本原因所在,当然,他也看不到资本创新逻辑如何造就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诸类生命政治现象。这就使得阿甘本在对生命政治问题做“诊断”时,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政治权力,而没有发现资本与国家的本质性关系。所以,阿甘本只能看到政治权力对人生命的“压迫性”与“否定性”,而看不到现代政治的“生产性”与“文明性”;只能将生命自由置放在“应当”的层面,而不能对生命的“实有”形态做出分析与考察;只能将生命的解放寄托于“即将到来的共同体”这种并无历史根据的“弥撒亚主义”式的解释,而看不到“生命解放”的历史辩证法。于是,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失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根基,阿甘本也与社会批判的鼻祖马克思逐渐分道扬镳。

阿甘本认为,现代民主与极权主义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团结”,主权直接操控了人的生命。他抓住了社会发展中的一个特殊形态——例外状态,国家在紧急时刻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本是宪法允许的,也是处理危机事件所需要的。但是,法律处于悬置状态,权力不受法律的约束,例外状态本身就成了一个“合法”的“违法”。阿甘本回溯希特勒上台后颁布的《人民与国家保护法令》,同时聚焦美国“9·11”后的紧急状态事件,他指认,“现代极权主义可以被定义为,通过例外状态的方式,建立一场合法的内战”[1](P2)。现代社会总是会存在一个可以突破法律的例外状态,而且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例外状态逐渐地成为常态,已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治理范式。在阿甘本的视野中,这种例外状态背后所反映的是一种国家直接干预社会的行政权力,主权者具有了不受法律约束的决断之权,并成为社会治理的主导性力量。阿甘本在研究例外状态之后,通过锁定“赤裸生命”,揭示了现代民主与主权(抑或可以说是极权主义)之间的“内在团结”,粉碎了西方的法治与自由民主神话,将他的生命政治学指向了死亡生命政治学,将人的生命安危提到了最高的水平,同时也将人生命权利的要求提到了最高的层面。阿甘本指认,现代政治的“极权性”对人的生命存在直接的操控,现代政治对人生命权利的保障具有虚假性。

毋庸置疑,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批判是深刻的。同时,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批判也是抽象的,仅仅是单纯的主观批判。现代性的合法性危机是阿甘本生命政治学出场的历史语境:“1929—1932年的世界经济危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希特勒的上台及其对全世界的肆虐,表明经典现代性的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和经典民主的破产。”[2](P360)希特勒的上台本是现代性在经济领域破产后德国垄断资本寻求出路的政治选择,阿甘本却只关注希特勒统治下的大屠杀事件,而不去分析大屠杀背后的资本逻辑,因此就看不到“大屠杀”事件的现代性根由。阿甘本所倾力关注的例外状态下的大屠杀事件,其根本原因在于资本现代性的弊端,是资本逻辑下非理性战胜理性、形式民主代替实质民主所致,他根本没有考察大屠杀背后的资本现代性问题。阿甘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只是资本的政治代表而已,他批判了“至高权力”,将矛头指向了国家、法律,却绕过了政治问题的“根源”——资本,从而走上了单纯的政治批判道路。不难发现,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批判类似于康德单纯否定理性、主体性的主观式批判,而黑格尔超越于康德的地方正是对不合理现象的历史根据的揭示,无疑,阿甘本的生命政治批判具有很强的康德意味,却未达到黑格尔的批判高度。阿甘本没有具体、历史地分析资本现代性造成的生命政治问题,抛弃了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的传统,注定找不到生命解放的出路。

遗憾的是,阿甘本生命政治学批判的抽象性与无根性,也是当前生命政治学研究中存在的通病。包括福柯在内的国外生命政治学研究者,有如奈格里、哈特、朗西埃、埃斯波西托、斯蒂格勒等等,他们揭示的无非是一个由资本创新逻辑造就的生命资本主义的现象世界,往往抓住的只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表象特征,却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即造成生命政治问题的根本原因——资本。他们没有深度穿透现象世界与本质世界之间呈现的“拜物教”式的颠倒关系,甚至借口当代资本主义出现的新变化、新特征超出了当年马克思面对的现实而企图否定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走向后马克思主义。对于国内生命政治学研究来说,大多停留在“拿来”国外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剪裁中国现实的阶段,生命政治学“在中国”还停留在原初状态,没有完全与中国实践产生对话和思想碰撞,也没有表明生命政治学研究的中国态度,更没有形成生命政治学研究的中国方法与中国气派。

自觉克服抽象性与“拿来主义”是生命政治学研究走向成熟的重要前提性构件。撇开生命在历史变迁中的“实有”,空谈生命的“应有”状态,抑或抛弃生命政治问题具体、历史的研究方法,而遵循后现代的文化批判逻辑,所谓的生命政治学只能是“浅层”的玄学,所谓的生命政治学研究也只能走向相对贫困。当然,在现实问题面前,西方生命政治学提出了事关人生命存在与发展的生命政治问题,并且强调更多的是价值观与道德观,这本身体现的就是一种有限的合理性。如果不揭破生命资本主义的本质和规律,就不能超越生命政治问题的浅层化研究,更不能开辟正确的中国特色研究道路。对于生命政治学而言,要遵循马克思所说的“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的研究方法,穿透生命政治问题的表象深入到现象背后挖掘其根本原因,才能看到西方生命政治学思想可能隐藏的在场的形而上学谬误,才能建构深层的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理论。

二、资本创新逻辑:生命政治问题的本质与成因

通过考察阿甘本的生命政治学,我们发现,他对生命政治与现实社会实践之间的“问题关联”等方面都缺乏历史性的剖析,因此就不可能揭示生命政治问题的“本质与成因”。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生命政治问题的本质是人与社会、政治关系的历史性断裂,现代性是生命政治问题发生的历史场域,资本逻辑是生命政治问题的根本原因,资本创新逻辑是资本不惜绑架人的自然条件和身体生命条件甚至以毁灭人类为代价而顽固在场的根本动因。要超越西方生命政治学,就要像马克思当年在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开展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穿透资本造就的现象与本质间“拜物教”式的颠倒关系一样,需要秉持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方法与原则的指导,揭穿当代生命资本主义的秘密。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对生命与政治关系的审视务必要在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中考察,否则就会陷入主观主义的泥潭而失去其本真的说服力。虽然生命政治学发端于后现代,但是生命政治现象和生命政治实践,却贯穿于人类文明的始终,不过是在当代使之普遍化、凸显化罢了。正如资本社会普遍的商品交换起源于历史上个别的、偶然的商品交换一样,当代普遍的生命政治现象也起源于人类历史早年朦胧的生命政治实践和思想。尽管在每一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思想对于生命与政治的关系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各不相同,但是正因为这些变化以及内在包含的矛盾构成了整个人类的生命政治实践史和思想史,进而成为推动生命政治实践走向生命政治学出场的历史原因。生命与政治的关联贯穿于整个人类社会,不同历史时期的国家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处理着人的生命权利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关系,发生着生命政治的事实,由此也产生了生命政治的思想史和实践史,这一历史存在于前现代、启蒙现代性、经典现代性和后现代的各种思想体系及其实践之中。

在前现代,遵从自然和神的旨意来对待人的生命和身体的思想占据主导地位。古希腊城邦政治将人的生命原则看作是遵循自然秩序的结果。在基督教神学政治视域中,人为上帝所造,人的生命为神所主宰。启蒙现代性政治推翻神定论,讴歌人道主义,第一次把人当作人本身来看待,以自然本性解说人的生命存在,以自然法来界定人的生命存在的政治体制。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政治体制是人可以选择的,而不是自然的、神授的。而霍布斯则认为,满足人生命存在与发展的自然权利是建立政治体制的基础。从培根到黑格尔,我们看到了人成为自然界的理性主宰,意志自由当然也成为作为自然之身的人本身的主宰。费尔巴哈强调:人是人的最高目的。自由理性不过是人的本性。

然而,启蒙现代性对人的生命政治擘画的美好憧憬,在经典现代性强调工具理性之后变成统治人的生命存在的“铁笼政治”,理性再一次以人的生命统治为代价向前演化。实际上,无论是抽象的人作为自由独立的主体,还是不依赖于神性的理性,本质上都是资本逻辑推动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变革的产物。资本逻辑打破人的依赖关系,将人从神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呈现人的相对独立性,是为了推动物的依赖关系的普遍化,理性不过是为了追逐剩余价值最大化的资本逻辑精密计算的逻辑表达。人为资本逻辑所统治,同样为资本的政治理性代表“铁笼政治”所统治。形式合理性压倒了实质的合理性,韦伯对现代性政治命运的判断表明:生命自由的权利在丧失,生命政治问题由此凸显。希特勒上台造就的大屠杀事件,是这一“铁笼政治”所体现的经典现代性政治导致的最为典型、最为严重的生命政治事件。对这一问题的深刻反思,有了后现代政治哲学的出场。福柯由微观政治学导出生命政治学的概念。在他看来,无处不在的国家治理术成为一种权力规训着人的生命,人的生命为政治所主宰。因此生命与政治结成一个最为重要的政治学关联。只有当国家将生命治理看作是最为重要的治理领域、千方百计将人民的身体和生命纳入最为重要的治理对象的时候,当人们的日常生活、身体、生命等等被政治控制的时候,批判这一关联的生命政治学也就必然应运而生。福柯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提出了生命政治学的范畴与理论。

通过上文阐述,我们可以明晰的是,生命政治问题是资本逻辑造就的。所谓资本逻辑就是资本的“主体性”逻辑,即资本可以自我增殖、自我突破,当然也会自我灭亡的过程。人、包括社会都将成为资本“主体性”发展、创新演变的“客体性”存在,资本的自我增殖直接表现为个人和人类社会的最高目的。国家作为资本的政治代表就如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一样,都是作为资本本身统治的手段而存在。国家与生命的真实关系,就如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一样,不过是完全同样地处于资本关系的奴役之下,只不过是在对立的两极上而已[3](P470)。福柯看到的是生命成为了国家的治理对象,阿甘本批判的是例外状态下的大屠杀事件,而人、社会、国家的种种“客体性”存在背后受制于何种“主体性”逻辑,却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然而,生命政治学在当代绝不仅仅停留在福柯、阿甘本等西方学者所关注的维度。生命资本主义在当代可谓无孔不入,它已经利用生物技术大规模侵入,渗透人生命存在的每个环节,控制人生命的整个发展过程,丧心病狂地以人的生命为载体榨取利润,布展资本权力。这就意味着西方生命政治学不仅没有穿透资本逻辑,更没有认识到资本创新逻辑正是资本不惜绑架人的自然条件和身体生命条件甚至以毁灭人类为代价而顽固在场的根本动因。所谓资本创新逻辑,就是资本为了摆脱危机,获取更多的利润,创新增殖路径,驱动资本形态从当年马克思所主要面对的大工业资本主导的旧全球化形态向后工业资本主导的新全球化形态转变。2008年爆发的全球性金融危机,是资本增殖本性在21世纪遭遇的最大挫败,但是,资本并没有像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所预言的那样走向死亡或者炸毁。资本的“趋利避害”本性决定资本必然会做出创新的行动[4]。为了逐利与暂时摆脱危机,资本已经不再局限于经济领域,它可以将一切可能的社会因素资本化,它可以渗透到一切领域,包括空间、信息、文化、生态、生命、基因,等等。只要创新能给资本带来更大的利润,资本就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只要创新能够使资本摆脱危机,资本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实现。阿甘本生活在这一新的历史场景当中,却没有穿透这一历史场景当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阿甘本批判的例外状态毕竟只是“例外”,政治权力确实在例外状态下有威胁人生命存亡的风险,但是却远远敌不过资本在种种含情脉脉表象遮掩下,对人生命整个过程无形操控的“威力”。政治权力在例外状态下对人生命存在形成的操控是显性的、低概率的,但是资本权力对人生命存在乃至发展整个过程的操控却是隐性的,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是更为精细、更为恐怖的操控。资本权力营造的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监狱”,敞开大门,人主动进入,乐于接受。阿甘本看不到资本贪婪的本性以及杀人于无形的冷酷。资本的本性就是最大限度地增殖:“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 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敢冒绞首的危险”[5](P871)。资本没有道德的底线,在人工智能已然来临的时代,基因编辑(基因药物、基因婴儿)、基因食品、人脑结构计划等,资本都会以不惜绑架人类的未来为代价,作为资本在场的前置条件。正如资本从那个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变成为“绿色产业”的推动者一样,只要有合适的利润,就不能阻挡资本从践踏生命的罪人摇身一变而成为精细操控生命基因工程的专家。

这就是资本创新逻辑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展现的生命政治表象,阿甘本等人的生命政治学并没有穿透这一表象。从福柯的生命规训到阿甘本的主权权力,再到奈格里和哈特的非物质性生产,他们的生命政治学批判对现代性的诊断都是从微观权力切入,对资本主义发生的新变化和新特点做出了一个现象性的描述。深层的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揭示的不仅仅是生命政治问题的资本逻辑,还要揭穿的是资本创新逻辑在当代全球布展的新历史场景,更要穿透的是历史场景与历史场域之间呈现的“拜物教”式的颠倒关系。福柯、阿甘本等西方生命政治学拓展了资本现代性批判的新路径,但是,深层的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给我们最明确的警示却是:不是人类战胜资本,就是人类被资本通过绑架生命而与资本共同毁灭。这是一场对资本和人类而言都是生死博弈的战斗,需要我们用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创新逻辑造就的生命政治问题做出历史的解答,并对资本创新逻辑演化的未来趋势做出深度穿透。

三、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当代建构

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相对于当前抽象的、主观的“浅层化”研究是具有“深层性”特征的理论形态。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秉持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方法与原则的指导,从抽象的主观批判走向现实的资本逻辑批判,既有揭示当代社会发展的“问题叙事”,也有规约社会发展的“价值叙事”,还有穿透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新特征的“规律叙事”。在现实性上,既有利于立足中国大地展开与西方生命政治学的深度对话,也有助于在生命政治问题逐渐凸显的时代让学科视域和方法“挺在事实面前”,更有益于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命政治学的伟大出场。当然,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是一个庞大的、系统的理论体系,鉴于行文的需要,本文就建构的基本原则与建构路径做出思考,以期学界对此开展更为广泛和深入的探讨。

首先,结合当代社会发展实践,系统梳理马克思(也包括恩格斯)的生命政治思想遗产。马克思在有生之年虽然并没有完整地阐述过生命政治思想,也没有形成系统的生命政治学理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生命政治学在马克思那里源头失语。将马克思的生命政治思想进行系统梳理是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前提。马克思当年的生命政治批判思想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思想资源。站在今天生命政治学问题凸显的时代回望马克思当年的资本批判,我们会发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其主基调是政治经济学—历史批判,生命政治批判是作为一个“隐性逻辑”而存在的。第一,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生命政治批判的立足点,马克思始终将人的生命存在放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宏观视域中加以把握。马克思通过揭示人生命生产、发展的全过程,才得以解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在马克思的视野里,对人生命的过程的分析始终未与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相分离,不像阿甘本,在进行生命政治学批判时,历史却不在他的视野之内。第二,《资本论》是揭示与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生命的剥削与压榨的理论范本,也是马克思展开生命政治批判的经典之作。马克思通过阐述劳动力成为商品的过程,开始了他的生命政治批判。马克思详细论述了资本对工人肉体的无情剥夺,也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制度”对工人精神的无形规训。第三,马克思指出了生命政治问题的出路,不像阿甘本,指向一种“弥撒亚主义”式的虚无。马克思认为,人生命的解放是一个历史过程,他在《资本论》中强调,不能用异化现象说明历史的本质,而是用历史的本质去说明异化现象。这是马克思解答生命政治问题的历史辩证法。如此看来,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命政治思想是存在的,亟需进行系统梳理。

其次,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现实目标指向,就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与方法为指导,审视并解答当代社会存在的生命政治问题。第一,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直面时代彰显的生命政治问题。当代资本主义对人民大众的全面控制不仅限于国家,而且渗透在日常生活,渗透在大众人口、生命、身体、婚姻家庭、基因编辑、食品、教育、医疗、体育、文化、生活、交通、居住等等一切关于生命生产和再生产的因素之中,实行全方位监管和规训,且几乎成为资本逻辑的主导领域。这就需要建立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加以指导、阐释、解答。第二,国家治理与人生命存在和发展的现实问题,需要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谋划。如吉登斯所言,现代性的标识之一就是民族国家边界的清晰化和内部控制的增强。所有针对人的生命存在与发展本身的公共政策都涉及到政治逻辑,从人口问题、教育问题,到医疗卫生问题、居住问题、休闲旅游问题以及劳动力的供给和培育问题等等,都与生命的政治制度安排息息相关;无论是发展中国家的人口健康、计划生育,还是西方高福利国家的社会保障,等等,都表现为一种国家治理术,都是涉及到将人民的生命权利与国家政治制度安排紧密关联的生命政治行动,都需要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在国家治理层面做出顶层设计。第三,没有资本批判,就没有马克思,没有21世纪的资本批判,就没有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西方生命政治学偏离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倾向,隐藏着在场的形而上学谬误,这都需要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做深度反思和矫正。

再次,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在深层理路上指向对资本创新逻辑的历史性批判。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主要内容便是以生命政治学的视角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发展状况进行审视。第一,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资本逻辑是造就生命政治问题的根本原因这一认识论层面上。资本创新逻辑造就一个新的历史场景,这是资本拜物教造就的“景观社会”。当代马克思主义既不能低于历史水平教条地回溯当年马克思的批判视角,也不能跟随后马克思主义而抛弃马克思历史观的精髓。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继承马克思当年“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的研究方法,洞察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发展、新特征,穿透表象深入到表象背后的根本原因和规律性趋势,指认资本创新逻辑造就的新变化、新特征为资本创新逻辑所致。务必要认识到,资本创新逻辑主导下的生命政治将会从福柯的“治理术”、阿甘本的“致命操控”转变为“基因工程专家”,“一个新的经济空间——生物经济,以及一种新的资本形式——生命资本已经被描绘出来”[6](P8)。正如笔者一再强调的,在资本的生命绑架和社会绑架面前,不是人类战胜资本,就是资本绑架人类一起毁灭。对资本创新逻辑的批判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历史任务。第二,正如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的历史作用持二重性的审视态度一样,对于生命资本主义,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也持有辩证的态度。资本创新的动力同时也是生物技术、经济以及社会创新发展的动力,基因编辑技术也让人类看到了一个能够有效治疗罕见遗传病的未来,一方面,生命资本可能是绑架人生命、毁灭人类的罪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促进生物科学技术进步以及增强人身体机能的有力推手。因此,尽管关乎人生命的生物技术是受制于资本的,展现的是资本造就的“客体性”存在,但是,在客观上也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如此一来,如何规约资本对人生命的侵蚀就对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第三,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展开的资本创新逻辑批判不像西方生命政治学那样,只做批判的主人,而无视建构的存在,批判不是目的,批判的目的在于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在审视社会发展状况的同时,一定要立足中国如火如荼的生命政治实践。国家对人口的出生、抚养、教育、就业、居住、卫生、健康、安全等关乎人生命存在与发展权利保障的政治安排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研究需要关注的社会现实。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面对现实、关注现实、为了现实,其宗旨在于为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提供国家理性意义上的政策支持。

最后,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的终极价值指向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人的生命为政治、资本权力所制约与控制,是生命的一种异化状态,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恩格斯也是众多马克思主义者坚持的一种价值目标。第一,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具有政治哲学的研究视域,担负着界定和辩护“善”与“正义”,为现实的社会政治秩序的改进提供“善”的、“正义”的样板或指导的使命和任务,彰显着无形的规范性力量。第二,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对“生命异化”状态的超越要立足于当前的历史条件,超越于当前历史条件的超越是盲目的。生命资本造就了生命的异化状态,但是,生命资本同时也发展着异化,使异化发展“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为革命所要反对的力量”[7](P538)之时,便是生命得以解放之时,这就是前文所说的生命解放的历史辩证法。第三,当前,最大的现实就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条件下如何看待生命资本问题。历史证明,在一个总体生产力水平低于资本创新能力的国家,理性审视资本的“伟大文明作用”并尽可能充分利用资本的当代创新形态,并为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服务,是暂时还要遵守的基本原则。在推进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过程中,运用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消解生命资本可能带来的消极影响,不仅是对国家治理能力提出了现实挑战,也对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命政治学提出了理论要求。

结语

本文在深度剖析、反思、批判阿甘本生命政治学基础上所做的构建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学研究,对于进入新时代历史方位的当代中国来讲,最大的价值便在于呼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命政治学理论的出场。中国道路的实践远远在中国理论创新之前,就生命政治学领域而言,中国理论是空白的,但是新中国成立70年来,生命政治实践丰富厚重。如何总结国家治理的经验与教训,如何从实践中提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命政治学理论,无疑是摆在中国学者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正如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只在理念层面“兜圈圈”时说的一样,“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7](P13)。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命政治学是新时代的政治哲学,不仅要拓展作为“思想中的时代”的哲学研究领域,而且还要成为哲学与国家治理实践之间的一个重要“接口”,从而使生命政治哲学在时代发展中成为更好的理论指导工具,不仅为新时代社会发展中的重大理论问题与实践问题做出分析与判断,并且为问题的解决提供合理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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