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茅盾佚作看旧体诗词与现代小说创作精神历程的互渗关系

2021-01-13 20:23妥佳宁赵埼燚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盛世才旧体诗子夜

妥佳宁 赵埼燚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茅盾以小说创作和文学批评著称于世,而其旧体诗词创作则较少受到关注[1]。与学界对其他现代作家旧体诗词创作的研究情况相仿[2],茅盾旧体诗词的研究同样未能与现代文学研究本身的语境较好地融合。而茅盾的一首旧体诗佚作与《子夜》解读史之间的复杂关系,则显示了中国现代旧体诗词批评在艺术技巧评判之外的另一种解读维度,即在民国和共和国的具体历史情境中,以新旧文学间的互渗来探寻知识分子精神历程。

一、旧体诗成为佚作的原因

1942年茅盾在《新疆风土杂忆》一文中录写了他在新疆时期创作的五首旧体诗,该文收录在茅盾1943年于桂林出版的《见闻杂记》一书中。然而1949年之后,无论是《茅盾文集》《茅盾全集》中,还是《茅盾诗词》《茅盾诗词集》当中,“新疆杂咏”诗都只收录后面四首,第一首却成为佚作,甚至刻意从文集和全集所收录的《新疆风土杂忆》一文中删去该诗。这首诗原本“是一首即兴式的应酬诗,是茅盾赠与陪同他的维族翻译的”[3]。

谁将旧谱缀新词,北准南回亿万斯。

细崽杨姑齐解唱,六星高耀太平时。

若仅从诗作技巧层面来品评该诗,似乎并无特别突出之处,亦无重大不足。而诗的内容则是说南疆北疆各少数民族群众在昔日情歌的旧谱中填入新词,无论是当地维族少女还是外来粤籍童子,都懂得高唱“六星高耀太平时”。茅盾文中称:“‘六星’者,新省行六大政策,公共机关多以六角星作为旗帜。”[4]当时新疆军阀盛世才的六星旗,黄底左上角有一颗红色的六角星,象征盛世才“反帝、亲苏、民平、清廉、和平、建设”的六大政策。简言之,全诗描绘了新疆各族群众“歌颂”盛世才统治的热烈场景。而茅盾“新疆杂咏”诗的其他四首日后得以保留,唯独这首诗被刻意删去,原因也正在于此。

盛世才于1933年获取新疆省政府的实际控制权,随后投向苏联,在苏联红军的出兵帮助下平定其他武装力量,巩固其统治。遂提出“反帝、亲苏、民平、清廉、和平、建设”的六大政策,不仅依靠苏联力量建设新疆,更使苏联红军入境。此外还接受中共方面的西路军余部,以及中共中央派遣的干部到新疆工作。抗战期间杜重远首次入疆归来即撰写《盛世才与新新疆》以歌颂六大政策和新疆的建设[5],后又多次入疆,带动大批文艺界名人前来支援新疆的文化建设。然而盛世才在革命伪装下实行特务统治,制造大量冤案残杀无辜。后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于国民党和苏联之间反复投机,1944年终于下台。

1938年9月,萨空了和茅盾在香港难以维持《立报》的正常运转之时,受到杜重远的援疆邀请。1939年1月杜重远担任了新疆学院院长,3月茅盾抵达新疆,到这年10月,杜重远已被盛世才软禁,茅盾随后辞去了在新疆学院的职务,专职于新疆文化协会的工作。11月新疆文化协会下属的多个少数民族文化促进会会长被捕,盛世才的恐怖统治暴露无遗。萨空了离开新疆后,茅盾随即以母丧为由,于1940年5月借机离开新疆。此后杜重远入狱,被诬陷为“汉奸”、“托派”、“阴谋暴动”,终被盛世才残杀[6]。在茅盾写作《新疆风土杂忆》一文的1942年8月,和收录此文的《见闻杂记》全书出版的1943年4月,尽管茅盾已识破盛世才假意“亲苏”的真面目并离开新疆,但彼时盛世才尚未完全投向国民党,亦未与苏联决裂,故文中仍保留了这首“新疆杂咏”旧体诗。而1949年之后,这首高唱新疆军阀统治“六星高耀太平时”的旧作,自然不便继续出现在茅盾的文集、全集和各种诗文集甚至补遗当中,终成为佚作。

因此对茅盾的这首“新疆杂咏”旧体诗佚作的解读,也就不能仅仅停留在诗作技巧层面,而应看到这首诗背后复杂的政治历史背景,更应注意到其日后被刻意删去的原因。由此还可进一步思考中国现代旧体诗词批评的另一种维度。

二、文本背后的社会历史情境

茅盾从满怀希望入疆到谨言慎行离疆,可谓死里逃生,其间的精神变化历程,亦颇耐人寻味。那么茅盾上述诗作对新疆“歌舞升平”场景的“写实主义”描绘,究竟是真心赞许,还是以“活现法”来反讽?仅从文本内部解读,是永远无法找到答案的。只有超越于“新批评”式的封闭阅读,而将诗歌语言文本之外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文本纳入“细读”的视野,才有可能在民国历史情境当中,对其做出更为准确的理解。

而在研究茅盾新疆创作与盛世才恐怖统治的关系时,往往未被充分注意到的是,茅盾所供职的新疆学院,在杜重远接任院长前,还曾有另一位与茅盾关系密切的院长更早时候已被盛世才的特务统治迫害并最终身亡——正是中共建党元老俞秀松。

在盛世才“亲苏”伪装的蒙蔽下,1935年大批共产党员从苏联境内直接被派往新疆工作,其中就包括化名为王寿成的俞秀松。而茅盾与俞秀松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中共的最初筹建时期。1919年尚未使用笔名“茅盾”从事创作的沈雁冰,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开始逐步革新《小说月报》。“五四”运动后,陈独秀因散发传单被捕关押三个月,保释后仍被监视,遂辞去北大职务,于1920年潜装赴沪,约见陈望道、李汉俊、李达和茅盾,商谈沪版《新青年》事宜。这年5月陈独秀组织了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商讨建党事宜。7月,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等正式成立了中国最早的共产党组织,后来被称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7]。1920年8月,俞秀松创建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0月,由李达、李汉俊介绍,茅盾加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为最早的党员之一[8]。尽管后来俞秀松赴苏联学习并留在苏联,而茅盾于1927年南昌起义之际在庐山“脱党”,两人仍可谓故旧[9]。最终两人在新疆学院“擦肩”而过,未能再见。

“就在茅盾抵达迪化前,盛世才在1937年12月途径新疆回国的康生等人授意下,以‘托派’罪名逮捕了之前由苏联派往新疆工作的中共党员俞秀松,蓄意制造了‘大阴谋案’。后俞秀松被押往苏联,1939年被判处死刑。”[10]俞秀松的被害,固然与盛世才的残暴统治有关,同时也是由于苏联肃反期间制造了大量“托派”冤案。

所谓“托派”,原是指苏共内部与斯大林派对立的托洛斯基派。托洛斯基为苏共领袖,对中国大革命有不同看法,反对国共合作。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托洛斯基与斯大林的争端白热化,终被苏共十五大开除党籍。此后在三十年代苏联的肃反运动中,许多无辜者都被冠以“托派”罪名而遭残杀。对“托派”的“清洗”也波及到中国。故当时国内左翼知识分子大多极力撇清与“托派”观点的关系,在新疆尤为突出。

面对这样的形势,茅盾1939年5月下旬在《新疆日报》社演讲《子夜》的写作过程时,有许多新疆学院的学生来听①笔者此前在《作为〈子夜〉“左翼”创作视野的黄色工会》和《从汪蒋之争到“回答托派”:茅盾对〈子夜〉主题的改写》等学术论文中误将此次演讲的地点写为新疆学院,实应为《新疆日报》社,特此更正,并为该错误致歉。,于是刻意强调“这样一部小说,当然提出了许多问题,但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个问题,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国并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的压迫下,是更加殖民地化了。”[11]显然是在新疆学院前任院长俞秀松被盛世才以“托派”罪名陷害的背景下,强调自己反对“托派”的立场[12]。

那么茅盾在“六星高耀”的恐怖统治下,要表明自己反对“托派”,为何需要把《子夜》阐释成一部论证中国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的小说呢?原因在于1927年大革命失败而陈独秀失去中共的领导地位后,托洛斯基对中国革命的部分看法辗转影响到了中共内部的陈独秀等人[13],尤其是在1930年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讨论中,被视为中国“托派”的观点认为,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中国社会的性质是资本主义的[14],应开展反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而当时中共中央认为中国仍然是半殖民地,主张继续“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如果《子夜》未能以吴荪甫等民族资产阶级发展中国资本主义的失败来证明中国革命仍需“反帝”“反封建”,那就很有可能和所谓“托派”观点相一致。这对身处“六星高耀太平时”的茅盾而言,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这样看来,那首“新疆杂咏”旧体诗佚作的意义,绝不在于诗本身的成就高低,而更在于这首旧体诗背后特定的民国社会历史情境,为探寻旧体诗词与现代小说创作精神历程的互渗关系,提供了一个奇特的视角。

三、现代小说创作与阐释的精神历程

既然茅盾自己首次阐明《子夜》的主题为“回答”托派,是在盛世才以“托派”罪名陷害新疆学院院长俞秀松的背景下发生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子夜》的主题未必如此,仅是因特定情境茅盾才如此解释?

其实不然,在《子夜》的写作过程中,瞿秋白建议茅盾“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15]。尽管茅盾原来设计的结局未能很好地“回答托派”,但经过瞿秋白的指导,《子夜》结局的改写已经不可避免地渗入了中共领袖反对“托派”观点的意识。

那么茅盾本人又是否反对“托派”观点呢?这仍要从茅盾那首旧体诗佚作背后新疆学院两任院长被害的具体历史情境中寻找答案。需要留意的是,当时被诬陷为“托派”者往往同时被指为“汉奸”,譬如杜重远的惨死,就背负着这两项罪名。实际上“当年被点名为‘托派汉奸’的人,没有人充当过汉奸,有些人也不是托派”[16],只是因为其批评抗战时期国共的再度合作是“放弃阶级斗争”,才被指责为汉奸言论。其实按照这些“托派”自己的说法,他们是“拥护抗战,批评其领导”[17]。甚至陈独秀本人抗战期间早已声明脱离“托派”。然而陈独秀还是被视为“托派”领袖,尤其被康生等人诬为“托派汉奸”[18]。在抗战压到一切的形势下,1938年仍身处香港的茅盾读到陈独秀在《星岛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批评中共抗战政策的文章《论游击战》,就自然而然地写文章为中共游击战策略辩护而批判了陈独秀的相关言论。当时萨空了将上海的《立报》迁至香港,请茅盾为其编辑副刊《言林》,8月6日茅盾便在自己编辑的这份报纸副刊上以“迂士”的笔名发表了一篇《论〈论游击队〉》[19]。陈独秀的文章和茅盾等人的反驳文章随后都被上海“孤岛”由巴人编辑的左派刊物《华美》周刊一同转载,既是讨论抗战问题,也显示了当时“托派”问题的敏感性。陈独秀文中认为“过分的估计游击队和游击战术”无异于“无意识的帮助日人更容易的占据了我们全囯的大城市和交通要道……在偏僻的地方建立一些可怜的边区政府,仍然算是亡了国”[20],显然是针对当时毛泽东等中共领袖的《论持久战》等抗战指导思想而言的,被当时的人认为是“典型”的“托派”言论。茅盾不仅逐条反驳陈独秀的论点,更讽刺说:“可是另外也有材料,证明尚有某种汉奸组织的游击队,他们亦游亦击,但很少在前方”[21]。茅盾没有明说这样的汉奸组织是什么,也没有指明那些材料是否就是康生等人的文章,但显然是针对“托派”问题而言。而有意思的是,就在此前的1938年5月,茅盾还写过一篇短篇小说《铁怎样炼成钢》,7月发表在香港《东方画刊》上,“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以王金魁为首的一支游击队与日军‘扫荡队’和汉奸组织‘别动队’顽强战斗的过程。”其中一段写到“村子里没有东洋兵,可是有汉奸的走狗,也叫做别动队,自称是帮忙老百姓的,可是专门给敌人做探子,报告我们游击队的行动。”[22]这篇小说对汉奸组织的批判锋芒毕露,足见茅盾这一时期对“游击队”问题的认识,早已与“托派”有所不同。

由此可见,茅盾对“托派”问题的敏锐由来已久,时刻注意与“托派”观点保持距离。而日后到了“细崽杨姑齐解唱”盛世才政策的新疆,自然更要趁解读《子夜》主题之机突出自己反对“托派”的立场,以免落下莫须有的罪名。

余论

如此反观那首“新疆杂咏”佚作,恐怕未必是真心称赞六大政策。正如“细崽杨姑”对盛世才“旧谱缀新词”的伪装,虽“齐解”其恐怖统治的真实面目,却也不得不歌“唱”“六星高耀太平时”。茅盾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操着南音的外来“细崽”?而那些无法逃出盛世才恐怖统治的各族无辜被害者,谁又不与诗中那维族少女“杨姑”命运相同?

当作家复杂的精神历程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被揭示出来,这些旧体诗词创作就不再是孤立于新文学的简单应酬文字了,而与《子夜》主题的解读史以及“托派”问题给左翼知识分子留下的创伤记忆一同,构成了彼此互渗的文本。以往研究未能发现此问题,既源于对具体史实了解不足,更显示了中国现代旧体诗词批评缺乏一种与新文学创作互渗的关联视野,不足以解读二者在作家精神历程层面的复杂关系。这种视野缺失导致现代旧体诗词研究难以有效融入现代文学研究的具体语境。只有超越于封闭的新文学或旧体诗词文本,在一种“大文学”的视野之下,将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文本纳入视野,才能更好地揭示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从“文学之外”真正返回“文学之内”[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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