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破如磐黑暗的诗
——桑映斗诗作的诗史价值与独特魅力

2021-02-01 00:33邹蓉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入世史料

邹蓉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334001)

桑映斗是清代中叶云南少数民族作家中颇有成就的诗人,杨世光认为,清代纳西族旁姓作家群中,“诗名最盛者,要数桑映斗”[1]。关于他的生平,《纳西族文学史》有记载:“桑映斗(1782-1850年),字聚伍,号沁亭……桑映斗在中秀才后多次应乡试,由于他所写的诗往往摆脱当时诗文所规定的种种戒律,出自手眼,发挥己意,因而屡试不第,但他并没有灰心停笔。”[2]

桑映斗所存诗由黄乃镇、李世宗等人辑得四百余首①笔者细数了几遍,共341题449首(《寄杨竹塘》共2首,目录中未标明,《食花鱼》共4首,但这是唱和诗,只有一首是桑映斗的),与序中蓝华增所称“辑得四百九十余首”有出入。,编入《铁砚堂诗稿》,蓝华增在此诗集的序中提到:“所著有《铁砚堂诗稿》,现藏于其后裔家。其曾孙桑即梁在其遗著卷首题辞说:‘先曾祖沁公遗著《铁砚堂诗钞》共二千余首,经乱散失,仅余此三百三十五首。前有抄本四册,共计四百四十一首,有剑川赵月村(赵藩)、丽江知府熊公廷权所写跋语。因辗转借阅,又多失落。’”[3]1

关于桑映斗思想性格及其诗歌成就,学术界已有不少论述,如杨世光、李心荃、余海波、多洛肯、刘茗、董雪莲等学者评论桑映斗才高志大,虽科场蹭蹬,依然乐观豁达、固守气节,不减对社会的深切关怀,深受杜甫忧国忧民思想影响,他的诗亦有“诗史”特点。他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指陈社会弊端,反映民生疾苦,写出历史真貌,沉痛深情、慷慨悲歌。董雪莲评论桑映斗说,他“留下了不少借古讽今、揭露现实之作,如《对雪吟》《土兵行》《莫恼翁》《采黄独》《大麦黄》等等,无情揭露了统治阶级对下层人民的残酷剥削和压榨。……颇有杜诗遗风”[4]。多洛肯指出,明清时期云南少数民族诗人,包括桑映斗,有着推尊唐诗的倾向,显示出积极参与主流文坛“尊唐”“尊宋”之争、表达文学宗尚的清醒意识[5]。余海波认为,纳西族诗人中,“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学习陶渊明,隐居乡里,躬耕山野,种菊品酒,写诗和陶。陶渊明的品格为纳西族知识分子所推重”[6],这其中就包括桑映斗,他曾创作了一些表达躬耕自足之意的田园诗。李心荃指出:“从木公与桑映斗的仿汉创作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人格认同的民族融合模式。”[7]

这些论述非常深刻,极有见地。不过,学者们对桑映斗诗歌的鉴赏集中在《土兵行》《采黄独》《大麦黄》《六昔诗》《万人冢》《瓶菊》等少数篇目,其实桑映斗还有很多优秀的、值得详细评说的诗。另外,桑映斗的诗是否真实地反映了他所处的时代?除了借鉴前贤诗歌的优秀成果与接纳先哲的影响之外,他的诗是否有自己的独特魅力?他的诗有哪些优缺点?这些也是学者们未加探讨或探讨得不详细的。

本文将选取桑映斗优秀诗作中前人论述较少的篇目进行评论,在展现他的诗歌思想艺术之美及独特魅力的同时,勾勒出他的心路历程,并将他的诗与史料记载、史学论著进行对照,详细探讨他的诗在多大程度上呈现了社会真相。

桑映斗的一生可概括为始于救苦入世的热情,终于无缘入世的酸楚。下文试从桑映斗的救苦入世热情开始,展开他的诗与一生。

一、“壮士酣歌按剑起”——救苦入世的热情

最能体现桑映斗救苦入世热情的诗作是《出塞》:

一夜朔风劲草折,铁衣如冰刀如雪。

壮士酣歌按剑起,漫漫天底如磐黑。[3]36

此诗第一句以劲草被北风吹折的意象,渲染边塞的寒冷与摧残力量,让人联想到,即便勇武之人也可能殒命于此。第二句引入战士形象,以“如冰”“如雪”描写战士的铠甲、刀,给人以与恶劣环境针锋相对的坚毅感、锐利感,贴切地表达了战士面对死亡之境毫无畏惧的勇毅,而且,面对死亡,不是“悲歌”,而是“酣歌”,是乐于赴死。何以能如此?诗并没直接点出,但结合桑映斗其他诗作,不难推测,乃源于对天下百姓的深情,这种深情令战士有足够的热度去对抗严寒和死亡。第三句的“酣”字令人联想到酒给人的血液注入的热量,让读者直接感受到战士的满腔热血。此句的“起”字与第一句的“折”字形成鲜明对比:明知可能殒命,依然挺身而起。它进一步写出了战士的勇毅,还让人联想到战争中前仆后继的悲壮场面。最后一句是最沉重的一句,此句的“磐”字直接给人以大石裹压的窒息感、沉重感,笔者读过的中国古代诗词中,未见过以“磐”来形容黑暗的作品,这是通感手法的运用,给予黑夜以质地感、形状感、重量感、压迫感,让人非常直观地感受到艰难。要打破这样的黑夜,如同要掀翻巨石。虽如此,战士依然愿意用手中的剑去划开弥漫在天地之间裹压着人类的黑暗。

这首诗虽题为《出塞》,其内涵已超越了边塞主题。边塞,看似局限于某一地,但其实联结着一国,在此诗中就象征着全国,边塞的黑夜象征着社会的黑暗,所以,诗的最后一句中的“漫漫”既是从时间长度也是从空间广度描写黑暗,于是,“壮士”就不仅仅只是勇毅的沙场战士,还象征着愿意为天下大众扫清黑暗的“先驱者”。“先驱者”形象是桑映斗对自己的期许。桑映斗赋予了边塞诗全新的内涵。

桑映斗生活的时代真的是如磐黑暗吗?是否是夸张手法的运用?

桑映斗出生于乾隆朝,但成年后已是嘉庆时期,他一直生活到道光时期。张国骥的博士学位论文《清嘉庆、道光时期政治危机研究》指出,嘉道两朝的吏治非常腐败:“此时吏治不但极其腐败,而且也极其无能。腐败也不仅仅是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而是表现在整个官场道德的整体堕落,全面而严重的官场道德危机。”[8]17所以,桑映斗此诗绝无夸张。另外,此诗并没有简单概述社会现象,而是以高度凝练的意象构成的旨意多重的意境来让人真实地感受到严酷的社会氛围,抒写主人公的深情与勇毅。

这首诗用多方面多层次的强烈对比形成饱满的张力,读来荡气回肠。可以说,桑映斗很喜欢也擅长用对比来形成跌宕起伏的情感气势。

桑映斗入世以救苦的理想在《文笔山下有潭,云出即雨。郡志所载风雨龙潭即此》[3]76中亦有表现,这首诗用确保地方风调雨顺却从不向百姓索取祭献的龙象征利泽百姓的清官,同时寄托着桑映斗的理想。

但是,在一个吏治腐败的时代想当廉官,注定难行,桑映斗入世以救苦的理想,在半路就被如磐之黑的时代阻断,但他并没有就此止步,他找到了另一条划破黑暗的路——以诗为剑,讽刺世无明主、金钱开路、奸佞当道的现象。

二、“世无青眼”的哀叹及“文章为患”的自嘲

桑映斗颇为自负,他在《妙明和尚蓄有佳石,以诗索之,作此以赠》一诗的开篇即云:“我似人间一谪仙,偃蹇入世二十年。”这两句诗在自许才高的同时,还表达了世路艰难的感慨。紧接这两句的是“初心端不负林泉,世无青眼谁我怜”[3]123,意思是,他最终会归隐,又渴望着在归隐之前实现有用于世的理想,但可惜无人赏识他的才华。初心在林泉,是想表达他的入世,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解困救难。

《铁砚堂诗稿》录有一首《闱中感拈》,从题目与内容来看,大概创作于桑映斗某次科举考试未能如愿之后,此诗的最后四句是:“铁砚有缘和我老,青灯无赖照人愁。文章得失寻常事,鱼目珍珠在取求。”[3]131从“照人愁”句可以看出桑映斗对自己的落选有愁绪,但他接着表达的是:文章自有优劣之分,而选才者是选鱼目还是珍珠,又当别论。可以看出,他并不认为自己文章不佳,而且,无论别人选不选珍珠,都不影响他与文章相伴到老。

桑映斗为什么屡试不中?前文所引《纳西族文学史》的那段话中提到桑映斗应试时喜欢发挥己意。笔者未能读到桑映斗的科举文章,但从他所写的讽刺社会黑暗的诗来看,桑映斗是敢言之辈,这很可能是导致他科场失意的原因之一。桑映斗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用他的话来说,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舌头,《雊雉叹》就表达了这样的认识,这首诗借北周名将贺若敦因舌取祸、野鸡鸣叫招人厌两事,得出“文章为患古所虞”[3]45的观点:写诗文发表对现实的看法会给自己带来祸患。桑映斗的确有太多“为患”的诗。

在桑映斗入世道路上,还有一个阻碍:官场贪污成风、金钱开路。张国骥指出:“清嘉庆、道光时期官场的唯利是图已成风气,封建官员那种必须遵守的廉洁奉公的道德准则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已荡然无存。”[8]17于是,我们就能明白,桑映斗在《击瓯歌》所说的“但信臣心如白水,岂知世道须黄金”[3]70并非空言。桑映斗还在《咏史·其七》作了更为辛辣的讽刺:

所思在泰山,乃为梁父吟。

所思在黄河,乃有湘水深。

书生出门遭白眼,舆台厮隶恒相侵。

行路非难实自难,空囊入世真妄心。

君不见,黄帝乘龙飞太清,

乃由丹沙成黄金。[3]73-74

从主题看,这首诗并不新颖,写的是在达到理想之前,阻碍重重,开篇的四句甚至有些老套地化用了张衡的《四愁诗》,但此诗最后三句表达的意思却非常独特:连仙界也重钱,成仙也要用黄金开路。如此“曲解”黄帝成仙的典故,真是点铁成金。桑映斗很善于讽刺,而且是用语平和、不动声色、含蓄内敛地进行讽刺,表面平静如水,内里尖锐无比。

如果桑映斗向金钱开路的世道低头、随波逐流,也有进入仕途、实现理想的可能,但低头就意味着令洁白天性蒙污。于是,他陷入矛盾之中:是入世以实现大爱理想?还是出世以保全天性?入世,有益于社稷民生,但也可能被俗世磨掉棱角、被染黑、迷失自我;出世,保真全性,但也只能做到一己之完善,无法为众生谋福祉。面对两难,桑映斗矛盾过、纠结过,但他没能走进入世这条路,憾恨之余,也只好用天性的保全来开释自己。

三、“拔茅事固美,归山璞亦完”——入世与出世的选择

入世是出于大爱,但踏入一个黑暗世道就可能身不由己地陷入污泥、丧失气节,《瓶菊》就表达了这种顾虑:

可怜篱落一枝秋,采入珠帘不自由。

莫向人间夸晚节,华堂贮久也低头。[3]5

桑映斗以瓶菊警示自己:原本孤傲高洁的人如果离开了自然纯朴的天地,在富贵场中待久了,必定会失去一生的坚守,“可见诗人不慕荣华富贵,终身自爱的品格,与杜甫不事权贵的精神有着跨越时空的共鸣”[7]。总之,桑映斗为自己没能进入仕途找到了些许安慰。

在桑映斗看来,入世与出世,各有优缺,《甲戌积雨遣怀》有云:“人生百年内,但求心意欢。拔茅事固美,归山璞亦完。”[3]15“拔茅”是“拔茅连茹”的省称,比喻递相推荐引进,此处桑映斗用来指被举荐进入仕途。的确,人生短暂,让自己过得适意欢乐才是要义,实践大爱与保全天性,对桑映斗而言,都是适意欢乐之事,如果二者不能兼得,得其一亦能享真乐。此诗创作于甲戌年(1814),桑映斗35岁左右,可见,在桑映斗彻底放弃科举之前,就有了接纳田园的打算。

陶渊明是主动回归田园,桑映斗是无缘离开田园,但田园在二人心中,都是可以安放心灵的净土,桑映斗写了较多田园诗,《郊居》是其中较好的一篇:

我羡郊居好,素心任往还。

农忙村路静,水落野桥闲。

地僻稀人迹,年丰入醉颜。

夕阳佳处足,独自爱青山。[3]91

洁白无尘的心,只有在无尘嚣的郊外,才能感受到解脱般的自由自在。农忙人心不忙,付出辛苦的劳动,踏实地期待必然的成果。“村路静”,实为“心静”,无忧虑、无旁骛,一切自然而然地推进,就像溪水流经野桥之下,就像粮食丰收、人有酒喝。“野”,写出了不费人工雕琢之力、天然自成的意境;“入”,贴切表达出自然而然的过程,踏实的期待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确实的安享。

但是,如果只是一己的完满,人生并不完满。个体的人往往要把自己纳入整个人类的命运长河中,才能体验到更广大的人生意义。大爱,才是赋予生命以意义的终极源泉,所以,桑映斗在安享田园的真乐时,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磨砺,从未失去过救困的壮心,试看《秋兴·其三》:

壮夫不肯作闲愁,一任儒冠负黑头。

落叶到窗寒气薄,红颜入镜壮心遒。

酒添药味因调病,诗带商音为感秋。

若问书生曾养气,请看壁上挂吴钩。[3]62

这首诗写秋情,却没有落入俗套地写人到暮年无所成之愁,开篇即说不愿意在闲愁中荒废时日,虽然入世的理想还未实现,本该愁绪满怀。“不肯”“一任”写出了心存大爱、不计得失、勇往直前、绝不放弃的坚定、执着。另外,这首诗用叶落天寒的外境、需要吃药的病躯与遒劲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先说生病吃药,给人以病弱之感,接着偏偏用“养气”与“吴钩”这些雄浑宏阔、英豪硬气的意象,突显出不因处境糟糕而衰减、磨灭的大爱精神。为加强对照,这首诗还多处打破审美惯性,如第二句,“一任儒冠负白头”才是顺应审美习惯的表达,桑映斗偏偏用“黑头”;再如第四句,“镜里朱颜改”才是我们熟悉的,桑映斗偏偏说“红颜入镜”。“黑头”与“红颜”加强了与外境的抗争感,也令诗显得新颖独特。

如果说《秋兴·其三》写出了因大爱而永不放弃的坚定,《夜雨不寐有感叠韵·其三》则表达了大爱无法实现的酸楚,其中最动人的是这一句:“铁砚无缘答盛时。”[3]95磨穿铁铸的砚台,磨砺一生的自己,只为有一天可以挥洒满腔热血,可惜无缘。

即便无缘入仕,身为一介白衣的桑映斗也照样做了些有用于世的事,他化笔为剑,为民疾呼。

四、“采风不到僻壤矣”——身为白衣,为民疾呼

桑映斗写了很多为民疾呼的诗,例如《社仓谣》:

发社仓,饥民不识社仓粮。

收社仓,田产尽卖买新秧。

记得辛酉收社仓,社长侵仓自招殃。

记得乙亥发社仓,票提殷实心惶惶。

乡绅在前里民后,听官处置谁执咎。

发时谷贱石五钱,收时谷贵石两九。

官言时价发,时价收,取尔耗羡我何有。

三春耕作须仓粮,颗粒不到贫民手!

强将殷实充社户,估计身家须自昔。

吾闻社仓仁政古莫比,法久弊生已难理。

敢将仁政作挺刃,谁为民牧汗应泚。

言者无罪聊自叹,采风不到僻壤矣。

社仓谣,虽下俚,吁嗟乎!朱夫子。[3]97-98

这首诗再次让我们看到桑映斗的善于讽刺,开篇四句就在强烈的反差中形成讽刺效果:发生灾荒时开社仓发救济粮,饥民却并没有得到免费的粮食;粮食丰收时,向百姓收购多余的粮食储存在社仓以备荒年,却把百姓的粮食全部夺走。这两个小层面的反差又构成大层面的反差:收粮时收了百姓那么多粮,发粮时却让百姓颗粒无得。这四句是总说,后文详细铺展,将荒诞可笑的现象一一呈现:义仓发粮时,百姓带着厚厚的钱币心却发慌,因为很担心买不到多少粮(由此可见,这种情况是老百姓经历过多次的),原因有二:富裕且没交社粮的人倒领了很多社粮,缺粮且交了社粮的社户倒领不到粮;收粮时收价很低,仓官却说是高价收的,发粮时明明价格很高,仓官却说价格很低。仓官明明从中渔利,盘剥百姓,却说什么也没得;社仓之设本是为民着想,让百姓渡过难关,结果却成了害民的弊政。

这首诗用反差彰显荒诞的社会现象,给人以挥剑划破如磐黑暗的感觉。真有如此荒诞的事吗?看两则有关丽江发生灾荒时的史料:

道光二年九月辛巳。蠲缓云南丽江县被水、被雹村庄本年额赋,并给口粮苫费有差。除沙压地十三顷八十一亩有奇额赋。

道光四年十二月己巳。除云南太和、浪穹、丽江三县水冲田亩额赋,免挑复田亩本年赋额。给三县灾民、景东厅属磨外盐井灶户一月口粮及房屋修费、埋葬等银有差。[9]292-293

这两则史料,乍看会觉得清朝统治阶级很仁义,他们准许发生水灾、雹灾的丽江等地的赋税或免或缓纳,还提供救济粮及赡养费,但仔细读第二则会发现,其实只给了一个月的救济粮。这一个月过后怎么办?联系桑映斗的诗,我们明白,只能高价去买粮了。桑映斗让我们看到了史料避而不说的实情。

再看张国骥列举的历史事实:“按清代规定,凡赈灾,一般要派官员查赈,以防地方官趁办赈之机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嘉庆十三年夏,江南淮安山阳县暴雨成灾,派知县李毓昌作为查赈委员前往查赈。李毓昌率家人李祥、顾祥、马连升等到各乡村查点户口,查得山阳县令王伸汉捏报户口浮冒赈款近30 000两的实情。李毓昌准备具清册揭发到府。王伸汉探知后,重贿求情,都为李毓昌拒绝。”[8]18结果,秉公执法的李毓昌被王伸汉杀害。虽然张国骥所举是发放赈灾款的人营私舞弊,但不难想象管理社仓的人的舞弊。由此,我们也再次看到了桑映斗的诗的确揭露出了社会真相,刘茗评其诗“所做诗歌真实深刻地记录了当时的纳西族社会风貌,具有‘诗史’的价值”[10]86,绝非溢美之词。与史料相对照,我们发现桑映斗在诗中对社会现象进行了实录,至于史料中找不到而桑映斗写出来了的,恰恰就是他的贡献。

略感缺憾的是,笔者认为,《社仓谣》一类的讽喻诗,应该让百姓也能懂,但此诗却用了一些不太好懂的词语,如“自昔”“泚”,另外,“朱夫子”与采风的关系,百姓也并不熟悉。不止《社仓谣》,桑映斗其他一些诗,也存在这样的缺点,生僻字词与典故的使用,阻断了文气的流畅贯通,也影响了读者的理解与欣赏。

桑映斗对民生疾苦根源的探究,不止于看到某些官吏的贪酷,还看到了更深广的东西,试看《过白沙村》:

匹马行来看落晖,家家烟火出柴扉。

霜消沙碛千山肃,风过干林落叶飞。

早税输官添褐晚,石田叱犊治生微。

百年此地犹萧瑟,惭愧升平征赋稀[3]110。

前两联写景:贫寒、肃穆、凄凉。后两联是此诗的重心:早早交了赋税的人,却是最晚穿上保暖衣服的人,寒冷的深秋,他们还在土硬如石的田间劳作,为获得微薄的生存之资艰难地挣扎着。辛苦劳动的人,劳动果实被他人抢去了。剥削现象似乎永无止息之时,再怎么辛勤劳作,这里也只是一片贫瘠,而剥削者则毫无羞耻地唱着赋税收得少、天下太平。此诗依然用了反差来形成讽刺。可以说,桑映斗从某一地的贫穷,看到了普遍的根源性问题。

这首诗中“干林”这个词,笔者一开始以为是“千林”之误,但仔细琢磨之后,发现还是自己被审美习惯误导了,“干林”,叶落枝枯的树林,既写出了萧瑟的秋景,也让人联想到这里土地的贫瘠及被榨干了血的百姓。“干林”一词再次让我们看到了桑映斗诗的新颖。

桑映斗除了写贪酷的官吏、繁重的赋税、剥削制度给百姓造成的苦难,还写各种徭役下百姓的苦难,如《土兵行》,写丽江土练的遭遇。地方政府平日并没有训练这些地方民兵行军作战之术,也没有给他们提供相应的装备和激励自我训练的资金,到了发生战争的时候,他们得自己出钱买行装、武器,他们不懂作战,让他们参战,相当于让他们白白送死。这组诗很受学者推崇,这在前文所引董雪莲的评论中可以看到。那么,史书又是怎么记载的呢?看下面三则关于土练费用来源的史料:

道光元年正月戊午。云南巡抚史致光奏:“……查滇省边地烟瘴极盛,官兵不服水土,又多道路生疏,必须雇募土练协力。嘉庆二十二、三两年剿办临安夷匪,所雇土练较官兵为多。近年腾越直隶厅边界亦设练防堵,所需经费,现系捐廉支用。滇省岁入款项,如铸息、商税、租折等款,每年均有支放,其应于何款内筹拨,……”

道光元年十二月辛巳。谕内阁:“前因滇省土练得力,降旨令史致光等筹款,作为募赏之资。……并着广东巡抚筹拨银十万两,奏明发商生息,每年附搭解滇,以备边储。”

道光八年三月己未。谕内阁:“阮元等奏,……滇省办理边务需费,向无闲款可支,遇有巡防弹压事件,皆系随时设法,凑垫供用,往往不能应手。”[11]28

第一则提到的腾越直隶厅,就是现在的保山市腾冲县,与丽江相隔不远,此地的土兵费用,按史料所说,是由地方官从官俸中捐出,至于雇用来平定临安府叛乱的土兵费用从何而出,则并未点明,只说是史致光请求从云南的各种税收中支用。第二则是皇帝的回复,命令从广东省拨款,且要投资生息后再每年分给云南一些资金以用于土兵的军需。由此我们看到,这些土兵的确军需无保障。第三则就更显豁地让我们看到,云南省的边防军需,一向都是临时凑起来的或借用别项经费,经常入不敷出。

第二则史料提到,土练得力,要筹款赏赐他们。但综合上引三则史料来看,且不说赏赐,就连日常的军需供应都无保障,由此再读《土兵行·其一》所言“平日无军饷,临行无军装”[3]132,就知道不是虚言。另外,从前文所举史料和桑映斗诗反映现实的真实程度来看,这首诗显得更可信。桑映斗说“卖牛且买剑,卖犊且买刀”[3]132,军需是土兵们自己卖牛卖犊凑起来的,由此,对史料所记军需是官员们捐廉来的说法,我们就要怀疑了。还有,史料没有说在战争中死了多少土练,可以看得出来,统治阶层并不关心这些,他们甚至要遮掩这些。桑映斗说出了史料掩而不说的伤亡:“大男南陇死,次男维西残。”[3]132他还说出了伤亡惨重的原因:“赏赉从不及,何曾识鼓钲。”[3]134

清朝统治阶级不会为这些用自己的钱装备自己且为国或死或伤还得不到抚恤、赏赐的人说出真话,如果不是桑映斗不顾“文章为患”写下的这些诗篇,真相就永远湮没了。

再如《采矿谣》,写开采银矿,百姓为官府采矿,荒废农业、手工业,采矿所得,十分之一纳税了,十分之九被官员贪污了,辛苦采矿的人一无所得,不止无所得,到厂矿废弃后,还要继续纳税:

小山霍为大山宫,佳哉宝气何隆隆。

风藏气聚结银矿,山腰炉火彻夜红。

山不爱宝山为虚,随山刊木草无余。

赭尽连山烧作炭,炭灰杀尽金江鱼。

一尺布,不得鬻,一斗粟,贵如玉。

农辍耒耜工辍工,官家开厂若不足。

十一输课九私载,边利边害我何爱?

只准报开不报废,厂废可怜官课在。

谁为山灵司橐钥,为言利巨害亦噩。

厂旺骒马运米粮,厂败流民填城郭。

奸民窃发亦可虞,岂惟诱我风俗薄。

吾闻隐之酌贪泉,清风不愧首阳贤。

又闻刘宠若耶溪,父老临行赠大钱。

前辈此风谁继者,为塞利源害亦蠲。[3]100

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再次惹人追问:这是真的吗?且看如下几则史料:

乾隆五年九月丁酉。云南总督公庆复奏:“……滇省各厂,惟汤丹最旺……接近汤丹之多那厂,产铜亦旺。但两厂相连,工匠云集,油米腾贵。”[9]35

道光三年五月己巳朔。谕军机大臣等:“……如该御史所奏,滇省奸商盘踞各厂,铸铜为锣锅,转发各处行销,每件重三、四十斤,形质粗具,谓之锣锅。铜铸器之外,又铸小钱掺杂使用。各衙胥役多与勾通,地方官欲查拿私钱,铺户徒受其累,而奸宄之徒,从无一人获案。”[9]169

道光五年八月壬申。大学士云贵总督长龄等奏:“……查各厂炉民,历系照额领本,核计人工,招丁采办。今丙戌年拟减额铜三分之一,办铜既少,工本亦应减发,炉民需用砂丁,即须随时减撤,而次年即仍须照额攻采。诚恐砂丁减撤之后,一时招集为难,于厂务不无窒碍。惟有将丙戌年减办两运京铜,分于本年、来年两起减办,庶与本年原额,不甚悬殊,砂丁不致遽形失业,即丁亥年各厂趱复原额时,亦可免办理掣肘。”[9]173-174

道光二十六年正月丁巳朔。……免云南铜厂民欠无著工本银。

道光二十五年八月丁酉。谕内阁:“……滇省铜本,每于正额之外,动以多办铜斤为词,援案借支银两,积成巨款,必宜清查办理。”[9]198

第一则记载乾隆年间云南铜矿厂的情况。这虽然是桑映斗还未出生时的事,但与桑映斗的诗相参照,就可以推测这是清代云南矿厂的普遍情况:在矿业发达的地方,物价昂贵。史料没有说这会给百姓造成怎样的后果,但桑映斗说了:百姓(包括矿工)担负不了昂贵的物价,成为矿业繁荣的受害者。

第二则记载的是,矿厂奸商与地方官吏勾结,私留铜矿在全国出卖,并且私铸铜钱使用,这些通同作弊者,司法部门却追查不到,不是他们藏得深,而是官府衙门本就与他们勾结一气,从中渔利。由此可知,《采矿谣》所言“十一输课九私载”并非夸张失实之词。不过,史料没有具体数字,从中读不出矿工辛苦之后什么都没得到。此外,史料记载这些,并非要关怀矿工,而是由于朝廷与地方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利益争夺所致。

第三则记载的是,清政府对云南铜矿的需求量每年不等,所需矿工人数不一,需求少时,有些矿工就要失业,云贵总督考虑的首先是厂务,其次才是矿工,他虽尽量平衡采矿量以避免大量失业,但部分人失业是难免的。“厂旺骒马运米粮,厂败流民填城郭”,为我们形象地展现了清政府调度失衡造成的矿业起伏与矿工失业景象。

《清实录》所记云南矿务方面的史料,绝大多数记载的是皇帝与大臣们督促铜矿按额按时送到的情况,而缺乏对当地矿工及百姓生活状况的记载。

第四则记载的是免矿工欠的工本银。单独看这一则,会觉得清朝统治阶级很仁慈,但将之与第五则合在一起看,就会知道,其实免的是管理矿厂的官员及其上司积欠下的去向不明的国家预拨资金。说去向不明,其实就是被他们贪污了,清朝统治阶级之所以能容忍这种贪污,乃是因为他们自己得了利,只要地方继续为他们敛财,他们也就可以让出一些利益。他们当然不会说出真相,反而要尽量掩饰。桑映斗揭开了他们遮掩的帘幕,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那一面。的确,矿产的丰富,并未给百姓带来利益,反而加重了他们的负担。罪责不在大自然,而在剥削阶级,他们将百姓沦为为他们创造财富的工具。

从上述反映现实的诗篇来看,桑映斗虽然没能入仕,却依然实现了他的理想——划破黑暗。

五、结语

将桑映斗反映现实的诗篇与史料、史学论著进行比照后,我们发现,他的诗不只可以与史料互证,还能补史料之缺,揭去史料的掩饰,向后世传递宝贵的历史真相。与杜甫那些被称为“诗史”的诗作比较来看,杜诗较多运用了借古讽今及虚构的手法,桑诗较多运用了直陈现实场景与事件的赋的手法,可以称为诗化实录:摄取具有典型性的形象、场景、事件,聚焦式地再现现实。

桑映斗擅长在题材、主题、用典、意象等方面推陈出新,喜欢用反差来暴露社会弊端,形成讽刺效果,尤其喜欢运用强烈的多方面多层次的对比、反差形成跌宕起伏的气势,让诗歌充满张力。

桑映斗有杜甫的炽热但不深藏,有曹操的慷慨但热望渐凉,有庄子的锋芒但不冷峻,有李贺的新颖但不诡异,有渊明的冲淡但少了飘然,有屈原的悲壮但不愁怨。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其诗的主体风格,“慷慨悲壮”是非常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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