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论《过客》

2021-01-28 07:42张爱玲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名作欣赏 2020年27期
关键词:野蔷薇野百合老翁

⊙张爱玲[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提出一种生存论上的死亡与存在概念——“向死亡存在”:“一向本己的此在实际上总已经死着,这就是说,总已经在一种向死亡的存在中存在着。”这与过客之向着荒坟野冢挺进、向着必然性的死亡命运迈进不谋而合。从一开始,过客的内心便处于极度的冲突与痛苦之中,这正是身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低潮期,质疑启蒙变革运动的有效性,陷入绝望、否定自我的鲁迅内心世界的投射。为了摆脱此种精神危机,鲁迅遂作《野草》。因此,《野草》不指向外在现实,而直指鲁迅的内心世界。外在的意象本身或意象之间呈现的矛盾正是处于大痛苦、大分裂之中的创痛酷烈的鲁迅精神世界的写照。

如是观之,不仅过客是鲁迅内心的客体化呈现,老翁亦是角逐其中的一股重要力量。老翁与过客在人生经历、思想情感方面均有相通之处,老翁知晓感激的弊端,故而提醒过客切勿感激;老翁关于前面是坟的观点颇具哲理性,与过客的看法亦达成一致;对于过客所言的前面的声音,老翁亦感同身受……对于过客的想法,老翁似乎皆可理解亦不作强求,除了在休息与否上二人存有分歧,其他方面更多的是相似。老翁并非作为过客的对立面出现,而更像是过客表达自我之迷惘、困顿的倾听者,助其梳理思绪、坚定信念的引导者,甚至是过客思想抉择之催生者、立场信仰之锤炼者——正是在与老翁的交谈中,过客确立起自身的价值取向,一次次摆脱犹疑,最终奋然坚定地前行。老翁的每次发问与劝诫都促使过客思考自身的根本问题,使其得以在表达中梳理情绪以作抉择,无论是关于称呼、来处与去处的询问(直指过客的当下处境:自我失落、迷茫困惑),还是认为前路料不定可以走完,劝他回转去(这使过客回想起来路之丑恶,坚定了他决不回头、继续前行的信念),劝他休息之语更让他惊醒,认为还是走好。老翁之“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的提问及“还是走好罢”之言语,对过客的想法进行了最后的疏通、整合与“指引”,使过客最终得以坚定前行。虽然二者的对话表征为辩驳的形式,种种相似、巧合与“反向助力”最终却指向同一——同一主体即鲁迅的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而非两个不同的主体。过客与老翁的辩驳、不同抉择,正是鲁迅内心冲突的具体而又直观的呈现。此外,女孩身上也有鲁迅的投影,女孩之天真坦率、温暖善意正是鲁迅心之所向,象征着鲁迅绝望内心中仅存的希望。女孩认为前面是野百合、野蔷薇而非坟,正是鲁迅对未知前途的一种美好想象。由此,过客、老翁、女孩三个看似迥异的个体,便被统一至鲁迅这一共同的主体之中,而成为这一复杂魂灵的几种不同的倾向性。在此亦彰显出《过客》采用戏剧形式的匠心:戏剧讲究冲突的设置,而《过客》的对话形式为多种声音的交锋提供了一个辩驳的场域,直观形象地呈现了鲁迅内心的冲突,而通过将心中互相矛盾的不同自我他者化为过客、老翁,达到主观情感的间离效果,有利于对此种冲突加以客观地剖析,以便做出明智的抉择,获得自我救赎。另外,戏剧之强烈象征性,也适用于表现《过客》的象征性主题。

如果说,过客最初的犹疑彷徨及与老翁的辩驳表征出鲁迅内心的矛盾冲突,及至与老翁辩驳之后,矛盾冲突因坚定前行的信念而趋于解体,那么,结尾处过客告别老翁、奋然西行则可视为鲁迅挣脱分裂的状态,重新聚合自我的象征。前面是坟固然象征着过客精神上的危机与死亡,然而,面对既定的死亡归宿,过客历经挣扎后依然选择了“走”,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本真的向死存在”:正视死亡,直面死亡。“向死亡存在,就是先行到这样一种存在者的能在中去: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就是先行本身。在先行着把这种能在揭露出来这回事中,此在就为它本身而向着它的最极端的可能性开展着自身。把自身筹划到最本己的能在上去,这却是说:能够在如此揭露出来的存在者的存在中领会自己本身:生存。”在过客此种“向死亡存在”的生存形态中,“生存”才愈发凸显,显示其强大的“在场”,而此种“生存”正是通过过客孜孜不倦的“走”而显影。由此,“走”作为一个生命意象,该行动本身便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成为‘无意义’威胁下的唯一有意义的行动”,显示的是一种“生存论势态”,借由永不休止的“走”昭示出生命、意志的强大能量,达到对此在沉沦和死亡的超越。过客正是凭借坚定执着的“走”,昭示出其主动承担悲剧性命运、坚忍战斗的抗争姿态,由精神死亡的困境中挣脱,获得精神上的新生。坟上依然盛开的野百合、野蔷薇意象正是过客从精神死亡中孕育出新生的象征,也是鲁迅摆脱迷惘分裂的精神危机,重铸坚定统一自我的象征。

此种死亡——新生的象征与整首散文诗的时间设定、意象呈现、整体氛围皆相一致,形成一个浑然圆融的有机整体。黄昏之时,日暮途穷,此种昏黄与随之而来的夜色的灰暗,正与过客低沉阴郁的心境相一致,指向其精神上的晦暗与死亡;然而黄昏作为一日之终结,又与新的一天的开始相连,其背后终究是黎明,由此又指向精神之新生。“对神话观念来说,黎明的到来,不是单纯的过程;它是一次真正的和初始的创生”,原始神话思维的认知在此通过集体无意识再度复现。有趣的是,日落之“暮”与人之迟“暮”乃同一符号,由此,《过客》由黄昏到潜隐的黎明的时间结构与过客精神上由死亡到新生的转变是同构的。日“暮”——坟“墓”之间亦因符号的相似性而建立起某种隐秘的关联,皆指向过客精神之“迟暮”,而坟上的野百合、野蔷薇却昭示出某种春天的气象:“与黎明和春天相对应的神话,常常是叙述神或英雄的诞生、苏醒、复活,或表现神或英雄战胜黑暗势力、冬天、死亡的神话。”如此,野百合、野蔷薇便可作为春天的迹象而成为过客战胜死亡、精神复活的象征。日暮——黎明的时间结构、坟——野百合与野蔷薇的意象设定皆与过客犹疑迷惘——坚定前行、精神死亡——新生的转变同构,赋予整首散文诗浑然圆融、有机统一的诗性美感和象征意蕴。

此种死亡——新生的结构在《影的告别》中亦有所体现。《影的告别》中黑暗将其吞并和光明使其消失,暗示了影必然死亡的命运,但结尾处影被黑暗“沉没”。与旧世界同胎同体的影的死亡亦宣告了旧世界之灭亡,预示着新世界的诞生,死亡——新生的结构再度浮现。而《影的告别》中亦有形和影两个自我的分裂,亦通过与《过客》中相似的“告别”其中一个自我的方式最终实现了自我的统一,黄昏、黑暗等时间向度亦与《过客》相近。由此,《影的告别》与《过客》从整体结构、思想内涵到具体细节,都具有一定的互文性。另外,《死火》中的死火亦面临冻灭或燃尽的死亡结局,但结尾“我”与大石车(旧世界)同归于尽的笑声亦预示着新生;《墓碣文》中成尘时的微笑也与此相类;《野草题辞》中的“我”希望死亡火速到来,也是期冀通过旧我之死亡宣告旧世界之消亡,隐含了对新我与新世界诞生之渴望。死亡——新生的结构在这些散文诗中皆有体现,或隐或显。

其实,整部《野草》亦可视为一个互文性结构。“意识到自我的悲剧存在与意欲挣脱超越这种存在依然构成着巨大的冲突,这成为《野草》的一个基本结构方式。”此种结构亦可引申出迷惘绝望——反抗绝境、冲突分裂——重归统一、精神死亡——精神新生等附属结构,在这些结构的统摄下,《野草》遂成为浑然圆融的有机艺术整体,成为当之无愧的生命哲学寓言。

①④⑤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05页,312页,314—315页。

② 李玉明教授认为过客、老翁象征着鲁迅内心中的两种思想情感趋向、两个自我。参见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页。

③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⑥〔美〕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尹慧珉译,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6页。

⑦ 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28页。

⑧〔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周振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9页。

⑨ 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0页。

⑩ 李玉明:《从自我否定中走向新生——论鲁迅〈野草〉的死亡意识》,《山东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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