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是玉京

2021-01-03 14:11西洲
花火彩版A 2021年10期
关键词:徐先生茶水

他心中有愧,不想辩驳,只想她好好活下去,他想她一直恨他,也好过从此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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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铖,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你要何时才明白,我所需的本不是这些?

一九八七年,香港。

《江山情》剧组试镜男主角,门口条凳上坐了一水的熟面孔,皆是无线表演班的艺人,肩背挺得笔直,俊秀夺目,其中最挺拔耀眼的那个是陆铖。

戏本子提前发到手里,为求出彩,多数人演的都是男主初入江湖,英雄救美的片段。轮到陆铖,他推门进去,鞠了一躬,从立着的道具里选了把长剑,使出了剧里男主的华山十二式。剑使得干净利落,少年人的英气勃发全含在里面。

“你演的这是?”

“第十六场。男主出师,于华山山顶舞剑。”陆铖收了剑。

“为什么是这一出?”

“少年初涉江湖,意气风发,要以一腔热血屠官匪。江湖从不平静,但也从不缺澄澈的少年人,这便是我理解的江湖情。”陆铖答得滴水不漏,他故意取巧,提问的人是韩季,他给出的自然也是韩式江湖的标准答案。

韩季似乎对他的这个答案很满意,点点头招呼他等在外边。他瞧见韩季脸上的笑,以为十拿九稳。关门时,他抬眼瞟到最左边坐着的何如姗,她正望向他,他礼貌地点头回以微笑。

何如珊这人,他是知道的,她是徐氏新晋的制片,在上部影片中,他们有过合作。她同他年纪相仿,为人聪明、老练。

试完最后一个演员,陆铖仍等在外面,直到所有人都离场时,才发了慌,敲敲门,进了刚才的面试间。三人位上,只余下一个何如珊,她并未理会他,正捧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陆铖不忍打扰,又因实在无聊,便禁不住将目光移向何如珊。

何如珊绝不是第一眼美人,但细细看时又有种别样的英气。她的脸颊不尖,大眼浓眉,下颌略微方了些,但独独一双眼神采奕奕。她手上捧着的书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

“凶手是法官。”陆铖沉不住气,腕间的表已指向了十点。

“我知道。”她头也不抬,应了一句。

“那你还看?”陆铖脱口而出。

“我还知道你是故意说出那番话的,《江山情》其实你只看了你演的那一页吧?”何如姗耸耸肩,索性向陆铖摊牌。

她瞧见了陆铖眼里的慌乱,他前天才从上部戏杀青,哪有多余的時间琢磨剧本:“我们要的男主,不但得聪明、睿智,还需沉稳。陆铖,韩季那样的老狐狸怎会看不出你是故意讨巧的。这部戏,你做不了主角,但男二号,我已向剧组处举荐了你,我正在此处等消息。”

“为什么?”

陆铖羞于启齿的还有后半句——为什么知道了这些还肯用他?

“我乐意。”何如珊合了书,伸个懒腰,俏皮地回一句。

她乐意的是哪一桩?陆铖只知道,一九八七年的她在那时并未正面回应他。

何如珊选中陆铖,原是一桩生意。

年前时,她同徐氏董事谈判,得到了做独立制片的机会,可以使用许氏的影棚拍电影。但偏生遇着了影业寒冬,无线影剧的艺人抱团,只认老派的韩季、华风,鲜少有人接她抛过去的橄榄枝。

便是在这时,她在剧组中留意到了陆铖。

陆铖在无线的剧中扮演的多是跑龙套的甲乙丙丁,但天分和伶俐劲丝毫不输男主。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独行侠,从不与无线的师兄弟们抱团。她思量着,或许橄榄枝可以抛给他,于是便向韩季力荐陆铖演《江山情》中的男二号。

陆铖在《江山情》中扮演的男二号是个酸腐的秀才,出口闭口全是之乎者也,台词拗口、蹩脚,又多到无从下手。常常是剧组的人都睡了,他仍在勤恳地背台词。

“饭舒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夜里凉风入骨,陆铖饥肠辘辘时,提着热汤嘘寒问暖的是剧组的茶水陈:“陆生,夜里风大,喝了汤水再背。”

小火煲的鸡汤,放了黄芪提神,汤汁浓,入口香味不绝。他背了七八日,茶水陈便也掐着点来送了七八日的汤。

起初,陆铖以为这是剧组的夜宵。直到某次茶水陈说漏了嘴,他才知道,这鸡汤是何如姗送来的私人份。

她先是举荐他演男二号,然后是送鸡汤,她频频送过来的好意,让他起了疑。他一时间猜不准她的心思。

何如姗向来是只夜猫子,夜里整理样片,选片子时,听到陆铖在后院熬夜背台词。她生怕他熬坏了好容颜,无法担起她剧中的角色,便日日叮嘱茶水陈送鸡汤。

她是千金买马骨,却不想那千里马先坐立不安。

陆铖来叩门,立在门扉处,吞吞吐吐:“何小姐——”

他不傻,也曾听得一些小演员依傍富家千金的事。但何如姗抬眼,一双眸子澄澈,倒叫他觉得自个心思过分龌龊:“我……鸡汤油脂大,喝多了影响上镜。”

何如姗点点头,瞧见陆铖往后退两步,转身出门,又叫住他,故意打趣:“陆铖,你就这样谢我?”

“何小姐,可想去吃夜宵?” 陆铖慢腾腾地又问了句。

这是半山道上的苍蝇馆子,难得的是,海鲜粥熬得又鲜又香。何如姗小口抿着喝,对这粥赞不绝口。他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身旁的她。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他便发觉,成日里风风火火的她,竟又不认路,又怕蛇虫。

第二日陆铖照例在外面背台词,茶水陈又满面笑意地来了:“陆生,何小姐特意叮嘱了,这回是鱼翅,养颜,不长肉。”

陆铖接了,不再找何如姗,生怕再去一回,鱼翅便又变作燕窝。

剧组杀青时,办了场篝火舞会,红裙的何如姗开场,打扮得俏皮,光了脚踩着拍子走出来,在篝火的映衬下灵动得像个仙子。

何如姗在他面前伸出手,他握住,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在草坪上旋转。

“怎样,陆铖?下部戏来做我的男主可好?”何如姗仰脸望向对面的陆铖,向他抛出橄榄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若是,”若是不愿意,也无妨,她还想再说,却被他轻轻打断。

“好。”陆铖顿了顿,点点头,微风将她的发梢吹乱,他却只瞧见了她眼里燎原的火。

彼時的香港影圈,为首的全是韩季、陆川这样的老派导演,题材多半关乎江湖儿女。陆铖并非硬朗的长相,并不得老牌导演青睐。他应下何如姗,一半因她眼里妄图改天换地的理想之焰,一半因这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优选择。

“陆铖,后日正式开拍,你需明日来提前适应角色。”何如姗递了剧本,于哈欠声中嘱咐陆铖。

陆铖接了剧本,瞧见她眼底的乌青,来时早听剧组的人对她喋喋不休的夸赞,说她如何同徐董据理力争,又如何熬了几宿,在开机前改出了让董事会满意的作品。

听罢,他心内对何如姗倒是更多了几分欣赏。

陆铖第二日来剧组报到,影棚内只有三人:场务、摄影、何如姗。

何如姗瞧见他,笑得合不拢嘴,先递过去一件戏服。他接了,瞧见是件女装,皱了眉。

“何导,可是拿错了?”

何如姗摇摇头:“陆铖,未拿错,我们需要拍几张电影海报做宣传用。”

“我在剧组扮演的主角未穿过女装,我也不愿穿女装为你拍电影海报。你若想拍,为何不找女主?何导若是觉得这样戏弄旁人有趣,那我今日便先走了。”他早先曾听说有剧组专爱在拍摄之初使些下马威作弄新人,不想今日被自己遇见。他扭了头,气呼呼地往外走。

何如姗瞧见,小跑几步追上了陆铖,扯住他的衣袖,解释:“陆铖,我绝不是要戏弄你,我同你说件旧事。”

何如姗口中说的是一件刊载在《新都报》上的旧事。一九七一年时,油麻地有位姓徐的小姐,念法律专业,读书读得极好,毕业时却因女性的身份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昨日的《新都报》里,往事又重演,又有位毕业的女性因为性别而找不到工作。

“然后呢?”陆铖耐着性子听完。

“我想帮帮她,若男人可穿女装,做女子做的事,那女人便也可穿男装,做男子能做的事。我想多一份公众的声音被听见,你若实在不愿意,便算了。《蝴蝶君》这部电影本就是为少数人发声的电影,我原想着……”何如姗忐忑地向陆铖表明心意。

“我不戴假发。”陆铖转身走回化妆间,说出最后的底线。

“陆铖,谢谢你。”何如姗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陆铖没回话,心内对何如姗又多了份好奇。新闻,他昨日翻报纸时也瞧见了,但他自幼便在油麻地长大,那里鱼龙混杂,多半是艰辛地讨生活的人。若心思全用在顾全自己上,谁能有心思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偏生杀出来了个不一样的何如姗。

《蝴蝶君》剧组正式开机。陆铖眼里的少年气完美贴合戏本子里雌雄莫辨的蝴蝶君本人,又兼得他的骨相和皮相都堪称完美,经得住摄影师从各角度拍下来,一场戏拍下来,人人都赞何如姗押对了宝。

何如姗看陆铖,自然是越看越喜欢。镜头里的他干净俊朗,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镜头外的他,不开心时亦无多余的表情,只微微地皱眉表示不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他一般克制喜好的,倒是并不多见。

难得见他发一回脾气,还是因茶水陈。

彼时,何如姗正在现场,茶水陈来送水,因水中未加冰块,六十来岁的茶水陈被经纪人骂得红了眼。

那经纪人在圈内颇有声望,无人敢上前劝阻。何如姗素来是个暴脾气,刚要上去替茶水陈出头,陆铖倒抢先一步冲了上去。

他那出头的方法也十分干净、利落,他挡在茶水陈的面前,将自己手中的茶水泼了经纪人一脸。

那经纪人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转瞬间便同陆铖厮打在一处。

两人被工作人员拉开,陆铖青了额头,经纪人肿了眼。

“陆铖,我真觉得你十分了不起。”何如姗替陆铖上药,本想来夸赞他勇敢正直、勇于同恶势力斗争之类的,可赞美之词还未说出口,便被他打断。

“何小姐,你想多了。我今日肯出头是因为茶水陈是我养父。”陆铖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但心里还是生了怯。

上流圈子里好出身足可抵万金,他自动将何如姗也归为了那个圈子:“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走了,今日十分抱歉,若他来寻医药费,挂在我的账上便好。”

谁能想到人前桀骜不驯的陆铖,心情不好时,钟爱到肠粉店做刷碗工消气。他刷碗时,迎来了不速之客何如姗。

何如姗斜斜地倚在橱柜前,含笑望向陆铖:“你仍在生气?”

“没有。”陆铖摇头,丝瓜瓤子仍握在手里,温水将一双手泡得发了皱。

“我找了你半天,我只是来同你说一句,我同你认识的那些人不一样。我绝不会因别人的出身而看轻一个人。”何如姗的声音软糯,落在陆铖的耳边,倒像是解暑的清风。

“知道了。”陆铖年少时便出来养家糊口,最先在无线做艺人,因出身吃了不少苦。听得何如姗这般说,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刺皆收起来了。

“那你不许生气了。”

“知道了。”

彼时的陆铖欲言又止,他其实还想问一句,今日若换作别人,是不是何如姗也会出来寻?念头刚一闪过心尖,他的耳尖便泛了红,心内这才恍然大悟。

《蝴蝶君》上映,好评如潮,陆铖凭着这部片子角逐了那年的最佳男演员,最终因一票之差,同奖项失之交臂。何如姗作为剧组的主创人员,也一并到了现场。

陆铖站在台上,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疏离和落寞。

仪式结束后,剧组在酒店聚餐,陆铖兴致不高,应酬完,一人躲去了酒店的露台。何如姗看见,以为他是因为未得奖,于是带了块蛋糕去露台上安慰他。

“莫要灰心,你还这样年轻,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何如姗站在陆铖旁边,拍拍他的肩安慰一句。

“那你呢?何如姗,定了何时去美国?”陆铖回眸,何如姗瞧见他眼里尽是忧伤。

他在聚餐时从旁人口中听得,何如姗要去国外读书。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他忽然觉得心内涌出大片的失落,比他未拿奖还要难过。他本计划于今日捧着最佳男演员的奖杯对她表白,但偏偏事与愿违,他同奖杯失之交臂。

“何如珊,你可喜歡我?”露台上,陆铖不经意地发问,他喝了些酒壮胆。

“陆铖,我若说喜欢你,你要怎样答?无非是干脆地拒绝……”何如珊的脸颊泛了红,她几乎是调笑般地将真心话一口气吐露了出来。

“为何要拒绝?”陆铖望向何如珊,一双眸子深邃得像是头顶的星子,听到自己期望得到的答案,他欢喜得像是绽放在空中的烟火,“何如珊,我亦喜欢你。”

若是从前,他绝不会轻易向谁表明心意,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些只是因为从前的那些人里并没有何如姗。

“陆铖?”何如珊侧身,惊讶得再也发不出声,她一向以为陆铖是“人间清醒”,“你要想清楚,你如今刚有了些名气——”

“我知道。”陆铖撇嘴笑笑,难得地露出一抹少年般稚气的笑,月光澄澈,他侧了头,落了吻在何如珊的额头,“我同你保证,此后,无论际遇如何,我都愿与你同进退。”

那时的陆铖年少有为、意气风发,是差一票便获得最佳男演员的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新星,他只觉得人生美好,一切尽在掌控中。

何如姗离港去读书那日,陆铖才知道古人说的离愁别绪、相思之苦。他比古人还要矫情几分,光是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忧愁便如阴雨落在心头。

“何如姗,你知道吗?你去多伦多那日,弥敦道落了很大的雨。外面那株广玉兰,被风吹落了十七朵花。”

何如姗与陆铖秘密恋爱。

陆铖因《蝴蝶君》里的出色表演,受到导演的赏识,邀约不断。他当红,但在片场时仍是最兢兢业业的那一个。彼时,正流行古装剧,多苦多险的戏,他都亲自吊威亚,从不叫苦、不用替身。

一部戏拍完,他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着旧伤。但因心中憧憬着何如姗和他美好的未来,他便觉得一点也不苦。

平日里,除了片场,陆铖更多的时间便是猫在家中给何如姗写信。隔着太平洋,他又不能日日坐飞机去看她,聊以慰相思的便只有鸿雁传情。

他在信中同她分享身边的点滴趣事,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都告诉她,好似她仍伴他左右。天晴时,天阴时,天半晴半阴时,不拍戏时,他都想着她,有时也恨笔力不逮,远远写不出心中所想、所念。

半月后,何如姗准时回信来,一来一往间,是日子里难得的浪漫。

这一年,陆铖最引以为傲的是接到了韩季的电影邀约。

韩季又同陆铖合作,约了碰面,谈剧本。敲定了合作细节,酒桌上觥筹交错是必备项,陆铖作为后辈,毕恭毕敬地给他敬酒。

“陆铖,你日后定会发展得很好。”韩季笑眯眯,陆铖却从他的神情中察觉出来一丝异样。

韩季脸色潮红,挤眉弄眼地拍拍他的肩:“陆铖,你小子果真机灵,你早就知道了吧?何如姗是徐先生的外孙女,拍《江湖情》时,我就看出来了,她待你和别人不一样。”

陆铖一怔,这时才明白韩季话中的深意。他起初以为韩季肯用他,是因他的实力和水准,现今再蠢也明白,这深意里含着对徐先生的忌惮。

“徐先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外孙女,陆铖,你前途不可限量啊。”众人意味深长地望向陆铖,他的才华和演技好像瞬间被完全否定,他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吃软饭的后生仔。

夜里,陆铖失眠,翻来覆去想了一宿后,第二日醒来,好似变了一个人。起先拍电视剧、电影,他总要先看剧本,剧本合眼才肯拍。而今,凡是找上他的片子,他嘱托经纪人一概不推,全接了。若他有了足够的钱,至少旁人议论他时便不会把他说得这样不堪。他希望她站在她面前时,金钱堆叠起来的底气能稍微足一些。

拍了半年后,他理所当然地荷包鼓了,人也被冠上了“烂片之王”。

“陆铖,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你要何时才明白,我所需的并不是这些?陆铖,你应当珍惜你的羽毛。”在海外的何如珊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失望,想在信中轻轻点醒他。

陆铖收到,将信折成纸玫瑰,在烛台上燃烧了。她所需的不是这些,那原因里有一半大约是他给不起。

何如姗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盼不到回信时,她便决定亲自去看看陆铖。同他没争辩几句,他便先冷着脸对她放出狠话:“何如珊,你生来便拥有的一切,是我努力一生也未必能拥有的。香港一年才出几部佳作?我若只等着这几部,便什么都没了。”他内心忽然生出无数种阴暗、龌龊的心思,她从未对他说过她身后是何等显赫的家世,是不是也因他是个赤手空拳、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何如姗气冲冲地回了屋,因太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恰巧赶上半夜变天下起了雷雨。刮风闪电已是可怖,偏巧还看见了窗前晃动的人影。

何如姗大着胆子,将窗户推开,那人影被窗撞了一下,吃痛地喊了声。那声音,她很熟悉,是陆铖的。

“陆铖,你几岁了?跑人家窗边躲雨?”何如姗急忙将窗户推得更开一点,瞧见了窗子旁立着的陆铖。他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头发在额前结成一绺一绺。

“你不是说你害怕打雷?”陆铖经不住她一直追问,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句,他怕她害怕,便偷偷躲在了窗户边。但因生气气昏了头,他未想过,半夜立在窗户旁做痴汉比听见打雷声更让人可怕。

何如姗瞧着陆铖的窘迫样子,笑出声。

年末,陆铖受邀参加了无线的新年晚会。

陆铖难得唱了歌,是首颇为经典的曲目《一生所爱》。歌词经典,他唱到情动处,歌词中的每一句都让他想起何如姗。

他唱完后,到了经典的快问快答环节,主持人调侃陆铖:“陆先生,可有和你一起跨年的友人?”

陆铖挠挠头,腼腆地笑一笑:“有,”随即他又拿起话筒补了一句,“不是友人,而是……爱人。”

这样肆意张扬的表白,惹得台下的掌声和口哨声响起一片。彼时对面看转播的何如姗亦愣在了原地。她在切洋葱,洋葱熏到了眼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屏幕上陆铖的形象却越发清晰,眉目俊朗的少年正立在台中央向世人宣告,她是他的爱人。

“傻瓜,前程都不要了吗。”何如姗喃喃自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门铃声响起时,何如姗慌忙擦了眼泪,去开门。几乎没有悬念,门外风雪中立着的是坐了十六小时飞机赶来的陆铖。他穿件黑色大衣,脖子围了条枣红色的围巾,露出的一双眼满是疲惫。

“何如珊——”他刚开口,就发觉嗓子哑了,他笑一笑,抬手将一个纸袋递给何如珊,用口型说,“礼物。”

“不是接了新戏?”何如姗替陆铖冲杯蜂蜜水,他解了围巾,她才瞧见,他满面通红,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果真是发烧了。于是,她拿了条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想来看你。”陆铖闷闷地应了一声,握着何如姗的手不肯放开,“何如姗,我想你了。”

“陆铖,徐老爷子的事,你气我没有同你说。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好不好?徐老爷子确实是我的外公,我幼年时曾走失,六七岁时才被他寻回,我们并不亲近。我也从未想过倚仗他。”她垂眼,“我——并不是因——”

何如姗还想再说,陆铖忽然靠了过来,带着滚烫的气息,呓语一样地在她耳边低喃:“知道了。何如姗,我们这一生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她待陆铖睡着,拆了礼物——是一对包装精美的耳塞和一个晴天娃娃,中间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他娟秀的楷书:“何如姍,有我在的每一日都是艳阳天。”

两人遇到的最后一个阻隔,是徐先生为何如姗定下的婚约。徐老爷子断不会看上陆铖,他为何如姗挑选的是家世同样显赫的宋家,强强联姻,是豪门首选。

何如姗跟陆铖哭诉时,他握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嘱托道:“何如姗,成婚前一日,我会来救你。”

何如姗得了他的承诺,只觉得万事皆在陆铖的掌控中。

但一九八七年的何如珊和一九六七年的徐姗——她的母亲一样,都未等到前来营救自己的心上人。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哭不闹地回了徐宅,而母亲徐姗在悲痛中撇下襁褓中的她跳了海。

其实,并未有什么太大的阻隔,徐老爷子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妥协。跟一九六七年一样,徐老爷子也许给何如姗一个承诺。若陆铖愿意舍下一切,有胆来,他才会相信陆铖对她的真心,才会放心将掌上明珠交到陆铖的手中。

陆铖没来,徐老爷子又在何如姗的心头补上了最后一刀,他将那张报纸摊开递到了她的眼前。

“如姗,这世间最不稀罕的便是爱,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被情爱所伤,不要重走你母亲的老路。我已通过私人关系查到,陆铖搭了今天的飞机出国了。你若不信,可查今日的《明报》第二刊。”

便是这一刀,砍去了何如姗心内所有的希冀,冰冻了她关乎爱情的所有幻想。

半月后,何如珊答应了宋之远的求婚。两人的婚宴定在维多利亚举行,婚纱是法国采购的高定,光是裙摆便拖曳出三米长。钟声响起时,她只觉得早前的那个自己已死了。婚后,她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外公手中那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她眼光独到,瞄准新兴的房地产市场,将徐家百分之二十的股权抛出,购置地皮。签署协议那日,对面的买家竟是多年不见的陆铖。

何如姗坐在对面,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看向陆铖的眼神,勉力装作个陌生人。

“何小姐——”陆铖签完字,欲言又止地望向何如姗,眼中又闪出灼灼火焰。

“陆先生,合作愉快。”何如姗利落地收了钢笔,快步走出了会客厅。她不愿再从他口中听到任何关于他们的从前。她生怕他一开口,她便将先前的伤痛都忘了。

自此,何如姗和陆铖再无交集。

陆铖辗转着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消息,无非是何如姗又收购了几家公司,投的那只股又涨了,在商场上如何沿袭徐老爷子的威名叱咤风云。他曾远远地看过她几眼,她自信、独立、漂亮,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中再未带过笑。她眼底的星辰暗淡下来,他才知道他犯下的是一生都不能被宽恕的错误。

又过去七八年,陆铖改做幕后,彻底失去了一切与何如姗有关的消息。如外界报道的一般,他仍是个没定性的浪子,身边环绕着的美女环肥燕瘦,但从未有一人能如愿做得了陆太太。

某年跨年夜,无线征集最难忘的银幕角色,《蝴蝶君》翻红,忽然有人提到了陆铖。跨年夜演唱会的邀约到经纪人手中时,他本是要拒绝的,瞧见了末尾处何如姗的签名,连忙改了心思,匆匆地接了。

“陆先生,这么好的片子,不知当年为何没火。”经纪人在一旁叹道。

“无线的董事也去?”他对着镜子打理领结,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其实不过是想旁敲侧击地问一句何如姗董事是否会去。

“应该都去。”陆铖的经纪人未领会他的心意,温暾地接了句。

跨年夜,陆铖应邀去了现场,正在化妆间化妆,经纪人伏在耳边轻轻说了句:“陆先生,无线那边出了讣告,何如珊突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您看,我们要不要送一个花篮过去。”

陆铖垂眼,顿了顿,没再说话,只觉得冷风夹杂着外面的风雪扑面而来。他披了外衣,仍止不住地哆嗦。

他本是要唱《蝴蝶君》的主题曲的,立在台上时,开了口,唱出的却是《一生所爱》。

伴奏临时改了,他在台上清唱,未唱几句,声音哽咽,有前排的观众瞧见他眼眶湿润。他完全慌了神,下升降台时,快了一步,从上面跌了下来。

这一觉睡了许久,久到他忽然忆起了旧时住过的福利院。在梦中,他瞧见有只流浪狗从裂开的栅栏处蹿了出来,要扑向对面的小姑娘,他慌忙挡在了前面。那狗咬住了他的腿,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声音引来了值守的看护,他方得救。

“哥哥,谢谢你。哥哥,我不会忘记你的。”

梦境中,那女孩一个劲地对着他说谢谢。她转过脸来时,他认出了她。那模样分明是幼时的何如姗。

幼时的何如姗被她那人渣父亲遗弃在福利院中,在被徐先生寻回前,救她一命又待她温和的陆铖便是天神一样的存在。

陆铖的记忆混乱,一时间是幼时的何如姗,一时间又是同他做交易的徐先生。

“徐先生,为何是我?”陆铖望向徐先生,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如姗正满世界寻你,你对她确实有些不同。”徐先生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陆铖,“有时,健忘倒确实是件好事。事成后,我会转让百分之五的股权给你,陆铖,有了它,可保你一生无忧。”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徐先生口中的日后是何种用意。徐先生不愿何如姗重蹈覆辙,走她母亲走过的老路。他于徐先生而言,确实是一颗合适的棋子,若想一击致命,断了何如姗关于爱情所有的幻想,他是最合适的那个。

这场杀死爱情的预谋里,旁人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他这颗棋子的胸膛内也跳动着一颗心。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曾偷偷违背自己和徐先生的约定,如约去接她逃跑。只是,在过道处,他被徐先生的手下打断了腿。他调养了一年,做了复健,才能重新站起来。而彼时的她已带着对他满腔的怨恨做了别人的妻子。

他心中有愧,不想辩驳,只想她好好活下去,他想她一直恨他,也好过从此忘了他。

财富、地位、精湛的演技,年少时,他所渴求的一切,借徐先生的手,都一一实现了。在那时,他以为牺牲掉的不过是个何如姗,他以为这漫漫余生,再寻一个何如姗是极容易的事。

只是,他未料到的是,何如姗便是何如姗,失去了,便永不会再有。

眼泪从眼角滚落,他探手将那吸氧的管子拔了。这世上没了何如姗,于他而言,不过处处皆是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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