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插花源流考

2021-01-10 09:20李响
晚晴 2021年12期
关键词:插花

李响

插花,狭义地讲,是将植物的一部分从母体上截取下来,按照一定规则插贮在容器内。至于选择哪些植物,插在什么样的容器里,遵循怎样的取势规则,就成了不同插花艺术的主要区别。

插花起源

驻足插花作品前,将自己融进植物与器物、空间、心绪彼此交织所营造的氛圍里,乃东方人共谙的美学智慧。然而,回望插花艺术诞生之初,这份艺术自觉却来得较迟。人类在新石器时期的陶器上绘制了花瓣、叶片的形状,却从未留下插花图案。先秦的《诗经》《楚辞》中有大量的植物吟咏,它们或是先民们的生活必需品,如采葛采艾,或是借物言志,如香草香木,但总体而言,汉代以前尚未出现插花活动的记录。

已知最早的插花图像发现于河北望都一号汉墓。在记录墓主人生平的前室壁画上,出现了一个陶盆,内盛净水,六朵红花鲜明地插在陶盆里。旁边有隶书“戒火”二字。“戒火”为蔷薇红景天的别称,虽然汉代墓室壁画笔触尚显粗糙,但仍旧捕捉到了红景天的植物特征。考古学家陈直先生在《望都汉墓壁画题字通释》中考释为:“本壁画描绘戒火,画一瓦盆,上有花叶六茎,红花绿叶……取绘其象征性也。”该红花陶盆意象,很巧合地预示了日后中国插花的发展特征:起源于宫廷贵族之家,自上而下普及传播,且对插花作品象征的重视高于单纯对视觉美观的追求。

魏晋南北朝插花

时入魏晋南北朝时期,本土花卉文化已十分成熟。若要选出这一时期推动插花艺术发展的代表人物,非梁元帝萧绎莫属。萧绎提出对节气文化有重要影响的“二十四番花信风”,还曾作:“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这是现存最早的关于“花朝节”的文字记载:人们在春季到来的这一天出门赏花、插花、簪花、约会。民间花朝节的出现,说明中国人对花卉的认知,已经从最早的实用依存,转而成为共同的文化纽带和情感寄托。

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最早的瓶花记载。南齐皇子萧子懋,在母亲阮淑媛病重期间,许愿铜瓶中莲花若不枯萎,母亲便能痊愈。《南史》载:“有献莲华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这里的“罂”指圆腹的瓶器,说明南北朝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瓶花范式。

除了瓶花,盘花的第一次亮相也在南北朝时期。庾信有句:“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诗人将仔细折来的杏花插在铜盘里,用以待客,正谓之南朝风雅。

一项独立技艺的形成,通常需要代表人物、理论基础以及明确的范式。插花在南北朝时期已基本具备了这些要素。

隋唐插花

隋唐经历了大动荡到大一统的社会重塑,李白一句“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道尽了当时的花事盛况。插花也开始深入唐人的日常生活。

元稹盛赞西明寺插在琉璃瓶中的牡丹花:“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自从天女盘中见,直至今朝眼更明。”杜牧亦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诗句:“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这里的插花人一说是折下杏花插戴在头上,也有认为是用杏花来插花,足见风靡。

晚唐时期,出现了我国第一篇插花理论《花九锡》。“九锡”乃《礼记》中的“九锡之礼”,是皇帝赏赐臣子的九种物品。作者罗虬借用这一说法,总结了插花必备的九个条件:挡风、工具、用水、花器、摆放、画图记录、配曲、酒赏、作诗。首次提到了用花剪刀来剪枝,对花的伤害更小。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很多条件已经不具备了,今人对插花的关注多集中于插花作品本身,至多扩展到周围环境,画图可以用摄影取代,至于行酒配乐作诗,无一能事。有趣的是,唐代的“酒赏”到宋代变成了“茗赏”,亦有人从中辨出浪漫与理性,窥得不同的气质。

五代十国插花

五代十国时期只有短暂的几十年,承唐启宋,似乎存在感不强。但在文学艺术领域,依旧有所成就。南唐后主李煜不仅是诗词音律大家,还是一位插花艺术家,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插花大赛——锦洞天。《清异录》记载:“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拱阶砌,并做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

“梁栋窗壁,柱拱阶砌”,不同的摆放位置,暗示了不同的插花类型。“梁栋”需用吊花,“窗壁”“柱拱”指壁挂花,“阶砌”是可直接放置于台阶上的插花,三种类型,皆以竹筒为花器,并张贴作品名单。以插花游戏作为一年一度的宫廷盛会,是这一时期插花艺术繁盛的一个缩影。李煜选用了文人偏爱的竹,以竹筒为花器,既是竹筒花在历史上的首次亮相,也为普遍华丽的“院体插花”增添了新的审美可能。

此时期还出现了插花“黑科技”。五代郭江洲发明的“占景盘”,是历史上第一件专门为插花而发明的工具,成功地解决了敞口盘中花材无法站立的问题。《清异录》记载:“郭江洲有巧思,多创物,见遗占景盘,铜为之,花唇平底,深四寸许,底上出细筒殆数十,每用时,满添清水,择繁花插筒中,可留十余日不衰。”

宋代插花

宋代是插花艺术当之无愧的黄金期,上至官家世家,下至市井商铺、寒门小户,普遍插花。

官方上,有政府筹办的“万花会”,形式类似李煜的“锦洞天”。张邦基《墨庄漫录》中言:“西京牡丹闻名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至于梁栋柱拱,悉以竹筒储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也。”文人士大夫爱花成风,范成大曾“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陆游夜里“藤纸静临新获帖,铜瓶寒浸欲开花”。苏辙壶插菊花,“春初种菊助盘蔬,秋晚开花插酒壶”。杨万里怜惜梅花寂寞,采回书房插在胆瓶里:“胆样银瓶玉样梅,此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莫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

寻常人家也爱插花。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云:“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出于大众的喜爱,商家也靠时令插花招徕顾客。《梦粱录》记载:“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良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门面。”杨万里诗中还写到路边小店:“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清明上河图》中既在“孙羊正店”门口画了卖鲜花的小摊,也有客栈一扇窗内可见桌上的瓶花。

在选器上,受史上第一次金石热的影响,宋瓷烧造形制十分讲究出处,文人们选择花器时,亦青睐复古器型,甚至直接用上三代青铜器来插花,从格调上奠定了高古、高雅的气息。选花上,宋人首開为花卉排列等级、赋予人格的先风。先是由张翊作《花经》,按照朝廷品定人才的“九品九命”,再根据花的象征意、外观、气味、气质等指标,将花也按照“九品九命”由高到低排序。能用来插花的花材,通常必须是入品之花。《花经》之后,颇有效法者,陆续又有了“花十友”“花十二客”“花三十客”等说法。

如果说唐代罗虬的《花九锡》只是概括地提出九点插花必备要素,那么宋代则是实实在在地留下了具体的插花方法。周密《癸辛杂识》中记录了插枝前先要捶碎柄的做法,今天在处理一些不易吸水的木本花材时,也要稍微捶碎柄部。苏轼的《格物粗谈》录有自己的插花心得,比如荷花以乱发缠折处;栀子花将折枝根捶碎,擦盐再入水;插海棠花用薄荷水更好;蜀葵、芙蓉、凤仙花则要蘸过石灰并干燥后,插在滚水里。

明清插花

明代插花诞生了“理念花”“十全花”“双体花”等新花形,出现“堂花”“斋花”之分。理念花以宋明理学为基础,强调人伦关系,注重秩序与规律。在“主”“客”“使”三主枝的基本架构里,“主”象征君权、父权,是一件作品中位居正中的最稳重的花材,周围常有点缀的从枝;“客”为傧相、母亲,有包容、辅助之感;“使”象征使者、子女,远远伸展出去。而堂花与斋花,指插花不同的摆放环境。中堂用花高大端正,有仪式感,而书斋清赏,以小瓶小器为主,突出趣味感。

万历与崇祯年间,一批文人插花家留下了斐然著述。袁宏道的《瓶史》,细分花目、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屏俗、花祟、洗沐、使令等诸篇,至今仍被奉为圭臬。《瓶史》一书流入日本,促生了日本花道宏道流。张德谦著《瓶花谱》,详解品瓶、品花、折枝、插贮、滋养、护瓶诸般事宜。此外还有高濂《遵生八笺》之《燕闲清赏笺》,屠隆的《考余事》,文震亨《长物志》与《清斋位置》,均包含了关于插花的重要内容。在明代发达的出版业辅助下,这些书成为市面上流行的家居插花指南。

到了清代,清前期插花尚保有宋明风韵,越到后期越趋于繁复艳丽。宫廷画师郎世宁记录的节令插花清供,瓶身素净,所用榴花、蜀葵、蔺草等皆端午时花,瓶口处理最妙,花型大方端庄。金廷标笔下的仕女闺房,无论是书棚中红釉玉壶春瓶插香雪兰,还是花几上的铜觚插山茶花,皆陈设典雅。《幽梦影》中总结有:“养花,胆瓶其势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说的是瓶器与花的色彩搭配。然而后期彩绘瓶器插花造成的眼花缭乱,已背离和谐之美。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取得了插花工具技术的进步,插花用具“剑山”便是这时发明的。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录了早期剑山是用榆皮面、油、稻灰等混合,插入铜片,再烧制定型,粘在盆碗盘洗的底部。花枝扎把后插于钉上,然后加水,用碗沙掩盖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浮生六记》还有不少插花记载,比如花朵须奇数,不宜偶数,瓶口阔大舒展为佳,但同时要能做到于瓶口一丛怒起,不散漫,不靠瓶口。沈复将其总结为“起把宜紧”“瓶口宜清”。

中国插花,有礼仪的一面,有节庆的一面,但最令其熠熠生辉的,是文人的一面。中国文人艺术,说到底是小圈子的艺术,是为己而非为人的,除了独自一人,大概至多适宜几位老友雅赏。恰如一幅卷轴在书案缓缓展开,三五好友聚头品论;一炉香爇起香气,二三好友帘下鼻观;一张琴或独白,或抚慰知己;一瓶插花亦如是,它自适于其所在的空间,或书斋窗前,或庭院月下,静默地陪伴。“坐到夜神谁是伴,数枝梅萼一铜瓶。”花文化从一开始便站在华夏民族文明之原点,伴随文化演进始终,终成我们的精神所系。(来源:澎湃新闻,本文原刊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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