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的痛

李心雨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人群中就是非常显眼。他，眉峰如剑，双眸清亮，高挺的鼻梁，微蹙的眉头，让我走进教室第一眼就瞄到这个英气逼人的学生。

有一次上课，讲到了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因谐音而引发了青春期孩子的无限联想。班上有个“二货”笑得前仰后翻，还一个劲地跟其他同学大声解说，简直眉飞色舞，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这让一向矜持羞赧的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已。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你们闹够了没？很有意思是吗？”正义凛然的姿态，铿锵有力的质问，瞬间就让嬉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也给我解了围。

这名学生叫蒙城。相当优秀，这几乎是所有老师对他的一致评价。除了成绩好，管理能力强，正能量满满，他还是市跆拳道冠军获得者， “希望杯”英语演讲比赛金奖得主，钢琴十级，围棋三段……真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啊！作为老师，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学生是可遇不可求的，遇到了，那真是为师路上的幸运和福气。

学校每年都会开展很多活动，社团节、读书节、体育艺术节……他很活跃，也都有参加，全班同学也很乐意去当他的粉丝，为他呐喊加油。只是，艺术节后，他似乎有些变化。以前每次课间都会来办公室问问老师有什么安排，需要他做什么。而那天英语老师一句无心的“怎么感觉蒙城好久都没来办公室了”提醒我们，他确实好久没有来过了。一个学期刷刷飞过，期末事务琐碎又繁杂，让我一时也没有太多时间和心力去关注蒙城的状态，直到期末考试他一落千丈的成绩才让我意识到，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寒假返校后，蒙城明显变胖了，我不由打趣他： “20天的假期就是用来胡吃海喝的啦？”他只是羞涩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不禁疑惑，这个帅气自律的孩子咋就放弃身材管理了呢？不会提前进入油腻中年状态了吧？打电话进行了家访，家长说，假期在家一直还是挺乖的，没有沉溺游戏，只是经常煲电话粥，有时候凌晨时分还在讲电话。

我心头一咯噔，凭借这么多年的教学经验，一个孩子成绩大幅度下滑，如果没有家庭变故，没有沉溺于游戏，没有同龄人之间的交际困惑，最大的可能就是谈恋爱了。

那天，我把他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问： “你是不是在谈恋爱？”他清澈的眸子没有丝毫的回避，很诚恳地说： “是的，老师！”

“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

“辩论赛时认识的，高一X班的学妹。”

X班，我心里又一咯噔，那不是臭名昭著的加强班吗？我刚工作时教过那种层次的班，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开学第一天，有一位家长紧紧抓住我的手说： “老师，我对孩子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要进公安局就行了，拜托您了！”此时此刻，我强忍着心头的火气，继续问道： “为什么是她？”

“老师，您不要有偏见。”他似乎看透了我心里的想法， “差班也有好学生。她真的很好，除了学习成绩没我好之外，她其他方面都挺好的。仗义，大气，在辩论赛场的女王范让我深深地着迷。更重要的是，她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完了，完了，感觉这就是现实版的《我的野蛮女友》啊！ “不一样的世界”？我得去了解女孩眼中不一样的世界到底啥样。

去找了女孩的班主任。 “她呀！班里的大姐大，家里比较有钱，出手很大方，同学们都很拥护她，也乐意和她做朋友。但父母离异，一会儿跟爹一会儿跟妈，缺少管束与引导，把好好的一漂亮女儿给耽误了。她呢，双重人格很明显，有时候极度自信，有时候又极度自卑。缺爱，缺安全感，交往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你班的那个蒙城，我听说了，挺帅挺正的一个男孩，如果在他的感化下，她能收心能变好，那就功德无量了啊！”

“什么功德无量？这不是牺牲我班孩子的前途来成全她吗？再说了，最终她能否变好还是个问题呢！关键是，蒙城现在已经被影响很大了啊！”护犊的心态让我有点压不住自己内心的怒火。

近距离地“窥看”过那个女生，确实漂亮，高挑的个子，干净红润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多美好的女孩啊！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女儿的模样吗？说实在的，看到这样的俊男靓女才子佳人因为互相爱慕而在一起，其实内心是欢喜的。但当高考的大棒挥下来时，才让我意识到这段恋情似乎不该发生。

尽管心里不认同这段恋情，但还是得用理解体谅的眼光对他们。高中生的恋情，宜疏不宜堵。再则，有时候，我会觉得早恋不就是“早练”吗？早点练习怎样和异性相处啊！在这种想法的主导下，我和他约法三章：不能单独相处、不能让成绩下滑、不能影响其他人。我还告诉他，真正美好、长久的爱情是共同成长，互相成全。他点点头答应了。

也许他们也想过如何让感情和学习平衡发展，也许他们也约定过要一起努力去到同一所大学或同一个城市，也许他们也畅想过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但十六七岁的孩子内心哪会如成年人般成熟？又如何能让理智占据上风呢？

那天下午，不是语文课，我随性走到班里，看到蒙城的座位是空的。我在教室外等着，10分钟，20分钟，30分钟……一节课后，他都没有出现。我打电话给女孩的班主任，也说没有来上课。我俩都慌了，赶紧分头行动。问宿管，问门卫，问同学，都说没看见。我们决定去僻静的地方找找，一节课后，终于在图书馆四楼一个堆放废旧书籍的房间找到了。蒙城红着脸，低着头；女孩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对她的班主任说“我们走吧”。

我压抑着愤怒质问，他诚恳地认错： “老师，对不起。我不该旷课，我不该找她，但我真的受不了了。” “那你们在这里就只是聊天了吗？” “是的，老师，我保证！”

清亮、真诚的眸子，声泪俱下的倾诉，让我对这个我一直有所偏爱的大男孩多了一份怜惜，多了一份同情，多了一份理解。于是，我选择了相信……

很长一段时间，以前的蒙城似乎又回来了。按时来教室，常常去办公室，埋头做题，专心学习，我暗自窃喜。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三个月。

直到那天，突然接到保安打来的电话： “李老师，你班学生和人打架，受伤了，正流血！”我吓得腿都哆嗦了，赶紧下楼。是蒙城！他一只胳膊被保安拉着，身子被其他同学抱着，鲜血在脸颊上流出了一道道痕迹，用嘶哑的声音吼着骂着，像一只咆哮的野兽。他的对面是一名没有穿校服的男孩，一头浓密的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很拽的模样： “我的女朋友，你小子竟然敢睡？我要打断你的腿，剥了你的皮！”那一双因为愤怒而充血的眼睛格外狰狞，话语间全然没有了任何顾忌。

事情发展到最后，蒙城和那个女孩分手了，还因为影响恶劣被记过处分，班集体在评优中也受到了影响。我十分恼火，毫不留情地说： “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你一粒老鼠屎坏了一个班！”

之后，他性情大变，郁郁寡欢，总是一个人呆着，不时还会在他的作业本上看到泪水的痕迹。老师们挨个找他谈话，疏导他，他总是淡淡地说： “谢谢老师，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没事的。”我们也愿意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会慢慢治愈青春期的伤痛。而我，却始终放不下老师的面子和尊严，为当时的口无遮拦向他道歉。直到蒙妈妈拿着一份“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来请假休学时，我才意识到这段感情这个结局对他的刺激和伤害有多大。后来，听说他病情好转后，回老家继续复读，并考上了南京大学。

事情已经过去整整8年了，每每想到蒙城，想到他最初的英气和最后的落寞，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负罪之人。他在青春路上的这段遭际就像一根刺，让我的心尖不时作痛……

魏书生老师说，每个学生都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做老师的只有让自己走进去，才能了解这个世界，才能和学生共同面对其中的寒潮风雷，共享其中的雾霭流岚。一位教育前辈偶尔和我谈起了他处理过的一个类似事件，使我豁然开朗。他首先肯定青春期男女相互爱慕是正常的，完全可以理解，但同时告诉学生，因为理解而反对。在彼此为前途拼搏的时候，互相耽误，不是真正的爱。如果爱对方、爱自己就应该先把它小心地藏起来，到合适的时候再启封，并且答应到时候帮他们。回想自己的处理方式，确实用心不够，虽然是为学生着想，但自己始终站在老师职业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评判、教导学生，却没有走进学生的内心去感受、理解、帮助他们。所以我的教导根本就是苍白无力的，学生也根本没有听进去。如果在这段感情刚萌芽时，我就能及时发现，并像前辈那样理解他、帮助他，他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越雷池举动了；如果在打架事件发生后，我能为他求求情，让他不被处分，或者不曾用语言暴力再次伤害他，也许他就不会那么沮丧颓废了；如果在他处于情感的困惑期时，我能放下所谓的面子，对他多点开导，而不是放任他在感情的漩涡里苦苦挣扎，也许他就不会心理抑郁了……

庆幸的是，蒙城最终走出来了。我也相信，我未来的教育生涯中不会再有第二个蒙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