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中的水意象及其多重意蕴

2021-01-16 07:51卞雅贤
红河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汪曾祺意象小说

卞雅贤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46100)

汪曾祺的作品种类繁多,包括:散文、小说、文论、诗歌、书信等,其中以小说最为人称道。作为生长于江南水乡的作家,汪曾祺对于水有别样的依恋,在作品中存在着大量的关于水的自然物象描写。而这一点,也早为众多研究者所重视。本文着重将水意象当作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进行分析。

本文分为四个部分论述,第一部分追溯中国文化水意象的传统。第二部分为汪曾祺小说中水意象的文本体现。第三部分分析汪曾祺小说中出现的水意象里所具有的象征意义。第四部分探讨汪曾祺小说注重水意象的潜因。

一 “水”作为文学意象的历史溯源

水,乃万物之源。《管子·水地篇》“水者何也? 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古老的华夏人民起源于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诞生起就与水相伴。目之所及,身之所触,心之所想,水成为中国文化沉淀下最早的文学意象之一。

古老的《诗经》中的故事就常常与水相伴,如“在水一方”的美人,引人思慕的汉水女子;《楚辞》中《湘君》、《湘夫人》就是迎接水边之神的迎神曲;《古诗十九首》中的“盈盈一水”阻隔了相思相念的有情人;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吟出情贯古今的人生感慨;李清照笔下的水“载不动许多愁”成为孤独愁苦的象征……

水作为重要意象出现在汪曾祺的小说之中,既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传统,当然也与他的个人生活环境和意识有关。要将汪曾祺小说中的水意象当做独立的审美对象研究,就不能脱离水这个意象所具有的“人类集体无意识”[1],那么就有必要到古老的作品中去探求水意象具有多重意蕴。

二 汪曾祺小说中的“水意象”书写

汪曾祺小说描写的水意象十分丰富,这不仅是在自然物象的描写上,他的小说在语言以及结构上貌似都十分松散和随意,实则具有水一般的特质。他的小说语言简约流畅,绝不拖沓,结构看起来随心所欲,却如流水随物赋形。

他自己在散文中也谈过这个问题,源于与法国翻译录安妮·居里安女士的一次对话。“她说我很多小说里都有水,《大淖记事》是这样。《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我想了想,真是这样。”[2]451我们从这段话中不难看出,“充满了水的感觉”可以说是对汪曾祺小说语言、结构等小说整体的特征概括。

从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以看出,他热爱生活,热爱美食,热爱这俗人俗世,同样的他也热爱他的家乡以及围绕在旁的水域。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在不经意间他笔下的人物就绕水而居。比如《猎猎——寄珠湖》中的“他”常年流连于外出的船上。年轻时,他是令同辈羡慕、老年人摇头的水手,在他暮年之际,陪伴他的只有脚下澌澌流过的河水。《小学校的钟声》里“她”的离开也是在湖边码头。《异秉》中王二的家也住在“后街频河的高坡上。”《受戒》中的故事也不免要与水作伴,明海去往往荸荠庵的水路就是坐着英子撑的船渡过那条长长的河。《大淖记事》以“淖”为名,就已经说明了这个故事必定是依水傍水的。锡匠们和挑东西的姑娘们分别住在大淖的东边和西边。《故里杂记》中的贫苦的侉奶奶与榆树、越塘为伴,庞家和铜匠家也都住在臭水河的边上。《故乡人》中“打鱼的”的部分写的就是在湖上谋生的打鱼夫妻,“钓鱼的医生”可以看出是以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为原型的,照例是发生在水边的故事,王淡人的家就挨着一条河,钓鱼就成为他的消遣爱好。

据陆建华先生主编的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初版、1998年再版的《汪曾祺文集.小说卷》以及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的《梦故乡》中收纳的小说篇目统计,汪曾祺创作,小说共73篇,而其中提到水的,或是以水为背景的小说共55篇,占总篇目的四分之三。由此可见,水几乎成了汪曾祺小说中必备的元素。

三 汪曾祺小说中“水意象”的多重意蕴

(一)水是爱情的象征

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水作为爱情的象征是非常常见的。《管子.水地篇》:“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3]230女子为阴柔的代表,《淮南子•天文训》:“阴气为水。”《诗经》中与爱情相关的故事就多发生在水边。《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所思念的心上人,“在水一方”。《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溱洧》则描写了男女在春季相会于溱洧之水的场景。而汪曾祺的小说中,也不例外:

《受戒》中的小英子,小英子与明海的初相遇就在水上,这个吃着莲蓬的脆生生的女孩子,就这样在水面上与小明子相遇了。

《露水》中的一男一女在船上卖唱相遇,等到船靠岸了,就各自回自己的“芦席棚子”。晚饭过后,这对为了生计漂流在外的男女在夜空下,坐在河堤边“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2]356

《大淖记事》中的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在水边萌发,他们的故事就是在大淖的守护下慢慢萌芽。巧云与十一子的第一次萌动也发生在巧云落水之后:“她浑身是湿的,软绵绵,热乎乎的。”[4]十一子的怀中抱着这一片“越挨越紧”的温热“心砰砰地跳”。

在小说《瑞云》中,瑞云与贺生相遇在西湖画舫上:“余杭贺生,素负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中有美人,低头吹箫。”[3]596

另外,在汪曾祺的小说中爱情的萌芽也是以水为契机的,《百蝶图》小陈三和王小玉的初次相处就是一场突然的大雨给二人创造的机会,突然的大雨使得陈三无处可躲,于是进了王小玉家躲雨。在那之后小陈和小玉就熟络起来,小陈常常到小玉处歇脚,两人聊天谈心、互生情愫,可以说,这场雨水即是这段姻缘的媒人。小说《小孃孃》中也是在一场暴风雨的夜晚,谢普天和谢淑媛才突破了伦理关系:

“一天夜里大雷雨,疾风暴雨,声震屋瓦。小孃孃神色紧张,推开普天的房门:

‘我怕!’

‘怕?——那你在我这儿呆会。’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地一声把灯吹熄了。”[3]412

(二)水是人格的写照

《道德经》第八章中写道:“上善若水。”苏轼笔下的水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大江之水奔腾而下,这是苏轼笔下气魄豪放的水,“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笔下豁达潇洒的水,这两种水就基本代表了苏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心境。汪曾祺的小说中对与水的描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其本人的心境,他笔下的水都是平和的,即没有惊涛也没有骇浪,但就这样静静地孕育了平原上的人们。在《菰蒲深处》自序中,汪曾祺就这样写道:“我的小说常以水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记忆中的人和事多带有点泱泱的水气。人的性格亦多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2]737《鸡鸭名家》中对大淖以及大淖的四季的描写可以看出,大淖是很平静的水域,她没有潮起潮落,没有大风大浪,乘船顺流而下,水边杨柳依依,榆林茂密,粉墙黛瓦,茶坊酒泸,平静的水边蕴含着无限温情。

汪曾祺笔下的水,并不求一味纯净,在这片水边孕育出来的风俗也和别的地方不同。《大淖记事》中就写到淖东头这里的姑娘、媳妇是不讲究明媒正娶的,只要情愿、快乐,私生孩子、找有妇之夫作情郎,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合情合理的。《大淖记事》中打破 了传统“三纲五常”的观念禁锢,但汪曾祺并没有采取一种激烈的反抗或是批判的态度。他是个与民众生活在一起的文人。他没有怒发冲冠、大义凛然,但他有如流水的坚韧和风流,以柔和悲悯的文学表达风格表明了对女性的宽容。

这种旨趣还体现在《受戒》中,庵里有四个和尚,年纪最大的和尚叫普照。汪曾祺写道:“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3]158当和尚吃斋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且还是这样一个修行时间较长的“很枯寂的人”,汪曾祺却调侃他吃斋“过年时除外”,可谓妙趣横生。之后就是师兄三个,大师父仁山,仁山名号上是方丈,其实干着“掌柜的”的活,他屋里的桌子是财桌,放的是账簿和算盘。不仅如此,二师父仁海更无视清规戒律,夫妻二人生活在庵里。三师父仁渡,是个招姑娘、媳妇们喜欢的俊俏和尚,他的相好还不仅一个。至于为什么要描绘出这样一幅与众不同甚至惊世骇俗的僧人图。汪曾祺说:“我认为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3]723可以看出,对于人物的描写,无论是姑娘、已婚妇女、特殊职业者……对于汪曾祺来说都是一样的,他要展现的是像薛大娘一样的,一个“舒舒展展”的人,不为世俗的伦理道德所累,只按照自己的朴素而又真挚的价值观生活的“解放的人。”

(三)水是空间阻隔的象征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流水代表着时间逝去之忧愁,分隔了过去与现在,并且不可跨越。而在汪曾祺的小说中,这种分隔并不表现为时间上,而是空间上的阻隔,是一种内在和谐的空间与外界空间的阻隔。《受戒》中的小明子,坐船过了一条长长的河,就从小明子成了明海,来到了一个僧俗不分,一派和谐的地方。小英子的家是一个宛如桃花岛般的存在,甚至整个庵赵庄都是如此。明子和舅舅来到荸荠庵都是渡过了一条长长的河。汪曾祺用一泓清水,保留了这里的不同外界的质朴、平静与明澈。

《大淖记事》中也是如此,他带着中国文人式的智慧,带着世事洞明皆学问的通达描绘了一群和世俗迥然的人们。汪曾祺用一片大淖隔出了一个与俗尘颇异的伦理世界,这里的女孩们、媳妇们都活的十分自在,她们的心中没有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也没有三从四德,在感情问题上只讲究“情愿”二字,遇到了困难则坚韧对待。在这里你看不到她们满面愁容、怨天尤人,只有轻快的脚步和坚定的眼神。他总带着自己独具的一些温情,一点戏谑,刻画人生百态。他笔下带着温度的市井百态融进了和谐的江南水乡之间。

可以说汪曾祺的这汪水犹如王母手上的银簪,划出一道隔别,守护着这里的人们,使得这片土地远离凡尘的喧嚣。

四 汪曾祺钟情于“水意象”运用的原因探析

(一)地域文化的影响

高邮是汪曾祺生长的地方,他十九岁离开家乡,之后就很少回去,“故乡”就成了魂牵梦萦的地方,带着深深的依恋。汪曾祺也曾自述道:“我小时候,从早到晚,一天没有看见河水的日子,几乎没有。”[2]46湿润的空气,错落有致的河流,平静而又神秘的水面。成为了作家对外界环境的一种刻骨印象,自然在小说描写外部环境时不自觉勾勒出一幅温润的江南水乡图。小说中的部分水域名称就直接套用了作者家乡水域的名称,比如越塘、大淖……汪曾祺的小说中的水也并不总是温和的,还有汹涌的洪水,这是和高邮的地势有关的,“高邮湖也是一个悬湖……翻开县志,水灾接连不断。”这也可以看出地域环境给汪曾祺作品带来的影响。

地域环境并不只包含自然环境,还包括人文环境,我们也可以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察觉浓郁的文人气息,比如在小说《名士和狐仙》中的“怪人”杨渔隐就带着魏晋名士之风;《岁寒三友》中的画家靳彝甫和《徙》中的高先生有着儒家的道义与坚持;《鉴赏家》中卖鲜果的叶三和名画家季四太爷之间的关系颇似伯牙子期;《故乡人》王淡人乐善好施,又随性坦荡,表现出儒家和道家思想相融的生活方式。

明朝时期,江南一带商业经济发展壮大,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形成世俗朴素的及时行乐的观念,这点在世情小说《金瓶梅》中可见一斑。于是就有了为有情人牵线的薛大娘,大淖的姑娘、媳妇们,管理有方的仁慧师太等形象。

地域环境对一个人个性气质的影响,是无法抹去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地域对作品的影响更是无法避免的。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人文环境,都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在作家创作个性和气质上打上深深地烙印。每一个有韵味的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一方天地:鲁迅的乡土世界、废名的湖北黄梅乡、王安忆的上海弄堂、方方的武汉书写、苏童的香椿树街……汪曾祺的小说除了部分以昆明为背景外,大部分都是以高邮故乡或以江南水乡为背景。作者辗转多地,也无法磨灭童年记忆中家乡的河湖交错、街头巷尾。童年时期的汪曾祺,顺着运河的河堤行走,看河提下飞过的野鸭子,看鱼鹰打鱼……这些都深深印在作家脑海中,成为高邮这个地方馈赠给作家最珍贵的礼物。

(二)沈从文的影响

众所周知,汪曾祺的恩师是沈从文。作为以描写“圣境”湘西水世界闻名的京派作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纯净、明亮,美丽的不可方物。沈从文笔下的沅水、辰河曲曲折折绕着人家,穿过山涧,感受一个个人生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生命美丽并且哀愁。而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边城》,伴水而生的宛如小兽般的翠翠,她与傩送因水而生美丽的爱情故事令人感受到几近神性的澄澈与哀伤。

汪曾祺在战争时期被迫出逃躲避,随身只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沈从文小说选》。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沈从文笔下梦幻纯净的水世界就在汪曾祺的心中埋下了待萌的种子,第一次知道了小说竟还可以这么写,这为他后来的散文化小说的结构和风格奠定了基础。在汪曾祺笔下的众多小说中,受沈从文影响最大的是新时期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一系列小说。在《关于受戒》的创作感言中,他自述了《受戒》产生的潜在因素,“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动我产生小英子这样一个形象的一种很潜在的因素……”[2]729。

五 结语

汪曾祺水意象的书写,带着传统的意蕴从过去而来,寄托着千万人共同的情感。但它又是带着独特的,带着独属汪曾祺的通达与智慧,又蕴含着江北地区的民风民情。它静静的流淌于尘世之间,包容着人间苦难,荡漾着人情温暖,对抗着生存的平庸、卑琐与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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