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史书的近代命运:《清实录》整理研究的民国分途

2021-01-17 04:10谢贵安
关键词:民族主义史料日本

谢贵安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研究中国史学,无法回避传统旧籍的近代命运问题。在古代社会中,传统史籍虽然会有不同的评价和对待,但仅限于官方与民间立场的差异(朝野之间)及其带来的正统与异端的对立。然而,传统旧籍在近代多元观念的社会中,却面临更多来自立场、方法上的不同评价和对待,形成多重的价值观念及受其影响的学术流派。民国时期,传统旧籍二十四史及其来源史书实录、国史等受到“新史学”激烈抨击后,是完全被学人所抛弃,还是从不同的路径获得接受,是一个需要考察的重要问题。事实上,步入民国后,《清实录》受到多方的关注,成为各派学者学术较量的“竞技场”,不同立场的学者用不同的理论和方法加以研究,使《清实录》成为解剖传统史书近代命运的一个绝佳样本。本文以作为“帝王家谱”的《清实录》为对象,探讨传统旧籍在近代转型背景下的命运。当前,学术界对于《清实录》的研究成果甚多(1)参见陈捷先《满文清实录研究》,台北:大化书局,1978年;谢贵安《清实录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但对于上述问题的研究尚付阙如(2)笔者曾对民国学者整理研究《清实录》作过探讨,但只是探讨事实,未及分析这些事实背后的政治立场和学术进路。见谢贵安《民国学者应用、整理和研究〈清实录〉初探》,《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一、封建主义:清朝遗老对《清实录》的续修与应用

“封建主义”史学,是指用历史的编纂与解读来维护封建王朝统治、歌颂皇帝专制制度的学术形态。它在清末民初之际曾受到“新史学”运动的猛烈抨击,但并未遭到毁灭,甚至还死灰复燃。清朝小朝廷对清末二帝《实录》的修纂,以及清史馆利用《实录》提供资料以维护清朝形象的活动,就是封建主义史学在民国时期的典型表现。

随着清朝的灭亡,为“封建帝王陈家谱”的《清实录》失去依托的对象,而从万众瞩目的天上(3)根据王记录、谢贵安的研究,清实录馆的地位高于清代官设各馆,馆臣的待遇和升迁也优于他馆。参见王记录《清代史馆与清代政治》,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3页;谢贵安《清实录研究》,第264-266页。跌入不见天日的地下。但是,溥仪在紫禁城后宫继续维持着一个封建小朝廷,“鼓舞”着清朝遗老继续秉持“封建主义”立场,在私下续修光绪、宣统两朝实录。

光绪的《德宗实录》始修于清朝宣统元年二月[1](P.971),但直到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清帝退位时仍未完成。于是溥仪小朝廷在紫禁城后宫中继续修纂《德宗实录》。1922年1月7日(辛酉年十二月初十日),“《德宗景皇帝实录》告成”,由国史馆总裁、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太保、毓庆宫授读陈宝琛,经筵讲官、学部左侍郎宝熙,典礼院署掌院学士郭曾炘等人进呈。全书共597卷,另有首卷4卷。6天后,将“《德宗景皇帝实录》尊藏皇史宬”(4)参见耆龄《赐砚斋日记》,《中和月刊》,1942年第4卷第6期,第62页,转引自吴相湘《清德宗实录本纪的正本》,《近代史事论丛》第1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72页。。

在《德宗实录》修毕的同时,溥仪在位三年的实录也开始修纂。但尚未修成,“皇帝”便被冯玉祥于1924年11月25日逐出宫外,先栖醇王府,后辗转至天津张园,继续偷偷修纂宣统三年间的皇帝实录,但碍于当时反清反封建的历史大潮,所修实录不敢称为“实录”,而改名为《宣统政纪》。

《清实录》不仅被追随溥仪的清朝遗老所续修,而且被民国政府所设清史馆中的封建遗老以修《清史》为名,广为征引、应用和扩散。作为一部史籍,《清实录》的价值,取决于清史馆整体的服务目的和应用方向。当时有人试图将清史的编纂变成适应新时代和“新史学”的学术活动。若真如此,则会改变作为清史修纂史料的《清实录》的功能和价值。梁启超曾建议修《清史》应该创新体例;也有史馆成员,在修史时对《清实录》的史料悉心考证,表现出实证主义的倾向。但是,由于馆长赵尔巽在清史馆中确立了歌颂清朝、美化专制的“封建主义”的立场,因此使得《清实录》的价值和应用,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梁启超的建议遭到拒绝,“各家所上史例,多数偏于旧史体裁,独梁启超建议,颇偏重创新史体裁,众以清史为结束旧史之时,不妨依据旧史”[2](P.4);对《清实录》悉心考校的实证主义倾向,也被清史馆中的“封建主义”观念所掩盖。

由于袁世凯认为清朝把江山“禅让”于民国[3],因此清、民之间的区隔就十分模糊。民国政府设立的清史馆,竟由清朝遗老所把持。清史馆馆长赵尔巽,“纯系封建官僚”,曾“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倾五省的清廷重臣”[4],抗拒辛亥革命。当时“东三省咨议局及新军要求独立,总督赵尔巽不从”[1](P.1000),后逃往青岛,被袁世凯聘为清史馆馆长。“世凯之设馆修史,本含有藉是延揽胜朝遗老、山林隐逸之用意。”[5]赵尔巽在向袁世凯陈奏时指出,“往代修史,即以养士”,所以他打算“欲援曩例以絷遗贤”[6]。于是,网罗了一百多位清朝遗老耆旧。这些人“多以元遗山自况,用修史以报故君” [5]。赵尔巽自称“我是清朝官,我编清朝史,我吃清朝饭,我做清朝事”[7](P.90),因此他采纳了于式枚等六人定下的歌颂大清王朝的修史基调:“我大清定鼎二百余年,厚泽深仁,休养生息,上无失德之君,下无抗令之臣,固属前代稀有,而武功赫奕,拓土开疆,文教昌盛,轶唐绍汉。”[2](P.110)于是,《清实录》的史料被拿来为封建王朝歌功颂德,从而被打上了浓厚的封建主义色彩。

在赵尔巽的左右下,《清实录》作为封建王朝清朝历史见证的史料价值被不断强调。清史馆搜罗史料时,特别注重史馆大库中的“各朝《实录》”,由于缺《光绪实录》,还专门“假于清室” [2](P.6);修本纪时,强调“当以史馆历朝本纪为根据,复以《圣训》《实录》《方略》互证之”[2](P.186);修《皇子表》时,强调“以《玉牒》为根据,参检《实录》” [2](P.187);修《后妃传》和《公主传》时,因为后妃和公主事迹“大致具于《实录》、本纪之中”,因此强调“撰此传者,宜检查一过”[2](P.196);修《藩臣传》时,要求“仍宜参考《圣训》《实录》《方略》,及名人奏议,以期翔实”[2](P.203);在修《畴人传》时,“其取材则以《实录》为主,兼采旧志及本传,而参以各种记载,与夫采访所得”[2](P.283)。负责编写《后妃传》的吴昌绶采集了《清实录》、清宫史等数十家史料。(5)参见《清列朝后妃传稿》(绿樱花馆平氏墨版),1929年,传首第1页,载沈龙云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75种,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1987年。编写图海、李之芳列传时,其反对“撤藩”的记载,就采自《实录》。[8]馆员朱师辙指出:“《(清)实录》有黄绫本,大红绫本之别。红绫本系蝴蝶古装,阅不易。似宜咨取黄绫本,以便检阅。且黄绫本为改定之本,与红绫本无异同也。”[2](P.187)显示出清史馆员对《清实录》运用的娴熟状态。

清史馆员在应用《清实录》史料时,也开始琢磨和研究该书本身,得出《清实录》“臣工并不附传,是实录不同于古也”[9](上册,P.24)的结论。柯劭忞在给罗振玉的回信中称:“《国朝实录》与前代体例迥殊,不载臣工之事。”[10]这是民国学者较早论及《清实录》不同于唐、宋、明等“编年附传体”实录的观点。柯还断言“近人所纂十一朝《东华录》全出于此”[10]。当然,这一观点有以偏概全之讹。

由于馆长赵尔巽对封建王朝的忠诚,导致清史馆馆员价值观的严重偏颇,《清实录》的史料被用来修纂一部褒扬清朝、贬低民国的《清史(稿)》著作。他们宣传“忠义之褒顺,节孝之旌表”[10],而这些受到褒奖的忠义、气节之士有不少都是抗拒国民革命、抵制民国政府的守旧人物。1929年,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呈文国民政府行政院,称《清史稿》“系用亡清遗老主持其事”,“彼辈自诩忠于前朝,乃以诽谤民国为能事”,认为“其书则决不宜再施行海内”,“宜将背叛之《清史稿》一书永远封存,禁其发行”。(6)参见许师慎辑《有关清史稿编印经过及各方面意见汇编》上册,台北:“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79年,第229、233页。《清史稿》遂成禁书,颂扬君主专制和封建王朝的“封建主义”史学,遭受到沉重打击。

二、殖民主义:日本与伪满学者对《清实录》的整理与印行

《清实录》继被清朝遗老尊奉后,又为日本与伪满所利用,被涂上了殖民主义的色彩。殖民主义与民族主义虽然都是近代思想,但二者的路径并不一样。民族主义是维护自身的民族利益,而殖民主义则是侵犯他国的民族利益,因此前者常为后者所激发。日本与伪满学者对《清实录》整理与研究,秉持着殖民主义立场。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1933年10月,日本、伪满双方便建立了“日满文化协会”,由伪满国务总理郑孝胥为会长,伪国务院参议冈部长景十(日籍)、宝熙二人为副会长,罗振玉为常务理事,还有日本方面的专家、学者,如文学博士服部宇三吉、内藤湖南、池内宏、滨田耕作、羽田亨,工学博士关野贞,帝室博物馆美术课长沟口藤次郎,以及伪满政府各部的首长担任理事和评议员。办事处设在伪满的“文教部”。成立时,除伪满傀儡出席外,作为该协会后台的关东军部主要军官亦多列席会议。郑孝胥在致辞中竟然宣称:“亚细亚二千年来之文化至清为隆盛时代,而民国革命迄今,却遭二十余年之摧残,故国内欲求文化专门学者,渺不可得。其对于东方文化研究完全者,只有日本而已。今我‘满洲国’成立未久,国内学者甚少,恢复古文化,诚非易举。但事关全亚洲之文明,吾人又不可不排除艰巨努力恢复之,此今日所以有本会之组织也。本会承日本朝野之赞助得派来该国文化界之巨子,尤为荣幸。”协会成立伊始,便决意重刊《清实录》和《四库全书》,拟筹经费约30万元,打算在两年内完成。[11](PP.99-103)另据《东北通讯》载,该协会“成立以来,即编纂《清朝实录》之议,现已委托水野梅晓(日籍)主持,开始收集参考材料,进行编纂”[12](P.11)。可见,伪满整理影印《清实录》是在日本人的主导下展开的,成为日本侵略中国的工具,打上了殖民主义的烙印。

影印出版《清实录》,是由“文化中心移动说”的始作俑者内藤湖南提议并推进的。[13]据参与《清实录》影印工作的日本人杉村勇造称,影印《清实录》是“内藤湖南博士自‘满日文化协会’成立以来就一直热心提倡”[14](P.131)的事,后由日本关东军正式提出,虽一度受到溥仪身边某些清朝遗臣的反对,但最终不得不接受影印的要求。在整理《清实录》这件事上,伪满与日本人的态度起初并不一致,但由于日本方面的坚持,便不得不配合开展此项工作。日本人这样做,有着明显的政治目的,就是通过《清实录》的出版,塑造伪“满洲国”“源远流长”的正统形象,欺骗世界舆论,以便日本人在背后操控。同时,也是为了了解中国内地的历史与情况,以便为侵略中国做好情报上的准备。正如当事人杉村勇造所坦言的那样:“不了解大陆的过去,怎么制定今后对它的政策?”(7)杉村勇造所言,转引自孙月娴《日本对〈清实录〉的篡改和影印》,《社会科学辑刊》 ,1984年第3期。殖民主义的面目显露无遗。

伪满整理影印《清实录》,动议于1933年。据罗继祖回忆,此事发端于其祖父罗振玉癸未年(1933年)冬任“满日文化协会”常任理事时,“当时曾得到日方理事内藤湖南(虎次郎)的赞助议行”[13]。但1934年12月才正式开始整理工作。日本以杉村勇造等为代表,伪满则由郑孝胥、罗振玉牵头,协商后决定由东京单式印刷公司印刷,大藏出版公司出版,由小野玄妙博士负责出版业务,由伪满“国务院”发行。当时成立了《清实录》出版事务厅。罗振玉在奉天九纬路的博物馆附近借到十多间洋房作为办事机关。此次整理,以原盛京所藏崇谟阁本为底本,主要任务是挖改原文中对日本的蔑称和有碍文字,殖民色彩很浓。以前各王朝对实录的讳饰,都是针对本朝帝王来进行,而此次要避讳的,基本上是针对日本。在外人的压迫下,对外避讳,则说明《清实录》的整理循由的是殖民主义路径。

具体整理工作是,先凑齐《清实录》全帙。原奉天(盛京)崇谟阁所藏的《清实录》,起于太祖朝,终于同治朝。“满文、汉文合计约九千册,汉文四千四百七十四册。其中尚缺四卷,这四卷,后来从北京故宫所藏的实录写本中一并补齐。” [14](P.131)崇谟阁本所藏,只是从太祖迄穆宗,德宗和宣统两朝阙如。《德宗实录》于1922年1月7日定稿后,1月13日尊藏皇史宬,但当时王朝倾覆,故未按以前的制度,另抄缮一部大红绫本藏盛京崇谟阁。因此,此次伪满影印《大清历朝实录》时,便用1927年在天津张园抄缮的小红绫本《德宗实录》顶替。《宣宗政纪》是影印前夕,溥仪派人将其藏在天津的原书取送奉天,但原书遍查不得,只得从市场上购回一部铅印本[15](P.181),交付日本影印,成为“唯一完整的藏本”[14](P.131)。这套《清实录》取名为《大清历朝实录》。

凑齐全帙后,整理的主要工作就是篡改原文中不利于日本的文字。日本指派专人对崇谟阁《清实录》逐卷检查,凡是中国对日本侵略者的称谓,特别是《宣宗实录》和《德宗实录》的部分内容,在影印时作了重点挖补和篡改。《光绪实录》(即《德宗实录》)中有关甲午战争的记述,只要他们认为不妥之处,均用铅笔在其右边划上“|”,做为标记,然后命令装裱和缮写人员一一挖补和篡改。据罗继祖称:“《清实录》中与日本有关的几个问题。如在甲午战争一段里,把‘日军’写成‘日寇’,这是日本人非常忌讳的,并且认为妨碍‘日满亲善’,非改掉不能付印。”于是日本人命罗振玉等人将崇谟阁的“《实录》原本调来,亲自检阅,将其中‘倭寇’字样全加挖改后付印”,当时年轻的罗继祖本人“就是执笔填写的人”。罗后来称,有人指出“被挖改的14 例,经核查,全出于我的手笔”[13]。日本和伪满对《清实录》的篡改,据孙月娴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倭”字改成“日”字。如《德宗实录》第343卷,第76页第3至第4行,崇谟阁本作:“谕军机大臣等:电寄李鸿章等,倭人要挟无理,极须豫筹战备。”而伪满影印本则作:“谕军机大臣等:电寄李鸿章等,日人要挟太甚,但有豫筹战备。”这种篡改仅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一年,就有160处。(8)冯尔康称此是魏连科、何英芳所做的工作,参见冯尔康《清史史料学》,沈阳:沈阳出版社,2004年,第41页;但何英芳称是他委托辽宁省图书馆韩锡铎做的核对,参见何英芳《影印出版〈清实录〉的底本选择——兼缅怀赵守俨先生》,《中国编辑》,2006年第4期。二是有关甲午战争的政治、军事和外交方面的篡改。如《德宗实录》第343卷第12页上第6行,崇谟阁本作:“以日本悖理违法,首先开衅,备文照会各国公使。”而伪满本作:“以日本干涉朝鲜,首先开衅,备文照会各国公使。”第342卷第13页下第6行至第7行,崇谟阁本作:“傥仍要求必不可行之事,或竟先逞凶锋,我亦惟大张挞伐。各国当亦晓然共谕矣!”而伪满本则作:“傥仍要求必不可行之事,或竟先逞凶锋,我亦惟有兴师。各国当亦晓然共谕矣!”第370卷第16页上第3行至第5行,崇谟阁本作:“总期争得一分,即有一分之益。其应如何设法力杜狡谋。着即先行妥议覆奏。”而伪满本则作:“总期争得一分,即有一分之益。其应如何设法始无流弊。着即先行妥议覆奏。”第366卷第9页下8行至第10页上第1行,崇谟阁本作:“着许景澄,询问外部,即行电覆。此事总宜三国帮助,到底方为有益。着随时与外部妥商,勿使延阁。”伪满本则作:“着许景澄,询问外部,即行电覆。此事自是三国好意,我以无庸派使。着时与外部接洽。勿使延阁。”[16]

挖补和篡改后的《大清历朝实录》由三名摄影人员按页依次拍照,送东京进行影印。印刷工作从1934年末至1936年末,历时两年,由日本东京大藏出版社出版,包括从太祖至德宗的11朝《实录》以及《“满洲”实录》和《宣统政纪》,计4486卷,分装122帙,每帙10册,共1220册,但印数甚少,只印了300部,因此每部书的成本很贵,合1200元,相当于一所住宅的价钱。当时伪满财政极度困难,印刷经费基本都是日本提供。日本不惜成本地影印《大清历朝实录》,是为了赠送列强,以树立伪满的历史形象,博取列强对“满洲国”的承认,并假借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来侵略中国,对中国实行殖民主义统治。实录影印计划明确拟定了赠送欧美列强的数量及目的。1936年末,《大清历朝实录》影印完成之后,日本立即将其送到伪满驻日使馆,以伪满“国务院”的名义,将其分别赠送给欧美列强,要求他们自己到伪满驻日使馆去取,以便造成各国默认“满洲国”的态势。结果一下子赠出去110部。[16]

除了影印《清实录》外,罗振玉还对《清太祖实录》的三种稿本作了整理和探讨,撰《清太祖皇帝实录稿本三种序》,由奉天史料整理处于1933年印行。他还将清内阁大库发现的《三朝实录馆馆员功过等第册(乾隆七年)》携至伪满,编入《史料丛编》第3册[17]。该册虽然只是残卷,但长达12000余字,详细地记载了实录馆的业绩考核情况,以此作为议叙的依据。(9)参见罗振玉编《史料丛编》第3册,长春:库籍整理处,1935年,第1445、1473、1476页。这些整理工作,不管目的如何,都掩盖不了他为日本和伪满整理影印《清实录》时所负载的殖民主义印迹。据罗继祖称,罗振玉等几个“文化人”与伪满政府和日本人的立场有所不同[13]。但是,罗振玉等人将《清实录》中有碍日本人的相关内容进行“挖改”,篡改甲午战争的历史,抹掉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记忆,显然有利于日本的形象和利益。他们在《清实录》整理中执行了殖民主义路线,是不能抹杀的历史事实。

三、民族主义:孟森对《清实录》的去饰与抨击

与清史馆遗老不同,孟森等民国学者,则对《清实录》进行考证和“去圣”,剥去它身上涂敷的浓厚脂粉。

与清史馆延续“封建主义”旧史传统不同,具有“民族主义”思想的学者孟森等人,则将《清实录》视为“排满”的利器。清末,孟森主张君主立宪改革,但1911年辛亥革命后,他的思想彻底转变,信奉共和思想,曾任共和党执行书记和国会参议员,积极参与建立民国政府的各项活动。1914年,孟森放下政治,转而投身学术活动,开始了清史研究的学术历程。然而,他思想中的民族主义仍然给其《清实录》的研究打上了深刻烙印。

民族主义,是近代传入中国的概念。一般是指民族内部的成员,对其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以及增进自我民族力量的一种愿望和思想。1901年梁启超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最先提出“民族主义”概念,称:“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今日之亚洲,则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也。”并断言“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18](文集之六,P.19),还说:“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18](文集之六,P.20)他还倡导用史学来彰显民族主义:“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18](文集之九,P.7)虽然梁启超引入民族主义是为了抵御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对他国的侵略则演变为殖民主义),但在晚清,则有人将民族主义作为排满兴汉的思想武器。1903年,梁启超引一位“和事人”的话称:“排满有二义:以民族主义感动上流社会,以复仇主义感动下流社会。”[18](文集之十一,P.46)显然当时已有将排满视为民族主义的思潮。以上民族主义的排满和反帝的两种倾向,在孟森研究《清实录》中,都有体现,并形成前后两个鲜明的阶段。

孟森的民族主义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民国初年,孟森在反清排满的过程中形成了以尊汉为特征的民族主义。他通过认真研读《清实录》[19](P.12),揭露了满清粉饰其历史的行为。1914年,他在上海时事新报馆出版《心史史料》第1册,收入《“满洲”名称考》《清朝前纪》《清国号原称后金考》《朱三太子事述》等论文,通过研读《清实录》等原始史料,着重对清朝入关前的历史进行研究。1929年,孟森就任南京中央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开设清史课程;次年,出版《清朝前纪》;1931年应聘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讲授“满洲”开国史。据商传讲,孟森到北大后讲明清史,分作两年轮授,前一年讲明史,后一年讲清史[20],并印发《明元清系通纪》一书。他通过《清实录》提供的史料撰写相关的论文,对清廷隐瞒族名、国号等问题予以揭露。作为一个共和主义者,他前期以“排满”为特征的民族主义,实际上还蕴含了反“封建”的民主主义思想。

孟森的“排满”立场,随着他从职业革命家变成专家学者后,开始收敛,其学术观点日益平允。他在印行的《清史讲义》(10)商鸿逵称:“这部书是我的老师孟森先生当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授课的讲义稿。”参见《明清史讲义·前言》,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一章中指出:“后代于前代,评量政治之得失以为法戒,乃所以为史学。革命时之鼓煽种族以作敌忾之气,乃军旅之事,非学问之事也。故史学上之清史,自当占中国累朝史中较盛之一朝,不应故为贬抑,自失学者态度。”[21](P.4)因此在该讲义中,孟森利用《清实录》史料,客观陈述清朝的世系、史事和功绩。在《〈清实录〉所详之世系》一篇中,他利用《清实录》的记载,用表格形式列举了从一世布库里雍顺到十世太祖努尔哈赤的清室世系。他在第一章“开国”之第一节“太祖”中,叙述李成梁之诛阿台“在万历十一年,与《清实录》相合”。又称“不数年间,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宠之以龙虎将军,亦与《清实录》略同”。[22](P.380)可见,他在讲授清史、撰写讲义时,以《清实录》为据,态度颇为平允。然而,随后爆发的“九·一八”事变,重新激发了孟森反日反满的民族主义情绪。

第二阶段是“九·一八”事变后,孟森在对抗日本和伪满篡改实录时形成了以爱国主义为特征的民族主义。孟森坚持认为,清廷对《清实录》的篡改是随时随地进行的。他对这种做法充满鄙夷。

1931年9月18日以后,东北被日本侵略者占领。1932年3月1日,在日本的操控下,伪“满洲国”宣告成立,由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就任“执政”,年号大同,定都长春,号为“新京”。1934年初,改“满洲国”为“满洲帝国”,改“执政”为“皇帝”,年号“康德”。3月1日,溥仪即帝位。在伪满成立之后,日本虽然在政治上不让伪满继续称“清”以免刺激民国政府,但在文化上仍然想树立伪满这个傀儡政权的历史形象,便决定从整理和研究《清实录》入手。可以说,伪满的《清实录》整理与研究,是在日本殖民主义思想的支配下进行的。日本和伪满要借《清实录》“立”伪满的形象,而民族主义者孟森则要借《清实录》“破”满清的形象,实际上是破伪满的形象。

伪满建立后,开始将藏于沈阳崇谟阁的大红绫本《清实录》影印成《大清历朝实录》,并将实录中关涉日本的记载,加以避讳和回护。日本和伪满此举,是为了让伪满在文化上承接清统,获得历史上的正统地位,至少确立其在东北的合法性,同时确保日本在晚清时对华侵略的战争不受谴责,获得正当性。孟森对此颇为愤怒,开始直接写文章商榷和讨论《清实录》的价值问题。当伪满计划影印全套《大清历朝实录》时,孟森撰写了《印行清实录议》(11)该文未发表,但以手稿示方甦生。方甦生在《清实录修改问题》一文中专列“述孟说”一节,加以介绍,参见《辅仁学志》,1939年第8 卷第2 期。一文揭露《清实录》的粉饰和不实问题。当他听说《大清历朝实录》已经付梓后,又撰写了《读清实录商榷》一文,更是全面揭露《清实录》的篡改和不实问题。[23](PP.619-623)。1937年1月,孟森同时发表了《康熙重修太祖实录跋》[24] (PP.1-4)《清世祖实录初纂本跋》[25](PP.1-4)二文。在上述文章中,孟森对《清实录》文本及其价值的研究,不仅延续了民初共和党人“排满”的民族主义观念,更充满了对日本和伪满仇恨的民族主义情绪。在《康熙重修太祖实录跋》中,缕述了太宗天聪九年第一次初纂《清太祖实录》时,先修关于太祖战迹的图说本,修成后,又弃图取文,别为文字本,而图文本和文字本都取名为《武皇帝实录》的过程。孟森认为清人之所以要修实录,是由于“汉人以中土旧有之帝王体制相推奉”,并鄙视清初“虽有留纪念以为永存之计,未知《实录》之为何物,故文字体例,与历代之《实录》殊,即与后来规仿历代《实录》以为《实录》者,形式亦自迥别也”。[23](P.324)对清廷早期实录修纂不合汉制的情形给予了暗讽。

为了击碎日本和伪满借影印《大清历朝实录》来树立伪满正统的企图,孟森以民族主义为动力,对《清实录》中的粉饰和篡改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首先,他宣布清前三朝实录粉饰祖宗之事早已为世所知:“乾隆初,改定太祖以来《三朝实录》,世多知之。其改定乃自雍正间所已奉敕,至乾隆初毕工耳。”[23](P.621)并补充说明:“清之开创,为太祖、太宗、世祖三世,史家既有特注心力之例,而无奈清之后王,务掩开创三朝之真相,取已勒定之纪载,一再以意润色之,自以为尽孝子慈孙之力,以尊显其祖宗。无论祖宗自有未漓之真气,不雕琢之完璞,非守文之世为粉饰之习者所能知,即此屡改而屡将初定之本作废,转使天下疑此一代之祖先,何以多不可告人之隐如是。是欲彰其全美,而反使人疑其有隐匿。” [23](P.744)

其次,孟森竭力证明《清圣祖实录》以后的各朝实录,也经常被篡改,反复被讳饰。他将《清实录》与史料基本来源于《清实录》的《东华录》进行对比,只要是二者有异,便认为是实录篡改和删削所致。孟森发现,蒋良骐抄纂的《东华录》记载了吴三桂致康熙帝的一封奏疏,里面附录了南明永历帝写给吴三桂的一封信,而这封信应该抄自《清圣祖实录》,但今本《清圣祖实录》却无此信,因此认为这封信是因为触犯清廷讳言南明的忌讳,后来被清官方删去。光绪十年王先谦编成的《东华录》也不见这封信。孟森觉得,永历帝的这封信,“今乃出于《清实录》,由吴三桂奏摺中附来,是千真万确之事也”,虽然后来“《清实录》既改削,犹赖蒋氏所录存之”,同时指出《王录》“于永历一方则不着一字。是知雍正间修《圣祖实录》时,尚存古史官记实之意。后则不知何时改成今《实录》面目”。[26]

孟森还通过高宗时所修的今本《世宗实录》,与蒋良骐、王先谦所编的《东华录》之间的文字差异,证明《世宗实录》被修改过。他发现光绪年间王先谦所纂的《东华录》中有雍正关于曾静一案的上谕,而今本《世宗实录》中未见踪影,从而判定是光绪以后清讲官为讳言曾案而将之删去。孟森认为,王氏《东华录》成于光绪十年,他所据以抄写的《世宗实录》当是未删改的本子,而今本《世宗实录》中关于曾案的上谕,应该是光绪十年之后所删削。因此他得出结论:《清实录》不仅仅前三朝实录被多次修改,此后的实录也是随时遭到删削。(12)以上所引为孟森《印行清实录议》一文,转见于方甦生《清实录修改问题》一文中的“述孟说”,参见《辅仁学志》,1939 年第8卷第2期。孟森尚有类似的论述,参见孟森《读清实录商榷》,《明清史论著集刊》,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21页。同时,他还将蒋良骐的《东华录》与王先谦的《东华录》进行对勘,指出“《蒋录》虽简,而出于《王录》以外者甚多”,因此怀疑《世宗实录》中被蒋良骐所抄的内容,在光绪十年王先谦抄录之前已被人删削。[23](P.620)他根据传言,认为随意删改的人,可能是经筵日讲官翁同龢等人:“日讲官每日进讲《祖宗实录》一卷,翁同龢为师傅,值讲筵时,即于进讲《实录》之便,为酌改《实录》之事。是光绪朝又改纂《实录》,乃事实也。改于讲筵之便,绝无敕改痕迹,故曰清改《实录》,乃日用饮食之事也,因而吾有蓄疑于此。”[23](P.622)缘此,孟森一再对《清实录》的文本表达了不信任感:“清一代之君……惟其法祖之意,过犹不及,务使祖宗所为不可法之事,一一讳饰净尽,不留痕迹于《实录》中,而改《实录》一事,遂为清世日用饮食之恒事,此为亘古所未闻者。”[23](P.619)还说:“《清实录》为长在推敲之中,欲改则改,并不似前朝修《实录》之尊重,亦毫无存留信史之意。因法祖而尊祖惟恐不至,因尊祖之至而不免诬祖,使人益疑清之祖先,事多不可告人,尽待子孙为之文饰,则清之祖先,反因此有怨恫矣。改革以后,人心又本以禁网初开,昌言攻诋之会,而以此屡改《实录》,授之以隙,无怪离奇之揣测,影响之附会,益为清列帝累也。故考定《实录》为不可已。”[23](P.621)孟森甚至对《清实录》予以全盘否定,认为“无一代不改”:“前代实录以重修为一大关目。若永乐之一再重修《太祖实录》,世人咸知靖难之有惭德,以致屡改《太祖实录》以就其私。清代实录则无一代不改,乃至后来修改,并无开馆敕修之明文;亦无正本存留之迹。为尊者讳,清之子孙,于计得矣。而所谓实录之名义则愈离愈远。”[27]论证和揭露《清实录》被清廷随意篡改和粉饰,是孟森针对伪满影印《清实录》做出的激烈回应。

那么,清修实录是否一直都处在随时修改的状态下呢?回答是否定的。孟森用蒋、王二本《东华录》与《清实录》相比较,发现差异,便认为是清代讲官随时删改,毫无存留信史之意。这种方法存在明显的缺陷。事实上,无论是《蒋录》还是《王录》,都是在抄录《清实录》的同时,还抄写了其他的档案文献,即蒋、王二录的史料除了来源于实录外,还来源于其他文献。(13)蒋良骐在《自序》中明确指出:“谨按馆例,凡私家著述,但考爵里,不采事实,惟以《实录》、红本及各种后修之书,遇阄分列传事迹及朝章国典兵礼大政,与列传有关合者,则以片纸录之。”参见蒋良骐《东华录》卷首,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王先谦在《自序》中声称“臣往诵蒋氏《东华录》,粗知梗概,从事史馆,敬绎乾隆以次各朝为续编,病蒋氏简略,复自天命迄雍正录之加详,然后列圣图治鸿模可循迹推求而得其精心所注。”参见王先谦《东华录》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3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王序并未交待史料来源,其史料虽多取自实录,但也循蒋录旧例,兼采他书。二录中所多出的文献,并非实录中所必有,因此不能断言《清实录》一直为人所删改。如此可反证孟森对《清实录》充满警惕的质疑,其实存在先入之见。孟森去世不久,方甦生便指出清代除前三朝实录多次改修外,其他的实录一经修成,未再修改。[27]今人通过比勘,已证明《清实录》在乾隆之后并未被随意修改(14)参见200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清实录》影印说明。。

孟森之所以对《清实录》篡改和粉饰之事纠住不放,显然与他所持的排满兴汉的民族主义立场以及仇恨日本和伪满的民族主义情怀有关。这是民国初期革命党人的基本立场,更是“九·一八”事变后民国学者的基本态度。可以说,民族主义已经渗入孟森对《清实录》的研究之中。

孟森在《清实录》研究中的民族主义立场,在民国时有深厚的社会土壤和生长环境。早在“八千麻袋”事件中,当内阁大库清代档案被李盛铎转手出售之际,故宫博物院的马衡在1928年春听说日本“满铁公司”将出钱收购,便情绪激动。“因传闻满铁有意购档,供职故宫的马衡等人大闹,反对出境。”是年秋,负责筹办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傅斯年,在上海与胡适、陈寅恪共进午餐时,商量将这批档案以史所语的名义购置,留在国内。“此次胡、陈二人力主购买,声言如不买则不仅于学术上大有损失,亦涉及国家声誉。”(15)参见马木子《八千麻袋事件:视如废纸的内阁大库档案如何入藏史语所》,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28492。当天傅斯年便写信给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要求他设法买下档案转赠史语所整理研究,使“此一段文物,不至散失,于国有荣”[28](PP.148-149)。史语所在与李盛铎谈判时,燕京大学也参与竞买。陈寅恪致信傅斯年明确表示:燕京大学获得哈佛支持,经费虽然充裕,但毕竟是教会大学,“若此项档案归于一外国教会之手,国史之责托于洋人,以旧式感情言之,国之耻也”[29](P.24)。显然,因怕档案落入日本人和美国教会之手,民国学者在购买“八千麻袋”档案时,已身负民族荣辱之责。最终,李盛铎所藏的这批档案为史语所收购。这批档案中,便有《清实录》稿本多种。可见,当时的民国学者都持有民族主义立场,不独孟森为然。事实上,日本和伪满对孟森打击很大。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是年冬天,留守学校的孟森,在日本宪兵逼迫其交出《宣统三年调查之俄蒙界线图》时忧愤成疾,病逝于北平(16)如按公历换算,则孟森逝世于1938年1月14日。。

孟森在治《清实录》时贯穿着民族主义思想,也有其他方面的旁证。首先,他自号心史,并将自己的著作以《心史史料》名义出版。“心史”是南宋末爱国诗人郑思肖诗集的名字。郑思肖的爱国主义无处诉发,便写进诗中,集成《心史》。孟森以“心史”为号,表明自己的爱国情思,只是这种爱国主义在民国时,受西方思想的影响,发展成民族主义。其次,孟森倾其一生撰著的《明元清系通纪》,是一部揭发清世隐晦之秘密的空前伟著[30],证明了努尔哈赤祖先建州左卫指挥猛哥帖木儿为明朝属臣的历史真相,揭露清朝三百年对其先祖历史之隐晦、粉饰和捏造。再次,他的民族主义,前期是站在汉人立场上排满,后期是站在中国立场上,排伪满和日本。1937年11月,他被日本宪兵逼得忧愤成疾后,伪满郑孝胥到北平协和医院探望他的病情,孟森激愤满怀,赋《枕上作有赠》诗一首,其中有句说“君不见贵由赵孟何如贱,况有《春秋》夷夏辨”[31],痛斥郑孝胥是卖国贼。

此外,孟森的好友郑孝胥投靠伪满也刺激了他的民族主义情绪。清末,孟森与郑孝胥曾一起筹备预备立宪,二人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郑孝胥从逆后,孟森作诗规劝,不听,乃断然与之绝交。虽然二人分道扬镳,但孟森自然难免关注郑孝胥在伪满的活动。1932年伪“满洲国”建立时,郑孝胥担任“国务总理”兼“文教部总长”,更于1933年10月出任日本人组织的“满日文化协会”会长。(17)参见适堂、贾林斌《郑孝胥年谱(艺术)》,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6da51b0101n81r.html。也正是这时,日本人与郑孝胥共谋出版《清实录》,以为伪满政权粉饰并为日本侵略张目。出于义愤,孟森针对日伪用实录粉饰伪满,刻意对《清实录》进行篡改的行为进行揭露。他对《清实录》研究的4篇文章,都是在这期间发表的,所蕴民族主义思想清晰可见。

四、实证主义:方甦生、徐中舒对《清实录》的理性分析

与孟森全盘否定《清实录》的民族主义立场有所不同,实证主义史学家方甦生等人能够客观论证清中后期实录并未重修或篡改的事实。

实证主义是来自欧洲兰克史学的一种治史方法,是科学主义盛行的背景下在历史研究中的反映。实证主义强调用科学的精神,消灭自我的观念,重视一手史料(档案等原始史料)的证据,来客观反映历史。兰克史学传入中国,成为傅斯年领导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主要史学方法。史语所应用实证主义理论指导《清实录》研究的代表人物,就是方甦生和徐中舒。

虽然方甦生后来调入故宫博物院,但据庾向芳、汤勤福的推测,他在故宫博物院文献馆任职之前,可能在史语所工作过,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辑了《内阁大库书档旧目》《内阁大库书档旧目补》。[32]史语所的研究人员徐中舒在《再述内阁大库的档案之由来及其整理》中,有“让我感谢我们的同事方甦生先生,和李光涛先生,他们替我在档案中,寻出了许多重要的材料”[33](P.538)之语,可证方甦生是其史语所的“同事”。由此机缘,方甦生可能接受了傅斯年的兰克实证主义方法。他曾经强调:“档案是直接史料之一种,可以纠正史籍的谬误,也可以佐证史籍的真实。同时我们研究某一种专门问题,欲详求实证,在史籍中往往有简略之病,必由档案中求之。其价值不在图书之下。”[34](P.27)他还曾肯定北京大学国学门整理档案的方法“已是近乎科学的了”[35](P.77)。显然,他的“直接史料”“实证”“科学”等术语,重视档案的方法,是受到了以科学为指针的兰克实证主义史学的影响。因此,方甦生是民国研究《清实录》的学者中,具有近代学术观念和方法的代表。有学者称其“能够以现代史学的眼光看待档案史料,始终认为档案整理与历史研究密切相关”[32],便是对他现代史学方法的肯定。

方甦生对清朝早期实录不断修改、递进粉饰的现象也表示过不满情绪,但能客观论证和理性分析清中后期实录甚少重修和篡改的事实。这显然是其坚持实证主义立场的结果。虽然方甦生与孟森的差异,可能还源于二人所见史料多寡不同和研究的进展程度不同,但是孟受民族主义情绪影响,方更倾向理性的实证,则是二人在《清实录》研究上产生差异的根本原因。

方甦生对《清实录》的研究,主要成果有《清代实录纂修考》《清太祖实录修纂考》《清实录修改问题》等文。据单士元称:“故宫文献馆曾集体将(所藏《清实录》)旧本与改本进行校勘,并参考满文老档,由方甦生先生执笔,根据校勘资料写出《清代实录纂修考》一文,发表在《辅仁学志》。”(18)参见单士元《整理清代实录记》,《故宫博物院院刊》,1984年第3期。单氏此处所称方甦生撰《清代实录纂修考》有误,实际上是《清太祖实录纂修考》。显然此文是方甦生代表故宫博物院执笔整理校勘的成果。而另两文则是他个人所撰的成果。方甦生在《清太祖实录纂修考》中,不仅用了清朝太宗、世祖、圣祖、仁宗《实录》的二手史料,而且用了满文老档和内阁大库所藏各种档案等一手史料,如满本堂收发黄绫本实录档、康熙二十一年八月初十日题稿档等。[36]方甦生还秉承科学精神,对《清实录》的改修问题进行了实证。在《清实录修改问题》一文中,针对孟森在《印行清实录议》一文中称“清代实录则无一代不改,乃至后来修改,并无开馆敕修之明文;亦无正本存留之迹”,以及在《读清实录商榷》一文中断言“改实录一事,遂为清世日用饮食之恒事”的观点,方甦生实事求是地指出:“心史先生之说,新颖独到,发人所未发,而夷考《实录》,似未尽合。”他指出蒋良骐《东华录》并非专抄《实录》,而是“信笔摘钞,逐年编载”,红本及各种官修之书,亦在采录之列,从而证明“实录非随时修改之书”,清代前三朝实录,曾经一再重修,“余则未闻修改”,“综观诸证,足见《清实录》非随时修改之书,讲筵私改之说,实为无据,乾隆以后,固未有重修《实录》事也”。方甦生坚持己见:“清代《实录》之修改,惟康熙朝为甚,初被华风,不复不尔,雍乾而后,仅曾校订,一经纂成未闻修改也。”[27]方甦生以严肃认真的态度,通过实证的方法,对清廷改修《清实录》确定了界限和范围,从而肯定了该实录在研究清史上的地位。显然,他在《清实录》的研究中,用的是实证主义的理性方法。

除了方甦生外,史语所的学者徐中舒也用实证主义科学方法研究《清实录》。1929 年 2 月,徐中舒进入史语所工作,遵循了所长傅斯年“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的学术宗旨,开展内阁档案的整理工作。在整理清代档案过程中,徐中舒接触到《清实录》并将档案与实录相比对,发现后者存在着大量的粉饰之处。他在所撰《内阁档案之由来及其整理》和《再述内阁大库档案之由来及其整理》二文中,指出:“内阁档案中有涂改本《三朝实录》的残本,内太祖朝较为完全,有初改本、二次改本两种,顺治五年三月份实录封面,并有二次改正字样。太祖朝初改本原文即老档译本。此可以天命三年四月太祖伐明所书七大恨为证。七大恨为太祖、太宗以来屡次对明用兵的口实,残本实录第一次改本,涂改至三四遍,最后别书一纸贴于原文之上,第二次改本则由别纸抄出。第一次改本原文,与《满洲老档秘录》所载《太宗与袁崇焕第一书》所述大恨七端(除几个字的译文不同外),大致全同。第二次改本,即日本内阁文库所藏《三朝实录》写本的底本。”用满文老档来校对《清实录》,是重视一手史料的科学方法。他根据内阁档案中的一件未具名的题稿,发现康熙年间朝廷对《太宗实录》重修的原因和要求,从而证明清前期实录是有计划地被篡改。这份档案原件称:“康熙六年十一月十二日,皇上召臣等至内殿谕,前修《太宗文皇帝实录》内有字义未当,姓名舛错者,可详闻具奏。”[37]于是这些被召诸臣“钦遵谕旨”进行改正。这些应改内容包括前后颠倒、原档所载于例应存而遗漏、例不应书而书的琐屑事务、一事前后重复、不书干支只书年月日、满汉文对勘词义舛错不合、有满汉词义虽合而汉文近于俚俗或涩滞等误。其实,这些应该改正的地方,只是技术性的失误,朝廷的真正目标是打算通过这次改正的机会,对已成实录中不利于清廷形象之处予以粉饰。徐中舒经过考证,指出清朝统治者“对于自己的实录,不惮一改再改” [37]。徐中舒在《再述内阁大库档案之由来及其整理》一文中,指出清太祖、太宗、世祖三朝实录屡经修改后留下了许多残本:“康熙以前的三朝《实录》及《宝训》,因年代较远,及屡次修改之故,其屡次改稿,及零星散叶,在史言所档案中,也还发见了十多本。”他根据这些残本,证明清前期实录的确是在不断修改之中。同时他对这些残本《清实录》的价值十分看重,称:“我们晓得清初实录,曾经数次涂改,同时又大兴文字之狱,屡申禁书之令,凡与实录相抵触的史料,无不摧毁殆尽。”[38]显然,徐中舒与方甦生一样,都认为清前期实录有多次修改、粉饰的现象。他认为实录更早的版本或残页对于研究后来被篡改的实录中的粉饰现象,有重要价值:“易世之后,往日违碍禁书,稍稍间出,然存者不过千百之十一。而此数百载严扃之大库秘藏,其中有未经涂改的《实录》,有两次涂改的《实录》残稿,有沈阳移来的开国期旧档。我们不但藉此可以看到《实录》底本,我们还可以利用沈阳旧档来校对这个底本。”[38]对实录底稿和沈阳旧档的重视,应该受到了兰克“重视一手史料”观念的影响,是史语所奉行的实证主义理念的实践。

结 语

古代社会对传统旧籍的态度仅呈官方与民间、正统与异端之差别,而近代社会对传统旧籍的认识和应用则呈多元并举、古今错杂之势。民国时期,在《清实录》的整理与研究上,不同立场的人秉持不同的理念,形成不同的学术进路。清朝遗老在续修光绪、宣统二朝实录和应用《清实录》史料以编纂《清史稿》时,仍然抱持封建主义立场,为清朝统治者张目;日本与伪满在整理影印《清实录》时,则秉持殖民主义立场,为日本在东北建立殖民地服务;先期排满后期反抗日满的孟森在研究《清实录》时则坚持了民族主义立场,对实录中的粉饰和滥改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受到兰克史学影响的方甦生和徐中舒等人则秉持了实证主义立场,在揭露《清实录》中的粉饰同时,也客观分析其真实价值。在20世纪初风起云涌的“新史学”思潮冲击下,作为中国最后一套帝王实录,《清实录》在清朝遗老那里得以续修和应用,在日本和伪满那里得到整理和印行,从而得以续命,但在民国学者孟森、方甦生和徐中舒那里则受到“去饰”处理和理性批评。民国时《清实录》整理和研究的学术纷争,可以折射近代中国史学“同象异趋”(19)这里特指:研究对象相同,研究立场和方法各异其趣。和多途并进的特点。它本身也成为解剖传统史书近代命运的一个极佳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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