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书写抵抗遗忘
——陈河小说的战争叙事探析

2021-01-07 03:19卢文婧
泰山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战争书写文本

卢文婧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在文学视野中,“战争”是一种独特而又沉重的存在,它作为文本指涉性话语和被描述的对象,往往承载着国族叙事、革命叙事、伦理叙事等宏大的叙事功能。战争叙事在海外华文文学的创作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由于创作主体生活阅历、知识经验、文化视野、历史体悟的不同,战争叙事也呈现出多元的文学状貌,如严歌苓、张翎、虹影、陈河等作家作品中的“战争叙事”就既有同一性又有异质性。陈河小说的战争叙事在海外华文文学以及当代文学视域中是突破性的代表,他旅居海外的经历、传奇丰富的人生、国际性的历史文化视野、先锋与传统并置的笔法使得其作品的战争叙事呈现出深阔的格局,为当代战争文学开拓出新的天地。

一、多维度的文本空间

战争叙事是历史书写的一部分,具有记忆历史、警醒现世的文本功能,它独具的历史性使得创作主体在书写的过程中就要具有一定的历史意识、当下意识和未来意识。“‘历史科学’是历史‘事实’的见证,而艺术作品则是历史‘生活’的见证。科学家看到的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艺术家眼里则是活生生的‘人’和‘事’。他们的眼光虽然各有不同,但‘看到’的都是‘历史’,而不是‘非历史’。”①叶秀山.叶秀山文集(美学卷)[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556-557.文学作品描写的战争大多有一定的历史依据,关于历史的战争经过创作主体的再加工再创造以文本的方式体现,即使会受到创作者的个体经验、文化视野和历史体悟差异的影响,但是都具备着“见证”历史的作用。

在海外华文文学作品中,战争叙事的文本空间是比较广阔的,如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第九个寡妇》,张翎的《劳燕》、虹影的《上海之死》等作品涉及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叙事,有的作品把笔触延伸至“二战”的大背景之中。文本空间的广阔和叙述视野的延伸使得作家的战争叙事有历史整体意识,而且对战争的审视反思意识也更加强烈,从而拓宽了文本的历史空间、政治空间和文化空间。陈河在书写战争的过程中架构了多维度的文本空间,有力地突破传统战争叙事的格局和范式。从时间上看,陈河小说的战争叙事不仅涉及20世纪上半期的“一战”“二战”时期,还有20世纪下半期的冷战、抗美援越战等时期。长篇小说《甲骨时光》部分故事发生在“一战”和抗日战争时期,描写出战争背景下寻找甲骨的人的真实心态,日本考古者在保护文物的幌子之下却深藏着掠夺宝物的丑陋嘴脸,从文化的角度进行历史的寓言化。《沙捞越战事》的故事发生在“二战”时期,讲述了加拿大华裔青年士兵周天化被空投到沙捞越丛林的抗战传奇。《米罗山营地》书写“二战”中马来亚战场华人抗战的历史,《外苏河之战》描写20世纪60年代抗美援越的历史。短篇小说《怡保之夜》则讲述了日军占领马来亚时期发生在怡保的大屠杀事件,另一部短篇小说《被绑架者说》则展现了20世纪90年代阿尔巴尼亚内乱时的社会状况,这“可能是当代首部记录海外战乱中国政府保护侨民组织撤侨的纪实文学”①罗玉华.论陈河的战争小说[J].小说评论,2019(3):164.。从陈河小说战争叙事的地点,能够看出其地理空间的架构非常广阔。从中国、加拿大、新加坡、英国、美国、日本到马来西亚、越南等国家,从欧洲、北美洲再到亚洲,战争背景下不同地域的具体境遇都存在着差异性,而正是这样的差异性在地理空间的互动中向整体性靠近,表现出人道主义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

《沙捞越战事》《米罗山营地》描写的是“二战”期间的马来亚战场,也是华人域外抗战的英雄历史。《外苏河之战》作为中国当代抗战文学鲜少提及的中国军人抗美援越战争历史的一部作品,既有抗战文学地理空间的开拓性,又有历史关注视角的深入性和宏观性。陈河作品中的战争叙事突破了以往的地理空间,延伸至东南亚战场并进行了一场场与历史的对话。尤其把华人群体在东南亚战场的英勇无畏、机智聪慧、坚毅正直的崇高品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塑造出具有国家意识和世界意识的“英雄”。正如陈河自己在访谈中说道:“我没有评判一场战争的能力,但我在书写中,对于那些为国参战的军人或平民,都给予发自内心的崇敬。”②鲁大智.陈河:讲好中国人的故事是我的责任和使命[N].中华读书报,2018-12-12.战争叙事中地理空间的差异性并不影响创作者表达对无数英勇将士的崇高敬意,同样给予深刻的人文关怀。由于地理空间放置在东南亚,所以相应的自然空间也呈现出热带雨林气候的特质,高温多雨的天气,茂密繁盛的原始丛林,复杂崎岖的地势,纵贯横穿的河流,展现出当代战争文学鲜少描绘的异域风情。热带丛林的环境为战争书写布下险恶艰难的自然之幕,也为情节发展和人物行动提供纯然天成的自然景观,渲染出异域的奇特浪漫。

陈河在具体的战争叙事中,又表现出战争类型和战争主体的多样性。《米罗山营地》有英国与日本、中国与日本、马来亚游击队与日本的对战,还有马共游击队和英殖民地的斗争;《沙捞越战事》有马来亚本地土著、原始部落依班人、红色游击队、英加部队与日本军队的对战,也有红色游击队的内部肃杀;《外苏河之战》有身在越南的中国军人与美国军队的对战,也有越南政府内部政权的争斗等。最吸引人的一点是战争主体的多样性,也就是战争叙事过程中塑造的丰富人物群像,有土著人、华侨、商人、医生、士兵、土匪、农民等。他们的国籍、身份、职业、阶级都不同,但是作为战争的裹胁者,他们都是普通存在的个体,在战争的混沌洪流中坚守属于国家民族层次上的意义,去追寻个体生命层次的终极价值。陈河的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多维度的空间,除了战争叙事,也展现出海外华人生存的挣扎与奋斗,如《红白黑》《去斯可比之路》;海外留学群体的精心一瞥与用心书写,如《女孩和三文鱼》《我是一只小小鸟》;回望故国的批判反思,如《布偶》《夜巡》;还有个人生活经验的投射和反思,进而上升到作为群体性的审视与书写,如《被绑架者说》《西尼罗症》《猹》等作品。陈河的创作内容丰富广阔,战争叙事作为其文学作品的宏大叙事部分,也潜藏着多元的要素表达和精细的思想内核。

二、书写人物主体的生命意识

文学作品中的战争叙事往往表现出残酷的杀戮、侵略的非正义、凶残的人性、不幸的命运等悲剧性的体验,同时也承载着关于国家、民族、革命等宏大的叙述主题,这是文学书写战争和表现战争的常态。“思考战争也就是思考人,写好战争也就是写好战争与人、战争与人性的关系。”①黄修己.对“战争文学”的反思[J].河北学刊,2005(5):171.如何超越普遍的书写模式,深入挖掘战争中颤抖灵动的人性,展现人作为主体的真实生存状态和心灵境遇,从个体记忆、集体记忆、民族记忆上升到人类整体的记忆,去丰沛文学作品中战争叙事的思想意蕴,这是作家应该思考和解决的问题。陈河为小说的战争叙事架构多维度的空间,同时也融入自己作为作家的多元要素表达,如人性、人的存在、个体价值、民族认同、种族歧视、阶级冲突、文化习俗、哲学宗教以及历史遗留的问题等,突破传统战争叙事的局限性,有力地体现宏大叙事和个体叙事的双向交融。

在海外华文文学的战争叙事中,男女爱情的描写既是文本的结构策略,也是表现人性和命运的叙述话语。张翎的《劳燕》通过伊恩、比利、刘兆虎与姚归燕“三男一女”的多角恋描写,展示出战争背景下人性的裂变和人的命运的起伏不定。虹影的《绿袖子》和《上海魔术师》表现出人物带有命运感的生存状态和悲欢离合。陈河的系列战争作品也有爱情的书写,有别于传统文学中的“革命加恋爱”模式,人物的主体意识和生命自由意识鲜明强烈。《米罗山营地》中卡迪卡素夫妇的善良以及面对酷刑拷打的坚韧与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合为一体。《沙捞越战事》中的藤原香子是周天化的精神支撑,依班姑娘猜兰是他生命的拯救者。《外苏河之战》中赵淮海和库小媛的生死爱情既有悲剧感又有壮丽感,一位将生命献身于战场,一位为坚守理想信念而开枪自杀。江雪霖在济南火车站对丈夫甄闻达的等候既有人性的温情又有战争带来的苦涩感。战争的残酷往往与人性的美好对照描写,去展现生命微光的灵动。《米罗山营地》中的卡迪卡素夫人如圣母一样,无私救助受伤的群众和士兵,面对严刑拷打依然坚韧无比,这是陈河战争小说中崇高人物的代表。英国士兵查普曼虽然给丛林深处的人带来灾难,但是华人老百姓与沙盖人还是会帮助他,这种人性的善意超越种族和阶级的差异,上升为强烈的心灵力量。

陈河在战争叙事的过程中所塑造的人物大多具有崇高的品质,从国家民族的角度来看具有崇尚正义、坚持真理的高度,从个体角度来看具有追求理想价值和生命自由的深度,达到宏大话语和个体追求的有力结合。陈河在《外苏河之战》中写道:“如果说,摄影师朱复兴到越南南方是在执行一个国家的任务,而我舅舅所执行的则是他个人生命和理想的一次重要使命。”②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20,139.赵淮海从北京长途跋涉到越南,在枪林雨弹中不畏生死,最后牺牲在战场上,真正实现了自己的革命理想和生命价值。士兵袁邦奎为打捞越南老人的猪苗献出年轻的生命,马今朝疗伤休养之后又义无反顾地归队……这些为理想而献身的人物承载着国家民族、生命价值的意义,同时也表现出作者对生命的深刻思考。作品中,赵淮海在面对战友的牺牲以及战争的困惑迷茫时,保尔这句关于人生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赵淮海作为个体的生命思考,也是包括作者在内的全人类视角去探讨生与死的永恒论题。陈河的战争小说有对生命的终极思考,也有关于个体存在与民族认同的探讨。以《沙捞越战事》的周天化为例,他作为加拿大华裔兵被空投到沙捞越丛林作战,他参加抗战的过程就是一个民族身份认同的过程,“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去?”③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20,139.体现出以周天化为代表的少数族裔在身份认同和民族认同的含混性。陈河小说的整体性视野使他能够表达出被其他民族认同的张力,如作品中写到在加拿大生活的日本居民,面对加拿大公民权利和作为日本人对战日本的选择中,深刻体现出不同民族群体中出现的身份认同的含混性和尴尬性。

陈河小说的战争叙事还涉及种族歧视、阶级冲突、文化习俗等问题的探讨。《沙捞越战事》中的二战华裔老兵忆述华人受到严重歧视,没有选举权,不能从事白领职业;游击队的战略与英军战术的冲突表面是战争策略的冲突,实质是阶级思想的冲突;依班部落奇异的风俗习惯,猎取人头、长屋样式、“阿娃孙谷”庇护所、驱邪仪式、净火节等带有原始部落性质的叙述为战争书写增添了传奇浪漫的色彩。《米罗山营地》中的林谋盛之所以走上谍战之路是因为日本人对中国乃至对马来亚的侵略,他的民族精神和无畏勇气超越现时的阶级冲突而成为正义的昭示;马共游击队与英殖民地以及当局政府的斗争冲突,既是民族主义的冲突,又是阶级立场和政治理念的冲突。《外苏河之战》中关于阶级身份的冲突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和深刻性,库小媛不断进取努力是为了改变自己资本家出身的身份。政工组长甄闻达对她说:“你的家庭原来是资本家出身,毫无疑问,这是阶级的烙印。”①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49,222,251,69,259、139.由于妻子的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影响了他的政治前途,他对库小媛产生了畸形的报复心理,召开了斗私批修抓典型现场会。囿于阶级意识和革命理想的束缚,库小媛在绝望的心境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对话历史与直面战争创伤

陈河作为文本的叙述者,他通过搜集文献资料、实地考察访问等方式来展开对战争的全景书写,这种驾驭大量历史材料的能力以及深入历史场域的实践为他的小说增加了叙述的可靠性与历史的厚度。陈河在叙述过程中是一种“亲历者”的身份,“亲历者”既是文本话语的建构者,又是历史语境的向导,同时也是唤醒人们关注边缘记忆的召唤者,更是拒绝和抵抗遗忘历史的警醒者,最终是精神意义上的体悟者和启迪者。“如果讲故事者本人就在故事里,作者便被戏剧化了;他的陈述便赢得了分量,因为那些陈述由于画面场景中有叙述者在场而得到支持。”②[英]卢伯克.小说美学经典三种[M].方土人,罗婉华,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180.陈河作为文本亲历者的身份具有多重的文本意义,元叙事策略的使用是文本亲历者的一种体现,“我”的在场不仅方便灵活运用各种文献史籍、书信日记等材料,也能够跳出来直接和读者对话交流,带领读者一起追寻历史、见证历史和书写历史,从而在具体的战争叙事中设置一个与历史和战争直接对话的场景,这就是文本的临境感。

在《西尼罗症》《怡保之夜》《猹》《沉浮》《被绑架者说》等作品中,陈河都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第一人称视角具有叙述的自如性和灵动性,以一种“可靠的叙述”去表现自己的生活体验和人生思考。陈河小说中“我”的个体境遇和心路历程由于书写空间的异域性和广阔性,往往具有以一观类的作用,通过个体经验的书写上升到关注人类共同体命运的高度。《沙捞越战事》《外苏河之战》以及《怡保之夜》中,元叙事中的“我”承担着文本叙述者、实地访问者、创作者的多重身份,“我”的介入性叙事增添了鲜活的生命体验和现实感。“以叙述者身份进入读者视野的陈河就被贴上了思想者的标签:冷静而深刻,有着对生活的独特经历与思考。”③默 崎.文化的传承与历史的想象——论陈河的长篇小说《甲骨时光》[J].华文文学,2018(1):97.同时,在“我”之内还有陈河作为创作主体的自我言说、自我思考。《外苏河之战》中的“我”替母亲寻找舅舅在越南的陵墓为引,展开中国军人抗美援越战的叙述。“在我前往越南之前,我已经接触到了很多口述的故事,我被不断发现的人物和细节所吸引,开始主动介入。”④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49,222,251,69,259、139.“写到这里,作为写作者的我忍不住跳出来说说这件事。”⑤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49,222,251,69,259、139.“但是我不希望甄闻达的遗孀江雪霖看到这一段文字。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已经把甄闻达、江雪霖的名字和他们生活的城市名字都进行了虚构。”⑥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49,222,251,69,259、139.《米罗山营地》作为非虚构故事,陈河查找相关档案文献、博客网页、书信日记,同时还实地访问马来西亚,一些事件和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他多次跳出来对话,如“在这本书里我尽量避免学术式的讨论,但适当地带读者研究一下历史档案还是必要的”⑦陈 河.米罗山营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75,249.“事实上,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的睡眠质量大大下降,而且脾气变得非常暴躁。”⑧陈 河.米罗山营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75,249.,为非虚构文本增添了更多真实性和可读性。“当‘非虚构写作’不断重返历史记忆时,不仅仅是为了揭示历史真相,更重要的是,它还试图通过揭示真相被遮蔽的过程,展示这种重返历史现场的艰难与必要。”⑨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J].文学评论,2016(3):66.《沙捞越战事》中“读者对于这个小说里突然插入这样一个题外的故事和人物可能会觉得不适。然而必要的阅读耐心还是需要的。”①陈 河.沙捞越战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240,154,5,249.陈河通过大量元叙事的笔法,交代创作缘由、创作过程、创作方式以及创作心态,推进文本、作者、叙述者与读者和世界的互动。《沙捞越战事》以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进行全面客观地叙事,全景式地展现“二战”时期马来亚战场的状况,尤其是沙捞越丛林的作战场景。在这里,周天化其实是作为一个“他者”的眼光去审视“二战”,以“他者”的身份来进行不确定的民族认同。作品中,陈河还设置了很多叙事圈套同时在战争叙事的过程中,人物的梦境、意象的隐喻、历史寓言化、神幻色彩与原始丛林、风云谍战、异域风情、奇特习俗、浪漫爱恋等结合,也为文本增加了神秘感和浪漫主义色彩。

陈河小说战争叙事最可贵的一点是能够直面战争对当事人的创伤,这种创伤既是身体上的又是精神性的,而且这种双重创伤会延续在战争结束之后。“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②[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16.战争虽然发生在彼时,但它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性体验超越时空,又成为现时的创伤,这样的创伤描写比描写战争的生死搏斗、暴虐残杀更加直击人心,刺痛每一个经历战争和阅读文本的人的内心。在《米罗山营地》中,卡迪卡素夫人遭受日军的酷刑拷打,木棒的重击造成半身瘫痪,下颌骨断裂之后形成败血症,最终去世,去世时没有家人陪伴。卡迪卡素夫人肉体的苦难与精神的孤独是战争带来的双重性创伤。英国军人查普曼1971年开枪自杀,“原因是无法忍受的背痛、胃痛、头痛,像噩梦一样一直折磨着他,这些伤痛和疾病都是他在马来亚丛林时期留下的。”③陈 河.米罗山营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249,248,205.战争带给查普曼的严重的身体创伤,同时成为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最终选择自杀来摆脱痛苦。还有吴在新等被日本人抓捕的军人,在之后的回忆资料里往往突出被捕前的经历,而对于被捕之后遭受的苦难一笔带过,“这个现象的一种解释就是日本人所采用的酷刑在他们的精神中留下了永久的创伤,以致他们不愿去面对记忆里那种极端的恐怖和厌恶。”④陈 河.米罗山营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249,248,205.当代作家胡发云的《老海失踪》中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海坚决不讲那场战争,因为他十分厌恶那一场战争。老海的厌恶不仅仅是回忆惨烈战争的痛苦,还有对战争暴力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作为一种精神性创伤乃至在多年之后也成为难以说出的梦魇。陈河在文本层面祛除战争表面的暴力惨烈,极力表现和挖掘那些被遮蔽了的生命被战争摧残而导致的永恒创伤,被人们所遗忘的心灵深处的苦难。同时,陈河的战争叙事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双向度或者多向度的,他能够表现战争中不同主体的内心世界,从而在整体史观的书写中注入人类共同体命运的意识。比如对《外苏河之战》中美国军人史密斯的描写,史密斯是反对和厌恶战争的,但是身边的同学朋友都为国捐躯,同时战争的局势又使他不安,最终他选择了参军。文中写道:“史密斯对这场战争是否定的,但是对于自己参与了这场战争还是感自豪,没有后悔。”⑤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20,139,251,255.陈河对史密斯关于战争思考的书写具有双向度的体察,说明了在战争面前人的选择的真实境遇,体现出他对于战争的多向度深入思考,隐含着难以诉说的共同的“战争创伤”意识,从而延伸了传统意义上战争叙事的视野和格局。

四、结语

拒绝和抵抗遗忘历史是陈河战争叙事的核心主题,也是最主要的价值诉求。那些被历史遗忘的热血英雄和英勇无畏的精神更应该被后人崇敬,应该被历史记住,这是陈河在冷静自然的书写中蕴含的强大力量和召唤话语。《外苏河之战》中,“我”在越南遇见一位拉小提琴的女孩,问她是否知道当年美国人轰炸越南北方时中国军队帮助越南军队抗击美军的轰炸。女孩说:“我不知道,没有人对我们说这些事情。”①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20,251.作品中写道“如今这里的人们记住的就是袁邦奎一个人,那些打飞机的英雄惊天动地的事迹却已经忘怀了。”②陈 河.外苏河之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20,251.那段惊心动魄、震撼天地的历史早已经被后人遗忘,这是历史之伤、现实之悲。陈河在历史与现时的对话之中感到一种沉寂的失落感,他希望能够用文字重新唤醒历史缝隙中的力量,重新展现沉重的战争背后那些被暴力诗意遮蔽的人性和被遗忘的光芒。《沙捞越战事》的结尾是“如果要寻找他有没有血脉留在丛林里,通过DNA技术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不会有人去做这件事的,因为周天化只是一个普通的华裔二战士兵。”③陈 河.沙捞越战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240.周天化冒死去游击队发电报,英空军保住了海上的实力,从而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格局,但最终被神鹰当作特务杀死,他扭转战局的力量和英勇无畏的品质再一次被“掩盖”。而陈河的战争叙事就是为了让被掩盖和被遗忘的历史重现当下视野,赋予伟大的“史”的性质,同时充分挖掘历史表层之下的“人”的世界、“人”的心灵、“人”的力量。陈河抵抗遗忘历史的方式是塑造出那些超越种族和阶级而为战争奉献青春、牺牲生命的普通军人,同时深刻描绘出战争带来的创伤性体验,展现战争背后那些闪烁光亮的人性和品质。作品中也提及温哥华军事历史博物馆、中途岛航母博物馆、林谋盛和平纪念碑、国会山纪念碑广场、越战纪念碑、袁邦奎纪念亭、烈士陵园、纪念公墓等建筑物,还有纪念仪式、战争纪录片、传记书信等具有隐喻意义的历史象征物,这些作为空间隐喻与时间隐喻的事物都发挥着文化记忆和历史记忆的功能。在侧面书写的过程中,具有历史记忆功能的隐喻事物与抵抗遗忘历史的核心主题形成强有力的呼应。

“我是站在普世的人文价值角度去考量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所以每一个参战的士兵都值得我们去尊敬,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牺牲都应该得到后辈人的尊崇。”陈河用自己的文字向这些为国家为理想献出青春以及生命的将士致敬,这是他对英勇力量和崇高气概的致敬,也是在向一段段即将远去甚至会被遗忘的历史致敬。陈河在作品中通过战争叙事来呼唤历史深处的伟大心灵价值,铭记和敬畏历史,致敬一代代热血将士的英魂,召唤正义的力量,有力开拓了当代文学战争叙事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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