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地理学的现代转向

2021-02-01 00:33邓根飞刘雪飞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抗战学术

邓根飞,刘雪飞

(1.上饶师范学院 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西分中心,江西 上饶334001;2.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334001)

中国地理学的学科地位历来为学界聚讼焦点,学者争论的核心问题之一是:我国在古代就有地理学,还是在近代西学影响下才有地理学?地理学的学术史书写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对新中国成立后的地理学史着墨较多,全面抗战前的地理学史约略谈及,全面抗战时期的地理学术史研究出现断层。细究其原因,主要是当时情况复杂,资料难寻,学者普遍认为,战争打断了中国学术的进程。

然学术于乱世是否必衰?为破解此疑问,张道藩组织诸领域专家检讨了全面抗战以来的各门学术,编成《中国战时学术》一书,他在序言中说:“在一般人的想象里,我国抗战了七八年,因交通的阻塞,印刷的困难,国外资料的难于获得,学术上必将退步,然事实恰与此相反。我们有见于此,特约全国专家学者将学术上的各部门作一总检讨,其结果使我们意外地兴奋,我国的各种学术,不但没有退步,而且有长足的进步,较之数十年的学术,进展有过之无不及。”[1]张氏之说虽有所夸大,但《中国战时学术》一书有力地证明了,我国学术并未因抗战而中断,反而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中国地理学应战时之需,迎难而上,在乱世中呈现不断向前发展的良好势头。地理学学科的系统建设,各专业机构及各高校地理系、地学系、史地系的建立和人才的培养,学会的创设,“对外贡献最具体”[2]的地理学论著的出版等,均为现代地理学在全面抗战时期表现出来的佳绩。

有学者根据西方地理学的分期观念,认为“中国近代地理学发轫于16世纪至1840年鸦片战争(相当于欧洲孕育时期的地理学),形成于清末至20世纪上半叶,发展壮大于20世纪50-70年代”[3]。据笔者考察,中国地理学应在抗日战争时期形成现代规模,全面抗战前仅属于“西潮冲击—中国反应”[4]的艰难探索期。本文在探讨现代地理学发展的基础上,梳理中国地理学由传统至现代的演变,以明确民国地理学的学术走向。

一、传统至现代的演变

中国现代地理学是本土地理学与近代西方传入的地理学相互融合的产物。至于本土是否有过地理学,民国以来的学术界意见不一。王庸认为:“除掉地图和西方科学输入以后的地学之外,在中国学术史上实在很少可以称为地理学的。所谓地志,在分量上虽是汗牛充栋,不可胜数;但论其内容,都多半是历史性质,即如记山水、地域、物产、人口之类亦不过地理事迹的记载,仿佛不定期的年鉴,不能认为真正的地学。”[5]梳理《中国地理学史》可发现,王庸虽“不承认中国古代有地理之学,但他却建构了其知识体系”[6],即被“新分析方法”[7]所取代的地图学。王勤堉和顾颉刚则认为,中国早已有地理学,且发源于《禹贡》。王氏有“我国自来言地理者,类多溯源于《禹贡》”[8]的说法,顾氏则考《禹贡》出于战国之世[9],并创办《禹贡》地理专刊。孙敬文赞同王、顾二人“中国古代即有地理学”[10]的说法,同时以考古学为依据,将地理学的发端推至更早的《山海经》。他在苏联地理学会第二届代表大会上报告称,中国有关地理知识的著作最早见于《山海经》,此书除记载神话传奇,也包括旅行材料及传闻记录[10]。法国人希勒格《中国史乘中未详诸国考证》一书证实了孙敬文的说法,他详细考证了《山海经》中如扶桑国、文身国、女国、小人国、大汉国、大人国等诸多地名[11],认为,《山海经》的记载是有事实依据的,我们不能因其多记离奇怪诞之事,就将其以小说视之。当代学者王慧也说:“中国古代地理学起步很早,在地图制作、学术著作等方面有突出成就,在先秦时期中国人就已经撰写了地理学著作《山海经》。”[12]可见,中国很早即有地理学,且保存下来,有文字记载的地理学著作以《山海经》为最古,已无疑问。

《山海经》之后,传统地理学经过了发展、衰落与更新的历程。战国时《禹贡》一书,平正切实,已无神怪色彩,为举世公认的地理专著。《史记》八书已有水利、沟渠、游历等记载,《汉书·地理志》专记地理,为历代正史“志地”专篇的楷模,沿袭至清。而地方志、风俗记、游记、异物志等与地理有关的著述,更是浩如烟海,不胜枚举。但明清以后,地理学明显走向衰微,专著与名篇极少。直至近代西学东渐后,本土地理学才得以改造、贯通为“地图学、地球物理学、地文学、气候学、水理学、海洋学、生物地理、人类地理、经济地理、政治地理、历史地理、地理学史、方志学、地理教育、地理学会十五个项目”[13]而成一系统。

中国地理学注意吸收西方地理学元素,按现代学科建制改造传统地理学。19世纪后半期,西方地理学开始传入中国,若干地质、地理学者来华调查,先有德国人李希霍芬、美国人维里士及日本人所组成的调查队,到20世纪初,又有美国人葛德石与卜凯长期居留中国,搜集整理大量地理资料,中国人所知的地理科学知识随之播迁[8]。受西方学者影响和时势相逼,张相文努力从事中国自己的地理学事业,他与地学界同仁创办中国地学会和《地学杂志》,希图以本国之力,独立研究与考查地学,追步西方。至20年代,生物学、地质学、气象学等带动了地理学的发展,使其呈日新月异之势。与此同时,竺可桢在南京高师首创地理学系,开始培养地理人才。其后,有部分高校进行仿效,但终因师资匮乏、生源稀少而被迫放弃。30年代后,情况有所好转,国民政府开始实行走出去战略,向欧美等西方国家派遣留学生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习地理学的留学生回国后,或走向教学岗位,或加入地理学会和科研院所,国内地理科学知识的传播与发展因此获得极大推动。全面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加大对地理学科的扶持,高校地理或史地单独成系者甚多,如东北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西南联大、西北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广西大学等[2]。由朱家骅倡导,教育部和中英文教基金董事会合办的地理学专门研究机构中国地理研究所也在战时得以创建。至此,我国地理学融合中西之长,实现了从传统至现代的艰难转身。

二、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地理学现代性的确立

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地理学在学科建设,地理系、史地系和研究机构的设立,专业刊物的出版等方面,均得以向前推进,已具备现代地理学的规模。

(一)学科建设

现代地理学在全面抗战期间形成了包括自然地理学、人生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经济地理学、区域地理学、地图学和地理学史等较为完整的学科体系。发展至20世纪70年代,地理学的门类已经达到50种以上[14]。此前,地理学虽在竺可桢、翁文灏、丁文江、章鸿钊、黄国璋、张其昀、朱家骅等学人的共同努力下得到快速发展,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亦有一定基础,但终属草创阶段,未形成系统。虽研究人员有一定基础,几所大学亦开设有地理学系,但课程设置以理论介绍为目的,并多搬用西方教材,选修地理学的学生不多,教员亦以外教为主。正如时任中国地理研究所所长的林超指出,全面抗战前地理学“还存在诸多尚待解决之问题与争论未决之看法,思想异常纷杂,且现代地理学学科在国内尚未完全建立”[15]。他呼吁地学界同仁从以下几个方面努力构建现代地理学新学科:1.将现代地理学研究对象界定为地球表面各种现象的相互关系及其分布规律,并注意这些现象的区域性特征;2.地理学的内容分类应随着地理学学术发展及研究对象的扩大而随之不断变动和扩充;3.通论地理和区域地理两者无分彼此,在目的与方法上应相互共通;4.地理学研究应用于公民教育,服务于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但地理学学术的进步应紧紧依赖于精深的理论研究,而非应用性研究;5.人生地理学派有决定论派与或然论派,但前者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应主要发展或然论派;6.地理学研究可以从景观做起,但不可以从景观出[15],更不能如后现代地理学那样,“过于关注符号与景观的意义”[16]。全面抗战时期的地理学者去前之弊,以林氏思想为中心,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从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内容和研究方法等方面对地理学进行学科现代化建设,取得了丰硕成果。

(二)地理系、地学系和史地系的设立

全面抗战爆发后,地理系、地学系和史地系在各高校的设立数量较战前明显增长。从193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成立的各高校情况来看,独立学院和专科学校均未设立地理系或史地系,也未曾开设地理学课程。而在42所公私立大学中,仅中央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中山大学、暨南大学、东北大学、四川大学等7所高校设有地理系或史地系,数量极少,占比仅约17%[17]300-311。在1943年国民政府教育部的统计中,有西北师范学院、女子师范学院、贵阳师范学院、桂林师范学院等4所独立学院设置了史地学系。而在23所公私立大学中,计有中央大学、西南联合大学、西北大学、中山大学、浙江大学、四川大学、复旦大学等13所大学设有地理系、史地系或文史地专修科,数量较战前已明显增长,达56%[17]750-769。就战时的艰苦条件来说,这样的增长实属极为不易,造成增长的原因有地理学学者的不懈努力、战时地理学功能的凸显、政府对地理学的重视,以及地理“科学制度化”[18]等。

(三)专业期刊的出版、学术机构与团体的建立

全面抗战军兴以后,各地印刷困难,一时洛阳纸贵,但地理学者为了民族大业,为了让地理学能对民族抗战有所助益,纷纷创办《地学教学》《史地杂志》《边政公论》《地理》《地理集刊》等地理及史地类刊物,弥补了《地学杂志》《地理杂志》《禹贡》和《地理教育》因全面抗战爆发停刊而造成的损失。其中,集聚了竺可桢、丁文江、翁文灏、胡焕庸、黄国璋、张其昀、任美锷、李四光、谭其骧、柳诒徵、郑鹤声、缪凤林、陈垣等一大批专家学者的《地理学报》办刊至1948年。故此,地理学术与战前相较不仅未见衰退,反取得较大进步,表现为刊物数量增多、专业性增强、出版时间增长[17]750-769。除了地理类专刊,还有很多学者将学术论文发表在其他刊物或大学学报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文化先锋》,曾发表高质量的地理学术论文30余篇,多为地理学界名家如胡焕庸、吴传钧、林超、任美锷等所撰,主要内容是地理学学科建设与地理学专业理论的阐发与构建[19]。

一些著名高校如中央大学、浙江大学、清华大学等在战时率先成立研究机构,培养地理学专门人才。就笔者掌握的资料来看,全面抗战前地学界仅有中国地学会、中国地理学会、禹贡学会等少数几家专业地理研究机构,且1935年至1937年间未见有新地理机构的成立。1938年后,浙江大学史地研究所、中国地理研究所、清华大学地学会、中央大学地理研究所相继成立,研究机构数量较战前反有增长。

从以上三点来看,由于政府与社会在全面抗战前均未对地理学予以足够重视,发展相对缓慢。全面抗战爆发后,地理学的应用价值凸显,政府日益重视并大力扶持,地理学终由传统迈向了现代。

三、地理学由传统至现代演变的原因

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地理学科取得巨大成绩是有根源的。

第一,战前牢固的地理学基础。中国传统地理学经过发展,已植下深厚根基。地理志蔚为大观,地图学领先西方。17世纪以后,地理学虽渐衰落,但中华民族具有容纳和吸收外来文化的能力,面对西学侵逼,晚清民国学者顺应时势,努力改造传统学术,使我国固有学术重焕勃勃生机,地理学因此而得以新生。清末模仿西方学科建制,在九门“普通学”中设有“地理”一门[20];1913年,民国北洋政府颁布《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文科下设有地理学一门[21]128;1929年,国民政府公布《大学规程》,在大学理学院下开设地理学[21]169。在传统与现代触碰的过程中,地理学领域逐渐形成了以丁文江、张相文、章鸿钊、李四光、翁文灏、竺可桢、张其昀、胡焕庸、黄国璋、顾颉刚等为主体的学者队伍。专门培养地学人才的地理系、史地系也随之开始创建。武昌亚新地学社、中国地学会、禹贡学会、中国地理学会和中国地理教育研究会等学术机构,组织、集合全国的地理学专家、学者,共谋地理科学的发展,他们或编印刊物、主办讲座,或发表论著,或介绍新知,使中国地理学在战前已初具规模,有力地促进了抗战时期现代地理学的发展和学科建设的完成。

第二,地理学人才的引进与派出。中国现代地理学起步较晚,1909年发轫于张相文,至全面抗战开始前不过28年。如果从竺可桢于1921年首先在国立东南大学开设地学系算起,时间更短。彼时地理学人才极为匮乏,师资力量也极薄弱,为此,不得不考虑从国外聘请外籍教师,学习由他们带来的西方地理学知识和先进技术。国民政府也于1929年开始主动实行走出去战略,出台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派遣留学生章则》等法规[22],大力向海外派遣留学生,其中即有前往学习西方地理学的胡焕庸、林超、任美锷、侯仁之等人,他们在翻译西方先进地理学理论的同时,将国外的科学技术带回国内,并结合中国实际进行研究,推动了国内地理教育和科学的发展与进步,为全面抗战爆发后地理学的勃兴和现代学科建设做出了贡献。

第三,西方现代地理学的影响。我国现代地理学是在西学的不断冲击下逐渐建立的。19世纪中叶,现代地理学由洪堡和李特尔开创,并随着西方的军事侵略传入我国。外国学者带有殖民掠夺性质的探险和考察及撰写的有关中国的地理著作,客观上对传播地理学知识和开发国人的智慧起到了积极作用。正如周振鹤所说:“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地理学科对于中国起着某种意义上的先行学科的作用。先进的中国人,就是从认识世界地理开始,才打破了传统的中国与四夷的天下秩序的旧观念,接受万国并存的世界意识,进而充分理解到自身的缺陷,产生向西方学习的念头,出现各种变革的观念,引起了延续一个多世纪的思想革命历程。”[23]地理学从传统至现代的变革即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到20世纪初,国外地理学著作不断由留日学生翻译并在国内出版,促进了西方地理学的迅速传播,丰富了中国地理学的内容,其最新地理学思想与方法的引入,推进了现代地理学在全面抗战时期的系统建设。

第四,国民政府的重视。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民族危机空前严重。受外来侵略刺激,国民政府提倡学术为抗战服务,要求各领域的专家、学者在从事学理研究外,更要检讨抗战建国的理论与实际问题,以适应战时国家与民族的需要。通过检讨发现,地理科学与战时实践关系尤为密切,大至国家经济建设计划,小至交通路线的开辟、战场敌我得失的讨论等,都需要运用地理学知识,此种“需求是我国现代地理学发展的重要动力”[24]。地理学者为了抗战,亦以笔为枪,将所学贡献于祖国,他们撰写论文,出版专著,创办学会,以实际行动抒写他们的报国情怀。

四、结论

有文字可考的中国传统地理学可溯源至《山海经》,但发展较为缓慢。官修史书制度确立以后,地图绘制,山川、河流、地域、人口记载等内容都纳入地理志中,私家地理学著作数量稀少,仅见有《水经注》《水经注疏》《元和郡县图志》《徐霞客游记》等。从整体规模和传统意义上看,中国地理学在17世纪以前领先于西方。但从现代意义上说,中国地理学因“没有形成西方思潮的主要方面”[25]而逐渐衰落。鸦片战争以后,西学催逼,现代科学技术入传中国,地质学、气象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动物学等各门学科率先在中国得到发展,传统地理学亦借西风而逐步实现改造。中国学者张相文、竺可桢、丁文江、章鸿钊、李四光、翁文灏、张其昀、胡焕庸、黄国璋、林超、任美锷、吴传钧等,努力探索融通中西地理的学术之路,终于在全面抗战时建成中国特色的现代地理学,为日后中国地理学的蓬勃发展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其发展过程是累积渐变和螺旋式上升的。

总之,中国现代地理学是传统地理学的积淀、地理学人才的培养、西方地理学的影响和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多难兴邦的产物,也是我们当今地理学的基石,许多现代著名的地理学家均是在那一时期培养起来的,他们为当今中国地理学追步并在某些方面领先西方做出了卓越贡献。战时地理学发展给我们的启示在于,地理学者应具有现实情怀,能不断应对新环境,解决新问题,只有如此,地理学才能彰显其旺盛的生命力。陆大道说:“近20年来,大批地理学者,少了对于中国高速发展带来严重问题关注的热情。考察、预警和主动配合政府去解决城镇化、环境、土地、水资源、区域治理、生态功能的破坏等问题的努力大大减退了。”[26]因此,总结和反思那一时期的地理学学术史,能促进地理学的不断发展与繁荣。相信在学界同仁的共同努力下,N.Castree所预言的地理学的将来——“人类世”[27],或离我们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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