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马拉默德小说的伦理主题解读
——以 《天生运动员》《新生活》《杜宾的生活》为例 *

2021-01-16 13:20汪国翠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莱文罗伊实用主义

汪国翠

(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安徽 宣城 242000)

伯纳德·马拉默德是20世纪美国杰出的犹太裔作家,与索尔·贝娄、艾萨克·辛格和菲利普·罗斯齐名,在美国文坛占有重要地位。他的作品多以深刻的伦理为主题,探索美国现代社会普通人所遭受的精神心理冲突和困境。本文拟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出发,通过《天生的运动员》《新生活》和《杜宾的生活》几部作品,分析马拉默德对美国现代社会人所经历的多种伦理问题的关注,以此加深读者的理解。

文学伦理学是在借鉴、吸收伦理学方法上融合文学研究方法而形成的一种用于研究文学的批评方法,是从伦理和道德的角度出发“研究文学作品以及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作家、文学与读者等关系的种种问题”[1]。从伦理角度看,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集中地反映了人类社会的道德现象,描写了社会存在的道德矛盾和冲突。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可以展现作家的伦理思想和特点,而且可以将作品中的道德劝诫展示给读者从而产生社会影响。马拉默德小说深厚复杂的伦理思想不仅揭示了人类面临的伦理困境,而且还为人类指出了摆脱困境的路径和方向。

作为二战后生长在美国的犹太人,马拉默德对美国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源自殖民地时期英国清教徒的美国文化,其核心强调的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强调机会均等,也强调创业、进取和竞争,这种观念对美国早期的个体和社会的快速发展都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坚信,只要努力勤奋发挥潜能,任何人都能成功。但个人主义在促进经济和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也让美国人对财富金钱的欲望愈演愈烈,形成了极端的个人主义价值观,金钱可以衡量一切,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地损人利己。这种观念自然有悖于传统的道德准则,在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会使人失去彼此的信任无法合作,陷入严重的心理焦虑和伦理困境,最终导致事业失败。《天生的运动员》(原名《The Natural》)是马拉默德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他通过棒球运动员罗伊的欲望追求阐释了美国梦下一个具有出色天赋的运动员的伦理困境。“Natural”一词在英语里既有“天赋”之义,又有“无知的傻瓜”之说,马拉默德以此作为小说的名字,暗含一个有天性的人如果无知地背离自己的天性就会落入世俗的圈套而被腐蚀和毁掉。

罗伊是个出生在美国西部偏远农村的男孩,19岁时他决定追逐梦想成为一个伟大的棒球运动员而离开了自己冷漠的家庭来到东部。棒球运动是力与美的结合,一向被认为是美国梦的暗示和象征。罗伊具有超级棒球运动员的天赋,乍一试训就取得很好的成绩。但他只想靠棒球运动获得自己渴望的名利荣誉,从不为他人考虑。比赛虽然胜利,但是不受道德约束的欲望却让他被哈利埃特诱惑而身受重伤,前程尽毁。十五年后罗伊签约纽约“骑士”队,重新开始棒球梦想。随着名气的不断攀升,个人主义也让他的欲望迅速膨胀。由于他追求的欲望只是成为最伟大的棒球运动员,狭隘的理想无法让他理解人生的意义和对球队球迷的道德责任,在他无法将世俗的欲望转化为精神诉求后,他与周围人的交往也陷入困境。首先,他只是球队老板班纳的赚钱工具,无法获得个人收入上的满足和事业发展。班纳是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早年的穷困潦倒经历让他深谙在这个社会里只有财富才能带来人生的幸福。为了攫取财富他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在他眼里,观众和球迷只是货币,球员不过是获得财富的工具。尽管罗伊表现十分出色,但吝啬的他却拒绝给罗伊加薪。罗伊在将要带领球队争夺联赛冠军时遇到困难向班纳寻求帮助,班纳却冷酷地拒绝。罗伊球场受了伤,为了省钱班纳却把他送到妇产科医院。为了自己能获得暴利,班纳还引诱罗伊参与赌球,与赌球经纪人伽斯一起如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引诱、贿赂罗伊。与班纳在一起,罗伊深感痛苦,感到看不到自己事业的未来。其次,罗伊没有能力满足女友的享乐欲望,与她无法建立亲密的关系。女友迈莫年轻漂亮,曾是选美比赛的冠军,她是个典型的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者。她把婚姻当做让自己过上奢侈享乐生活的筹码,她对罗伊说,她将来的丈夫必须让她过上梦想的生活,房子、女仆、豪车、貂皮大衣,“我决心要拥有这些东西”。她不喜欢罗伊,引诱他不过是为了让他在赛场上分心打不出好成绩而为邦普报仇。她不许罗伊伤害伽斯,因为伽斯的身价是“你(罗伊)的一百万倍”。在这个个人主义和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环境里,罗伊也开始认同金钱和财富的作用。在迈莫的诱惑下,强烈的爱欲最后让罗伊身心备受折磨,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困扰中,只能放弃上场比赛,自毁前程。在周围人渴求财富的影响下,罗伊作为一个犹太人,无法在意识层面保持清醒的精神追求,对财富和名利永不满足的欲望必然导致他美国梦的破灭。马拉默德是个强调爱与责任的作家,他没有像菲利普·罗斯等人那样让罗伊在困境中就此沉沦下去,而是以犹太式伦理道德给罗伊找到救赎之路。他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与迈莫对立的女性艾莉丝来帮助罗伊走上救赎之路。艾莉丝饱受磨难,但却遵守传统伦理准则,她帮助罗伊逐步恢复信心。在艾莉丝的帮助下,罗伊终于理解爱与责任的意义而走出伦理困境。马拉默德通过《天生运动员》告诉人们,个人主义会给人与人的交往造成阻碍,形成伦理困境,只有爱与责任才是解决困境的唯一方法。

如果说《天生的运动员》 是对美国梦下强调个人主义奋斗的否定,那么《新生活》则是对美国社会盛行的实用主义伦理准则的批判。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经济繁荣,国家富裕,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同时,实用主义成为美国精神的一部分盛行起来。实用主义思想主张一切从“实利”“可行”“效用”出发,以实用为中心来考虑社会上的各种关系,以实际效果和功效来衡量事务的价值和意义。《新生活》中的卡斯喀迪学院就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实用主义文化精神氛围下的一个缩影。

卡斯喀迪学院位于美国西部,这里的教师多数都奉行实用主义。学校推行实用主义教学观,在课程设置上只开设实用性强的课程,如教学生如何砍伐树木,如何建筑水坝、如何修建高速公路等等,理论和人文课程则受到轻视。热爱文学的莱文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从东部大城市来到卡斯喀迪学院。他一向认为人文学科强调人们的权利和自由,是其他学科的基础,要先具备人文思想和关怀才能成为一个专业人士,所以理工科的学生也应该多学人文知识。莱文在卡斯喀迪学院无疑遇到了知识分子的伦理困境。莱文发现这里不仅教材早已过时,而且其中观点非常陈腐,英文系的的课程设置过于强调语法教学,教学目的就是满足各专业使用文字沟通的需要而已。莱文的上司英文系主任费尔猜教授更是实用主义思想的典型代表。他考虑的只是如何扩大经济效益节省开支,从不考虑如何打造一个人文气息浓郁的英文系。从实用主义出发,他向新来的莱文建议:工作上要反复研读教材,及时批改学生作业;政治上不要去关注自由民主等活动;生活上不要和学生谈恋爱,更不能与有夫之妇偷情。要想留下就要尊重别人意见不要妨碍他人生活。费尔猜的继任者吉利的观念和做法也一样,他强调的是教学和教学成果,认为写作课更让他有成就感,文学课鉴赏课则太虚幻看不到成绩。不仅学校的教学课程让莱文极度失望,职场中人际关系的勾心斗角更给他带来焦虑和迷茫。作为一个犹太人,莱文蓄须却受到学校和当地人的反对和干涉,他提出改革教学恢复人文课程也被抵制和嘲笑。卡斯喀迪学院虽然不大,但是小小的学院却有着众多的党派,人与人之间不能坦诚交流。表面上同事们对莱文都客气友好,但是背后都有自己的私人目的。吉利主任亲自去车站接他,为他安排住处和办公室,还给他一些特权,目的就是拉拢莱文,确保自己在系主任竞争中能够胜出。

实用主义不仅摧残着莱文的工作事业,也让他的私人情感生活陷入尴尬境地。莱文喜欢浪漫的爱情,但是情感对象的实用主义爱情观却总把他的感情搞得索然寡味。他先是与酒店女招待拉弗恩约会,但约会的地点却是在环境肮脏的牲口棚里。而且就在两人做爱时,他们的衣服鞋子却被人偷偷拿走,结果他们只能光着身子赤着脚走回城去。更糟糕的是,拉弗恩有着强烈的性欲,她不断抱怨莱文软弱没有男子气,丝毫不理解莱文对浪漫的渴望。在孤独的生活环境里,莱文又被一个漂亮的女生纳达丽吸引,纳达丽身材苗条,长着漂亮的绿眼睛,在两人发生一夜情后,莱文感觉自己滥用了教师的权力而有负罪感。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让莱文纠结痛苦:纳达丽要求莱文提高自己的分数,否则她将被退学。但是莱文拒绝如此,认为就算是两人关系暴露自己的教学生涯结束也不会做。但是在查卷时莱文发现纳达丽的试卷被少加了分数,他只好通过规定程序修改了分数。这件事却为吉利日后整他留下了把柄。在这个西部小镇,身为犹太人,莱文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他的人文主义思想与当地实用主义格格不入,他完全陷入了人际伦理的困境。西德尼·里奇曼曾说马拉默德所有的小说都沿袭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就是他不让主人公在伦理困境中沉沦下去,而是让他们在寻找自我中找到摆脱伦理困境实现新生的途径。马拉默德给莱文安排的摆脱困境之路就是,让莱文投身于大自然之中,正如莱文自己所说:“为了改变一下,我要头顶着开阔的天空。” 大自然使莱文逃离都市文明人际伦理的困扰,在天堂般的自然里,他的痛苦已经蒸发,他可以无拘无束自由富足。莱文最终选择留在鲍琳身边,与鲍琳在一起,他学会了爱与关怀,有了活力,从而开始了真正的西部之旅的新生活。

除了探索美国文化中的个人主义和实用主义价值观的盛行给人们带来的伦理困境,马拉默德后期的作品《杜宾的生活》则继续向人类伦理的隐秘深度拓展,探讨了知识分子追求新的自我与传统伦理道德的冲突,涉及到了人性中最隐私的情感体验。20世纪60~70年代,在美国动荡的社会里,中年传记作家杜宾正遭受着生活的窘境。杜宾的继子吉里拒绝去越南打仗而逃往瑞典,不久又被苏联特工招收为间谍,后来虽然脱离了间谍组织但是却被秘密警察监控而不能回到美国。女儿毛德与父母情感疏远,闹着要皈依佛教,随后受女权主义影响,与一个黑人老头同居怀孕。杜宾的妻子基蒂在丈夫的冷漠和子女的疏远中倍感孤独,因此只能靠怀念前夫度日。在这种濒临崩溃的家庭里,杜宾只能在大自然中排遣内心的孤独。在完成了林肯、梭罗等人的传记后,杜宾决定选择一个与之前传记人物不同的劳伦斯作为写作对象。写作中他感到了对以往自己生活的厌倦,不知不觉渴望一种激情的生活。由此一个22岁的年轻姑娘芬妮走进他的生活。芬妮大学辍学后因为读了杜宾的著作心生爱慕而到杜宾家里做保姆。杜宾很快被她吸引,但是面对和自己女儿一样年龄的姑娘睡觉这种事,“乱伦”的禁忌让他内心的道德理性无法接受;“你这骚家伙,五十六岁的人还有这样的感情,跟一种有秩序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在书房里当芬妮主动宽衣解带时,杜宾还是拒绝了。但是精神上的空虚和心里的孤独很快就导致杜宾“自我分离”又去主动追求,他俩秘密来到威尼斯。在自责反思与肉欲的吸引反复斗争中,杜宾开始和芬妮有了浪漫的生活,愉悦的性满足让他感谢自己对劳伦斯的偏爱,一时间充满了创作的激情和灵感,写作进入了从未有过的顺利阶段。然而好景不长,芬妮开始讨厌两人过“偷偷摸摸”的生活,想要得到杜宾全身心的爱,而不是逝去青春的“杜宾”的替身。而在此时杜宾与妻子基蒂的冲突也越来越激烈。面对两个女人,内心选择婚姻还是激情的矛盾冲突让他无法写作,一面是家庭伦理,一面是性爱自我。愉悦的性满足与他一贯的道德伦理相背离。他不愿放弃芬妮,因为有了芬妮就有了全新的自我成为不同的人;但他虽然厌倦了与基蒂的婚姻,却又考虑对子女和妻子的道德义务而不愿断然离婚。如何解决追求性爱和新的自我与传统伦理道德之间的冲突,是马拉默德留给人们的思考。与前期作品让人物用爱与责任承担起苦难救赎不同,这部小说作品没有给杜宾明确的出路,而只是含糊的暗喻。如一次晨练中,一只乌鸦的死亡给杜宾的心灵带来震撼:神秘的力量会将不合时宜者置于死地,如果人不顾传统道德的束缚而追求新生活,不仅危险而且将会以失败告终。暴风雪中白色乌鸦将迷路的他引导到基蒂身边,让他明白人必须与周围的社会环境和他人相处和谐。小说的结尾杜宾依然走不出“暗黑的森林”。在两难取舍的纠结中,唯一的安慰是女儿毛德最终与他和解。

马拉默德是个多产作家。他的作品对人类精神伦理困境的探索是多方面的,每部作品思考的伦理问题都不同,他总是通过主人公在工作和情感上的人际经历让他对自我和人生有更多了解,通过爱与承担责任摆脱困境,完善自我。他写作的重心主要放在唤起人内心的醒觉。文学虽然不能拯救人类,但“文学提高、丰富、改变有时也揭示了生活的含义。有时候它使你希望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一些改变。”[2]这或许是马拉默德执着人类伦理探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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