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进行体与方式范畴的互动关系

2021-01-13 00:41赖逸平
现代语文 2021年12期

赖逸平

摘  要:复数化是进行体的重要语义机制之一,单个动作片段的逐一执行造成进行体的瞬时性,非限量的动作片段导致进行体的持续性。复沓方式是由多个片段累加而成的样式,是进行体的语义效应之一,双方的时间结构、物理结构特征具有一致性。“一V一V”既能表示进行体,又能表示复沓方式,其内部存在着均质性不同的小类。“一V一V”陈述的动作行为通过渐次扫描,可以分解为非限量的动作片段;这些动作片段在时间轴上逐一执行,推动动作向前进行,构成精细的进行体;同时,又呈现为多个动作片段累加的样式,构成典型的复沓方式。

关键词:进行体;“一V一V”;复沓方式;复数化;均质性

一、研究背景

在西方学界的早期研究中,“体(aspect)”与“行为或事件发生的方式(Aktionsart)”基本上是相通的[1](P8-11)。在“aspect”一词产生之前,西方对“体”范畴的研究往往包含在广义的体貌(当时记作“Aktionsart”,今记作“aspectuality”)中,后者往往涉及现在的体(aspect)、动作方式(aktionsart)、动词词义(verbal character)与情状类型(situation type)等范畴。这就提示了动作的“体”与动作的“方式”的相关性。需要指出的是,一方面,被汉语界广为接受的“进行体”的“持续性”是一个较为模糊的属性,无法揭示“进行体”与其他非完整体的本质区别,更无法明晰不同“进行体”的内部差异。另一方面,汉语界针对“方式范畴”的深入研究不多,从方式范畴的角度研究动词结构的个案较少,对方式范畴的深层语义机制认识不足。

“一V一V”既可以表示“进行体”,又可以表示“方式”,前者侧重其时间结构特征,后者凸显其物理结构特征。何洪峰在研究汉语方式状语时,提到了“一闪一闪”“一闪一灭”等结构[2](P110);陈前瑞在研究汉语体貌系统时,同样注意到了这类结构[3](P37)。已有研究基本不关注“进行体”与“方式范畴”之间的关系,这引起了我们对其共性的思考。“一V一V”不属于上述两大范畴的相邻范畴(如:延续体、工具范畴、材料范畴);针对“一V一V”的研究存在语言事实不全、语义机制不明、流于句法描写等问题。有鉴于此,本文以“一V一V”为例,对现代汉语中“进行体”与“方式范畴”的互动关系进行探讨,以期对“一V一V”形成更加全面、深入的认识。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只关注具有强陈述功能的、表示动作进行的“一V一V”。至于表示进行体,也能表示完整体以及具有强指称功能的“一V一V”,如“一买一卖,出入很大”“随着这一丢一说”等,则另文专述。同时,本文所谓“互动”不是指“进行体”完全等于“方式范畴”,而是指两大范畴在语义机制层面具有一致性,体现在同一结构及其句法特征中。也就是说,本文旨在为以时间结构为核心的“体”范畴研究、以句法特征为重点的方式范畴研究提供一个新视角。

二、复数化:进行体的语义构建机制

下面,就以“一V一V”为例,讨论“复数化”的语义机制如何造成进行体的“瞬时性”与“持续性”,并结合进行体的认知方式,阐述这两种特征之间的关系。

(一)复数化的操作对象与语义参数

可以说,动词维度和名词维度都存在复数化(pluralize)的语义机制。以往研究一般只关注名词域的复数特征。在动词域中,复数化的操作对象是动作片段,其语义参数涉及时间结构和物理结构两个方面。

1.复数化的操作对象

对于动词而言,复数化的操作对象是单个动作片段,其结果是使片段数量由一变多,造成具有更长时间占位的动作片段集合。其中,重叠形式是复数化的主要手段之一。试比较:

(1)蝴蝶迷把屁股一扭,朝着许大马棒和许福尖叫道……(曲波《林海雪原》)

(2)您看她怎么走道兒——屁股一扭一扭的,给男人看呢。(老舍《鼓书艺人》)

重叠形式意味着只有一种动作片段参与复数化操作。例(1)中,“一扭”是单次完结的动作;例(2)中,“一扭一扭”凭借重叠形式进行复数化操作,包含多个“扭”的动作片段。

值得注意的是,特定动词结构中还包含对成对性动作片段的复数化操作。例如:

(3)走起路来后肢直立,一扭一拐……(《人民日报》,1986-03-29)

(4)妞妞天天到窗户边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频频挥动,小手掌一开一合,像在招手问候,又像在挥手告别。(周国平《妞妞》)

(5)蛐蜒在爬动时一伸一缩。(余华《夏季台风》)

例(3)~例(5)中,“扭”—“拐”、“开”—“合”、“伸”—“缩”等成对的动作片段参与了复数化操作。

我们知道,客观世界中的复杂行为往往由一系列简单动作构成。投射到语言层面,复合动词的语义往往包含一系列简单动作。这种内部的非单数特征通常不会改变同一动作片段的数量,不属于本文所讨论的复数化语义操作。例如:

(6)制作过程亦不复杂,分作扎架、糊纸、绘图几个步骤。(《人民日报》,2002-05-15)

(7)他就穿着围裙给大家做回锅肉吃。(《人民日报》,2014-02-14)

(8)他就骑着它上班、回家、下部队。(《人民日报》,1995-06-18)

例(6)中,制作风筝由多个步骤组成,单次动作中每个步骤只实施一次。例(7)中,制作回锅肉需要其下文的诸多单次环节。例(8)中,“上班”“回家”“下部队”等动作较“扭”“伸”等包含众多环节,每个环节通常是单次的。以上三个用例都不属于本文所说的复数化操作。

2.复数化的语义参数

复数化的语义参数体现在参与复数化的动作片段、复数化后的动作片段集合的时间结构和物理结构特征中。对于动词而言,复数化操作都是使单个动作片段的数量增加。因此,复数化差异的语义参数需要在动作片段及片段集合中确定。我们把动作片段集合指向的、具有时空占位的行为过程称作“动程(movement)”。复数化的语义参数体现在不同动程的时间结构、物理结构两个方面:在时间结构上,整个动作占据的时长、单个片段占据的时长、内部片段间的时长间隔;在物理结构上,内部片段的内容与数量、动作片段的论元及数量、片段的动态强弱、整个动作的动态强弱。这两个方面的参数,是我们认识不同的复数化过程与结果的重要参数,是对Cusic所提出的事件比例、相对测量、连续性、分配性等四项参数的细化[4](P78),具有更细致的分析性。例如:

(9)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老舍《四世同堂》)

(10)我一蹦一跳,边走边玩……(《人民日报》,1973-03-21)

(11)双方隔着半开半闭的车窗一问一答。(《人民日报》,1961-04-12)

(12)地下的路也越来越难走了,一走一滑……(李晓明《平原枪声》)

例(9)~例(12),展示了“一V一V”中具有复数化操作的三类结构,它们分别是重叠式短语、并列式短语(又分为嵌入动词语义相近、相反两种结构)和“承接性紧缩复句”[5](P110)。

在时间结构上,不同的“一V一V”所陈述动程的差异主要是在于内部单个动作片段的时间占位及片段间的时间间隔。如:单个片段“拐”“蹦”“跳”“滑”的时间占位通常小于单次“问”“答”“走”;“一拐一拐”“一走一滑”动程中的相邻动作片段紧密连接,“一蹦一跳”动程中的相邻动作片段间隔不大,“一问一答”动程中相邻两个动作片段的时间间隔则存在较大的情况。由于“一V一V”自身不具有终点,不同动作的整体时间占位差异主要受语篇影响。

在物理结构上,不同的“一V一V”所陈述动程的差异主要是在于动作片段的内容及动作论元,从而引起动程的动态性差异。不同的“一V一V”的动作片段内容自然不同,整个动作中片段数量的差异同样会受到语篇影响。就主体论元而言,例(9)“一拐一拐”、例(10)“一蹦一跳”、例(12)“一走一滑”中的动词主体论元数量为1,例(11)“一问一答”中动词的主体论元数量为2。就动态性而言,例(11)中“一问一答”的动态性略低于其他3句中的“一V一V”,而“心里一挂一挂的”的动态性则明显低于上述4个用例。

(二)进行体中的复数化机制

在进行体中,复数化机制具体体现为动作片段的逐一执行、非限量的动作片段两个方面。以往对“进行体”特征的研究中,看似矛盾的“瞬时性”与“持续性”两大特征,从复数化的角度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1.瞬时性源自动作片段的逐一执行

进行体中的复数化操作,要求每个动作片段在时间轴上逐一执行。也就是说,进行体内部的众多动作片段不是并联式同时实现,而是串联式依次实现的。因此,进行体内部的单个动作片段是瞬时的,每一个动作片段并不一直持续,正是它不停地被执行,才导致动作行为[向前推进],保证了动作行为的[非终止]。

一个最小的动作片段即形成一个时间上的最小瞬间,一个最小动作片段的执行即意味着这个瞬间为真。进行体中的这种复数化操作,将被逐一执行的动作片段与动作内部的时间点对应起来。这从本质上解释了形式语义学上所提出的“一个进行体的句子为真,当且仅当其所对应的非进行体句子在所处开放时段的每一瞬间都为真”[6](P45)、[7](P213)的判断条件以及其中并不明晰的“瞬间”“一个瞬间为真”等说法。例如:

(13)警犬一蹿一蹿的……(梁晓声《钳工王》)

(14)不断使两手中的竹竿一开一合……(《人民日报》,1982-06-26)

(15)塑料底的棉鞋一走一滑,很想此时有人出来主持讲和……(王朔《看上去很美》)

刘街生指出,陈述式“一V一V”中的“一”是完整体标记[8](P42),“一V”是指单个动作执行一次或一下。例(13)中,“蹿”占据一个瞬间,“一蹿”意味着“蹿”在这个瞬间为真,“蹿”与“蹿”之间遵守线性时间顺序。例(14)中,“开”“合”内部包含诸多的瞬间,经过这些瞬間,才最终实现一次“开”“合”。“开”“合”一定是依次完成的,“不断”则说明的确是存在着复数化操作。例(15)中,“走”的实现包含更多瞬间,需要执行更多动作片段。只有“走”才会引起“滑”,每次“走”“滑”都是被逐一执行了的。“此时”则提示动作的当下进行。

除了“一V一V”这种精细刻画每个动作片段执行情况的进行体外,“正在VP”等常见的进行体结构中,动作片段同样是逐一执行的。例如:

(16)小青姐她们正在吃饭……(王朔《浮出海面》)

(17)工人们正在打包、分拣,一封封、一袋袋……(《人民日报》,1994-08-12)

例(16)中,“吃饭”的进行不是指同一口食物持续在口腔中咀嚼,而是多次夹取食物、送进口中、咀嚼、吞咽甚至席间交流等瞬时片段的实现,推动了“吃饭”向前进行。例(17)中,不是一个包裹一直

被“打包”“分拣”,而是先后操作诸多包裹,每一次“打包”“分拣”的执行,就将整个行为向前推进,使其处于“进行”中。

2.持续性源自非限量的动作片段

进行体中,对动作片段复数化操作的另一特殊之处是在于非限量,对进行体中动作片段数量的关注基于内部视角。在这一视角下,动程在时间结构中的持续性、无界性(自身无终点),主要体现为非限量的动作片段。这种非限量复数化操作正是进行体“持续性”的来源。试比较:

(18)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王朔《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19)段誉心中大跳了三下。(金庸《天龙八部》)

(20)我心里怦怦乱跳了几下。(陈染《私人生活》)

在时间结构中,“持续性”体现为一定的时间占位。就“一V一V”而言,在构建进行体的过程中,将动作片段以“一V”的形式进行复数化操作,直接在底层延长了动作行为的时间占位,从而造成了进行体的“持续性”。“持续”的终点并不由“一V一V”结构自身所决定,它需要借助语篇中的其他信息来实现,因此,例(18)这类简单的主谓单句并不包含动作终点。

从物理结构来看,表示进行体的动词结构(如“一V一V”)所包含的复数化操作具有非限量特征。例(18)“一跳一跳”中,“跳”的次数是不限量的。这种非限量复数化造成了一个包含无数动作片段的“进行”行为。相反,例(19)、例(20)中,“跳”的次数则是有限的,前者精确为“三下”,后者是估量,都受完结标记“了”的限制,形成一个非持续行为。

自身包含多个动作环节的复合动作在表示进行体时,同样需要这种非限量复数化操作。试比较:

(21)他已经游了70米。(《人民日报》,1994-09-08)

(22)他们正在游泳。(《人民日报》,1963-04-07)

“游泳”包含四肢运动、换气、身体位移等诸多环节,它不以体范畴的变化而转移。例(21)、例(22)中,“游泳”动作的持续都需要对其内部环节进行复数化操作。前者因为位移距离70米是限量的,自然无法表示进行体;后者则是对内部动作环节做非限量复数化操作,与进行体标记“正在”共现,表示动作进行。

(三)“一V一V”:在持续中定格瞬间

表示进行体的“一V一V”,典型地体现了渐次扫描(sequential scanning)的认知方式[9](P134)。在渐次扫描的认知理论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认识进行体“持续性”与“瞬时性”的对立统一关系。

1.渐次扫描的内部差异

“一V一V”在形式和语义两方面都符合渐次扫描的认知方式。“一”标志一次扫描,“一V”即每一次扫描的阶段性结果,“一V一V”所表示的进行动作即多个阶段性结果累加而成最终结果。这些被逐一执行了的动作片段“渐进累加”,一个片段执行并不意味着动作结束,还有趋于无穷数量的片段组成一种自身不完结的行为。

针对不同的进行行为,人们往往采用不同的渐次扫描方式。渐次扫描可以分为连续型和离散型两种,二者的差异主要体现为相邻两次扫描间的时间间隔。以“一V一V”为例,虽然“一V一V”自身包含的动作片段数量是无限的,但人们对于它对应的客观世界中,不同行为的关注精力总是有限的,不可能对它永恒关注;同时,客观世界中的行为大多存在终点。因此,对于客观世界中较快结束的进行行为,人们往往采取精细的、连续型渐次扫描的认知方式;对于客观世界中较慢结束的进行行为,人们往往采取粗疏的、离散型渐次扫描的认知方式。例如:

(23)来运向她走来,腿却一瘸一瘸的……(贾平凹《秦腔》)

(24)他们一唱一和,轮番上阵,不厌其烦地开导、引诱我。(陆步轩《屠夫看世界》)

(25)一接一送,每天拉我两趟。(张恨水《夜深沉》)

例(23)中,瘸着“走”的时间占位较短,这里使用连续型渐次扫描,得到了密集动作片段集合“一瘸一瘸”的刻画动程。例(24)中,轮流“开导”“引诱”的时间占位较长,“唱”“和”只凸显两人的分工与配合,二者具有一定的时间间隔。“一唱一和”并不连续、精细刻画动程,具有离散型渐次扫描的特征。例(25)中,“一接一送”不表示进行,一日内“接”和“送”的时间间隔较长,动作周期为一天。“一接一送”对“接送”动程的刻画较为粗疏,属于典型的离散型渐次扫描。

2.“瞬时性”与“持续性”的关系

进行体的“瞬时性”与“持续性”两大特征,在语义上显然是处于对立的。从渐次扫描的视角来看,二者实际上是基于不同精细程度的时间结构,对进行体语义特征的两种认识。对进行体的“瞬时性”的认识,精细地聚焦于进行动作中的某个时间点,关注单个动作片段的执行情况;对进行体的“持续性”的认识,则关注进行动作的整体性时间特征,基于非限量的动作片段。因此,连续型渐次扫描更能凸显进行体的“瞬时性”特征,离散型渐次扫描则更能凸显其“持续性”特征。试比较:

(26)一瘸一瘸的,哪还走得动。(曲波《林海雪原》)

(27)他们一唱一和,轮番上阵……(陆步轩《屠夫看世界》)

如前所述,例(26)中,“一瘸一瘸”体现了连续型渐次扫描的认知方式;例(27)中,“一唱一和”具有离散型渐次扫描的特征。“一瘸一瘸”凸显了每一个“瘸”的动作片段的实现,聚焦于动程中的每个瞬间;“一唱一和”则凸显了动作整体持续进行的特征。

进一步说,表示进行体的结构通常都能分析出“瞬时性”和“持续性”的特征,只不过不同结构往往凸显其中的一个方面。如果采用绝对运动和相对静止相结合的分析视角,“一V一V”中的“一V”,实际是对进行动作内部一个动作片段的静止定格,自然具有“瞬时性”。不过,这种“定格”不具有永恒的时间特征:单个片段只是进行动作在对应时间点上的存在方式,不能在时间轴上代表整个动作。也就是说,正在进行的动作只在某个瞬间体现为单个动作片段的执行,本质上处于绝对的“持续性”运动之中。因此,进行体中的诸多“瞬间”只是整个“持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不是其全部,诸多“瞬间”在“持续”中逐一实现,“持续”地运动才是动作进行的本质。例如:

(28)他的嘴一咧一咧的。(莫言《十三步》)

(29)老頭子沉默着,烟头一亮一灭。(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

(30)脸上的肉……一走一抖擞。(张恨水《春明外史》)

从相对静止的视角来看,在以上用例中,表示进行体的“一V一V”指向诸多定格的瞬间。例(28)中,“一咧一咧”只定格“嘴角向两边延展”后的瞬间,每一次“咧”嘴都需要执行这个动作,而忽视了每次“咧”嘴后的肌肉归位、恢复原状等其他环节;例(29)中,“一亮一灭”只定格烟头“亮”和“灭”的两类瞬间动作,而忽视了香烟变短、产生烟雾等环节;例(30)中,“一走一抖擞”最终只是定格在由“走”引起的“抖擞”瞬间,而忽视了两个动作片段自身的时间结构、物理结构特征。

从绝对运动的视角来看,“一V一V”表示的进行动作并非永恒定格于某一个瞬间。无论动作片段的内容是否相同,被定格的每个瞬间都不是绝对相同的,“咧嘴”“香烟燃烧”“人在走、肉在抖”等动作处于持续地运动、变化之中,自身不具有终点。

三、复沓方式:进行体的语义效应

下面,主要是阐述“方式范畴”中的“复沓方式”。我们认为,它们是进行体的语义效应(semantic effect)之一,双方在物理结构的复数性、时间结构的内部非终结性上具有一致性。仍以“一V一V”为例,这里主要是围绕“均质性”来分析复沓方式的内部差异,旨在从方式范畴的角度,进一步观察不同进行体的差异性。

(一)“一V一V”:从进行体到复沓方式

在“一V一V”中,经过复数化操作的动作片段在时间轴上逐一执行,推动动作向前进行,构成精细的进行体。它们自然呈现为多个动作片段累加的展开样式,构成典型的复沓方式,在句法上常作为状语修饰包含进行体的动作。

1.复沓方式的界定

所谓“复沓方式”,是指由多个片段累加的、具有一定时间占位(动作片段)或空间占位(物质片段)的展开样式。其中,“复”是强调时间结构的“反复”特征,“沓”则是强调物理结构的“多而重复”特征。

复沓方式是在以往句法特征观察的基础上,就汉语中以重叠式结构、对称式结构为主要成员的结构,从语义特征角度提炼出的方式范畴的下位概念,它主要充当谓语、状语、补语、定语等句法角色。这类结构主要包括:部分动词结构“一V一V”、部分量词结构“一C(又)一C”(如:一个一个、一笼又一笼)、部分名词结构“一N一N”(如:一笔一笔地写)、部分“一量名”结构(如: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部分“ABB”式结构(如:一针针)、部分“AABB”式结构(如:絮絮叨叨、跌跌撞撞)、部分“ABAC”结构(如:挨家挨户地、再三再四地)等。

2.复沓方式的物理结构特征

复沓方式的物理结构特征与进行体相似,二者都包含复数化的语义机制。“一V一V”结构以单个动作片段参与复数化构建;“一C(又)一C”结构实际上与“一N一N”“一量名”结构一样,以单个物质片段参与复数化构建;部分“ABB”“AABB”“ABAC”结构,则以动作片段、物质片段参与复数化构建或指向复数频次。

在作为复沓方式时,“一V一V”的复数化操作同样具有“逐一执行”“非限量”特点。例如:

(31)他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着。(姚雪垠《李自成》)

(32)军务尚书的嘴部缓慢地一开一合地动着。(田中芳树《银河英雄传说》)

上述两个用例中的“一V一V”的句法角色都是方式状语,属于方式范畴。同时,例(31)、例(32)中,“走着”“动着”是典型的进行体,“一瘸一瘸/一开一合”既是“走/动”的展开样式,又是“走/动”的具体动作。由于句中没有标记动作终止的成分,动作行为没有终点,依附于动作的“一V一V”方式也就没有终点,具有非限量性,动程中的每个动作片段都是被逐一执行的。

3.复沓方式的时间结构特征

复沓方式的时间结构特征与进行体相似,二者都关注内部时间结构。动词域的复沓方式自身不包含动作的起点和终点,经过复数化后的动作片段在具体时间点上成为动作自身。先看不表示进行体的复沓方式,例如:

(33)他们到村里挨家挨户地通知群众。(人民日报,2016-08-20)

(34)我已经再三再四地想过了。(曲波《林海雪原》)

上述用例中的“了”,标记动作的完结,方式的依附性导致“再三再四”具有终点。例(33)中,“挨家挨户”作为“通知群众”的方式,以“家”“户”为单位分割时间轴,“一家”“一户”对应一个时间点,是该时间点上的“通知”对象。例(34)中,“再三再四”作为“想”的方式,通过凸显重复次数而强调深思熟虑,每次“想”大致对应一个时间点。

能表示进行体的复沓方式,不但关注动作的内部时间结构,而且自身不具备终点,无法与完结标记“了”共现。试比较:

(35)a.(她)正一挤一挤的站在人群头里。(孙犁《风云初记》)

b.*她一挤一挤的站在了人群头里。(自拟句)

(36)a.(鬼火)一闪一灭地滚动着。(李国文

《冬天里的春天》)

b.*鬼火一闪一灭地滚动了。(自拟句)

在例(35)、例(36)两组句子的a句中,“正”“着”分别标记动作进行,复沓方式自身的非终结性与动作的持续性特征保持一致。同时,因为“一挤一挤”“一闪一灭”自身能够表示进行体,如“人群一挤一挤的”“灯一闪一灭的”,所以它们不同于“挨家挨户”“再三再四”等复沓方式,无法修饰完结性动作,就此来说,b句是不能成立的。

(二)复沓方式“一V一V”的均质性差异

“一V一V”嵌入不同动词表示复沓方式时,内部动作片段的时间结构、物理结构均存在一定差异,这主要体现为“均质性”的不同。如前所述,“一V一V”的复沓方式是表示进行体的语义效应之一,方式内部的均质性差异也能间接反映出其表示进行体时的内部差異。因此,复沓方式均质性的参数可以参考动程中的部分语义参数。

以往学界对动作均质性的认识,往往是基于时间结构,以抽象的宏观描述为主。比如,有些学者认为,“如果谓词结构在某一时段i上是均质的,那么就意味着该谓词结构在i的每一个子时段上都为真”[10](P149),这种观点实则是认为语言所表达事件的时间结构和客观世界的时间结构绝对是一一对应的。又如,有些学者认为,静态情状、无界动作是均质的,这本质上仍是“动态”和“静态”的对立。再如,还有些学者认为,不关注事件起点和终点的时间结构都是均质的,那么所有的“进行体”都满足这一标准[11](P50-54)。

就动词结构而言,“均质”是指其内部动作片段内容和主客体论元单一,不同动作片段的时间结构、物理结构基本相同。同时,整个动作行为的时间占位、动态强弱对内部“均质”与否影响不大。这一认识关注内部动作片段自身的特征,有利于更精准地还原均质动作的构造要素和原理,能够进一步认识均质动作的属性与特征。按照这一标准,表示复沓方式的“一V一V”的均质性大致可以划分为均质、类均质、异质三种情况,这种划分也是与其语法结构特征相对应的。

1.均质复沓

在表示均质复沓方式的“一V一V”中,参与复数化的动作片段内容,不仅唯一而且比较简单,每个动作片段的主体论元相同,单个动作片段的时间占位较小,相邻动作片段的时间间隔不大且基本稳定,在形式上体现为嵌入相同动词的重叠式结构。例如:

(37)太阳穴一扎一扎地疼。(雪克《战斗的青春》)

(38)腮上的陷坑儿往里一嘬一嘬的动。(老舍《四世同堂》)

以上两个用例中,“一V一V”都充当方式状语,绝对重叠的形式保证了复沓方式中动作内容的唯一性。“扎”“嘬”是结构中唯一的动作片段,单个动作由于内容简单而具有较小的时间占位,“太阳穴”“腮上的陷坑儿”是唯一的操作对象,相邻两个动作片段间隔较小。

需要指出的是,当重叠式“一V一V”嵌入复杂度更高的动词时,动词的时间、物理特征均会影响到结构的均质性。例如:

(39)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老舍《二马》)

(40)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白先勇《玉卿嫂》)

以上两个用例中,复沓方式“一哆嗦一哆嗦”“一爬一爬”的均质性都有一定程度的降低,但两者的成因亦有所不同。例(39)中,“哆嗦”属于“混沌动词”[12](P67),其内部包含非单一的动作片段且无法准确追溯,具有整体、驳杂的语义特征,“一哆嗦一哆嗦”中的每一个动作片段,由于时间和物理结构的不明晰而很难保证高度相似性。例(40)中,“用手和脚一起向前移动”的“爬”,自身就包含多个动作片段,每一“爬”的时间占位、物理结构不尽相同,相邻动作片段间的时间间隔总体不长且较为灵活。因此,二者构成的复沓方式的均质性低于由“扎”“嘬”等内容简单、结构清晰的“单动动词”构成的复沓方式[12](P65)。

2.类均质复沓

总的来看,类均质复沓的均质性略低于均质复沓。在表示类均质复沓方式的“一V一V”中,所嵌入的两个动词语义相近,构成并列短语;参与复数化的动作片段有两种,二者内容相近且具有同一主体论元,单个动作片段的时间占位较小,相邻动作片段的时间间隔不大。例如:

(41)巧珠一蹦一跳地向后面走去。(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42)父亲看到罗汉大爷一瘸一拐地走……(莫言《红高粱家族》)

以上两个用例中,嵌入“一V一V”的两个动词语义相近且在词典中互释。进入“一V一V”后,动作片段的参与者唯一,动作内容简单且时间占位较小。虽然两个动词语义相同,但使用两个动词就意味着在“走”的行为过程中,单个动作可能会存在非区别性的差异(如动作幅度、快慢等),因此,其动作的展开方式是类均质的。

3.异质复沓

表示异质复沓方式的“一V一V”又可以细分为三类。第一类结构的異质性较低:动作片段种类为2,两类动作片段的活动内容相反,复杂度较小,主体论元相同,能够构成一个新的动作单元,动作单元内和相邻动作单元间的时间间隔较小。例如:

(43)(鬼火)一闪一灭地滚动着。(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

(44)小拇指头一开一合地动。(贾平凹《闲人》)

例(43)中,“一闪一灭”强调鬼火“亮—灭—亮—灭”的交替过程,两类动作“闪”“灭”内容简单,自身的时间占位小,自然组合为一个动作单元;“闪”的结束是“灭”的开始,“灭”的结束是“闪”的开始。例(44)中,“一开一合”包含两类动作,“开”与“合”具有明确界限且通常接续出现,组合形成一个动作单元。二者的时间占位基本相等,内部有一系列更加细小的动作。进入“一V一V”后,“一开”伴随着“一合”,因此,两类动作在动程中的数量一般相等。

这种类型表示复沓方式的内部结构较均质复沓方式更加清晰。这是因为,内容简单、参与部位清晰、时空占位特征接近、具有相反用力方向的两个动作的“有界性”较强,能够构成交替的强动态,将动作[向前推进]。

第二类结构的异质性有所提高:动作片段种类为2,两类动作片段的活动内容相反,复杂度较高,主体论元不同且可以互换;两个单次动作片段能构成一个新的动作单元,但并不严格交替出现;同类单个动作的时间占位可能不同,动作单元间的时间间隔可能不等。例如:

(45)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钱钟书《围城》)

(46)他和妻子一问一答地一边聊着闲嗑儿,一边合计着……(梁晓声《弧上的舞者》)

例(45)中的“唱和”,是指“此唱彼和,互相呼应”的行为。两类动作片段“唱”“和”内容相对,主体论元不同,复杂程度较高,单个动作片段的时间占位较长且不等。其复沓方式的异质性体现在:一方面,虽然“一唱一和”指“一个人唱,另一个人和”,但没有规定“一个人专门唱,另一个人专门和”,也没有规定“唱一次,和一次,再唱一次,再和一次”,即两类动作的主体论元可以交换,两类动作并不按照先后顺序严格配对、交替出现;另一方面,前一次“唱”或“和”与下一次“唱”或“和”的时间占位往往不同,“唱”与“和”之间的时间间隔也不作统一要求。这种异质性增加了复沓方式的[混沌]特征。例(46)中,“一问一答”的异质特征与“一唱一和”比较相近。与“一唱一和”不同的是,“一问一答”中“问”与“答”两个动作内容相对,具有明显界限,多数情况下有“问”就有“答”,两类动作在行为过程中的数量基本相同,但方式内部仍是异质性的。

第三类结构的异质性更高:动作片段种类为2,动作的主体论元为2(性质差异更大)且固定对应;两类动作的活动内容无关、复杂度不同,前一动作触发后一动作,二者紧密配合,必须作为一个新的动作单元参与复沓;两类动作各自的单次动作的时间占位不等,二者的时间间隔小,相邻动作单元间时间间隔可能较大。例如:

(47)(军帽)耷拉着两个耳扇子,一走一扇忽。(张洁《沉重的翅膀》)

(48)那虾入口时还是活的,一咬一蹬。(张炜《你在高原》)

以上两个用例中,“一V一V”均属于承接性紧缩复句,只能充当小句。两个“一V”之间可以插入“就”,表示动作时间上承接、物理上触发之关系。两个“一V”不允许换位,前一动作引起后一动作,二者在动程中的数量一定相同。虽然这类结构的语法特征不同于上述由两个“一V”组成的并列短语,但是不应像以往研究那样,将其排除在“一V一V”之外。这类结构具有较高的异质性,描摹的是复沓的、几乎同时发生的、严密配合的两类动作的展开样式。其异质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两类动作片段的主体论元不同且性质差异很大,例(47)中是“人走”“帽耳扇忽”,例(48)中是“人咬”“虾蹬”;第二,两类动作在物理结构、时间结构层面的异质性,要远远大于“闪—灭”“唱—和”“问—答”等相关动作。

這类复沓方式的复数化对象不是单一动作,而是由两个时间间隔很小、紧密配合的片段构成的动作单元,动作单元的整体性较强。因此,单元内两个片段的复杂度差异、不同动作单元中的同类片段的时间结构、物理结构差异均有所遮蔽,其异质性实际上要高于上述类型中的“一V一V”。

总的来说,时间结构只是研究动词及其相关范畴特征的一种视角,动词的语义特征还体现在物理结构中。在探讨“体”“方式”等范畴时,如果能够引入物理结构的视角,将会有利于进一步认识其本质特征。对基本范畴间深层共性的思考,可以成为汉语语义—句法研究的又一切入点。进行体与复沓方式均具有复数化的语义机制,双方具有较强的互动关系。单个动作片段的逐一执行造成进行体的瞬时性,非限量的动作片段则导致进行体的持续性。经过复数化操作的动作片段自然呈现为多个动作片段累加的展开样式,构成典型的复沓方式。从进行体和复沓方式这两种视角,观察“一V一V”的各类语言事实,能够对其语义机制、句法功能形成更为完整、深入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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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rogressive Aspect and the Manner Category

——Take “Yi V Yi V(一V一V)” as an Example

Lai Yip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Pluralizing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semantic mechanisms of the progressive aspect. The execution of a single action phase results in the transience of the progressive aspect, and the unlimited quantity of action phases leads to the durativity of the progressive aspect. The pluralized manner is an action pattern accumulated by multiple segments, which is one of the semantic effects of the progressive aspect. The time structure and physical structure characteristics of both sides are consistent. “Yi V Yi V(一V一V)” can express both the progressive aspect and the pluralized manner, which has subcategories with different homogeneity inside. The action predicated by “Yi V Yi V(一V一V)”is decomposed into unlimited action phases by sequential scanning. These phases are executed one by one on the time axis, pushing the action forward, forming the fine progressive aspect. It also presents a pattern of accumulation of multiple action segments, which constitutes the typical pluralized manner.

Key words:the progressive aspect;“Yi V Yi V(一V一V)”;pluralized manner;pluralize;homogene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