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轻扬悠长的故乡咏叹调

2021-01-13 00:36毕京贞
百家评论 2021年6期

毕京贞

内容提要:《清歌》这部小说集如同一曲轻扬悠长的故乡咏叹调,以绵密细腻的语言,娓娓讲述着记忆中故乡亲朋乡邻的生活日常和命运际遇以及乡土社会的人情世故,是一部乡村人物志,也是一幅乡土世情图。作者力图展现出乡村日常背后人们的风度精神,同时也在对故乡人情社会的回望中做出了批判性思考。

关键词:《清歌》 乡村人物志  乡土世情图  风度精神  批判性思考

一直以来,项静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一名优秀的青年文学评论家,但当你读过她创作的《集散地》《清歌》两部小说集,便蓦然发现她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特别是2021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清歌》这部小说集,以其独特鲜明的文学品质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不断入选了各大好书榜和推荐书单。

《清歌》这部小说集共收录了项静创作的八篇中短篇小说,所有的小说都围绕着一个叫“傅村”的地方展开,这是项静以自己在山东泰安的故乡为原型构建的属于自己的文学地标,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秦岭商州”一样。原生家庭和童年回忆始终是作家逃不开的母题,是创作中最熟悉也最容易驾驭的题材,亦是力图进行回望和思索的精神源頭,因为它曾经真实地在作家们的人生中存在过,并一直深深植根于他们的内心深处,对他们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项静同样选择把自己的故乡以及故乡的人情世事作为小说创作的起点。正如她在访谈中所说的,离开故乡给了她写作的契机,拉开距离,才有一种观察和回忆的形式感①。

《清歌》这部小说集如同一曲轻扬悠长的故乡咏叹调,以淡雅细腻的语言、克制徐缓的笔触,娓娓讲述着记忆中故乡亲朋乡邻的生活日常和命运际遇以及乡村社会的人情世故,勾勒出一副亲切生动的乡村社会图景。作者力图展现出乡村日常背后人们的风度精神以及那支撑他们泅渡过生活汹涌暗流的坚忍意念,同时也对于故乡的人情社会进行了批判性思考。

一、乡村人物志与乡土世情图

《清歌》这部小说集,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其中描写塑造的那些故乡里形形色色、真实鲜活的“小人物”,小说中“没有压抑沉重的苦难叙事和过度煽情,人物成为最重要的落脚点”②。《清歌》中渐渐融入乡村人情社会而又终受其累的乡村教师;《壮游》里在乡村生活了大半辈子总是为别人而活,到老想来一场壮游的老神婆;《宇宙人》里心怀壮丽梦想却被哥哥的牺牲所击碎,最终选择做一个普通人的电影放映员马林;《本地英雄》里一出生就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所厌弃却不服气似的一路倔强坚强地靠自己去闯生活的令箭;《三友记》中性格迥异,都熬度过生命的低谷最终走向不同际遇命运的三位乡村医生;《见字如面》里远赴关东寻求生存之道、命运几度沉浮最终早逝于他乡的大伯;《地平线》里少年时英勇豪爽、狂放不羁,人到中年依然不改江湖义气的四叔;《人间粮食》里熬过缺吃短喝的苦难日子,对粮食有着难以割舍情感,终于到了粮食变成一个无多大意义的东西的现在,身心才得到解放的奶奶……八篇小说相互钩织连缀,共同谱写出一部乡村人物志。小说中描写的这些不起眼的、平凡普通的乡村小人物,“不仅徐徐走出一幅多维动态的人物画卷,也借此勾连起傅村内外乃至延伸至整个民族的中国人生活图景和心灵志”③。

整部小说集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人物是《宇宙人》里的年轻帅气、多才多艺、胸怀梦想的电影放映员马林。在精神生活比较匮乏的年代,看电影成为村民们难得的文化休闲活动,电影放映员这份职业便也应运而生。马林放弃了那份令人羡慕的民办教师工作而成为了一名电影放映员,因为他心底有一个壮丽而远大的梦想——自己拍一部电影,并且深深相信那个他从小就崇拜的无所不能的哥哥马山,一定可以帮助自己实现这个梦想。然而参军的哥哥猝然牺牲的消息彻底击溃了他的内心,那个壮丽梦想也随之陨落破灭,“他仰起头忍住滑落的眼泪,看到头顶上群星闪烁的清亮天空,他觉得哥哥是其中一颗星星,那一天他理解了心事浩渺连广宇的意思。”④这一刻,马林告别了心中的梦想,告别了从前那个总是依靠哥哥的自己,也告别了自己心中的宇宙人。作者巧妙地引入电影《霹雳贝贝》中的情节:宇宙人给了贝贝身体带电的特异功能,后来贝贝希望能做回一个普通孩子的时候,宇宙人便收回了赋予他的特异功能,贝贝终于如愿变回了一个普通孩子。作者借用“宇宙人”这个形象,来意指马林心中那个带给他梦想、希望和力量的精神偶像。马林把那些浩渺心事暗暗埋藏进内心深处,振作精神,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为了抚慰老年丧子、悲痛欲绝的父母,娶了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女孩,生了儿子,努力把生活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随着时代的发展,电视机在农村越来越普及,电影放映员这份职业也走到了尽头,马林选择去了南方做生意,后来把家人也全都接走了,他们一家人彻底离开了傅村。这个曾经是“我”心中宇宙人的马林,在失去他的宇宙人之后,放弃了闪光壮丽的梦想,选择活成了一个普通人。正如作者在小说结尾处所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宇宙人,宇宙人收回特异功能后就只剩下普通人。”⑤生活中所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哀伤和悲痛,所承受的命运的重担,被小说中的人们在无数个暗夜中默默熬度过,在作者看似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笔触中,其实暗涌着生活的惊涛骇浪,折射出人们坚忍的生活意念。梁鸿在对《清歌》的评价中这样说到,生活在傅村的每一个人物是时代中的普通人,卑微如尘,却又闪闪发光,他们在和命运相逢时各有姿态。

《清歌》这部小说集在着重于人物的塑造之外,对于作者记忆中故乡的世故人情也有着细腻的表现,勾画出一幅乡土世情图。毛尖这样评价《清歌》:这是一本小说形式的民族志。《清歌》不光是傅村的断代史,其中的人和事也是全中国的似水流年。在《三友记》中,爸爸颈椎疼要找村医信运去推拿,“我”给他买的保健品,他也要拿给信运鉴定后才放心食用,因为严重胃炎去医院做了检查,还是要把片子和药方拿回来给信运看,复查也去找信运……这是村民对村医的医术和人品的绝对信任和多年来的信靠依赖,这就是乡村人情社会的真实写照,生活在傅村的乡邻们淳朴热情,彼此之间的关系亲近密切,遇到困难也总会相互帮衬,比如信运生病要做手术时,“我”帮他在微信上发起水滴筹进行筹款。在与小说集同题的《清歌》这篇小说里,记叙了一位乡村教师刚调到傅村时与村民们是相互恭敬却略显疏离的,收到村民送的肉,他觉得这有辱斯文,到后来慢慢融入了傅村的人情社会,半推半就地参加了村民的宴请,学会了喝酒抽烟,与村民们越发的热络亲近,但最后却也是因为喝醉出了意外而离世,这乡村的人情社会变成了乡村教师之死的间接“凶手”,因此在葬礼上,家属没有通知傅村的人参加。细读之下,你会发现这篇小说试图借这位乡村教师的故事摹画出乡村人情社会的复杂图景,善恶难辨、优劣难分。作者在访谈中这样说道:“我想表达的除了人物本身,还想借他的故事写乡村的人情社会,微妙的人情角力,一种善恶难辨的力量,它吞灭人,也造就爱。这个有光彩的人走了,那个为之争夺的人群也消失了,傅村人像插花一样,迁到县城的各个小区,所以整个小说有一种哀歌的调子。”⑥同时作者也流露出对于像傅村这样千千万万中国的乡村人情社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而慢慢走向瓦解和离散,最终消失不见的伤感和叹惋。

二、杂糅多元的表现手法

这部小说集,体裁是小说,但表现手法却给人一种“非小说”的感觉,这也曾是作者创作中的一个困惑。她在《清歌》的后记里坦陈,在写作的过程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虚构与纪实的临界状态,介乎散文与小说之间,最终她决定不考虑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延续了部分散文的外貌,充实进去背景、人物、细节和场景,想通过这种写法,固定下那些几近消逝的人与事。于是,作者便以散文绵密的笔法,交融了非虚构与虚构的表现手法,其中,非虚构是指小说的创作多以故乡发生的真实故事为参照,很多情节是凭据自己的记忆还原出来的;虚构则是指很多故事只是听闻并没有亲身经历其中,很多具体过程和细节只能依靠想象脑补来填充和连缀,最终以小说的样貌把作品呈现出来。在笔者看来,这种创作尝试是新鲜而又宝贵的,它无疑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兼具小说和非虚构文学的叙事美感,既有对历史和现实的再现和见证,又能以全知视角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暗流,从而更加逼近生活的真相,抵达人们心灵隐秘的角落。抑或说文学创作本来就应该是自由无拘的,没有必要过分纠结囿于文体的条框之中,能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这部小说集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每篇小说的开篇作者都精心设计了一段引言,或借用名家名言或引以名诗名句,来对小说中想要表达的深长意味和情感基调进行了伏笔和渲染。在《清歌》这篇小说的开头,作者引用了德国诗人赫尔曼·黑塞的诗句,“所有的街巷里,石阶上,运河上,都沉睡着一种绝望的忧伤,想要向人诉说过去的时光。”这些忧郁伤感又带有浓浓怀旧情绪的诗句,暗合了小说中对那位乡村教师短暂一生的追溯和回望,也暗示着对于傅村这样的乡村人情社会已然渐渐走向了瓦解和消散命运的叹惋。《见字如面》中引用了唐代诗人高适的诗句: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这首思乡诗正是暗指离开家乡去关东闯荡生活的大伯,在外漂泊辛苦打拼多年却等不到归期的思乡之苦和一腔愁绪,也为下面的故事渲染了一份哀愁忧伤的感情基调。可以说,采用引言的形式,对整篇小说起到了很好的情感铺垫和氛围营造的作用。

小说的语言也很有风格特点,以散文绵密细腻的笔法,淡雅节制、不疾不徐地围绕中心人物把故事铺展开来,徐徐展开一幅幅人生画卷,写得冷静而疏离,甚至有些旁观的淡漠,或许这就是作者滑向非虚构边缘的时刻,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小说中抽离出来,想要置身事外地忠实记录下和还原出傅村人的生活日常,但这丝毫不会妨碍读者能从字里行间深切感受到那些村庄里的人们所经历的生长和凋零、团聚和流离、逝去和新生、创痛和释怀等种种命运的跌宕起伏,也因这份充满客观性色彩的真实讲述,增强了故事的代入感,更易引发读者的感同身受和心灵共鸣。其实,作者看似平静的笔触只是表层,平静之下还暗涌着生活的惊涛骇浪,蕴积着心灵的狂风暴雨。比如在《宇宙人》中写到全家人在得知哥哥马山牺牲的噩耗后,“半个月时间家里好像没有人活着一样,彼此都不说话”⑦,虽然只有看似平淡的寥寥几句,却足以让读者深深地体会到那种失去至亲的巨大悲恸,整个家庭瞬间天塌地陷,家人们的心魂好像也已经跟随逝去的亲人而离去,人虽活着但心已死,谁也无法安慰谁,各自深陷在无尽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寥寥几句,却能给读者带来如此强烈的情感震动,作者的语言功力可见一斑。

小说中还会不时地穿插几句故乡的俗语,比如鞭子不响学问不长、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茶嘴配茶壶,一物降一物、时间又不值多少钱等等,读起来十分亲切,朗朗上口。文中还多次提到了故乡的风俗习惯,比如腊八节早上看仙女腊八姐,还有关于腊八姐的童谣“红棉袄绿裤子,腰里别着个大肚子”;故乡的神婆帮夜间惊悸和夜哭的小孩收惊而念的“床帮神”歌谣还有“老祖传排令”;故乡人的家里在所有吃饺子的日子,都会给滞留在外的家人留一碗放在锅里,是思念也寓意着盼望在外的亲人能够早日归家阖家团圆;正月十五不吃元宵吃豆旗儿,看完烟火回家上面灯,还要用面灯照耳朵,可保一年身体健康等等。这些极具鲜明地域特色的乡俗俚语和风土人情,为故乡的生活日常晕染上了一抹绚烂色彩,也使整部小说散发出浓郁的地方特色。

三、“我”对乡村人情社会的批判性思考

作为一名优秀的文学评论家,作者总是葆有探究和思考的自觉。在这部小说集中,经常会流露出作者对小说中的人和事以及故乡人情社会的思考和认识。在多篇小说里,都出现了第一人称“我”,作为故事的介入者和在场者参与到故事中,用“我”自然地勾连起了故事的过去和现在。在《见字如面》中,作者讲述了大伯命运沉浮的一生,文中的“我”表达了对逝去亲人和远去故乡的珍视和怀念之情,又充满了对故人故土终被无情的时间和时代浪潮所湮灭的感叹和迷茫:“我们都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故地,成了远离故地的人,与过去渐渐音信不通,再也没有手写的字迹让我们如同晤面。时间无情地翻过新的篇章,大时代高歌猛进,让你看不清幸福和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⑧在《宇宙人》《地平线》等篇目里,这个“我”与傅村却不再是亲近的融入的而是疏离的隔膜的,对傅村的人情社会有了不同的认识。在《宇宙人》的结尾作者写到,“我”有几次出差经过昆明,爸爸辗转找到马林的电话和住址,说以前那么亲的关系,应该去见个面,但“我”最后也没去见他。这里作者没有展开写,其实我们能感受到在失联多年之后,早已是物是人非,以前那么亲近的关系也已然淡化了,即使见面了也依然弥合不了这份距离感甚至会让彼此感觉很尴尬。就如同《本地英雄》里的梁宇与令箭,一对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发小闺蜜,但随着长大后时间、空间以及人生经历所产生的巨大鸿沟,让两个人之间产生了明显的距离感,两个人坐在计程车后座上各自在脑海中拼命找话题是多么尴尬的场面。在《地平线》中,作者对乡村人情社会的反面——一种有距离感的都市人际关系法则作了较为充分的表达:“在家族生活中耳濡目染,特别希望亲人之间可以保持适当的距离,不然就会把生活弄得一团乱……我已经任由自己变成一个现代人,一个保持距离的人。”⑨这是远离傅村外出求学、工作直至定居外地的“我”,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所总结并认同和习惯的人际关系法则,这其中表现出的是乡村原生背景与都市现代生活之间的异化和撕裂。这段内心独白是作者内心真实想法和感受的直抒胸臆,契合了作者自身的生活经历,相信这也是很多有相同经历人的共同感受。离开故乡多年,甚至連乡音都已经不再标准,回望曾经的故乡,曾经的那个关系亲密的人情社会,有追忆也有淡然,有怀念亦有疏离,有想重返记忆中那美好温暖人情社会的冲动,也有要时刻保持那条清楚的人与人之间界限距离的理性。这种矛盾的存在是自然的,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毫无瑕疵的,就像对于传统文化,我们也是倡导“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对于乡村传统人情社会也是一样,它拥有的让人迷恋和怀念的地方我们应该传承秉持下去,它存在的缺陷和陋弊我们应该剔除或予以修正。正如作者在访谈中说的那样,“这部小说其实对人情社会有迷恋也有批评,有时候它也带来恶的结果,比如对一个老师,对一个女孩有时候也不全是友善。如果这个社会如此宝贵,它一定会辗转到其他地方去重新汇聚,如果它是不好的,也一定会找到修正的办法。”⑩

注释:

①⑥⑩《80后的项静:在傅村和上海之间,我是一个“中间人”》,《钱江晚报》百度官方账号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5844051227224181&wfr=spider&for=pc。

②③柳琴:《清歌散新声》,《文艺报》2021年10月29日第3版。

④⑤⑦⑧⑨项静:《清歌》,山东画报出版社2021年版,第87—88页,第96页,第86页,第184页,第213—214页。

(作者单位:山东省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