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弗兰肯斯坦》的交流失效与伦理选择

2021-01-16 11:12周志高
关键词:弗兰肯雪莱斯坦

周志高

(九江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5)

在人类文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人类对未知科学领域总是充满了好奇,从未停止科学探索的脚步,科技不断地改善人类的生活条件。现代科学的发展速度更是一日千里,使常人产生被时代扔进了历史角落的感觉。以克隆为代表的生命科技和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使用,似乎将人类引入了后人类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会带来许多未知的问题,这就是世界科学伦理组织不允许世界上的科学家克隆人的原因。科学技术的发展方向和人类的未来命运是大家共同关注的问题,人类对科技发展引起的伦理思考与焦虑自然进入了人类书写的范围。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1816年创作的《弗兰肯斯坦》被认为是第一部科幻小说,是最早向人类科学研究敲响警钟并提出伦理问题的作品。21世纪的科技进步远非玛丽·雪莱所能预料与想象,但是,生态环境恶化、全球变暖、核战争、核泄漏、基因病毒、克隆技术、人工智能等问题,引起了人类对科技史无前例的关注与担忧,这些都是《弗兰肯斯坦》在现代时空中发出的巨大回响,具有振聋发聩之效。

一、弗兰肯斯坦的狂妄

科技的发展对推动人类的进步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科学技术的研究并不必然为人类带来福祉。如果对事物的客观规律缺乏正确而深入的认知,无视人类与自然界的和谐关系,盲目地从事科学研究,会给人类带来灾难。霍金虽然提出了“虫洞理论”,但他警告人们不要妄图穿越时空去改变过去,否则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弗兰肯斯坦的悲剧就在于他的科学野心与狂妄,没有遵循事物的客观规律。他从小就显示出与儿时伙伴不同的性格特质。当其他孩子痴迷于有趣的文学故事、大自然的绮丽风光的时候,他却“好奇而热切地要了解大自然的奥秘法则”,他“渴望学习的乃是天体和地球的奥秘,倾心的不论是事物的外部实体,还是自然界的内部精神,或者是人的神秘莫测的灵魂。”(1)[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24-25页。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发现了古代科学家科讷利乌斯·阿格里帕的著作,这使得他沉浸于科学研究的幻想中,废寝忘食地探寻点金术和长生不老药,希望能够消除人类身上的疾病,使人除了因外力伤害致死以外便平安无恙,在这样的科学发现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获得无限的荣光,他甚至相信召唤幽灵和魔鬼是可以实现的。尽管后来他放弃了古代科学的研究,到英戈尔施塔特大学师从沃德曼教授学习化学,但是,青少年时期的偏好和狂妄影响了他的研究方向,最终将他引向了科学研究的歧途。正如弗兰肯斯坦在回顾自身经历时说,“当我要向自己解释那种后来主宰我的命运的强烈感情来自何处时,我发现它就像一条山涧的河流,是微不足道的,几乎不为人知的源头汇聚而成的,但它越流越宽广,渐渐变成了滚滚洪流,终于奔腾而下,卷走了我的一切希望与欢乐。”(2)[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26页。弗兰肯斯坦痴迷于研究人类身体的结构,包括任何具有生命的动物的构造,执着于探究生命的本源。在获得一些科学发现之后,他被欢乐和狂喜冲昏了头脑,居然想获得上帝创造人类那样的荣光,着手于创造人的工作。他从停尸房收集骨头,从墓地、解剖室、屠宰场收集肉体材料,原本想创造出一个相貌美丽的人,却创造出了一个丑陋的怪物。从他所收集的创造人的材料来看,我们可以判定弗兰肯斯坦违背了自然伦理和人类伦理,注定是要失败的。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使弗兰肯斯坦充满了恐惧与憎恨,作为给予了怪物生命的“父亲”,弗兰肯斯坦在怪物诞生之时就抛弃了怪物,他的伦理身份遭到了破坏,他们的伦理关系也崩塌了,从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他的亲人、朋友被怪物接二连三地杀死,甚至使人类面临巨大的危险。科学伦理学和人文价值就像是河流的堤岸,自然科学研究就像是奔腾流淌的河水。河水受到堤岸的约束才能造福人类,河水泛滥冲破堤岸则会带来灾难。科学伦理学与人文价值排斥纯粹的科学研究,因为任何科学研究都是某一特定社会的科学研究,它必然会给人类带来好的或坏的影响,由于研究者受到利益的驱使或科学研究的不可预见性因素,科学研究带来的危害有时是难以估量的。郝田虎提到,“人工智能是人类知识进步的最新形式,科学伦理学或人文价值要求限制和控制人工智能的发展,如果不是完全禁止或停止的话,科学家理应采取谨慎负责的态度。”(3)郝田虎:《〈失乐园〉〈弗兰肯斯坦〉和〈机械姬〉中的科学普罗米修斯主义》,《外国文学》2019年第1期,第4页。即使是当下最新的科学,我们也无法预料到它将来可能带来的负作用,因此,科学家应该恪守科学伦理,坚守人类命运共同体至高无上的利益,谨慎地从事科学研究。弗兰肯斯坦在科学研究方面的疯狂之举,应该成为现代科学家们的长鸣警钟,警醒他们应该坚守伦理底线,以此为鉴。自诩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不能再以“造物主”自居,而要怀有“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观,要葆有谦卑之心和敬畏之心,在科学的道路上探索前行。

二、怪物与人类交流的失效

在人类的交流中,不同文化对感官的倚重不同。麦克鲁汉在引用卡罗瑟斯的观点时谈到,“西方人活在视觉世界里,这样的世界对人完全无动于衷。听觉世界炙热、高度感性,视觉世界则是淡漠而中立。对来自听觉世界的人而言,西方人确实冷若冰霜。”(4)[加]马歇尔·麦克鲁汉:《古腾堡星系——活版印刷人的造成》,赖盈满译,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08年,第42页。媒介是信息的载体,使用不同的媒介会造成人类心灵认知的差异。进入文字书写阶段之后,人类对事物的直观判断首先诉诸于视觉,但是视觉往往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听觉才能触及事物的内里。人类依靠视觉作为判断事物的惯性堵塞了怪物与人类之间交流的通道,这样使得怪物与他的创造者和人类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

(一)弗兰肯斯坦对怪物的抛弃切断了交流

弗兰肯斯坦以“造物主”的身份创造了一个人,但是,他却无法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既不能像上帝那样按照自己的相貌创造出亚当,也无法预测他这一疯狂的科学研究可能出现的差错及其带来的后果,他最终创造出了一个丑八怪。“这个怪物相貌奇丑,就连想象力丰富的但丁都无法想象出来。”(5)[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44页。“他那黄色的皮肤几乎无法掩盖住下面的肌肉和血管,他的头发乌黑发亮,长长地飘垂着,他的牙齿白得像珍珠,可是这些鲜明的色彩和那湿漉漉的眼睛之间——那对眼睛几乎和安放它们的那暗白色的眼窝是同一种颜色,和他那皱缩的皮肤以及直挺挺的黑嘴唇之间,却恰好构成了吓人的对照。”(6)[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43页。从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以文字和图像为主导媒介的社会中的现代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一直依据视觉优先的原则对他创造出来的人作出判断与评价。麦克鲁汉认为,“新科技出现,无论是源自某个文化之内或之外,只要对人类某一感官产生压力或优势,所有感官间的轻重比例就会改变,感觉从此不同,眼睛、耳朵和其他感官也必然有所改变。某一感官只要够强,就会对其他感官产生麻醉效果。”(7)[加]马歇尔·麦克鲁汉:《古腾堡星系——活版印刷人的造成》,赖盈满译,第49页。印刷术出现之后,人类的认知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造成视觉成分独大,视觉对其它感官产生挤压,以至于感官均衡互动变得极为困难。弗兰肯斯坦的视觉判断完全遮蔽了他的听觉判断,他认为“没有一个人能忍受他那副容貌带来的恐怖。就是一个复活了的木乃伊,也不会比这个丑八怪更骇人了。”(8)[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44页。他将丑的外表等同于恶的本质,所以,他在创造出怪物之后就逃跑了,根本没有给怪物交流的机会,没有倾听怪物的心声,导致了交流的阻塞与信息的淹没。怪物在被创造出来之后就成为了人类的弃儿。实际上,怪物外表虽然丑陋,但其内心原本是善良的、温柔的、仁慈的,渴望得到人类的同情与关爱,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伽西莫多。

(二)人类的恐惧阻碍了交流

弗兰肯斯坦创造出怪物之后,他马上遇到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怪物遇到的问题也是如何通过交流融入人类社会。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是人类一直重视的问题,甚至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英国著名进化心理学家罗宾·邓巴曾说,人类在文明演化的过程中,不论是“梳毛”还是“八卦”,都是构建自我与他者友好关系的方式,人类“确实靠语言来建立维系彼此的关系,语言有可能进化为一种声音形式的梳毛,替代传统的灵长类动物社交机制梳毛,从而维系更庞大的群体”。(9)[英]罗宾·邓巴:《梳毛、八卦及语言的进化》,张杰等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年,第102页。对于不同感官的倚重,会造成处理自我与他者关系的不同方式。耿幼壮指出,“不同于强调视觉的希腊传统,希伯来传统从始至终都更为重视听觉的作用和力量。同样,不同于希腊传统对于自我的迷恋,希伯来传统更加在意他者的存在。”(10)耿幼壮:《倾听: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感知范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4页。勒维纳斯在其著作《整体与无限:论外在性》中将“我的自发性由于他者的呈现而成为问题的这一现象称为伦理学”(11)Emmanual Levinas, Totality and Infinity:An Essay on Exteriority, trans. Alphonso Lingis,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43.。勒维纳斯对伦理学的最简定义表明,伦理指的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由于他者的存在和呈现,我们的自由——对于世界的自发占有、使用与支配——成为了问题,受到了质疑和指控。”(12)耿幼壮:《倾听: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感知范式》,第36页。之后,勒维纳斯更加强调,这种关系就发生在“使我成为问题的与他者那一览无遗的面容的相遇”(13)Emmanual Levinas,Totality and Infinity:An Essay on Exteriority,trans.Alphonso Lingis, p. 171.。用更直白的话语来表述,就是说,当他者在我们面前露面时,我们就与他者之间建立了伦理关系。无论是在现实世界中还是在虚构叙事中,人物的面容是区分于他者的主要特征,因此,人物的面部描写往往成为外貌描写中的重点。在叙事中,当作者对某一人物进行外貌描写、特别是面容描写时,是要突出该人物的相貌在故事中的特殊意义。这说明,叙事中人物关系的发生与显现“在他者的面容中”(14)Emmanual Levinas,Totality and Infinity:An Essay on Exteriority,trans. Alphonso Lingis, p. 24.,并且对这一关系的理解也要求是一种“以他者面容进行的思考”(15)Emmanual Levinas,Totality and Infinity:An Essay on Exteriority,trans. Alphonso Lingis, p. 40.。

傅修延指出,“故事讲述过程同时也是人物形象在读者心目中的‘生成’过程,讲故事的一大目的为‘讲’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外貌描写首先服务于这一目的。”(16)傅修延:《外貌描写的叙事语义》,《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年第6期,第100页。但是,叙事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仅停留于静态的外貌描写,读者对人物的了解是随着事件的演进、故事的发展而不断深化的,这样,人物的形象才能在读者心中定格。在小说《弗兰肯斯坦》中,读者仅通过作者对怪物的外貌描写难以想象出他的外貌究竟如何丑陋、可怖,但是,从故事中与怪物接触的人物的反应来看,他们要么吓得魂飞魄散,要么马上做出过激行为,读者就能真正理解怪物的外貌多么丑陋、可怖。

从怪物的回顾性叙述中,我们获知,一天早晨他在一个小茅屋里遇见了一个老人,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们来看怪物关于老人见到他时的反应的叙述:

屋里有个老人坐在火炉边,正在上面准备他的早餐。他听见声响便转过身来,一看到我就大声尖叫,跑出茅屋,飞跑着穿过了原野,其速度似乎超过了他那衰弱身体的可能限度。他的模样,和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同,他的飞跑则使我吃惊。(17)[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91页。

从老人的尖叫和飞跑的速度,我们可以判定老人见到怪物时受到惊吓的程度是非常巨大的。我们可以推测,能够激发出衰弱身体的老人飞奔潜能的原因,或许是清晨坐在小茅屋中准备早餐的老人以为自己见到鬼了吧。叙事中对人物的外貌描写通常出现于人物在故事中的首次出场之时,一般不会对某个人物的外貌描写进行重复叙述,除非是变换了叙述者或叙述视角。那么读者如何对人物外貌产生深刻印象呢?外貌描写不等同于对人物外表的临摹,而“应当‘神’‘形’兼备,但验之于具体的叙事作品,可以发现较为普遍的情况是‘形’淡而‘神’浓,也就是说与‘形’相关的信息失之模糊,读者有时甚至不太清楚人物究竟长得如何;与之相反,与‘神’相关的信息多半有清晰地释出,这当然与作者叙事时注意扬长避短有关。”(18)傅修延:《外貌描写的叙事语义》,《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年第6期,第102-103页。在《弗兰肯斯坦》中,作者运用怪物的同故事叙述视角,通过他者见到怪物时的行动将怪物极其丑陋、恐怖的外貌“传神”地表现出来。在遇见小茅屋中老人的那天傍晚,怪物来到了一个村子。他的到来引起了整个村子的骚动:

日落时分,我来到了一个村子。这里显得多么的神奇啊!茅屋、整洁的农舍,堂皇的房屋,轮番地引起我的赞叹。园子里的蔬菜,一些农舍的窗台上放着的牛奶和奶酪,令我馋涎欲滴。我走进了一所最漂亮的农舍,可是还没等我的脚跨过门槛,那些孩子们就尖叫起来,有一个女人晕了过去。整个村子骚动了,有的人在逃窜,有的人在攻击我,石块和其他飞掷过来的武器直打得我鼻青脸肿,我这才逃到了旷野中,战战兢兢地躲进了一个低矮的窝棚。(19)[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91页。

从这段叙述中可以看出,这个村子的人将怪物看成如怪兽般恐怖,必欲驱之而后安,因为这一切都基于他们的视觉经验。勒维纳斯在《词语的超验性》一文中说道,“西方的审美存在是基于视觉优先性之上的,因为西方文明将一切精神生活最终都还原为视觉经验。”(20)Emmanual Levinas,“The Transcendence of Words”,The Levinas Reader, ed. Sean Hand, Oxford: Blackwell, 1989, p.147.耿幼壮在《倾听: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感知范式》一书中指出,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基础就是视觉中心主义,它是逻各斯中心的主要支撑。詹姆斯·恩格尔则赞同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的观点,说得更加直接:“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当今社会与世界变得越来越多元与复杂——因而更需要语言的多样性、多元主义和复杂性时——我们却往往求诸于视觉效果那潜在的简括主义与不合时宜的简单,求诸于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所说的、不避政治意味的‘视觉的专制’。”(21)James Engell, The Committed Word:Literature and Public Value, 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2.正因基于视觉优先性的审美原则,当人们一看到怪物恐怖的外表时,就会惊骇不已,并做出过激的反应。即使在怪物从激流中救起一位快要淹死的姑娘之后,她的男友不但没有对他表示感谢,反而举起随身携带的一支枪朝他开火,怪物中弹倒地,几个月后他的枪伤才得以痊愈。视觉中心主义导致的审美与价值判断让怪物无法获得与人类交流的机会,他完全被人类社会抛弃、孤立,也最终被人类的行为所激怒。

从《弗兰肯斯坦》这部小说中,毫无疑问,读者从显性进程读出的是作者关于“科幻”与科学伦理的思考。但是,从隐性进程来看,我们能够读出,作者旨在探讨听觉与倾听在社会文化活动中的地位及其承担的责任。在人类进入书写时代之后,视觉一直占据着人类认知世界的主体地位。到了18世纪,视觉中心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以至于18世纪常被称为“视觉的世纪”。视觉的霸权必然造成对包括听觉在内的其他感官的挤压,但这并不是说听觉感知在社会文化活动中完全缺位。“事实上,在西方思想史上,倾听并非完全没有地位,有一些重要思想家甚至将听觉置于很高的位置并给予了充分的探讨,例如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但就整个思想传统而言,听觉及其相关的活动及其意义明显受到了忽视。”(22)耿幼壮:《倾听: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感知范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页。长期受到压制的听觉感知在一定的条件下又会引起作家、思想家们的反思与关注。朱玉在《作为听者的华兹华斯》中指出:

到了维多利亚时期,随着工业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人们对听觉的兴趣和研究更加深入,关于声音的实验和论文层出不穷,听诊器、麦克风、电话机、录音技术等一系列与声音有关的发明也应运而生,一种“细听”(close listening)正在兴起。这一时期甚至被称为“听诊的时代”。对于作家和艺术家们来说,他们希望通过“谛听这个世界”来寻找疗救世界的途径……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和艺术家们也就成了最先通过专注倾听来诊断他们的文化的人。作为最典型的代表,乔治·艾略特根据诊断开出“同情的共振”(vibrations of sympathy)或者“同情性共鸣”(sympathetic resonance)这一药方,即通过关注声音、音乐、人声而产生的共鸣与同情。(23)朱玉:《作为听者的华兹华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页。

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作为进步诗人珀西·雪莱志同道合的妻子——玛丽·雪莱理所当然十分熟悉珀西·雪莱《致云雀》这类描写声音和听觉的作品。在用心聆听云雀在高空掠过而发出的精灵般的声音中,玛丽·雪莱显然成为了最先关注听觉的英国作家之一,因此,她在小说《弗兰肯斯坦》中自然就探讨了听觉与倾听在其社会文化活动的地位与意义。德里达说过,最大的好客是倾听,也就是对他者的一种敞开,这种敞开是基于对他者的倾听之上。但是,小说虚构世界中的人物却没有一点好客的姿态和倾听他者声音的意愿,他们因为恐惧而阻碍了怪物与人类的交流。正如德里达所说:“人们必须以正义对待正义,而人们首先要做的正义就是倾听正义的声音,以试图明白正义从何而来,想向我们索取何物。”(24)Jacques Derrida,Acts of Religion, ed. Gil Anidjar,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 248.小说虚构世界中的人类没有站在正义的落脚点,去倾听怪物正义的声音,去了解怪物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以及他想从人类获得关怀与同情的心声。人类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基于自己的野心和抱负创造出了怪物,而怪物在没有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却遭到了人类所有成员的抛弃、敌视,这对于怪物来说是不公平的。怪物向他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的诉说,就说明了人类并没有公正地对待他,同时他也表达了对他的创造者和人类行为的极其不满。

(三)怪物的单向偷听没有形成有效的交流

除了怪物以同故事叙述的方式向他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叙述了他被抛弃之后的种种遭遇与痛苦外,他时间最长一次接触人类的是对费利克斯一家的偷听。但是这种单向度的偷听并没有形成有效的交流,怪物通过偷听了解了人类的情感、知识、故事,却没有让人类听到自己的心声,让人类了解自己并最终接纳自己。

傅修延、易丽君在《试论叙事中的偷听》一文中把叙事中的偷听分为四类:一是从“无心”到“有意”,二是从一开始就“有意”,三是在“无心”与“有意”之间,四是偷听者受到偷听对象的反制。(25)傅修延,易丽君:《试论叙事中的偷听》,《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57-62页。在四种偷听类型中,由于偷听者的偷听愿望强弱不同,导致他们采取的行动也不一样,从而影响故事的不同走向。在小说《弗兰肯斯坦》中,怪物对费利克斯一家的偷听一直都是积极的“有意”的偷听,不同于约翰·济慈所说的“消极的聆听”,而且他的偷听愿望非常强烈,因为他想通过偷听了解人类,并希望能够被人类接纳。当然,在人类的感官运用时,我们不会像“盲人摸象”那样将各种感官孤立隔离开来,而是各种感官互用。傅修延在论述叙述视角时指出,“叙述对故事中虚构世界的展示,不光有视觉成分,还包括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感觉,并诉诸认知、情感、价值取向等主体因素,体现了人文学科的温情。”(26)傅修延:《从西方叙事学到中国叙事学》,《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4期,第4页。申丹,王丽亚也认为,“越来越多的叙事学家注意到,观察并非一定是用‘眼睛’,可以是用耳朵等其他感官,也经常涉及思维活动和情感,所以,无论是采用什么术语来指叙述时的观察角度,都应能涵盖各种感知。”(27)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9页。同理,聆听也不仅仅是用耳朵,还要调动视觉、触觉、嗅觉等其他感官。特别是有意的偷听是一种目的性和主动性都很强的行为,为了不让人发现,偷听者必须暗地里进行且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就更加会调动自己的各种感知,甚至整个人体都能成为听觉的共鸣器。哪怕有点风吹草动,偷听者都会做出预判与迅速反应,因为有意的偷听是为了窃取他人的隐私、秘密、重要信息、军事情报乃至国家机密,一旦被发现,偷听者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在《金银岛》的第十四章中,小吉姆为了偷听到海盗头子约翰·西尔弗与另一个人的谈话内容,“藏到靠近的一棵常青橡树下,蹲在那里像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屏息静听。”为了偷听到他们商讨的内容,吉姆“用树叶作掩护,尽可能地靠近他们,手脚并用,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他们那边匍匐前进,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沼泽地旁一小块草木葱葱的谷地,高个儿约翰·西尔弗和一个水手正面对着站在那里谈话。”(28)[英]斯蒂文森:《金银岛·化身博士》,张贯之、赵毅衡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第76页。吉姆正是因为高度警惕,调动自己的各种感知,才偷听到了约翰·西尔弗与水手汤姆的谈话内容,目睹了约翰·西尔弗杀死汤姆的过程,并且没有被约翰·西尔弗发现,否则吉姆将会招来杀身之祸。在历史剧或武侠剧中,我们经常看到,偷听者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擒拿或追杀。《哈姆雷特》中的大臣波洛涅斯在偷听王子哈姆雷特和他的母亲乔特鲁德谈话时,被哈姆雷特发现而导致被刺身亡。

《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正是因为具有强烈的偷听愿望以及之前与人类接触的教训,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在躲进位于旷野中的费利克斯家旁边的窝棚后,对窝棚周边的环境进行了细致地观察,认真地思考,努力制造一切偷听的机会和环境。他将窝棚上每一个可能让人发觉他的缝隙都用石块和木头堵起来,从费利克斯家紧挨着窝棚的一扇窗的窗格上一条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缝进行偷听、偷看。随着长期的偷听、偷看,怪物逐渐了解了费利克斯一家人的故事、情感,并且逐渐养成了人类的一些优秀品质——同情、怜悯、善良、互助等。他喜爱“小屋主人们温柔的态度和美丽的形象”,“当他们不快活的时候”,他“也感到沮丧”,“当他们高兴的时候”,他“又和他们一起快乐”。(29)[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97页。当他发现自己能够通过另一种办法帮助费利克斯一家劳动时,“到了夜晚,就常常拿起费利克斯的工具,给他们家弄回足够烧好几天的柴火”,“清扫小路上的积雪,还干些看到费利克斯干过的事情”。(30)[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96页,第99页。令人惊讶的是,怪物具有超强的学习语言与知识的能力。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就能听懂费利克斯一家人所讲的大部分话。通过费利克斯朗读《帝国的衰亡》,他“获得了历史方面的粗浅知识,对世界上现存的几个帝国也有了一个概略的了解,较深地理解了地球上不同国家的生活方式、政府和宗教制度。听说了什么懒散的亚洲人,希腊人的巨大的天才和精神活动,早期罗马人的战争和奇异的美德——他们后来的堕落——他们强大帝国的衰亡,还有骑士制度,基督教和国王等等。也听说了美洲半球的发现。”(31)[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103页。一次意外收获,怪物得到了《失乐园》《名人传》《少年维特的烦恼》这几本书。这几本书对他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在他心中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新的想象和感情,他的主体意识不断地增强,开始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发现自己的形象可憎而体型巨大,他开始思考诸如“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问题。同时,他对人类社会有了更多的了解,更加希望融入人类社会,得到人类的接纳与关爱。他羡慕亚当“是经上帝之手诞生的完美的创造物,既快乐又幸运,受到他的创造者的特别呵护,允许他和更高级的生灵交谈,向他们取得知识,”而他自己却是“悲惨的,孤立无援,形只影单”。他甚至羡慕“撒旦还有他的同伴,有他的魔鬼朋友来赞赏和鼓励他”,而他自己则是“茕茕孑立,遭人憎恶”。(32)[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113-114页。

在准备进入费利克斯家恳求他们的同情和接纳之前,怪物制定了许多方案,最后决定等到失明的老人单独在家的时候再进屋。由于失明老人看不见怪物的容貌,怪物进屋后与老人交流得还比较顺畅,也获得了老人对他的同情。但是,就在怪物要向老人讲明自己的身份时,费利克斯等人推门进屋了,他们看到怪物后表现出的恐惧和惊骇难以用语言形容,“阿加莎晕了过去,沙菲顾不得照看她的朋友,冲出了屋外。费利克斯向前扑过来,在一阵激怒中把我(怪物)推倒在地,并用一根棍子狠狠地打我(怪物)。”(33)[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118页。视觉引起的恐惧使人理智丧失、心灵麻木、思维迟钝、判断力降低,费利克斯不由分说地狠狠地毒打、驱赶怪物,因为视觉上引起的惊恐反应使得费利克斯认为怪物一定是对他们有危害性的,故而做出了过激的自我保护反应。这就阻断了怪物与失明老人的进一步交流,最终使得怪物对费利克斯一家长达一年的偷听没有产生有效的交流,也让怪物想融入人类社会、得到人类的关爱的愿望落空。马克斯·舍勒说:“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这种自我毒害有一种持久的心态,它是因强抑某种情感波动和情绪激动,使其不得发泄而产生的情态;这种‘强抑’的隐忍力通过系统训练而养成。”(34)[德]马克斯·舍勒:《价值的颠覆》,刘小枫,罗悌伦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7页。如果不能得到有效地消解,怨恨这种情绪被压抑的时间越久,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就越大。在一直渴望被人类同情、接纳的愿望落空后,怪物宣布与人类永远为敌,并采取了一系列的报复行动。

三、伦理的选择

聂珍钊认为,“文学的产生最初完全是为了伦理和道德的目的,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伦理观念和道德生活的独特表达形式,文学在本质上是伦理的艺术”。(35)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14页。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一定有自己的伦理取位,也就是他们自己的伦理立足点。读者在对文学作品进行伦理阐释时,应该“对文学中各种社会生活现象进行客观的伦理分析、归纳和总结,而不是简单地进行好坏和善恶评价;应该进入文学的历史现场,而不是在远离历史现场的假自治环境里评价文学。文学伦理学批评甚至要求批评家自己充当文学作品中某个人物的代理人,做他们的辩护律师,从而做到理解它们。”(36)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20页。只有将文学作品放在其特定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中去理解,我们才能对文学作品进行客观的伦理分析与批评。有些文学作品所处时代的伦理环境和我们今天的伦理环境相似,我们理解其中的伦理问题就更顺畅些;有些文学作品中的伦理环境和我们今天的伦理环境不同,我们就要返回文学作品所处的历史现场进行分析,才能理解人物所处的伦理困境。

玛丽·雪莱在《弗兰肯斯坦》中提出的科学伦理问题同样是我们现在所关注的问题。就这个问题而言,作品所处时代的伦理环境和我们今天所处的伦理环境基本一致,我们对它进行伦理阐释时就更顺畅些。科学研究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主要生产力,但,在从事科学研究时,科技工作者应该如何坚守科学伦理,做出怎样的伦理选择呢?玛丽·雪莱在小说中巧妙地设置叙述分层,通过叙述文本中不同叙述层次中主要人物的伦理选择昭示了她自己对于科学研究的伦理取位。该叙述文本主要分为三个叙述层次,第一叙述层是罗伯特·沃尔顿通过书信向他姐姐萨维尔夫人讲述的故事,第二叙述层是弗兰肯斯坦向罗伯特·沃尔顿讲述的故事,第三叙述层是怪物向弗兰肯斯坦讲述的故事。这三个叙述层次形成了“嵌入”“叠套”的关系,这种叙述结构完全符合堆栈、递归的原理:{1 [2(3)2]1 },几个叙述层次遵循“先进后出、后进先出”的原则。当故事从第一叙述层逐次叙述到第三叙述层的时候,又从第三叙述层逐次回到第一叙述层。

在第二个叙述层次中,人物叙述者弗兰肯斯坦有几次伦理选择的转变。首先,弗兰肯斯坦因为对科学的痴迷和自身的狂妄,违背了科学伦理,创造出科学怪物。其次,由于他的懦弱,在创造出了丑陋的科学怪物之后立即将他抛弃,违背了他与怪物之间“父亲”与“儿子”的伦理关系。再次,怪物因得不到人类的理解、同情、接纳之后,开始憎恨人类、憎恨他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害死了弗兰肯斯坦的小弟弟威廉和女仆于斯丁,这时的弗兰肯斯坦不是积极地想办法制止怪物的犯罪行为,而是以逃避现实的方法来寻求自己心灵的慰藉,这违背了最基本的孝悌人伦。又次,当怪物向弗兰肯斯坦提出为他制造一个女伴时,弗兰肯斯坦想到“她也许会比她的男伴恶毒一万倍,而且以杀人作恶本身为乐事”,他们一旦开始生养孩子,“这样魔鬼的种族将在地球上繁衍下去,从而使得人类的生存状况岌岌可危,充满恐惧”,(37)[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146页。最终将他正在制作的女性怪物撕得粉碎。这一次,弗兰肯斯坦站在人类利益的立场,做出了正确的伦理选择。最后,在怪物杀死他的好友克莱瓦尔和新婚妻子伊丽莎白之后,弗兰肯斯坦勇敢地选择了向怪物报仇,发誓要杀死怪物,为人类除害。但是,怪物的力量和本领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范围,他在阿尔卑斯山区翻山越岭并非难事,行走在冰面上如履平地,来无踪去无影,一直都在暗地里监视弗兰肯斯坦的行动,身体羸弱的弗兰肯斯坦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弗兰肯斯坦最终死在追赶怪物的途中。可以说,弗兰肯斯坦为自己当初错误的伦理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与第二个叙述层中的弗兰肯斯坦形成比照映衬的人物是第一个叙述层中的人物罗伯特·沃尔顿。他也是一个狂热的科学探索者,要到北极去发现吸引磁针的神奇力量,弄清磁力的奥秘,校正成千次天体观察的结果,实现他为整个人类乃至子孙万代带来不可估量的益处的愿望。在叙事中,人物的愿望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人物的愿望越强烈,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就越强大,人物采取行动时的态度就更坚决果断。罗伯特·沃尔顿内心总是燃起“炽热的、崇高激越的”航海探险的愿望,认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的决心和坚定的意志”,(38)[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9页。所以他积极地出资,招募船长、水手,去北极探索那片茫茫大海和人类未曾涉足之地。但是,他将自己的成功建构在白日梦的基础上,而不是基于科学的前提,他不相信北极乃是天寒地冻的荒凉之地,想象北极“总是充满美丽和欢乐的地方,太阳永远不会沉落,它那个大圆盘只是紧贴地平线,放射着永恒的光辉。在那里并没有冰雪风霜,其奇异美丽要超过我们居住的地球上迄今已发现的任何地方。它的物产和风貌可能是无以伦比的,正像那些未经发现的孤独天体上的情景无疑是无与伦比一样。”(39)[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1页。他的狂热和对大自然的无知让他做出了错误的伦理选择,不仅将自己陷入险地,也差点让与他同行的人员全部葬身于北极冰冷的海水中。在他的船只长时间地“被重重冰山包围着,处在随时可能被冰山的冲撞压碎的极度危险中”(40)[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伍厚恺译,第191页。的情况下,沃尔顿答应了水手们就公正原则而言提出的一个不可拒绝的要求,在冰海融化之后返航回英国。这一次沃尔顿做出了正确的伦理选择,在冰海融化之后带领他的水手们返航回英国,与弗兰肯斯坦的死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至此,作者玛丽·雪莱的伦理取位十分清楚: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与探索时,应该恪守科学伦理,遵循自然规律和科学原理,为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协调、绿色的持续发展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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