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曼陀罗

2021-01-04 12:37章缘
天涯 2021年6期
关键词:雷蒙小乔上海

章缘

柳云生找了个有空位的桌子,坐下来,把号码牌放桌边。对面是个老太,稀疏的灰发剪成齐耳,一边掖在耳后,一边垂下来,只要她一凑近调羹,就几乎要沾到里头的汤和小馄饨。好吃伐?他想问,出于一种善意的搭讪,察觉自己有好几天没有跟谁真的说上什么话。老太一直垂着眼睛,专注地吃着,馄饨送进嘴里抿呀抿的,没有咀嚼。

他的小笼汤包上桌了,服务员掀开蒸笼,取走号码牌。小笼并未如他所期待的冒出腾腾热气,不烫嘴的小笼汤包,怎么会好吃呢?老太这时抬头,看了一眼小笼汤包。他觉得老太一定理解他的心情。这附近的早餐店一家家关门迁走,租金涨了或是整理市容,他觉得像是送走了多年的好友。这家早餐店也显现了几分要结束的意思。

吃过早餐,柳云生在附近街道走一圈,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天气不好时,他就在客厅里伸手弯腰动一动,也只能这样保健了。什么都不怕,就怕生病。想到生病,立刻觉得孤绝,缺少帮忙的人。

弟弟一家是所余不多的亲人,但是分房产时闹得不愉快,平时少来往,过节时两家一起在酒店里吃饭,他请客。有时也要在红白喜事上碰面,红的少,白的多。一方面年纪大了,热闹喜庆的地方嫌吵,而跟亲人、老领导和老朋友告别的最后机会不好错过,也算演练揣想一下自己躺在那里的情景。他没有生养。别人携家带眷,彼此参考经验和相互竞争,他袖手旁观。但是他也不轻松,半辈子陪着江敏,一个在疯狂边缘挣扎的伴侣,这种经验耗尽了他的心力。上帝是公平的。他记起读过的一些英文书,里头总是说到上帝,而中国人说的是命。

大门口有三个信箱,底楼、两楼和三楼,一楼一个。以前还有奶箱,每天早晨有专人送鲜奶,后来改买超市里冷藏的牛奶,倒在杯里,在微波炉里转转。信箱也不是天天开,报纸停订了,且不说报社关门的关门,手机里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各种实时信息,谁还看报?他是留恋报纸的,跟留恋纸质书一样,即使报上已读不到想知道的东西。街角本来有一个阅报栏,他经过时会瞄上几眼,现在也不见了。也没人写信,信箱里总是空的,或是被塞进广告。这封从太平洋彼端来的信,素白蓝红条边的航空信封,不知何时就已经躺在信箱里。

柳云生等老伴躺在床上安静下来,循楼梯上到露台。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上露台來看看大上海。医院、学校、大小马路和新旧里弄,市景一直在变化,老房子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和一批批拆掉,时新的大楼平地而起。上海三年一变,把对城市有深情记忆的老人,不留情地抛在脑后。

他在落着都市尘埃的藤椅坐下,不急着打开手中的信笺。七十岁是一道坎。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或说人生七十才开始,都有理,依他的体验加点注解:七十后身强体健、耳聪目明的人少了,从此开启老人的生涯。他六十岁退休时还精神旺健,看书旅游,虽然老伴的精神毛病时好时坏,他请了钟点工保姆,给自己争取了一点自由的时光。

他这辈子一直是勉力顶风而行,近三十岁时才终于回到上海,回到亲人身边。这样一个连上海户口都没有的上海人,幸而遇见了纺织厂里的模范工人江敏,靠着她单位的帮忙,才把户口档案迁回。吃了千辛万苦,他骨子里还是文人,一回到上海,又拿起笔。白天在厂房里跟机器打交道,晚上读英文、写文章,有一天突然被调到了出版社。

从美国德州寄来的信,不用拆也知道是谁。乔红芝,他总是喊她小乔。不分男女,年轻的都是姓前加个小,显示年轻、资浅或亲密,但他乐于喊她小乔,是暗暗把她跟三国里那个美人相比。“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小乔的美,衬托出周瑜睥睨群雄的盛年气概。

乔红芝经熟人介绍来跟他学英语,她活泼娇俏,笑意盈盈,一高兴起来,从那牛乳般白的皮肤下透出红晕,夏日露出的浑圆双臂和结实的小腿,晒了太阳也是白里透红。她坐在他那堆满书籍和杂物的家,眼睛里的光和那莹莹的肤色,把斗室照亮了。

当时,江敏的精神状态已经时好时坏,一犯病就无法工作。原本也是为了生活才走到一起,兴趣爱好没有一点相合。江敏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没发病时里里外外井井有条,能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过日子,螺蛳壳里做道场,她有这股精明烟火气,让他可以躲在身后看书写字。

小乔不一样。她是聪明的,但也是做着梦的。他曾经被迫离开家乡十多年,深知这辈子绝不想再离开,世上没有哪个角落像上海这样贴心适意。苟全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夹着尾巴做人,只求世界任他安静看自己的书。但是,他不能不爱慕一个有梦的生命,她沛然的生命力,那么美,那么任性,振翅待飞的状态让她整个人都是浮动的,不安的,充满了危险。从这只即将远飞之鸟的身上,他预见一个不同世代的到来。

当他在她面前,维持着脸上淡然的微笑、卷舌松唇吐出英语时,他暗自嘲笑自己,可怜自己。他是不是个伪君子?不。经历过长时间的禁锢后,他欢喜自己的心还是活的。他看着她,就像从暗室走到太阳底下,光线刺激得眼睛都要睁不开。美,让人向往,就像书里描绘的那一个个高贵的人物,那些远大的理想、剑及屦及的行动力和纯洁的心灵。当现实经由江敏的尖叫呻吟再度袭来,他合上书本,尽自己的义务。经年累月,有时他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也生病了,他需要有一处桃花源:书本,小乔,现在是这个露台。

他抚摸着藤椅扶手,那里因常年的抚摩而呈暗褐色。每当他因为一段文字、一段记忆而心潮起伏时,他那爬满青筋、褐斑密生的手,颤抖地来回抚摩这扶手,那熟悉的手感有一种让他回到现实的力量。关于这把险些被投掷到火堆里的藤椅,他有故事可以讲,就像关于卧室里的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堆着的书和长抱枕,另一张床上的女人和药品……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过往经历烧成灰,灰烬被穿堂风刮到半空中,一朵朵冥界的花,悠悠荡荡,落地前便四散碎裂。那年头,这里或那里常会升起一个火盆,掷进各种不欲人知的宝贝,火越烧越旺,映着盆边一对对布满血丝的恐惧的眼珠子。过去的事想起来便手足冰冷,太阳穴青筋一跳一跳。但现在大家不谈这些了,悔恨或仇痛,不谈了。故事,只能是遥远过去的事,遥远得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小乔离去后,他常常想起,不知她在新世界里过得如何。他从中年往老年走,她從青年走向中年。时间慢慢把她的影像淡化,像单位里接收的传真,不多时字迹便模糊了,有些小心收着的文书,几年后皆成白纸。但是当她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响起,他立刻又记起,小乔,三国里的美人,当年和姐姐大乔同为战俘,嫁作人妇为人母,之后守寡,家道中落。

就在小乔出现前后,亲眷、街坊和老同学们,有人开始收到对岸寄来写着繁体字的信,近半世纪的别后故事,这里和那里的,快速如电般在信里交换倾诉和忏悔,每行字都载满了泪水和叹息。在某一天的早晨,这样的一封信也被慎重地交到了母亲手中,写信人是柳台生,他闻所未闻同父异母的弟弟,比他小了十岁。

父亲还活着,在台湾曾任职于航空公司!结婚了,有一子二女!两岸开放探亲,柳台生要陪着父亲回上海……那真是一段五味杂陈的日子。

见面时,父亲柳儒奕讲着一口带有宁波口音的老上海话,他原是小时候跟着父母兄姊从宁波到上海讨生活的。他的那一大家子人都不在了,只余一个变样的妻,两个陌生的儿子。他不是哭泣就是发愣,眼睛充血发直,人处在极度兴奋和失落的半疯狂状态,以至于两个月后回到台湾,一病不起。柳云生作为长子,因为逃到台湾的父亲吃了不少苦头,姆妈心中更是不甘,而父亲的台湾太太,拒绝承认上海这个家,因为当年父亲自称单身未娶。这些不甘和恨意有如地雷,一不当心便引爆出控诉和怨尤。于是,后来的沟通都经由柳台生。

柳台生出生于小康家庭,成长于经济起飞中的台湾,未经苦难故心肠柔软。当时台胞身份享有特殊照顾,他出于同情和补偿心理,挺身为他们解决住房问题,几经交涉,柳家的老房子优先落实政策,还给了他们。当时还不能买卖房产,柳台生以台胞身份用美金在古北置了一套公寓,一平方米八千元人民币的天价,大家都看不懂这生意经,唯独柳云生心里一动,因为小乔跟他说起过这古北新区。

古北区块原来是农田荒地,市政府圈出一块地,准备平地起高楼,对象是外侨和外国人。这种做法上海人不陌生,早在租界时期,法国人、英国人、日本人等都在上海圈地盖房。洋人和富商走了,留下他们华美的洋楼接受时代的淘洗,各种居民的入住,风雨和运动,洋楼要倾颓坏毁又屹立不倒,直到翻身的时机来临。后来的上海人和外地人,遂可以对着它们感叹,拍照留念。房子是最好的历史见证,因为更好的历史见证者是会死亡的,当他们未死之时,不见得有机会开口。

预设需求,创造需求,上海很多房子是这样建起来的。后来证明柳台生押对了宝,古北新区供不应求,涨了十倍不止。不过,上海各地房价都涨了数倍,柳云生这套旧房子位于旧时法租界,“上只角”地段,不单是上海人欢喜,那些懂经、有文化的外地人和外国人也都欢喜,岂是没有历史的新古北可以比拟?

柳云生的思绪远兜远转,终于回到了现在,回到手中这封信。他撕开封口,小心翼翼展开里头的信笺,那是一封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英文信,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亲爱的布鲁斯,这是封迟到三十年的信,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很难寻到合适的语言,没有相应的语言,这些感觉就没有了着落。让我先说这个吧,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真高兴再见到你……

“小乔,小乔,你醒着吗?”

“嗯。”

“做梦了吗?”

“你发痴吗?”

“怎么了?”

“你知道我不做梦,你也不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不做梦了。”

“哎,我只是想跟你讲讲话,这里就阿拉两家头。”

“有什么可讲的?那封信,那么短,我怎么从美国回来跟你见了面,怎么又回去了,一句不提。我只知道,我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如果你的回忆没错。要当个女人,就要当个有吸引力的女人,三十年后还能让人牢牢记着,对吧?但是,你才是主角。”

“什么主角,我这个上海老头,怀旧得一塌糊涂,被时代抛在了脑后,不像你,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你还跟我学过英文呢,现在我可不好意思跟你讲英文了。”

“不要客气,这是你的舞台。老婆,台湾的爸爸和弟弟,这是一家子呢。你有露台,那些书,那把藤椅,有很多故事,我什么都没有。我拥有的就只是你的回忆,一封开了头的信。”

“幸好有这回忆,要不我们怎么能重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调个频道吧,已经到了惘然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做啥?自从我们重逢,你颠来倒去就是这几句。”

“能怪我吗?这些就是key words,必须被反复咀嚼。”

“你读了一辈子的书,难道不能从读过的书里,得到一点跟女人聊天的灵感?”

“你想聊什么?聊美国?”

“聊聊古北吧。”

“古北?”

“是啊,我当年跟你提过古北新区的开发,你台湾的弟弟用美金在那里买了公寓,他可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古北,外国人住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大上海,上海大,我的生活圈就在这一块。”

“三十年,那里也成老区了吧?我都飞去了德州,你竟然不搭个地铁、公交去那里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奇心了,只有对你……”

“你那时,有没有想过要亲亲我、抱抱我?你老婆总在生病,在房间里躺着。”

“小乔,你,你真的变成美国人了,问这种问题,也不害臊?”

“是个男人都会想的吧?”

“我……”

“如果你是男主角,我希望你不要那么退缩。上海男人就是这样,总要我们主动。”

“你当年那么任性那么美,如果你给我发发翎子,说不定我会鼓起勇气?”

“是吗?老婆怎么办?我马上要出国了。”

“当年可能不敢,现在就难说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两手空空,只有风烛残年。你读过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吗?我现在能理解那种渴望,想碰触年轻的肉体,就像干渴的鱼想要回到水里去。”

“没读过。不过,在青春的肉体前,我们只能自惭形秽吧?被太阳曝晒后的鱼干,回到水里還能活吗?”

“你心情不太好,是吧?”

“谢谢你终于注意到了。我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悬而未决,我的过去和未来一片迷雾。”

“你要耐心点,我相信再等一段时间,就有眉目了。”

“你已过七十,我也五十好几,都过了最好的时候了,还等?”

“不管你几岁,在我眼里都是‘任是无情亦动人’。女人的美不在五官、皮肤、身材,不是一样样分开去看,是整体,整体的感觉适意,那就是个让人心动的女人。”

“我还是比较想知道我的一生。自从那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我作为乔红芝醒了过来,你跟你的世界就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活成乔红芝,因为我只在你的记忆里,还有一封开了头的信。”

“这不是你的问题,我有同样的困惑。但是以我读书的经验来看,我们是活在这个故事里,这不过是故事的一个章节,之前和之后,也许会有别的文字书写了我们想要知道的事,让我们的人生得以完整。等着吧!除了等待,我们又能做什么?”

一家商铺的玻璃门被推开,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白色短袖上衣贴在身上,显出匀称的胸肌和臂肌,腿很长。他往马路这边走过来,步伐大且快,抬头挺胸,模样敏捷,有种说不出的蓬勃帅气。这人过了马路,直奔她所在的地方。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又关上,乔红芝毫不掩饰地盯住来人。只见他脸庞瘦削,头发两边剃得只余青皮,顶部头发湿漉漉,显得特别黑,不知是发油还是汗水。他到店后的冷饮柜去,一会儿拿了两个海苔饭团和一瓶冰红茶过来结账。她侧身盯着他的背影,脊背挺直,而且臀部挺翘。这是最吸引她的男性部位。

“哀额,侬哀个饭团拉阿里搭诺额?”乔红芝的沪语吐音慵懒。

“哦,那边。”男人有明显的闽南口音,他外表给人的都会时髦感一笔勾销。听起来就像个邻家的大男孩。

“好吃吗?”乔红芝改用普通话追问。

“呃,还不错。”男人迟疑了一下,往店门走。

“前面那家店是什么?你刚刚走出来的那里。”

“哦,是我们的舞蹈房,曼陀罗,教国标拉丁,有兴趣欢迎过来参观。”男人有一双清俊的单眼皮,鸭蛋青的眼白,带着讨好人的微笑,似乎很习惯跟阿姨辈打交道。

乔红芝绽开笑容:“好啊,过去看看。”

曼陀罗舞蹈房有两层,一楼是前台、更衣室、浴室和厕所,还有休息区,摆了沙发座,有免费的茶水、咖啡、饼干、糖果。室内装潢得明亮摩登,墙面上半刷成粉藕色,下半是水青色,挂了几帧放大的彩色表演照,男女舞者被凝结在某个充满动感的时刻,仿佛可以听到背景里观众的吹哨和欢呼。

“雷蒙老师,小课学生到了!”前台小姐说,“在B教室。”

唤作“雷蒙”的男人把她交给了前台小姐,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去。这时有几个女人下楼来,嘻嘻哈哈,肩背大包,手上拿着太阳眼镜和水壶,各种细纹斑点的脸庞,此刻汗津津、红润润的。雷蒙笑眯眯地侧身让路,她们亲热地拍他的肩,涂着五颜六色甲胶的手指点在他胸上。学员们在前台签字,查问着什么,送外卖的推门进来,前台的电话响了,背景音乐是楼上隐隐传来节奏分明的乐声……

在一片热闹中,乔红芝想起当年。自己设计舞衣,让妹妹帮忙裁剪缝制,模仿电影里外国女明星的模样,把头发梳起来,无师自通做出蓬蓬裙,偷偷参加朋友家里的舞会。到了美国后,却从未跳过舞。她本来是个最活泼爱玩的女孩,心性高傲,脑子活络,却像个蝴蝶标本被牢牢钉在了一个人口三千的小镇。她头脑清楚,做事认真,但没有一个人,包括她的先生和儿子,知道她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个性张扬的那部分,最有乔红芝魅力的那部分,被异乡生活完全掩埋了。

上海人出国越来越多,她在邻近的大城哈根医院遇见他们。她是那家医院的营养师,根据病人身体的特殊需求、宗教上的禁忌、不同族裔的口味,调配病人饮食。回教徒不吃猪肉;印度人想要米饭;犹太人忌食贝类和虾,哦,他们不吃的东西太多了,她有专书参考,还特别请教了一位犹太教士,他跟她解释了整整三个小时,因为不仅是动植物及海鲜等有分类和食用部位的讲究,还讲究处理的方式,有没有教士祝福等。谁让美国的犹太人勇于捍卫权利不好“淘糨糊”呢?如果来了华裔病人,她总会抽时间去探看,有几回遇上了上海人,一说上海话,就像多年失散的亲人。在美国广袤的南方,两个老乡立刻连手结党,对峙的另一边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技工,是医院外的世界,甚至是完全不知道她过去的朋友和家人。

她的人生分裂成两部分。就像地铁离开市中心就从地底钻出地表,她在人生的某一刻,进入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从气候到语言到食物到生活中的所有一切。在那个点,新的她成型了,叫作艾莲娜·乔,后来叫艾莲娜·布莱克;断裂了,但是藕断丝连。在梦里,她走在绿荫如伞的梧桐树下,新裁的裙子拂着腿窝,新买的中跟包头鞋扣扣踩地,一头柔顺的黑发披肩,系一条自己缝的发带。黄昏了,雄蝉还在声嘶力竭地叫,那叫声形成一层膜,包住了她。她走在碧绿生青的梧桐树下,骑车掠过的年轻男女都忍不住回头。当她的第二段人生往前走时,她的前段人生隐入梦里,嘈嘈切切说着家乡话。

跟约翰第一次见面是在哈根医院中庭,她在做营养师实习,他因为肥胖症求医,需要减掉五十磅。他比她大了十岁,秃头肥胖,但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在寂寞到想哭的时候,她靠着他就像靠着软沙发,不知不觉中陷进去。约翰高中毕业后就在各种地方打工,一直到三十多岁跟她在一起,薪资不高,甚至青黄不接。等她考了营养师执照,她成了“挣面包的人”。约翰可以一辈子租房,但她是中国人,成家怎能不买房?何况有自己的花园洋房,本来就是她的美国梦。房贷成了重负,有了孩子后更是捉襟见肘,约翰习惯用信用卡支付,她为那高利息感到十分烦忧。四万多的年薪,缴了税和房贷后,存不下什么钱。儿子读大学申请了学生贷款,离家后跟他们的关系就跟朋友一般,彼此客客气气,什么探问都是触犯隐私。找工作时索性跑到外州,少联络,也不给家里钱。她庆幸当初没有生老二,但有时又觉得后悔,也许老二会跟她亲?生养就跟人生所有重大抉择一样,不知对错,只能认命。美国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一切勉强应付,没有余裕到让她衣锦返乡。想到要回上海,她那好面子的脾性复苏了,说什么也不能坍台,妹妹一家都以为她在美国享福呢。

约翰一走,她便计划回上海看看。准备工作整整做了一年,商品大打折的节日,感恩节后,圣诞节后,换季和商场周年庆,她逛了又逛,仔细比较,采买打折后的名牌包、围巾、手套、化妆品,给自己置几套新衣、几双新鞋。那些衣服和鞋子全是中国制造,这几年来商场里全是中国制造的天下,价格中档,却并不便宜。她还能选什么?美国制造?法国、德国、意大利制造?她在镜前转来转去,腹鼓腰圆,大腿上肥肉颤抖,两臂蝴蝶袖,再昂贵的衣服空起来也不好看了。

这些她精心采办的礼物,回到了上海却不灵光。联系上的几个老友,只要还能来见面的,日子都过得挺惬意,见了面大着嗓门说呀笑呀,个个语速比她快,精神比她足。她记得当年大家都土得掉渣,现在个个服色艳丽,带她去的餐厅豪华气派,清一色外地口音的侍者彬彬有礼,上桌的菜品一道比一道奇巧,或干冰袅袅冒烟,或捏塑各种山水动物,入口是陌生的繁复滋味,甜还是甜,多了鲜辣和其他味道。她住的白鸽镇,朋友聚会多在家里,各备一道拿手菜,最常去的餐馆也是家庭式的,炸鸡、薯条、汉堡、烤鱼,蒸煮得烂糊的蔬菜,餐后甜得吓人的苹果派,跟苦咖啡一起下肚,直截了当不多文饰。她从来没机会去什么有情调的地方吃烛光晚餐。上海的讲究和海派,在美食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人却没记忆里那种情意绵绵和优雅细致,连讲的上海话都两样了。

乔红芝三十年的美国生活,几句话交代完,朋友也不多问。从美国回来的人见多了,而且有人的孩子也在美国,挣钱不多,缴的税吓死人,看个病要提早几个礼拜几个月预约,去哪里都要开车,荒凉得很。“国外的生活就是没劲,哪有上海好白相?”她们也知道所谓的“天下事”,而且口径一致。不去烦恼自家以外的事,烦恼也没用。当年一起读小说、看电影的文青,退休后,带带孙儿,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四处白相相,放声大笑时是那么理所当然。生活这样就已足够,如果想再多,想再深,就是自寻烦恼了。

乔红芝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乏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去。这里,古北新区,是当年的那片工地,法国人黑夏告诉她,世界将会不一样,可是她那时只看到几个大土坑,蚊子恶狠,透过衣衫把口器刺入她的皮肤。

她想到那天跟柳老师的匆匆一会。出国前,她跟柳老师学了几年英语,很聊得来。柳老师没有喝过洋墨水,但是能读英文原版书,拉得一手好提琴,在报上发表文章。当时他特别鼓励她出国,她答应会把在美国看到的种种写信告诉他。到了美国,她在随时要没顶的生活大浪下奋力泅泳,等到上岸可以喘息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打听他的手机号颇费一番周折,他在电话里听说是她,也不吃惊。

“柳老师还记得我?”她忍不住问。

“记得啊,小乔嘛!”

柳老师住在乌鲁木齐北路的新式里弄里,底楼和二楼都租了出去,只有一个保姆天天来烧饭、打扫卫生。她揿开门铃,举步上楼,二楼的楼梯转角处架了炉灶和料理台,一锅排骨汤噗哧噗哧地响。听到脚步声,一个男人开门,瞧一眼她,瞧一眼汤。这生活的模样,竟是多年未改。

师母人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师母一直是病弱的,家事都是柳老师一手操办。客厅里到处是书,也是旧时模样。柳老师瘦了驼了,嗓子变得尖细,带着气音,但还是有那股绅士风范,因为要见客,穿着衬衫长裤,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从厚厚的眼镜后看着她的眼神,有她熟悉的笑意。那笑意是一种调侃,调侃自己也调侃别人。生活的真相就是这样,你还想说什么?

“我变了很多吧?”来的路上,她有点担心破坏了自己在柳老师心中的印象,当年她可是绮年玉貌。

柳老师笑称:“还是小乔嘛!”

这不可能是真,但柳老师看她的眼神,还跟当年一样。回来三个多礼拜,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回到家的宁静。有那么多人,在三十年后见面不相识,她跟柳老师却还如当年般含笑对坐。说有什么多深的情谊,却也没有,只是相处起来特别轻松自在,有种不需多言的默契和信任。

三十年前,乔红芝來辞行,他们吃着她带来的红宝石奶油小方,就着柳老师朋友从杭州捎来的龙井新茶。绿茶配西式糕点并不是那么合适,浓郁的奶油只有苦涩的咖啡最配,他们啜饮着淡寡的茶汤,不知如何安抚入口时那微小的不满足。那时上海刚开放,咖啡文化即将全面卷土重来。1848年开埠后,上海港牵制长江流域腹地,扼住大半个中国贸易的咽喉,远东第一商埠可不是浪得的虚名,各国商船开到了黄浦江码头,西方文化随着这些商贾、买办和他们的家眷,逐渐浸染到上海人的骨子里。曾经验过的留在记忆,不曾亲历过的萌于听闻,于是人人都时刻准备好西风东渐的洗礼。当久违的咖啡香袭来,他们再度热情拥抱洋文化,犹如与老友重逢。上海今日面貌,比乔红芝亲见的美国南方更要繁华先进,那里是土地广袤的乡镇旷野,而上海是国际大都会了。

“当年走得那么决绝,现在问自己,这个决定正确吗?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这些话,她没有跟妹妹说,没有跟老友说,打算带回白鸽镇,带进她的坟墓,却一张口就告诉了他。她殷切看着柳老师,仿佛他能为她的人生抉择做定论:值得还是不值得?“格算不格算”,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即使出国多年,也不曾改变。

柳老师从裤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按按额角,说:“上海现在多少浮躁啊,阿拉经过的这些年头,就像坐过山车,现在看着是好,以后啥人晓得?反正我文章不写了。”

乔红芝想追问,柳老师朝她摇摇手,把切开的杏花楼玫瑰豆沙月饼往她那里推推,示意她多吃点,并问道:“月饼,美国有吗?”

“原来我会做梦,思乡梦,你还会拉小提琴,柳老师真是有腔调……哈啰,你怎么一声不响?这故事进来都一整天了,就没听你说句话。”

“你先讲讲。”

“就像把灯点起,突然看到周围的一切,那些没有点灯的地方原本是漆黑的,举灯照过去出现了朦胧的影子,那些影子有点熟悉……我有了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感。”

“我的感觉是像拼图,一块块拼起来,拼得多了,还没拼好的图块,在残缺里也可以猜到一点。”

“所以,我去了古北,走进一个舞蹈教室。”

“遇到一个大帅哥。”

“你喜欢年轻女孩的青春,我也喜欢年轻男孩的青春,睡美人,睡美男。”

“这话很大胆。”

“很诚实。我们现在没必要说假话吧?”

“套话、假话、空话,说了就像风吹过,没人当真。说真话反而紧张,因为动了真情。”

“回来探亲,我好像找不到一个可以真心说话的人,大家欲言又止,言不及义。”

“你说真话,没有心理障碍吧?”

“你是说……”

“说真话,不容易啊,心里真正的感觉,很难说出口,就像有人勒住我的喉咙,我拼命咽口水,还是,还是,咳……”

“这里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也不需要压低声音。”

“也不好大声嚷嚷吧,房子隔音很推板的。”

“我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到底要不要出去呢?看来我在国外过得并不舒坦,出国这些年,国内倒好起来了。”

“It was meant to be.”

“中国人就是相信命中注定,美国人说要创造命运。”

“你知道Frost那首诗?The Road Not Taken?”

“知道,儿子中学读的时候,我也跟着读了。人生到底是自己的抉择,还是早就决定了?”

“是上天决定的吧,或者说,在很多时候,是上天替我决定的……但这些我都不去想了,我只想,明天那家早餐店是不是还开门?如果开的话,那小笼汤包是不是可以热腾腾地被端上桌?”

“哈哈,有时我们能想的就是这一点点生活日常,一点点可怜的心愿,但连这些也都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不过,你有没有发现,第一段故事里,我从德州给你写了信,信上说,真高兴再见到你。第二段故事里,我已经见过你,但人在古北,进了一间舞蹈教室。”

“所以,第二段发生在第一段之前?你很用心嘛!”

“自己的故事,能不搞清爽伊?里头还出现了一个法国男人黑夏。”

“黑夏,应该是理查德的法语发音。”

“你还懂法语?”

“一点皮毛,英文书里常会遇到法文。”

“年轻的时候,我曾跟着黑夏来到古北工地,三十年后,我在那里遇见小鲜肉雷蒙。”

“我以为你的品位会更好点。”

“这不是我的错,故事里就是这样安排的。啊,我想快点知道后事如何,就像演员想拿到剧本,读读台词,揣摩一下。”

“你还问我谁决定了我们的人生,这不是老清爽吗?我们活在故事里,作者决定我们的人生。”

“我其实比较好奇的,还是古北。”

“古北?”

“为什么我返乡探亲,不在朝思暮想的法租界梧桐树下走,不去逛淮海路和南京东路,却要去古北呢?那不是我们老底子上海人的区。”

“你不关心在何处养老,不关心。嗯,也许我们之间能擦出点火花,你却关心这个?”

“柳老师?”

“做啥?”

“你在做啥?”

“我能做啥?没有新任务交下来呀!”

“我们等了多久了?”

“两个礼拜总归有吧?”

“不止,我看三个礼拜都有了。老长辰光!你说写个故事要多久?你不也常写东西?”

“两样的,我又不写小说。编故事嘛,估计挺快的,如果除了故事还想寄托点什么,还要讲究结构语言,那就难说了。”

“你说这个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我真怕他不好好写下去。”

“咳,咳……”

“哪能啦?”

“嗯,咳,不好意思,两位是柳云生先生和乔红芝女士吗?”

“啊?”

“我不是故意偷聽你们说话的。”

“你是谁?柳老师说得没错,隔墙有耳!”

“乔女士,你不记得我了?”

“唔,你……你的影像开始浮现了,你,你不是那个……”

“你们两个认识?”

“柳老师,他是雷蒙啊,古北那个舞蹈老师!”

“是我没错!柳老师,我们其实也见过的,几年前,我刚从厦门到上海,在动车上,您就坐在我对面,我这个英文名字Raymond,也是您帮我取的呀!”

“有这事,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对您是件小事,但是我雷朋从此就变成雷蒙了,只是孩子们都叫我柠檬老师。”

“雷蒙,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出现在这里,跟两位是同样的情况,只不过,柳老师您是老底子上海人,乔女士是归国华侨,我呢,他们都说我是新上海人。”

“啊,雷蒙老师,真开心你可以加入我们!我还以为这世界只有我跟柳老师呢。”

“我能够听见你们说话,因为我跟两位都有一面之缘,怎么说呢,我们在故事里有一种联系,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没法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的故事。”

“照你这样说,跟我们有过这种联系的人,都有可能会突然开口跟我们说话吗?但是为什么我的爱人、我的弟弟没有跳出来呢?”

“这要看情形。据我所知,如果这个角色的戏份多,也就是能量够大,他就有可能加入谈话。”

“可是我们对你不过是惊鸿一瞥。你的戏份多吗?”

“这个故事有四个主角,两男两女,我是其中之一。”

“哦,还有一个女的是谁呢?”

“钰,她是书店的老板,她的钰书房就开在我的舞蹈房斜对面。她是台湾来的,留学纽约,在那里爱上了一个来自巴黎的华裔青年,后来那个人意外死亡,她回到台湾,大概十年前吧,跟着一个台商到了古北。”

“太复杂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确是越来越复杂,人们离开家乡,跑来跑去,像我,从厦门的一个小地方,来到了大上海,换了一个英文名字。乔女士去了德州,钰去了纽约。那个巴黎的华裔青年是学建筑的,名叫黑夏,祖父祖母都是温州移民,他工作的建筑开发公司是当年古北的开发公司之一,他因为通中文而得到来上海的机会。三十年前就是他告诉乔女士,古北新区的远景,不,应该说是上海成为国际大都会的远景。”

“等等,你说,钰的情人是……黑夏?他,死了?天啊!跟年轻的我有过交会的黑夏,他,是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他的死亡是一个禁忌,一个谜,这个谜底连我也不知晓。你知道,整个故事还没有完成。嗯,至于我,我这部分的故事是高潮迭起的,我是个极具天分的舞者,因为忠于自己,在大都会里伤痕累累,而我跟钰的相遇,更是……”

“雷蒙啊,不好意思打断你,有些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看到我们的故事,而我们看不到你的呢?还有,你在动车上遇见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呢?”

“是啊,为什么?”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响呢?”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唉,这事太可怕了,你们不会想知道的。我,我都忍不住发抖……”

“请你坦白告诉我们吧,只要是真话,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是这样的,我和钰的故事,是先被写出来的,我们是主线,放在文档一,在计算机桌面上,你们文档二的隔壁。”

“所以,你们是男主和女主,我和柳老师是男配和女配啰?”

“这么说也没错,但是在故事没有写完前,都有可能会改动的,甚至是……”

“等等,我问一下,你怎么能从你的文档,跑到我们这里来呢?请你教教我们。我觉得,别人的文档算是一种‘远方’。对吧,柳老师?”

“这点我也好奇,虽然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想去远方,倒是想认识一下女主角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有可能跟她说话吗?”

“把她叫来嘛,我们现在三缺一。我想柳老师会很想认识一个年轻貌美的台湾女人,她们讲话很嗲的。”

“小乔,不要瞎讲,我想认识她,不过是想进一步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我也想见见她,为什么她能当女主呢?她跟黑夏是什么关系?”

“咳,真,真是抱歉,恐怕要让两位失望了。钰,她不能来。”

“这是为什么呢?你看,我们好久没有新的进展了,不能前进,无法后退,被卡在了此时此刻。如果见到钰,看到你们的故事,相信我们的世界就会流动起来,会更完整。”

“是这样的,钰,她已经,不在了……”

“年轻人,你在讲什么啊?你是说,她死了?”

“你讲话别那么响嘛,没听到他都哽咽了吗?雷蒙,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钰,我的钰,唉,她是个气质优雅,郁郁寡欢,单纯而善良的女人。她不年轻了,二十来岁认识黑夏,年纪跟乔女士差不多……”

“你就喊我乔姐吧!”

“乔姐。钰很安静,不怎么说话,总是坐在书店一个特定的角落,看书、做笔记。自从我见过她以后,就经常去那家书店。你们知道的,我只会跳舞,从来不看书,为了接近她,我买了好多书。对了,请问你们对姐弟恋的看法是……”

“这个就先不说了吧,快告诉我,她怎么死了呢?”

“没有死,她只是,只是被删除了。”

“被删除?”

“被保令达删除了。我们这个故事的标题是《来去曼陀罗》,在标题下面写了‘保令达’三个字,这应该就是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主人。主人在第二章,差不多四万字时,发现整个故事出了问题,决定改变写法。那阵子我和钰简直是痛不欲生,因为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直在改变,每一天都发现自己做了不一样的事,说了不一样的话,非常错乱。钰有自己的灵魂和想法,不乐意听从主人的命令,我因为爱她,也就跟着她一起不听指挥了,这样就三番两次激怒了主人。可怕的那天终于来到,主人把我们的故事全部删除,只留下写作时的大纲,然后把这个大纲丢进你们这个文件夹。”

“……”

“依附着大纲,我和钰就像两条鬼魂,既不活着,也没有死。钰受不了了,她说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故事,多少年来,她一直试图融入,但是她心里真正爱的人是黑夏,现在黑夏没有了——他主要存在她的回忆里,能量比较低,一删除就灰灰烟灭,哦不,是灰飞烟灭。钰说她不愿意再待在这个故事里了,她不愿意!之后,就没消息了,我几次试着召唤她,都没有回音,我想,她已经,不存在了。”

“……”

“但是我没有放弃,我不能放弃,离开家乡到上海的那天,我就决心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出人头地,我要坚持下去,看主人什么时候会再想起我……你们还好吧?真抱歉破坏了你们的心情,也许你们宁愿被蒙在鼓里,好过担心未来?”

“不要緊,是我们说要听真话的。小乔,你还好吧?”

“我……真是想不到啊,生活总是充满惊奇。”

“两位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

“我反正一把年纪了,一辈子差不多这样了,保令达也没法给我一个更有意思的人生,对吧?这个时候能跟小乔再相见,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现在脑子里很乱。雷蒙的出现很突然,展现给我未来的可能性,但是又把未来整个打乱,如果不说是把未来取消!也许,像我们这样的,本来就没有未来。我们在这里,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我们说这说那,自由交谈,于是误以为自己有了生命……”

“晓得庄周梦蝶吗?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很逍遥,醒来后他问,是我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我?是故事里的柳云生梦见了故事外的我,还是我梦见了他?或者说,我们其实是保令达的梦?”

“柳老师,您把我搞糊涂了。”

“不睬他,柳老师就是喜欢掉书袋。雷蒙,你们被,呃,删除,是怎么一种情况?”

“就跟醒来差不多,突然间眼前一道强烈的白光,全身剧烈地颤抖,像通了电一样。我和钰很清楚知道自己‘完蛋’了,然后我们被抛掷到空中,魂飞魄散!”

“这个保令达是什么样的?你见过吗?”

“嘘,我们还是不要背后谈论主人吧,我相信他删除我们,有绝对正当的理由。他创造了,就有权删除,所有的限制和要求,都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故事。”

“啊,雷蒙,你真听话。”

“小乔,咳,雷蒙说得不错,主人毕竟是主人。”

“可是,既然保令达握有我们的生杀大权,我们如果能多了解他一点,不就能对未来有多一点把握?”

“柳老师,乔姐,虽然我见不到主人,当然,我也看不见两位,但是,我常感到主人就在我的身边,俯视着我。”

“有数了,年轻人,很感谢你跟我们分享你所知道的,但愿主人很快就再想起你,也想起我们。如果这个故事没写完,不能出版,就没有人知道我们,我们也就不存在,小乔你说是吗?”

“我们的存在必须要有人知晓才成立吗?”

“我读书少,不过,如果没有别人的认可,怎么算是真的活过?我八岁学国标,十岁开始拿奖,选上了国家队,这些成绩证明了我的存在,我是一个舞者。”

“你的舞肯定跳得很棒,看你的身材就知道了,但是那些奖能告诉我们,雷蒙或雷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的情感、你的梦想、你的恐惧?我思故我在,或者说,我感故我在,存不存在,还是在自身吧。柳老师你说呢?”

“醒来的时间长了,感觉和想法也多了。刚才雷蒙说在动车上见过我,我现在觉得是真的看过他,乡里乡气的,哈哈!我们还是让雷蒙说说他的故事吧,这是拼图里重要的一块……雷蒙?”

“雷蒙?!他走了吗?怎么说走就走,是不是我说话得罪他了?”

“我刚才一直想提醒你,我们跟他不熟,讲话还是要当心点,万一他去跟保令达打小报告……”

“啊呀,柳老师,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人心隔肚皮嘛!现在又剩我们两个人了,真想听他说说钰,说说黑夏。”

“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啊?”

“吓到你们了?我是钰。”

“钰?你在?”

“我在。我的诞生不由我,死亡也由不得我,除非保令达把我从大纲里删掉,否则我只能在这里徘徊。”

“雷蒙以为你消失了?”

“现在是他消失了,真的离开了。就在刚才,大纲里没有他了,看来保令达准备要全面改写。也好,雷蒙黏得我很烦,他明知道我已经心有所属。”

“唉,这么一个认真向上的年轻人,刚刚还在这里谈笑风生,现在却……”

“是的,来来去去,本来就由不得我们,就像我的黑夏,他也是突然间就消失了。”

“是准备出国那段日子吧,我遇见了会说一点中文的他,那时的我对海外的一切非常向往,他就像一个窗口,深深吸引了我。”

“你想起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察觉了更多细节,更多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故事,它一直在繁殖在增生,或者这只是我的附会想象?”

“我了解乔小姐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好演员以剧本为本,去构建角色的背景,每句台词后面的情感和意涵,你不但在演,还在创造。”

“钰,你肯定比我们更了解整个故事,也比我们更入戏,为什么你能这么淡定?雷蒙说你不想留在这个故事里,除了这里,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也是慢慢发现自己越来越立体,从纸娃娃变成一个有自己想法的钰。我对黑夏的爱历久弥新,他的消失,是我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我总是在想,他为什么会消失?他到上海后,一直给我写信的,他不能回去,约好了我飞过来,我有预感,他会跟我求婚。谁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

“我到上海的那天,他失踪了,两天后,他们在工地的大坑里找到他。坑里积满了水,我的黑夏泡在水里……我坚信他是被人谋害的,但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说那是一起意外。”

“钰,我可以这样喊你吗?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是无法追查的。许多真相随着受害者埋进了地底下,过了这么多年,犯罪的人也不在了。年轻的一代,谁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过去,或是,他们以为这些事都过去了,何必死抓着不放。Move on,现在是新世纪。”

“心理医师也告诉我,我应该要move on,但是过去的三十年,我被它的阴影围绕。黑夏浑身滴着水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悲伤,漏斗形的白色曼陀罗,从他的脑部、胸腔、腹部和大腿倒挂出来,那是一朵朵仙界或冥界的灵花……”

“啊,曼陀罗我晓得的,是在,对了,是在厦门,我去那里参加一个笔会,在那个景点远远看到,花嘛长得像喇叭花,密密倒挂在树上。有人告诉我曼陀罗有毒,是制造蒙汗药的原料。”

“真花我没见过,但是我们医院的一个印度医生,他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曼陀罗的挂毯,他說了什么,嗯,曼陀罗是修道人的道场,是一切因缘际会的所在,大概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没错,我在灵修的书里和画册上,看到过许多曼陀罗的图案,它也是密宗修行的一种法门。”

“那么,你后来有找到关于黑夏之死的线索吗?”

“没有人愿意跟我谈,也许因为我是个外人,从外面来的,不明白个中禁忌和敏感之处,跟我说了有什么用,我能为黑夏申冤吗?到现在,他的父母也都走了,再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客死他乡。黑夏的死,只能是我个人的悲剧……”

“我晓得了,曼陀罗!”

“曼陀罗?”

“我们就在曼陀罗里,不是吗?这是一个道场,众生聚集的修行之地,每个人有他的功课,每个人也都是彼此的功课。”

“柳老师这个想法挺有意思。哦,忘了说,我曾经是柳台生的私人助理,他投资上海房地产有成,后来投资平面艺术和画廊,介绍中国台湾和香港的画家和作品到各大城市展出。当年,我来上海帮他拓展业务,后来,我就开了这家书店。我们是老朋友了。”

“台生?好久没有他消息,没想到他在上海还有生意?”

“上海、成都和广州,这三个地方都有,但是这几年景况不如以前了,他现在是半退休状态,没有人可以接手,只能转手或结束。这是很多台商的烦恼,台湾那边的子女没有人有兴趣接班。”

“哦。”

“我听他说过,当年他把古北的公寓给了大哥,老房子归您,费了不少力气,但是吃力不讨好,因为台湾和这边的亲人都不开心。这么多年,他想过问候您,但生意也忙,就……”

“我晓得我晓得。你帮我带个话给他吧,说我这个大哥很想再见见他。”

“柳老师,我的故事都被删掉了,台生自然也不存在了,请您见谅。”

“这样啊……唉,你的故事被删掉,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不难过。当黑夏莫名其妙消失时,我觉得这个创造者太恣意妄为,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感受。我每天在钰书房的一角坐着,看书,写一些感悟,可惜那个本子也没有了,没办法跟你们分享。读了那么多心理学和宗教灵修的书,我领悟人应该像天上的云般活着,随便风吹到哪儿就哪儿,不执着,不留恋。我又觉得人生不过是坐上一列火车,不管谁跟你同车厢,谁先上谁后下,要做的就是观照,观看车上的人和车外的风景,体察内心的感受,等自己的站一到,也就下车了……这样我才慢慢把黑夏放下了,慢慢把这世界看淡了。”

“天上的云?这么轻松……啊!好强的光!”

“小乔!”

“柳老师!”

“两位镇定点吧,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保令达又在工作了,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天啊,我们要消失了吗?”

“两位,再见了,我……下车……”

……

“呼!没事了,好像没事了。柳老师,你还好吧?”

“我还好,只是头有点晕。”

“钰,钰?你在吗?”

“看来,她也走了。”

“我们是不是快消失了?如果消失了,是从此不存在,还是换个模样存在?是不是像我去了美国后,活成另一个人,说不一样的话,做不一样的事?去了美国后,我竟然从来没跳过舞,从来没有,我以前多么欢喜跳舞!我的蓬蓬裙多少漂亮!我后悔了,柳老师,我太傻了,雷蒙在的时候,应该让他带我跳一支舞,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问。”

“唉,这个我外行,看不到摸不着,也能一起跳舞吗?”

“完结了,天摇地动,这光照得我眼前一片雪白,之前,它是一片漆黑。光明或黑暗,到底是啥意思呢?”

“别怕,别怕……”

“一股强大的吸力把我往外吸,我好像要分裂了!柳老师,柳老师,你听我说!”

“小乔……”

“跟你在一起,我特别开心,我想,我其实是喜欢你的。当年,太年轻……如果有缘,我们……”

“小乔?小乔!小乔啊,好的好的,如果有缘,我们再续……天啊,你们都走了,都被删掉了,留下我一个人,要做什么,有什么意思?老天太残忍,没有道理可讲!不管你是纯洁善良或是阴毒狡诈,不管你是年轻力壮还是像我这样,不管你想名扬四海、荣华富贵还是只想安静地读书写字,不管你占尽便宜或总是吃亏,或是你有时占便宜,有时吃亏,有时行善助人,有时落井下石,一切都是随机,碰到了就碰到了,成就了就成就了,失败了也就失败了。没有道理,不讲理啊!为什么獨独留下我?保令达,保令达,让我走,不要对老头子手软!”

柳云生走进这家新开的早餐店。油条、烧饼、皮蛋瘦肉粥、蛋饼和豆浆……是台式早餐店,还有沪式的小馄饨、小笼汤包、葱油拌面和生煎包,每道菜写在木牌上,在墙上一字排开。管收银台的女人,戴着眼镜低头看书。柳云生不由得多打量两眼,如今,看纸质书的人真不太多,何况是在早餐店的收银台。

“要一份荠菜小馄饨!”

收银员抬头,一张苍白疲倦的容长脸,眼神恍惚,好像还在书中世界遨游。她皱着眉头在点餐机上揿了几下,让柳云生用手机扫码,哔一声钱到账,把收据连同一个号码牌交给他,又低头看书了。柳云生好奇探头瞥一眼,竖排的。

店里摆了一条条长桌和板凳,有点复古的意思。白墙上墨色晕染的挑扁担沿街叫卖的小贩,穿旗袍牵着孩子买饼的妇人,留着辫子喝粥的男人。过去的时代。从那时到现在,城市里的人,都习惯在外头吃早餐。

柳云生找了个有空位的桌子,坐下来,把号码牌放桌边。以前那家老店的号码牌是木夹子上黑色签字笔写号码,跟收据夹一起,现在这是压克力做的红底黑字牌,可以立在桌上。斜对面坐一个皮肤白皙的熟女,波浪的短发,鬓角沿腮边俏皮地一勾,头上架副宽边太阳眼镜,显得很洋气。柳云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皮肤牛奶般白的女性特别有好感,朋友们常笑话他的品位跟不上时代。女人穿一件别致的黑底真丝衫,上面飘浮着一朵朵橘红色的喇叭花。她垂着眼睛专注地吃着,不时噘起嘴朝调羹里的馄饨轻轻吹气,完全可以想象她发嗲时的模样。好吃吗?他想问,出于一种善意的搭讪,察觉自己有好几天没有跟谁真的说上什么话。

但他不会贸然开口。上海这个地方,陌生人之间可以拼桌吃饭,但不随便搭讪。

一个身形挺拔的服务员,用一种西餐厅里单手托银盘的姿态,为他送上一个蒸笼,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服务员便掀开蒸笼,取走号码牌,转身如鱼般游走,一举一动如跳舞般流畅优美。柳云生出声叫唤:“喂,这不是我的!”

下一秒钟,服务员翩然来到他桌边,检查收据。“点的是小笼汤包哦,没有错。”浓浓的闽南口音。

“我点的是……算了!”柳云生摇手,“小笼汤包就小笼汤包。”

他觉得自己并不吃亏。眼前的小笼汤包冒着带肉香的热气,令人食指大动。先啜一口甜鲜的肉汤吧!没等柳云生拿起筷子,小笼汤包的热气主动来撩拨逗弄,先窜进他鼻腔,又让他的眼镜蒙上一层白雾。他拿下眼镜在衬衣上擦擦,重新戴上,对面的女人此时抬头,两人眼睛一对上,他心头怦怦狂跳。

“小帅哥,这家小笼汤包口味怎么样?正宗吗?网上推荐的是小馄饨。”女人的声音有种不可抗拒的嗲劲。

“应……应该不错吧,闻着不错。”柳云生突然害羞起来,并为这突来的害羞感到一种羞耻。年轻的他,总是在美丽而大胆的女人面前手足无措。

幸而女人自然放松的举止,脸上的微笑,让他很快镇定下来。女人去国多年,刚刚返乡,在故乡各个陌生角落寻觅熟悉的滋味,柳云生热情推荐了几家老字号,并让她尝了一个热腾腾的汤包。女人姓乔,他喊她乔姐,她叫他小柳,两人虽有年龄和背景上的差距,对坐闲聊却很是自在。

两人吃毕起身,侍者含笑看着;相偕走出店门,收银员漠然目送。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边,蓝天白云衬底,远近皆是现代摩登大楼。近处的看得分明:款款走来穿套装高跟鞋手拿星巴克的白领,探手出窗不耐烦拍着车门的出租车司机,红灯前拿着手机打电话的蓝制服快递小哥,一幅幅走马灯的众生剪影,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源,照得他们动来动去,千姿百态。视线往前还有写字楼开合的自动门,橱窗上打折特卖的红字,百货大楼外滚动的房产广告。越过这条马路就什么都被遮挡掩藏,楼外有楼,天外有天,高低起伏如股市涨跌的天际线,冷然巍峨。一时两人都感到几分胆怯,同时又生出几分豪情。

小柳和乔姐对看一眼,不禁笑了,于是互加了微信,约着哪天再碰头,去吃本帮菜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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