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古代诗家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研究

2021-01-18 02:11常馨予孙德彪
东疆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接受白居易

常馨予 孙德彪

[关键词] 白居易;讽喻诗;接受;高丽朝;朝鲜朝

[中图分类号] I312.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1)03-0107-07

一、引言

白居易是中唐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作在生前就传播至古代朝鲜、日本,有文献记载:“‘《白居易传》曰:居易诗人争传之,鸡林贾售其国相,率篇易一金云。’鸡林乃新罗,而未知国相何人。其酷好之者,岂亦知而好之者耶?”[1](1134)“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2](第一册,3916)时至今日,日本、韩国仍保存着很多不同版本的白居易文集,白诗在东亚的影响可见一斑。

在白居易诗歌的四个类型中,讽喻诗是他最为珍视的部分,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对讽喻诗的定义为:“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2](第六冊,3972)讽喻诗是白居易批判现实和社会弊端,带有训诫作用的作品,如《新乐府》《秦中吟》《观刈麦》《蜀路石妇》等。讽喻诗深得文学本质,有着最广泛的影响。因此,中朝文人也多有效法。

白居易讽喻诗在韩国已有很多学者进行了相关研究,金龙夑《白乐天研究——讽喻诗一瞥》(《文理大学报》,五卷二号,1957年7月),丁来东《白乐天诗的社会性》(《亚细亚研究》八卷二号,1965年6月),分别从白居易诗论、思想、诗风、实用文学主张等方面进行阐述。金得洙的《白居易研究》(成均馆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68年)论述白诗的主要特色为平易性、写实性、讽刺性,认为“其诗作是传道的工具,也是改革政治、社会制度,兼济苍生的武器”。[3](19)金得洙《白乐天文学改革论》(《中国文学》第四辑,1977年12月),认为白居易实施社会制度改革的手段为复活采诗官制度,白居易的“文学改革主旨在于打破社会政治制度的欠缺,其手段则是讽喻诗”。[3](19)金在乘《白居易新乐府考》(明淑女子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80年)探析白诗创作讽喻诗的思想基础,考察了白居易50首《新乐府》的创作时期及内容,认为《新乐府》是兼济天下儒家理想的表现。余炳礼《白居易诗论二重性》(《中国学研究》第二辑,1985年),从出世和入世两个角度分析了白居易讽喻诗理论的局限性。林孝燮《白居易新乐府现实主义特征研究》(外国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87年)通过考察《新乐府》,论述白居易现实主义诗歌的特征及其局限性。上述论文均为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本体研究,并未涉及到白居易讽喻诗对于古代朝鲜诗歌的影响,本文将对讽喻诗对朝鲜诗家的影响进行论述,并分析概括不同时期的变化及原因。

二、高丽朝诗家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

白诗何时传入朝鲜半岛,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目前学界基本认同“诗入鸡林”的说法,即白居易在世期间诗集已传入朝鲜,并引起世人的重视。“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辙能辨别之。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2](第六册,3972)。高丽朝(819—1392)文豪李奎报(1169—1241)《书白乐天集后》有云:“其若《琵琶行》《长恨歌》,当时已盛传华夷,至于乐工娼妓,以不学此歌行为耻。”[4](后集卷第十一,224)此段引文力证了白诗在高丽时期传播范围之深广,上至国王、宰相,下至乐工妓,白居易诗文在当时受到了普遍的追捧。此外,高丽朝文人对白诗的受容还体现在“集句”上,这也是白诗在高丽朝被吸收的一种面貌。例如,以集句诗闻名的诗人林惟正(生卒年不详),《东文选》中载有其46首342句集句诗,其中借用白诗达27句,居众诗人之首。

高丽朝时期除了朝鲜传统民族文化得到进一步发展,汉文化也得到了空前普及,并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方面取得了相当成就。高丽朝文宗(1046—1083)期间,国学已经不能满足士子求学的需要,出现了大量私学。塾中除主授经史之外,还刻烛赋诗,竟日酬唱。[5](257)同时,由于宋朝印刷业大为发展,书籍大量刊印,广为流传,高丽从宋、元输入大量书籍,并且自己翻刻,汉文书籍广为普及。此后汉文学更加繁荣,高丽各科所考,皆用汉字,汉文经典多为应试士子们烂熟于胸,汉文学成为上层社会的主流文化,许多士大夫都有自己的汉文集,高丽朝汉文学迎来新的高峰。

高丽朝建国之初,虽然佛教被定为国教,风靡高丽一朝,但是儒学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同样占据重要地位,并对文人产生了重要影响。白居易诗歌前期思想政治态度积极,努力创作反映现实、干预现实的诗歌,主要表现儒家“兼济”思想;后期诗歌政治态度转向消极,作品很少涉及现实,多描写闲淡生活,表现为厌倦官场、向往山林情趣,晚年诗作多受“禅宗”和道家思想影响。“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2](178)白居易融合儒释道三家思想为其诗作服务,与高丽朝时期的主流思想大致一致,所以白诗为高丽朝士人所喜爱。白居易在高丽朝的影响大致表现在轶事入诗、集句、和韵、评论等方面。在讽喻诗方面,崔滋(公元1188年—1260年)在《补闲集》中谈到安淳之(生卒年不详,与李奎报同时代文人)对白诗的评价:“余近得《乐天集》阅之,纵横和裕,而无锻炼之迹,似近而远,既华而实,《诗》之六义备矣。弃庵之言然。”[6](卷一,562)安淳之认为白诗不拘泥于形式,毫无刻意雕琢之感,虽看似朴实无华,却又立意高远,虽文辞华丽,又内容详实,可以说具备了《诗经》的“六义”。崔滋十分赞同安淳之对于白诗强调社会教化功用的认识:“白诗于《风》、《雅》之义,深浅异耳,其关于教化一也。”同时提到:“今观文顺公诗……其明道德陈风谕略与白公契合,可谓天才人才备矣。”[6](卷一,562)崔滋把李奎报与白居易做了比较,认为李奎报的诗歌与白居易的诗歌一样具有“明道德”“陈讽喻”的教化作用。白居易是中国文学史上首位提出“讽喻诗”的诗人,但“讽喻”一词不是白居易首次提出。作为拥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中国孕育出了自己独立且完整的文化系统,文学作为其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其社会功用一直备受重视,而讽喻传统一直贯穿始终。班固《两都赋》言:“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以尽忠孝。”[7](102)“讽喻”作为文学的一种表现形式,是指用讽刺、比喻的方式进行劝诫,有意识地用文学干预政治和生活。讽喻诗的创作主体主要是士人阶层,这些人大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以经国济世为己任,有远大的政治抱负。讽喻诗的接受对象涉及社会各个阶层,由此形成了较为广泛的读者群。表达讽喻主题的作品大多是针对上层统治者提出建议,目的是为了辅助国政,还有一小部分是对下层百姓的劝诫,以达到广泛教化的作用。

李奎报对白居易崇敬有加,他曾说“乐天可作为我师”[4](146)。同时,高丽朝文人的和白诗现存共35首,李奎报的和白诗独占34首。李奎报对于白居易的接受开始于青年时期,三十岁创作的《访卢秀才永琪用白乐天韵同赋》,就是力证。后有《书白乐天集后》:“消日之乐,莫如读白乐天诗。时或弹伽倻琴耳,伽倻琴,盖秦筝之类,但欠一弦耳,弦不傷指,其声切切,令哀情易荡。或白公诗,读不滞口,其词平淡和易,意若对面谆谆详告者,虽不见时事,想亲睹之也,是亦一家体也。古之人或以白公诗,颇涉浅近,有以嗫嚅翁目之者,此必诗人相轻之说耳……凡讥议乐天者,皆不知乐天者也,吾不取已。”[4](224)他为白乐天报不平,认为人们讥评白诗是出于文人相轻并对白诗理解不深之故,李奎报晚年境遇与白居易十分相似,因此对白居易的诗歌更加喜爱并与之惺惺相惜。他在《次韵和白乐天病中十五首并序》中有云:“才名德望,虽不及白公远矣。其于老境病中之事,往往多有类予者,因和病中十五首,以纾其情。”[4](142)以上诗文不仅反映了李奎报对白居易及其作品的无限崇敬与喜爱,而且还显示出他在白居易及其创作研究上所达到的认识深度和高度。

李奎报如此推重白居易,引其诗,和其诗,看似缘于他对白氏志趣相投,且于老境病中与白氏的同病相怜。然而,从接受美学角度看,这体现了接受主体的期待视野与审美文本有选择的视野融合。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明确表示写作讽喻诗的目的:“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辙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优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2](175)可见,白居易自被委任拾遗以来,所遇所感与有关美刺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具有鲜明的政治功用。诚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所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2](175)“文章合为时而著”体现了对作者所处时代的关注,其创作的作品不仅应该反映时代,并且要有益于时代。白居易认为有益于时代的诗歌是“泄导人情”“补察时政”的。具体体现在创作中便是用诗歌的形式来表达政治观点和社会观点。“歌诗合为事而作”是强调诗歌的纪实功能。白居易的叙事诗内容不仅包含政治历史事件,还影射生活中的各种见闻。《贺雨》《议婚》《卖花》等诗歌就是通过对历史事件的重现,或是从小处着眼反映民间社会问题及其所引发的反思。李奎报步入中年后,他的诗歌多以批判社会现实为主。出现了大量农本思想的诗歌,表现出对农民遭遇的极大同情,对官府的腐败进行了严厉的批判。《新谷行》写道:“一粒一粒安可轻?系人生死与富贫。我敬农夫如敬佛,佛难养活已饥人。可喜白首翁,又见今年稻谷新。虽死无所歉,东作余膏及此身。”[4](142)在当时佛教被奉为国教的高丽朝时期,李奎报把农夫与佛相提并论,无疑是惊人之语,天下苍生无一人例外需要农夫的辛勤劳作才得以生存,但却过着穷困的生活,表现了作者对穷苦劳动人民深切的同情。再如《代农夫吟》二首:

带雨锄禾伏亩中,昔日丑黑岂人容?

王孙公子休轻侮,富贵豪奢出自侬。

新谷青青犹在亩,县胥官吏已征租。

力耕富国关吾辈,何苦相侵剥其肤。[4](135)

在第一首诗中,王孙贵族的轻慢与农民由于辛勤劳作而容貌黑丑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表达了作者对农民的同情并劝诫统治者不要轻视农民。第二首描写的农民处境更加艰辛,田中的禾苗才刚刚发出新绿的嫩芽,官府就遣人来催缴租税,农民的劳动果实还未成熟却无法逃脱被无情掠夺的命运,农民心如刀绞。诗人在最后,奉劝官吏不要忽视农民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他们的可耻行径与食人骨肉又有何分别?李奎报上述诗歌表现出超越阶级的批判精神,饱含对农民的同情与怜悯,并且对统治阶级进行了无情的批判。这与白居易所创作的关注社会“底层”的讽喻诗观念一脉相承,如《观刈麦》表现劳动者艰辛,体恤农民的仁爱情怀;再如《纳粟》《重赋》《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再现了沉重赋税下,农田被强占,人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场景。

当然,高丽朝文人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并未形成规模,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由于高丽朝建国之初,佛教即被定为国教,佛教极为发达,而此时期儒学和佛学之间的较量从未间断,大部分时间是儒佛并存的,所以此时期的佛教文学相对繁荣。其次,高丽朝时期权力斗争虽频繁,但文学创作的批判锋芒相对温和,并未把矛头直指政治矛盾,而是有的寄情山水,有的则把这种关注和干预通过对个人价值和人格的呼唤以实现对艺术价值的追求表现出来。

三、朝鲜朝诗家对于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

到了朝鲜王朝(1392年—1910年),汉文学更为发达。究其原因,虽然朝鲜世宗大王创制了朝鲜文字,但承袭旧科举制度的取士方法,使士族子弟仍然崇敬且醉心于汉文。同时,朝鲜朝时期儒家思想根植于士大夫的精神内核,使忠君爱国、以民为本的诗歌风靡于朝鲜朝。在此背景下,朝鲜文人对白居易的评价似乎与高丽朝无异,但白氏在朝鲜文人心目中的分量却有所提升。

朝鲜朝文人对白居易讽喻诗的受容较之高丽朝文人明显有所发展。权跸(1569—1612),字汝章,号石洲,是朝鲜朝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权跸因作诗《闻任茂叔削科》讽刺光海君之妃柳氏等外戚恣意妄为的行为而被光海君流放朔方,流放途中,病发而卒,终年43岁。后世诗坛对权跸评价甚高,许筠评石洲诗曰:“汝章之诗如绝代佳人”[8](143)。权跸的诗歌多反映现实,在他看来,诗歌创作不是应酬交际、博取官职的工具,而是针砭时弊、讽刺时政得失的有效手段。权跸的诗作大多批判现实,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思想,其现实主义诗作多效仿白乐天。白居易强调诗歌对于政治的功用不可小觑:“上以诗补察时政,下以歌泄导人情”。[2](3972)唐人称乐天“广大教化主”。朝鲜诗家李宜显与唐人对白居易评价一致:“余最喜之放翁,如唐之乐天……,真空门所谓‘光大教化主’,非学富不可能也。”[9](2931)李圭景在《诗家点灯》中提及:“白乐天如山东父老,劝课农桑,言言皆实。”[10](5810)白居易的讽喻诗直接继承于《诗经》传统,他在《与元九书》中就诗歌的政治功用与朝代兴衰之间的内部联系做出了对比,并认为诗歌的讽喻功用会直接影响政治统治的兴衰,“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2](3972)白居易还在其《采诗官》一诗中写道:“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閟。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11](176)在这里,白居易尖锐地指出由于朝廷阻塞言路而造成了奸臣当道的局面。采诗官制度废除后,诗歌的政治功用逐渐衰减,不能很好地起到辅助政治统治的目的。可见,白居易强调诗歌的寄兴讽喻,有裨于政治教化。

权跸的《忠州石效白乐天》有云:

忠州美石如琉璃,千人劚出万牛移。为问移石向何处,去作势家神道碑。

神道之碑谁所铭,笔力倔强文法奇。皆言此公在世日,天姿学业超等夷。事君忠且直,居家孝且慈。门前绝贿赂,库里无财资。言能为世法,行足为人师。平生进退间,无一不合宜。所以垂显刻,永永无磷缁。此语信不信,他人知不知。遂令忠州山上石,日销月铄今无遗。天生顽物幸无口,使石有口应有辞。[12](27)

此诗由白居易讽喻诗《青石》而来,其诗如下:

青石出自蓝田山,兼车运载来长安。工人琢磨与何用,石不能言我代言。

不愿作人家墓前神道碣,坟土未干名已灭。不愿作官家道旁德政碑,不镌实录镌虚辞。愿为颜氏段氏碑,雕镂太尉与太师。刻此两片坚贞质,状彼二人忠烈姿。

义心若石屹不转,死节名流确不移。如观奋击朱泚日,似见叱诃希烈时。各于其上题名谥,一置高山一沉水。陵谷虽迁碑独存,骨化为尘名不死。长使不忠不烈臣,观碑改节慕为人。慕为人,劝事君。[12](第二册,29)

两首诗都揭露和讽刺了官僚贵族为粉饰家族门楣,为祖先采石立碑,吹嘘祖宗功德的丑陋行径。诗人通过描写神道碑上所刻录歌功颂德的内容,讽刺官僚贵族死后劳民伤财斥巨资树碑的丑陋形态,究竟碑文内容是否令人信服,已无人关心。诗歌最后两句还暗讽了吹嘘功德的连篇鬼话。可以说权跸的诗歌构思精巧,讽刺之中见深刻。除《忠州石效白乐天》以外,权跸还创作有《有木不知名效白乐天》《自遣效白乐天》《记异效白乐天》等诗篇,足以见证白乐天对权跸影响之深。此外,权跸另有一首五律《咏史》:“戚里多新贵,朱门拥紫薇。歌钟事游燕,裘马斗轻肥。只可论荣辱,无劳问是非。岂知莲屋底,寒夜江牛衣?”[12](卷三,40)权跸所处之年代,以光海君之妃兄为首的外戚专权,倚仗王室特权,在朝野胡作非为,骄奢淫逸,在民间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该诗以辛辣的笔调无情地讽刺和揭露了上层外戚贵族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枉顾国家百姓之安危的无耻行径。权跸虽出身两班,但其父为官清廉,因此诗人诗作较其他贵族会更多关注百姓生活。又如《征妇怨》:“交河霜落雁南飞,九月金城未解围。征妇不知郎已没,夜深犹自捣寒衣。”[12](卷七,60)深秋霜落大雁南飞之际,战役还未结束,征妇不知入伍的丈夫已战死沙场,还在为他捣冬衣,进而表达了对战争的厌恶与对劳苦百姓的同情。

朝鲜朝后期实学家李瀷(1681—1763)是著名的儒学家,倡导经世致用的实学态度,并且重视文章的教化功用,对当时病态的社会以及空谈的学术风气进行了全面的批判。李瀷身处的朝鲜朝后期各种社会矛盾尖锐,他想要利用诗歌的形式深刻揭露社会的弊病,使诗歌的教化功用得以发挥。他在其诗话《星湖僿说》的《吊古战场》篇中写道:“余谓后世诗文之类,率皆无裨于世教,如吊战场者,人主听之,有不惕然怛然悲也乎?”[13](3831)李瀷认为,李华的《吊古战场》文章虽名為“吊古”,实则“讽今”,能使君主反省穷兵黩武产生的恶劣后果,具有讽谏的作用。他在《石隐集序》中讲道:“诗者教业,务在达意,维简乃成,……日渐背于本旨。” [14](422)他说诗歌要用简单的语言来表达有益于社会,有益于教化的内容,虽然当时社会,还愿意遵循这个诗歌教旨的人日趋减少,但是李瀷却不忘初衷,依旧用诗歌来讽谏上层,教化百姓。李瀷在《乐天讽喻》篇中,开宗明义地讲道:“白乐天有讽谕诗甚多,其间有警切,略采录焉。《新丰折臂翁》者,戒边功也……《道州民》者,美臣遇明君也……《驯犀》者,感为政之难终也……《缚戎人》者,达穷民之情也……《青石》者,激忠烈也……《涧底松》者,念寒隽也……《紫毫笔》者,讥失职也……《鸦九剑》者,思决壅也……《海漫漫》者,戒求仙也……此劈脑扳根之谕也。”[13](3743)截取以上八首新乐府讽喻诗,并点出其主旨,足以说明李瀷对于白居易讽喻诗的重视。

朝鲜朝末期文人李建昌(1852—1898)是朝鲜末期四大诗人之一,金泽荣在《明美堂集》序文中称赞其“善于歌诗,有白居易之风”[15](261)。李建昌多效法白氏讥讽时政,关心民间疾苦的诗歌,其在担任按核使、监察使等朝廷要职时,“徒行闾里,询问疾苦”[16](233)。李建昌所处的时代是社会大变革、文学大转折的时代,大致处于朝鲜的开化时期。①在这一阶段,朝鲜受到了西方列强和亚洲新兴帝国主义国家日本的侵略,并逐渐沦为殖民地。在残酷的殖民统治下,许多反抗诗歌、民族主义诗歌应运而生。此时代的诗歌从内容或理念上看,表现出了朝鲜王朝传统诗歌所不具备的近代意识,强调通过批判讽刺现实来实现社会改革,歌唱忠君爱国、忧国忧民等。[17](233)面临大时代的动荡,面对祖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境遇,李建昌创作出许多怜悯百姓苍生的诗篇,他把目光着眼于社会最底层,欲将黎民的苦难以诗歌的形式上表朝廷,以起到上达天听的作用,引起上层的重视和关注。李建昌在汉诗创作上积极效仿中国古人的经验,博采众家之长,“既以晚明自命,仅四五年,辙弃去,又将沾沾焉我唐宋也。”[16](349)在唐代诸位杰出诗人中,李建昌对于白诗的效仿尤为突出。如叙事诗《田家秋夕》:“南里酾白酒,北里宰黄犊。独有西邻家,哀哀终夜哭。借问哭者谁,寡妇抱遗腹。夫君在世日,两口守一屋……即欲决相随,奈此儿匍匐。儿虽不识父,犹是君骨肉。抱儿向灵语,气绝久不续。忽惊吏打门,叫呼觅税粟。”[16](25)此诗为李建昌出任忠清右道暗行御史时,有感于丧夫之妇艰苦劳作,生活窘困的现实而作,对造成人民贫困之源的繁重租税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该诗除叙述方式上追求白诗文字浅显、平易自然的诗风外,在主题上也秉承白氏针砭时弊的理念,借寡妇的哭诉讲述其悲惨境遇,丧夫后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糠麸杂松皮,过冬有不足”,欲追随丈夫而去,但不忍将年幼稚子独留于世的悲惨境遇。但正当此寡妇泣不成声之时,“忽惊吏打门,叫呼觅税粟”,来敲门的却是催促缴纳租税的官吏,使本就挣扎在生死线的生活更加窘困。李建昌另有一首诗歌《广州籴》,该诗创作于1881年,李建昌时任京畿道按察使。诗曰:“春分作农粮,秋收给军赀。取息仅十ー,胡遽厉民为。粜时钱半谷,籴时谷无遗。佩钱不匝腰,驮谷牛折肢。籴亦不入仓,粜亦民不知。贩粜贱售直,防籴价倍之。粜米土和沙,籴米精用筛。临籴急发令,临粜屡退期。不忍此困逼,情愿坐受欺。”[16](42)“籴米”为买进粮食之意,“粜米”为卖出粮食之意。诗中百姓辛苦劳作的粮食被收为军粮,利息却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官方以极低的价格买入农民手中的粮食,而后又将低价购入的粮食翻倍卖给农民,不但如此,卖出的粮食中还掺杂了沙土,农民却只能忍气吞声。此外还有《姜女祠》《再题姜女祠》两首,借中国民间传说孟姜女的悲惨故事,讽刺统治者繁重的徭役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苦难,“长城万里埋新骨”,无数家庭妻儿分散、支离破碎,苦苦等待郎君团聚,却是“振衣亭畔几斜阳,望极天涯不见郎”[16](15),“万里寻郎郎不见,此身化石无回转”,“妾不恨秦君,不恨蒙将军。但恨为儿女,一生空自误”等表现了孟姜女身为女儿身的无奈,“寄语天下人,生女慎勿哺用脯” [16](16)是诗人用反讽的方式批判封建社会女性地位低下的悲惨命运。《宿广城津,记船中赛神语》通过叙述船民向神灵祈求郡县不再被酷吏侵扰的愿望,反映了官府繁重的苛捐杂税及其对底层民众造成的苦难。

朝鲜朝著名讽刺诗人金笠(1807—1863)所处时代是朝鲜朝走向衰败的时期,此时国内外局势动荡不安,统治阶级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其间还出现了洪景来农民起义和江华岛事件为代表的内忧外患。面对此景,金笠内心十分愤慨,他以诗为武器,抒发自己对于现实的不满,讽刺上层阶级的腐朽没落,表现对下层百姓的同情与关心。他将白居易与陶潜、李白、杜甫、韩愈、孟郊、柳宗元、黄庭坚列为八大诗人,金笠的《见乞人尸》曰:“不知汝姓不知名,何处青山子故乡。蝇侵腐肉喧朝日,乌唤孤魂吊夕阳。一尺短筇身后物,数开残米乞时粮。寄语前村诸子辈,携来以篑掩风霜”[5](1121),表现了作者对社会底层乞丐死后曝尸路旁无人掩埋的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尽日垂头客》讽刺了身着华服,一掷千金、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两班贵族。《贫吟》《宿农家》《难贫》等诗篇表现了封建统治阶级对于劳苦大众的无止境压迫和剥削。

四、接受的变化和意义

纵观高丽朝、朝鲜朝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情况,不难看出朝鲜朝文人效法白居易诗歌的数量和质量都有所提升。高丽朝仅有李奎报对讽喻诗表现出兴趣,而朝鲜朝则涌现出如权跸、李瀷、李建昌等一批关注现实的诗人。另外值得关注的是,朝鲜朝讽喻诗所批判的范围更大,层面更广。再有,高丽朝李奎报的讽喻诗批判较为温和,仅仅停留在对农民阶级的同情层面上;朝鲜朝则不乏对封建官吏的讽刺、对苛捐杂税的指责,更是深入到对两班贵族特权乃至统治阶级的批判。究其原因,由于高丽朝时期武臣当权,大兴案狱,迫害文臣。武臣政变后,文臣地位急转直下,许多文人被迫隐居山林,埋头书斋以避害,这种社会形势迫使高丽朝文人不能直接表现对社会的关注与批判,并且社会矛盾较之朝鲜朝时期稍弱,也使得高丽朝时期讽喻诗的批判锋芒较为温和。而朝鲜朝时期国内阶级矛盾以及与外国势力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种种内忧外患使百姓和国家蒙受了巨大的灾难,但同时也激发了文人的危机意识,并积极关注国家命运,此时期的现实主义文学发展蓬勃。自 “壬辰倭乱”“丙子胡乱”两次战争后,社会矛盾日益激烈,出现了许多反映现实主义的作品,从而形成了一股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故而朝鲜朝时期的讽喻诗批判较为激烈。朝鲜朝的“斥佛尊儒”风潮一直沿袭到王朝灭亡,儒家诗道就是朝鲜朝诗学的正统,而白居易的讽喻诗就是儒家诗道的实践者和继承者。

白居易的讽喻诗根植于现实主义诗歌传统,直截了当地把诗歌和政治、社会联系在一起,在当时社会起到了体察时弊的作用,他说讽喻诗是“关于美刺兴比者”,“美刺”也就是歌颂或者以下讽上的政治倾向,属于作品的思想内容范畴。“比兴”是表现手法,属于艺术范畴。朝鲜古代诗人不但继承了白居易讽喻诗的理论,而且把诗歌当作批判的武器,开启了士人阶层自觉、激烈的批判意识,使很多诗人主动找到社会弊端的根源,直指最尖锐的社会问题,甚至把矛头对准统治阶级,使白居易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得到了真正实践。

结合高丽朝与朝鲜朝历史、文化背景,探究朝鲜古代诗家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是对中朝文化同质性的肯定,对了解白诗在古代朝鲜的流播有积极的作用,能够从侧面反映朝鲜古代的社会风貌以及士人诗学审美的取向。朝鲜古代诗家对白居易讽喻诗的接受,使得东亚汉诗具有更加深刻的批评精神,更多朝鲜古代诗人把文学当作斗争的武器,对社会的不公进行批判,让汉文学的深度得到提升,促进和发展了东亚古代汉诗的批判精神。同时,探讨朝鲜古代诗家对于白居易讽喻诗及相关理论对于研究中国文学理论在古代朝鲜半岛的传播、接受情况有着深远的意义。

五、结语

白居易讽喻诗内容丰富,艺术成就较高,在古代中国、日本、朝鲜皆有影响。本文从白居易讽喻诗理论出发,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梳理了高丽朝至朝鲜朝时期的文人对白居易的接受及变异,揭示接受变化背后隐藏的政治内涵和文化意蕴。同时,本文还探讨了朝鲜古代文人接受白居易诗歌理论的情况,这是白居易诗学的延续,也是中国诗学理论的传承与发展,对认识白居易诗歌及其理论在东亚诗学的地位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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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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