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乱弹琴

2021-01-02 10:01夏江
躬耕 2021年12期
关键词:马亮马桶卫生间

夏江

1

那……那……那应该是一个晚上吧!

在漫无边际的回想中,我觉得一切都越发显得虚无缥缈了。真实和虚幻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而我的命运之手早已将它捅破。现在的我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那的确是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我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看见了一小撮儿头发,很明显它们是从妻子张秀丽的头上掉下来的。我对它们没有恶意,觉得它们就像掉落下来的树叶一般自然。所以,我没有多想,弯下腰,手指轻轻一捏,随手就把它们扔进了马桶里。

进卫生间前,我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把“乱弹琴”。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动它一下。突然想动它一下,于是就把它从墙上拿下来,胡乱弹了一下。也不能算弹,就好像一个轻浮的男人挑拨一个同样轻浮的女人一样。

妻子张秀丽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视上传来洗发水广告的声音。张秀丽爱她的头发胜过爱我。她非常喜欢与头发相关的信息。

我是去卫生间洗脚的。把那一小撮儿头发扔进去后,我没有按马桶,我想等会儿用洗脚水冲掉它。我开始拿洗脚盆、倒热水、找擦脚布、搬凳子。等我忙完这些一屁股坐下来时,两只脚就主动伸向洗脚盆。啊——热水烫了我一下。

啊——又是一声,却不是我的。是张秀丽的。她突然打开卫生间门,看见了那团紧贴在马桶壁上的头发。

她大声责问,“刘亚京,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把我的头发扔马桶里!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啊!不就是一撮儿烂头发嘛!”我说。

她生气了,“什么?你竟然说我的头发是烂头发?你是成心气我啊!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往马桶里扔东西,很容易堵的。再说,我这头发虽然掉了,但毕竟还是我的,好歹你也不能这样啊!”

她又这样没完没了起来。

“哎!难不成要我把你掉的头发都当宝贝藏起来啊!”

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说:“你嫌弃我就算了!小钉子你也嫌弃!你总得想办法管管她才行!还有,你也不能总是和她作对,也得支持她才行!”

这都哪跟哪儿啊!我想,然后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们不是说过吗?不要总是提那些烦心事,还让人活不活了?”

“为什么不能提?我就是要提,把我的头发扔进马桶里你还有理了!”

妈的!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又冲张秀丽吼道:“你别再无理取闹了,好不好?都怨我行了吧!”

她呆呆地看着我。看见我发怒的样子,她惊得目瞪口呆。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这时,我竟然在张秀丽的脸上看见了那张狰狞的面孔。我近段时间经常梦见它。

2

看见那张狰狞的面孔我十分害怕。我尤其不想在妻子张秀丽的脸上看见它。

我不想和她闹别扭。我一直想和她好好说话的。现在,我们都在气头上,面对面说肯定不行。我想能不能在心里悄悄地说呢?竟然如我所愿了!在我心里,妻子张秀丽变得柔情似水。

我激动得要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秀丽,你说,我们温柔地说话好不好?”

“好!好!咱两口子早该好好说说话了。”

我幸福得要死了。

“秀丽,你现在的头发依然美丽,我真的满心喜欢呢,跟当年我们谈恋爱时的感觉一样啊!”

“真的吗?”她高兴极了。

“真的啊!你是知道的,我那时爱你爱的要死,对你的头发也迷得神魂颠倒。”

她笑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味。我又想起了充满玫瑰花香味的恋爱时光。

那时候——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就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吧。我是个农村娃儿,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没钱上高中,初中毕业就直接考了市里的中专。我就是在中专认识了妻子张秀丽。当然了,那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妻子,只是我的女同学之一。第一学期期末学校举行元旦晚会,大家起哄要我登台唱歌,原因是我曾经在宿舍里光着膀子唱了一首流行歌。一个农村娃儿咋会有这样的艺术细胞呢?我也不知道。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那时候只觉得唱歌就跟在山上放牛时沖着一个个山包子胡喊野叫一样简单。就决定唱。可我的衣着实在寒酸。上衣是皱得麻叶一般的集市地摊货儿,裤子是一个自家哥穿剩下的,仅有的一双皮鞋还是住在县城的二叔从脚下脱给我的,而且早已成了歪瓜裂枣。要想上学校的大舞台,这身行头绝对不行。怎么办呢?大伙儿就又起哄说,你要是穿上张秀丽的呢子大衣绝对是明星范儿。就这样,在大伙儿的撺掇下我壮起了贼胆向张秀丽张了嘴。

她竟然同意了。

在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映衬下,我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样光彩夺目。

演出非常成功。

“成功”又成功地延续下去。之后,被大伙儿怂恿起“贼胆”的我竟然真的变成了“贼”。我先是“偷了”张秀丽的橘红色毛呢大衣,又乘胜追击“偷了”她的情窦。

说起来,唱歌算是我们的红娘。其实,画画才是我的特长。但因为这次成功的演出,我想唱歌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张秀丽找来她的好哥们。他弹得一手好吉他。然而,我们却弄不到一块儿。我是野路子,他是正经八百地练过的。还有一点,我总是觉得他是横在我和张秀丽之间的一根鱼刺。是预感。后来证明很正确,他是张秀丽的前男友。

我和他闹掰后,就一直想着买一把。省了几个月生活费买了一把二手的,想着一亮相就能给张秀丽一个惊喜,谁知却被她讥讽说:你这不是乱弹琴嘛!

我立马就笑了。想想也是,我压根儿就没有摸过这玩意儿,怎么弹?可不就是乱弹琴嘛!

后来,我们索性就叫它“乱弹琴”。

3

我和妻子张秀丽仍然在卫生间里僵持着。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心里乱极了。

我不想和她生气。我想和她好好说话。

“秀丽,咱不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了,都怨我,行不行?”

“真的,秀丽,我是真心实意向你道歉的。都赖我,我就是个毫无用处的窝囊废。你骂我吧!只要你能解气!你就骂我吧!只要你能心情好……”

“又来了!又来了!”她的怒气没有因为我的妥协而消失,“你整天都是这个样子,有意思没有啊!”

“秀丽,老婆!我反思,我忏悔,我改过——我不是个好东西,行了吧!”这明显是在糊弄人。我怎么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感觉张秀丽要火山爆发了。

果然。

“刘亚京,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藏着掖着什么啊!少来这一套!老娘弄个头发你不乐意,老娘弄个生意你也不乐意,老娘想尽办法赚钱你不乐意,老娘支持女儿你还是不乐意!你究竟想怎么着?咱明人不做暗事,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到底想怎么着?你像个男人好不好?好不好!”

不就是一小撮儿头发嘛!怎么就变成了如此情形?我也不知道脑袋中哪根筋儿弹乱了,竟然稀里糊涂地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什么?刘亚京,你说谁是庸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怎么着?”

这句话之后,她话锋一转,“刘亚京,你不要觉得离开你不行,我实话告诉你,离了你地球照样转!”

她的话像箭一样射进我的心里。我想和她好好说话,怎么就说不成呢?

4

当年,我的头发和张秀丽的一样秀美。如今呢?我的头顶早已荒凉。

而张秀丽的头发在她的精心养护下闪耀光芒。好像是受了我秃顶的刺激,她越发在意自己的头发,像保护珍稀濒危物种一样谨慎小心。

现在,我的头顶没有了头发,心里却乱得像塞满了头发。像极了我们的生活。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生活开始向下坠落的呢?好像是从掉头发开始的。

和头发一起掉落的,还有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画画。一个农村孩子,固然条件不好,但天生的爱好也是难以抑制的。刚开始,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山村的自然美景和风土人情时,禁不住要描摹一番那般纯粹。上中专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跟着老师学,想方设法自学,也逐渐掌握了很多技法。张秀丽那时候对我的画佩服得很,是我的小迷妹。这也是她最终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嫁给我这个穷小子的原因之一。

结婚后,在老丈人的帮助下我进了县云母厂。过了几年,云母厂眼看就要破产了,我又在一个县城老画家的帮助下调进了文化馆,成了一个体面的创作员。那是我人生少有的高光时刻。张秀丽高兴极了。那时她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亚京!你的荣光将与我的秀发同在。”

这是我人生的顶峰,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冲到文化馆是我进步阶梯的终点。自此再无进步,再无建树。周围人个个升官发财,我却裹足不前。就连张秀丽也果断地从石油公司下海,跟着一个叫侯明的家伙勇闯商场。

我又想到了我们的女儿小钉子。

上周六晚上,女儿又向我抗议了。她的眼神像钉子一样直戳着我说:“爸!你不能再把我的书封了,你不能像秦始皇一样焚书坑儒啊!”

这话算什么?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那些都是乱七八糟的书,学习这么关紧,还能再读这些书吗?

小时候,女儿乖巧听话。现在呢,完全像变了个人。虽然已经是个高中生了,但追星、沉溺网络,甚至早恋。成绩自然是一落千丈。她成了我们的大难题。

对于女儿,张秀丽不像别的当妈的那样悉心照顾。她因为忙着挣钱,无暇顾及,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现在,女儿有什么事了,她第一个给我说,却瞒着她妈妈。是得瞒着,最好永远烂在肚子里。

5

是我先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和张秀丽在卫生间里生气算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在卫生间里解决。

后来,张秀丽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不依不饶地说:“刘亚京,头发的事儿,咱俩得说清楚了!”

我说:“什么?”心里想:不就是几根头发吗?有必要吗?嘴里说的却是:“好!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张秀丽逼视着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摆明了要我下不来台。她是想彻底把我给收拾服帖了。

“那还是从头发说起吧!”我心里在想怎么妥善应对,最好能四两拨千斤。反正不能顺着她的思路走,但也不能火上浇油。

我接着问:“那你以前掉的头发是怎么收拾的?”口气相当的温柔。

“以前你见过地上有吗?”她反问。

“没有,就今天晚上。”我回答。

“那就对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在意,我在意!”她连说两句,怒气又开始累积了。

“那你以前到底是怎么弄的?”我还是想诙谐一点儿,几乎就达到目的了,但该死的“到底”一词破坏了整句话的风格。

“高兴时就藏起来,不高兴时就随手扔垃圾桶里。”

“嗯!好!”我幅度很大地点点头, “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抱歉!”我说。

我接着又说:“头发就是你的命!”说完我就后悔了。话说重了,口气也带点儿讽刺。我心里埋怨自己:狗改不了吃屎,你就不能口下留情吗?

这句话惹出事了。张秀丽的怒气被浇上了一瓢油,“刘亚京,你少连讽带刺的,我还不知道你心里咋想的?说好听了你是羡慕嫉妒恨,说难听了你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偽君子。”

她的话也说重了。因为几根头发,我竟然成了伪君子。我心里不服。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刘亚京是处处刁难我啊!我爱惜自己的头发碍着你啥事了?你说!”张秀丽仍然不依不饶。

我不想再纠缠头发了,便求饶般对她说:“咱不说头发了,行不行?”

“为什么不说?话说透了才好!你不就是对我收拾头发不满意嘛!有意见讲啊!”她的口气像大人教训小孩子。我心里这样想,嘴里便顺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你这样教训我!”

这话又说不对了。坏了大事了。我懊恼得直想扇自己的嘴巴。

“你不想让我收拾头发,你想让我做个贤妻良母,是不是?你不想让我跟着侯明挣钱,你怀疑……你心里有不可告人的小九九,是不是?”她的嘴巴像烧红的炮口。

原来头发不是头发,是导火索。

“刘亚京,你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我不听你瞎指挥!”张秀丽这门大炮继续向我开火。

我说:“老婆,我真不是你说的那样!”

“好好好!算我冤枉你了,好——不——好——”最后三个字,接近于狮子吼,“劉亚京,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就是要买房子,你管不着!老娘我死都不会跟你回你那个破烂老家的。想让我伺候死老头子,门都没有!当初我生了个女儿,你老子把事儿都做绝了!”

张秀丽明显是往我的伤口上撒盐了。她在挑战我的底线。她是知道的,我不想在无休止的借钱还钱、买房还房贷中过日子了,我想回去孝敬独自在家的老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含糊了。于是咬着牙说:“张秀丽,我也明确告诉你,我一定会回老家的,伺候老父亲,过田园生活!”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我们“朱砂四杰”分别是吴银河、李广成、马亮和我。我们都有故乡情结。我们四个人都是朱砂镇的,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只有马亮一个人没考上学,留在了农村。这些年,家乡变化非常大,方方面面都叫人惊喜。道路变得平整宽敞了,街道越来越繁华了,很多人家都盖了两层小别墅、买了汽车……经济发展起来了,生活好起来了,文化也活跃起来了。从农村出去的人,无论跑多远,总还是想着自己的家乡,吴银河现在在省城工作,房子、车子都有,啥都不缺,偏偏这几年总往老家跑,遍访乡野,他在研究远古人类对柞蚕的崇拜。他的研究在老家文化界引起了轰动。李广成也不省心,他来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往返跑”。先是师范毕业在村小教书,后因文笔好被推荐到了县委宣传部工作。几年后,他又主动申请调回村小教书,原因据他说是离不开自己的家乡。从他在群里发过的诗:我去田野闻泥土,倒也能看出来。马亮更是折腾得厉害。用妻子张秀丽的评价:你们几个都是乱弹琴,而且要数马亮乱弹得厉害。他初中毕业南下打工,后来跟着他舅做生意,听说很挣钱。干了几年后,好好的,他却跑回县城开了一家冷鲜超市,专卖冷冻食品。这家伙眼光也算独到,这个生意挺好,一年轻松挣个十几万元。最近又在想点子呢?不知道又想弹啥子呢?我呢,称不上“杰”,只不过会画画而已。我在四个人中最没钱了。我没本事折腾,只在心里胡思乱想。

一个月前,马亮在群里说,咱们一起投资办山庄吧!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太子山风情山庄”。我终于知道他在“弹”什么了。他们几个回复的是“笑脸”。马亮也跟着发“笑脸”。他还进一步解释说,咱把老家的太子山开发开发,种上有机水果、蔬菜,养上山羊、黄牛,保准发财。还可以搞个农耕文明体验,以前咱们干过的农活,比如刨地、割麦、采摘、种菜、下网等等,都让游客体验下,他们会心满意足地掏钱呢。他们几个还是回复笑脸。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弹什么琴”?我看不透笑脸后的意思。我总觉得后面的意思意味深长。我很想发那三个字。要是张秀丽发的话,她肯定会说:你们几个都是神经病,想这想那的,简直就是乱弹琴啊!

刚才对妻子张秀丽说的话一出口,我就又后悔了——我真是贱,贱得要命!我刚才在心里演绎的“悄悄话”都叫狗吃了。

我要把自己的心“强扭”过来。我要鼓起勇气说出那些悄悄话。

没容我开口说,张秀丽就大声叫道:“你有病吧!刘亚京!”

我有点儿蒙,顺口说:“我是有病,我们都有病!”

“你有病,就你一个人有……”张秀丽的大炮口变成了火山口,岩浆喷薄而出,“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她歇斯底里地叫道。

我头脑发热了,接着她的话说:“不过就不过,离!离!离就离!离开我你就和侯明过去吧!”说完,我快步走到书房门前,猛地推开房门,一声咣当响起的同时,我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什么?什么?刘亚京!你把话给老娘说明白了!”张秀丽追了进去。

我们俩的眼里都冒着火,嘴里喷出的也是火,每一句都能烧死人。

“谁不知道你和侯明有一腿,老子我再笨也知道!你当我是个瞎子?”

“哎哟!哎哟!刘亚京!你个没脸没皮的的东西,你这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啊!你这是拿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啊!”

“你以为我愿意!都是你做的好事啊!你个不要脸的女人!”

我只顾自己过嘴瘾了,没发觉张秀丽气得要死了,也没有发觉潜在的危险正在酝酿。张秀丽突然朝我冲过来,用尽全力猛地推了我一把。我的身体向后跌去,头正好磕在书桌角上。跌倒的一瞬间,我看见张秀丽的脸露出那张狰狞的面孔。

6

我在书房里昏睡过去。睡得死死的,是这么多年难得一见的。我好像一头扎进一个巨大深邃的漩涡里,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世界。后来,我从里面出来了,但整个人还是迷迷瞪瞪的。

回到客厅的张秀丽又哭又闹。我听见张秀丽给她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回来,还要他们把女儿从学校接回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门铃响了。或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有可能。不知道怎么了,我对时间的把握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以前我可是对时间有着近乎精准的判断的。

我仍然困得要命,总想立马闭上眼睛睡觉。睡死过去才好呢。

门铃还在响。我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总想躺下来,眼皮更是像两扇沉重的铁闸门,关上了就难以打开。

是张秀丽开的门……岳父岳母和女儿一起回来了。

张秀丽还在气头上,把女儿拉在她身边,明显是让女儿替她出气。岳父岳母也聚拢在张秀丽身旁,贴心贴肺地安慰着她。

“妈!我爸又惹你生气了!”女儿的话让我心痛。

“这是亚京不对!男人嘛!要多忍让才好。”岳父说。

“是啊!你看我们秀丽多努力,他总不能连我的女儿都不如吧!”岳母明显压着火气。

“刘亚京!你别躲在书房里,你出来!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张秀丽生气地蹿起来。女儿赶紧又拉她坐下来。

“就是啊!亚京……”

“亚京!你……”

“爸……”

我的脑袋像一个膨胀起来的巨大气球,愤怒和哀伤充盈其中,使我感觉昏天暗地。我听不清他们说话了。我感觉光光的头顶上冒出了一根根尖刺。尖刺会刺破心里那个秘密吗?我惊恐万分地朝客厅里偷看,生怕女儿的嘴里会冒出那个秘密。什么秘密呢?真是难以启齿。只能悄悄在心里琢磨。噢!老天爷啊!女儿她竟然怀孕了!她只让我一个人知道。我该怎么办?女儿叫我一个人陪她去打掉。我是她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是她爸爸,就是气死了也不能有一点儿声张。可我心里又着实憋屈啊!我真想扇她耳光,我真想打那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想着想着,我的身体颤抖起来,连嘴巴也跟着哆嗦起来。我赶忙紧紧捂住嘴巴,生怕秘密会从嘴里蹦出来。

7

书架上放着前几天喝剩下的半瓶白酒。现在我真的很想喝酒。心里被怒火和喜悅交替折磨着,好像有一个魔鬼正在兴风作浪。只有烈酒才能镇住它。我把那半瓶酒拿下来猛灌了几口,火辣辣的真过瘾。在半醉半醒之间,我扭动起了身体。我的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迷幻之际,我觉得自己的秃顶上像妻子张秀丽那样长满了秀发,它们跟着我肆意地甩动着。我的身体旋转着飞了起来……

精疲力尽之际,我想到了自己彻底失败的人生。我也想到了女儿,想到了张秀丽,想到了被我扔进马桶的头发。后来,我突然想到了一句特别奇妙的话——从马桶里冲走的不仅仅是污秽之物,也有像张秀丽的秀发之类曾经美好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冲走了便是完美的解决,一了百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停了一会儿,泪水凝固后。我反而冷静了。我想:生活纵有千千结,只需一按就解决。这样通俗的想法首先把我自己给逗乐了,我哼哼哈哈地笑起来。我真是贱得要命,不仅没心没肺地笑,还滑稽地用右手在头顶上摸来摸去。当然是摸不到满头秀发的。我在头顶摸来摸去,仿佛是要在自己的光头上摸到一个类似马桶按钮的东西。

我的手中竟然拿着吉他。我开始弹,是乱弹。却肆意、酣畅、痴狂……静下来,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拨弄琴弦,这感觉同样令我如痴如醉。仿佛我不是在弹琴,而是在弹自己。也许是在弹每个人。

过了很长时间后,我产生了想画点什么的强烈愿望。画什么呢?我想画自己,画秃顶,在上面画出密密麻麻的头发。它们不仅乌黑发亮,而且根根都充满愤怒的力量。

我真的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当然没有什么愤怒的头发。我又摸了摸被桌子角碰撞的太阳穴,没有窟窿,也没有黏稠的血污。我试着拽自己的耳朵,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都掐进耳垂了,却毫无痛感。掐自己的脸同样也没有感觉。

我要疯了。

我把右手的五根手指用力并拢,它们像五个高低胖瘦不一的士兵,等着我发号施令。一声令下,它们拼命扇起我的脸来。左边五下,右边五下,绝对公平。可五个士兵似乎都疼得上窜下蹦了,我的脸依然没有感觉。

啊!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

我拼命站起来,像个孤魂野鬼一般飘进客厅。我瞟了一眼镜子,里面有一张狰狞的面孔,就跟我在张秀丽脸上看见的一模一样。我感到惊悚万分,魂儿都吓掉地上了。

我大声叫起来,“张秀丽,你看我是怎么了?”我的叫声没有引起她的反应。我又大声叫其他人,大家都在,他们都满脸悲伤地看着一张黑色的照片。我觉得那上面的人很像我。我问张秀丽那上面的人是不是我?她没有反应。我又问张秀丽究竟发生什么了?她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我走到女儿面前,她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我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怎么也够不到。我真的要疯掉了。我大叫着,同时四肢拼命弄出各种夸张的动作。

可是,我最亲爱的人们啊!我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却依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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