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诗人王叔之生平略考及诗文补遗

2021-01-06 02:07寇志强
天中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宋书罗浮山王叔

寇志强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王叔之,字穆夜,琅琊人,晋宋之交的隐逸诗人,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将其列为刘宋第一个诗人。王叔之曾撰有诗文集十卷,《庄子义疏》三卷,然由于其未曾在晋宋朝廷中担任过重要官职,故《晋书》《宋书》《南史》均无传,甚至无一条史料提及,导致其生平事迹不显。诸书在选录王叔之诗文时,或作晋,或作宋,严可均辑《全宋文》、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均以“晋宋间处士”称之。王叔之生平事迹虽多不显,然通过一些琐碎文献的梳理可知,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荆州,东晋义熙八年在江州任参军,义熙九年到十一年之间来到广州依附广州刺史王镇之,之后便隐居在罗浮山。王叔之隐居罗浮山之后,读书修道,并自称处士,故后人称其为宋处士。王叔之原有诗文集十卷,至隋代已剩七卷,后又被增补为十卷,中唐以后亡佚,其平生所写诗歌十不存一。逯钦立、严可均二人分别对王叔之诗文进行了辑录,然二人所录之诗文均有残缺,清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①及隋杜台卿《玉烛宝典》所引王叔之诗文可补其缺。

一、王叔之家世

王叔之,《晋书》《宋书》《南史》均无传,致使其生平事迹已多不显。关于其字号,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云:“王叔之《(庄子)义疏》三卷。字穆□,琅邪人,宋处士。”[1]67“穆”字后为墨钉,不知何字,然《经典释文》引有王氏《庄子义疏》疏文55条,第一次引用见于《大宗师篇》,作“王穆夜”,可知王叔之字穆夜,墨钉之字为“夜”。“穆”通“慕”,其名字合起来便是“慕叔夜”之意,而嵇康字叔夜,故从其名字可看出王叔之当极为仰慕嵇康,亦可由此见其志向。

关于王叔之的家世,清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云:“王叔之,琅琊临沂人。王氏自丞相导立勋江左,代有文才。”[2]604王叔之属琅琊王氏,与晋丞相王导同族,然似乎并非王导直系后裔。王导功业卓著,琅琊王氏又属东晋第一流高门,其子孙遍布朝廷各个机构,故其后裔在《晋书》《宋书》《南史》多有传记。据记载,王导直系后裔中没有以“之”命名者。据陈寅恪研究,名字中加“之”“道”字皆代表有天师道的信仰,“六朝人最重家讳。而‘之’‘道’等字则在不避之列”[3]9,故常有某个家族某一系的成员名字皆含“之”字。与王导同辈的琅琊王氏子孙中有王舒、王彬、王廙、王旷等,四人子孙的名字均含“之”字,则王叔之极有可能为四人的后裔。王舒、王彬、王廙、王旷四人均为王览之孙,东晋初人,而王叔之作为晋宋之交人,推年代应为四人曾孙辈。王舒、王彬、王廙、王旷四人之中,唯有王廙多才多艺,“晋室过江,王廙书画为第一。书为右军之法,画为明帝之师”[4]291,有文集三十四卷,而其他三人则不善属文,又联系到下文王叔之南奔广州乃是投奔王镇之,而王镇之乃是王廙曾孙,则王叔之极有可能是王廙后裔。

二、早年寓居荆州

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荆州,其《翟雉赋》序文云:“余在荆楚,见人有养雉翟二鸟者,慨然感之,而为赋。”[5]569又《怀旧序》云:“余与从甥孙道济,交好特至。昔寓荆州,同处一室,冬多闲暇,长共学书。余收而录之,欲以为索居之爱。道济因记纸末曰:‘舅还山之日,览此相存。’阅书见其手迹,皎若平日,凄怅伤心。”[5]569据此,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荆州,与从甥孙道济交好,常一起学习书法,并相互赠言。孙道济,史籍无考,他知道王叔之早年已有归隐之志,故赠字赠言。王叔之也非常珍视孙道济所赠之字,一直保存到晚年。

三、晋义熙八年(412年)在江州任参军

晋义熙八年,东林寺佛影台落成,慧远法师《万佛影铭》云:“晋义熙八年岁在壬子五月一日,共立此台,拟像本山,因即以寄诚,虽成由人匠而功无所加。至于岁次星纪。赤奋若贞于太阴之墟。九月三日乃详检别记,铭之于石。”[6]205立佛影台本是慧远法师多年的心愿,故该台落成后,广邀当地名流参与庆祝活动,并有多人曾赋铭赞,刻之于石。这些铭文到北宋时仍存,宋陈舜俞《庐山记》记下了当时其能看到的铭文,其云:“孟江州怀玉,王别驾乔之,张常侍野,殷晋安隐,毛黄门修之,宗隐士炳,孟散骑,孟司马(原注:二人名阙),殷主簿蔚,范孝廉悦之,王参军穆夜等,咸赋铭赞。”[7]23-24宋释志盘《佛祖统纪》卷二六亦记有该事,内容完全一致,当本于此。王叔之时任江州参军,作为当地政界名流被邀请,并赋铭赞,可惜其文并没有保存下来。另外《佛祖统纪》卷二六所录“莲社百二十三人”中,亦有“王穆夜参军”的名字。莲社是经慧远法师提倡而建立起来的,成立于元兴元年(402年),最核心的是“十八贤”,但王叔之不在“十八贤”名单之内,今也未见其他诸贤与王叔之赠答之文,故王叔之可能偶尔参加莲社活动,并非莲社常客。王叔之在江州的其他活动,今已淹没无考,只此一事见诸记载。王叔之为佛影台所赋铭赞,今不可考。

四、晋义熙九年(413年)至十一年(415年)之间来到广州

王叔之任江州参军之后的行迹,便是南下广州。清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云:“晋宋之际,王室多艰,叔之与兄伯之共将家口逾岭,依广州刺史王镇之。”[2]604据此可得到两条信息:第一,王叔之有兄长名王伯之。“伯”“叔”当是其兄弟间排行,王伯之当是长子,王叔之当是第三子。王伯之、王叔之均未曾担任过朝廷重要官职,这在琅琊王氏中显得比较另类,故王叔之一系极有可能属琅琊王氏的小宗,然其具体谱系已不可确考。第二,王叔之在王镇之任广州刺史之时,举家来到广州。王镇之(357―422年),字伯重,亦出自琅琊王氏,曾祖王廙,乃王导、王敦从弟,《宋书》《南史》均有传。王镇之确实曾在晋朝末年任广州刺史,然《宋书》《南史》均未载年份。《宋书》本传云:“晋穆帝何皇后山陵,领将作大匠。迁御史中丞,秉正不挠,百僚惮之。出为使持节、都督交广二州诸军事、建威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8]2263《南史》本传云:“服阕,为征西道规司马、南平太守。后为御史中丞,执正不挠,百僚惮之。出为建威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加都督。”[9]655综合《宋书》《南史》可知,王镇之任广州刺史在任将作大匠、刘道规司马、南平太守、御史中丞之后。又《宋书 · 刘道规传》云:“卢循寇逼京邑,道规遣司马王镇之及扬武将军檀道济、广武将军到彦之等赴援朝廷,至寻阳,为贼党荀林所破。”[8]1472此事发生在义熙六年(410年),此时卢循是广州刺史,王镇之尚是刘道规司马,因此其任广州刺史当在此后。又《南史 · 褚裕之传》云:“卢循攻查浦,叔度力战有功。循南走,武帝板行广州刺史,加督,建威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在任四年,广营资货,资财丰积,坐免官,禁锢终身。”[9]746-747叔度即褚裕之的字,此事发生在义熙六年,该年卢循战败,次年被杀,而褚裕之任广州刺史即从该年开始,任职四年,则应在义熙九年(413年)卸任,那么王镇之任广州刺史当从此年开始。《宋书》王镇之本传又云:“高祖初建相国府,以为谘议参军,领录事。善于吏职,严而不残。迁宋台祠部尚书。”[8]2263刘裕建立相国府后,王镇之出任谘议参军,领录事,可见此时他已经离开广州,回到了建康。刘裕在义熙十四年(418年)六月受相国九锡之命,初建相国府也在该年,则此时王镇之已卸任广州刺史,且此后再无到广州任职,故其任广州刺史当在此前。又《宋书 · 刘康祖传》云:“义熙末,(刘谦之)为始兴相。东海人徐道期流寓广州,无士行,为侨旧所陵侮。因刺史谢欣死,合率群不逞之徒作乱,攻没州城,杀士庶素憾者百余,倾府库,招集亡命,出攻始兴。谦之破走之,进平广州,诛其党与,仍行州事。即以为振威将军、广州刺史。”[8]1446据《晋书 · 安帝纪》,此事发生在义熙十三年(417年),可知此时谢欣已任广州刺史,并死在任上,而此后的广州刺史是刘谦之,那么王镇之任广州刺史当在此前。清代金等修《(雍正)广西通志》卷五〇“广州刺史”条云:“谢欣,义熙十一年(415年)任。”[10]443可知,谢欣任广州刺史从义熙十一年开始,王镇之任广州刺史当在此前。综上可知,王镇之任广州刺史当在义熙九年到义熙十一年之间。义熙八年王叔之仍在江州任参军,那么其南奔广州当在义熙九年到十一年之间。义熙十年(414年),刘裕与都督荆、益、梁、宁、秦、雍六州诸军事的司马休之展开激战,江州处于建康与荆州的中间,此次战事也波及江州,王叔之南奔广州极有可能便在此时。

五、隐居罗浮山

王叔之到达广州之后不久,王镇之调离,然而王叔之并没有随王镇之回到江左,而是隐居在广州附近的罗浮山,潜心著书修道。《罗浮山志会编》云:“(王叔之)爱罗浮邱壑之胜,筑室凤皇洞之南,携子弟读书其中,自称处士。世传王生得仙,至今王子洞犹存,所著集十卷,录一卷,《庄子义疏》二(案:二为三之误)卷。”[2]604大概也如陶渊明一般,王叔之早年有治国安民的抱负,故选择出仕,但在仕途受挫之后,他便安心归隐田园,过着读书修道的日子。罗浮山风景优美,自古便是岭南胜地,自汉代起,就不断有北方文士来到此地,尤其是葛玄、葛洪等北方道教领袖先后来到此地后,大大提升了此山的名气,此山成为道教名山。琅琊王氏世代信奉道教,王叔之一系更是道教忠实信徒,故他选择在此地隐居,也当有这方面的考虑。“世传王生得仙,至今王子洞犹存”,说明王叔之隐居罗浮山后,勤于修道,德行很高,也得到了当地人的爱戴。王叔之隐居之处在罗浮山凤皇洞之南的王子洞,《罗浮山志会编》引《罗浮山志》云:“洞在华首台北,以对增城凤皇冈得名,其南近天汉桥,为王子洞,晋末处士王叔之隐居读书于此。”[2]558相传此处还有王叔之所凿的井,《罗浮山志会编》引《罗浮山志》云:“其水清冽如蜜,饮之能除百病,相传王叔之所凿。”[2]562可见王叔之来到此地之后,筑室营居,常携子弟读书写作,并自称处士,潜心修道,故后人称之为宋处士。

六、诗文补遗

王叔之原有诗文集十卷,《隋书 · 经籍志》云“宋王叔之集七卷,梁十卷,录一卷”[11],可知十卷本的《王叔之集》到了唐初便只剩下七卷,此后两《唐书》仍著录其为十卷,或是民间又发现新的全本《王叔之集》。两《唐书》所录唐前书籍皆据唐开元时毋煚所撰《古今书录》,可知唐玄宗开元时期,十卷本的《王叔之集》仍存。此后安史之乱爆发,唐朝中央藏书毁于一旦,无数古籍因此而亡佚,《王叔之集》亦不幸亡佚。中唐以后的典籍,只有《太平御览》引用王叔之文两次,即《怀旧序》《舟赞》佚文,而《太平御览》乃以北齐祖珽等编《修文殿御览》为底本,此两条文字不见他书所引,亦极有可能来自《修文殿御览》。宋代的史志目录学著作中唯一著录《王叔之集》的是郑樵《通志 · 艺文略》,而通志所录之书,存佚皆有,甚不可据,故综合以上情况来看,《王叔之集》中唐以后或已不存。

今王叔之诗文存世极少,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将王叔之诗歌列在宋诗之首,然只有一首完诗,一首残诗;严可均辑《全宋文》录有王叔之文9篇,皆是残文。除逯、严二人所辑外,清代宋广业编《罗浮山志会编》中存王叔之诗2首,文2篇,其中1首诗可使逯辑残诗成为完璧,两文可补严辑之缺,另隋代杜台卿所撰《玉烛宝典》亦引有残文1篇,亦可补严辑之阙,详情如下。

1.《拟古》。逯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据《艺文类聚》收录,其云:“客从北方来,言欲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皇子。百金我不欲,千金难为市。”[12]1129《艺文类聚》只引了6句,缺最后2句,对此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原作阙文,今观之,如此自足,非阙也,短章殊饶古意。”[13]1404陈氏强为阙文作说,已是无可奈何。《罗浮山志会编》引有完整的此诗,然诗名作《凤凰谷》,最后两句为“谁知岩穴中,箫笙终夜起”[2]729。大概此诗题目亡佚较早,后人遂以“拟古”称之。此诗缺后两句,题意不明,加上后两句,更为完整,显示出凤皇子虽然很珍贵,但是不如知己的情谊珍贵。“趾”“子”“市”“起”皆属上声止韵,此正符合当时押韵规则。

2.《柑橘赞》。严辑《全宋文》据《艺文类聚》《初学记》收录,其云:“节重履险,操贵有恒。一树保荣,四运齐能。在质惟美,于味斯弘。异分南域,北则枳橙。”[5]570《罗浮山志会编》亦引有此文,比之多出最后两句:“何以比之,三寿为朋。”[2]723除此之外,《罗浮山志会编》还记述了此文创作的背景,其云:“香柑有赪黄二色,以味甘美得名。神湖之侧及山下皆有之,其大有三寸者,王叔之有《柑橘赞》。”[2]628据此,王叔之《柑橘赞》当作于隐居罗浮山之时。

3.《兰菊铭》。严辑《全宋文》据《艺文类聚》收录,其云:“兰既春敷,菊又秋荣。芳薰百草,色艳群英。孰是芳质,在幽愈馨。”[5]570《罗浮山志会编》亦引有此文,比之多出两句,云:“朝斯夕斯,愿言永贞。”[2]726另外《罗浮山志会编》还记述有此文创作背景,其云:“王叔之居兹山植兰菊,于庭作铭。”[2]630-631据此,《兰菊铭》亦作于隐居罗浮山之时。

4.《七日诗序》。严辑《全宋文》无,隋杜台卿《玉烛宝典》云:“王叔之《七日诗序》云:‘咏言之,次及牛女之事,亦乌识其然否,直情人多感,遂为之文’。”[14]199此诗已佚,从序文可知此诗乃是作者被牛郎织女的真情感动,遂为之赋诗,可惜此诗已不存。

综上可知,王叔之虽属琅琊王氏,然不喜仕进,早年便有归隐之志。在晋末政治黑暗又战乱频繁的背景下,王叔之在短暂担任江州参军后,便南奔广州,依附同宗的王镇之,后爱罗浮山之胜境,于是归隐修道于此。王叔之的经历颇似陶渊明:二人都生活在晋宋之际,少年时就有隐居的志向,在仕途受挫后都选择归隐田园;王叔之亦曾在江州任职,距陶渊明所隐居的柴桑不远;二人都与慧远法师相交,王叔之还曾入莲社,陶渊明是否入莲社虽有争议,然陶渊明与莲社中多人有交往则是不争的事实,或许王叔之还是见过陶渊明的。陶渊明的诗歌在南朝被昭明太子萧统推崇,得以声名大振,而王叔之则像当时众多的隐逸诗人一样,生前籍籍无名,身后诗文几乎亡佚殆尽,更加默默无闻。

注释:

① 清初宋广业编《罗浮山志会编》二十二卷,是一部专门记载罗浮山地区地理、名胜、风俗、物产、名贤、诗文等方面的地方志。该书“以罗浮为岭南胜地而旧志简略,遂重为考订,网罗缺逸,计事增旧十之五。后来罗浮诸志多以是为蓝本”,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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