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诗学与景观书写
——评梅尔的诗集《十二背后》

2021-02-01 06:58孙晓娅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梅尔诗人诗歌

孙晓娅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21世纪以来,女性诗歌写作异彩纷呈,富有辨识度的个性化诗写充盈蓬生:一方面逐渐淡化了早前急切的性别姿态—性别的对抗或单一化,从性别分界的二元对立体系中华丽转身;另一方面,走出自20世纪80年代以降相对固化的女性诗歌创作主题,亦逐步从20世纪90年代趋同的日常写作范式或普泛的修辞元素中跳脱出来,呈现出多元化的写作趋势、广阔的视域和繁盛的创作态势。置身异彩丛生的女性诗歌创作之列,梅尔是风格鲜明、诗质开放、视野纵横、不断持续创新的诗人之一。

梅尔于1986年开始发表诗作,已著诗集《海绵的重量》《我与你》《十二背后》等,诗作被译成英、俄、日、德、蒙古、波斯、乌克兰等十几种语言出版。梅尔的诗歌写作在诗学品格、美学特质和题材摄取等方面均有独创性。她善于激发客观世界隐微的势能,挖掘、洞察生命神秘的深度,揭示现代人的精神痼疾,自觉地在诗歌中寻找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契合点。诗人都有想象的读者,梅尔想象的读者不拘泥于国家、地域、种族甚至人类,她想象的读者可以是不同生命场域中不同维度的生命体,其中跃动着微小或伟大的生命,浩荡的历史记忆和切实的日常生活碎片,不朽的文学经典与犀利的文化讽喻。她从亲历者的角度出发,在行走观审之旅中与变化的历史场域、不同的生命形态完成相遇,发现另一个我,攀升超越性的精神向度,涤洗生命的庸常和刻板,这让我想起荣格的一个公式:I+We=Fully I,即我+我们=完整的我。

一、相遇诗学

诗人西川认为:“梅尔的生存半径大于我们许多人。她心存远方,同时,她也是她自己的远方。这使得她笔下的故乡与都市、国内和国外相互勾连;这使得昆虫鸟兽、芸芸众生获准参与她对个人情感和经验的表达。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梅尔相信好人和上帝,相信一阵微风掠过必有其内涵。她的诗让人放心,但也有时,它们会突然一把把你揪住。”①参见梅尔:《海绵的重量》,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出版,封底。当越来越多的诗人沉醉于从生活的细微漩涡或碎片中寻迹和形构日常生活的诗意,梅尔的《十二背后》却尝试悖逆于此,她冷静而清醒地游弋于个体隐微的生存境遇和历史、宗教阔达的运思向度中,建构出独具精神体系和个性气质的相遇诗学—诗人在与万物的“相遇”中引发出溢于主体身份和客观对象秉具的、既有的精神的碰撞,这种碰撞动态、游移、灵动,不停滞于所遇对象既有的内涵之中,以期完成自我与对象的双重发现。梅尔并非秉持旁观者的静态之姿审视历史或名胜古迹,她渴望并努力在相遇中追索“和它相符相合的精神存在”[1],在所遇对境中熔铸了诗人跳动而燃烧的灵魂,诗人自己也无法准确地勾画出这灵魂的出口,无法掌控其行迹,她的主体精神屡次穿梭并从相遇的瞬间汲取创作灵感,反思存在的意味和生命的价值,实现不同生命形态的高度融合。

“我曾经伤痛过,曾经失望过,曾经体会过‘死亡’,于是我为我生活在这伟大的世界而欢欣。”[2]梅尔笔端的“相遇”,鲜有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世界,亦放下“普适性的生命伦理关注”[3]。她参与到历史、名人和文化的想象重铸中,不是以看客的方式去追溯,而是立足自身与现实,以平等的对话姿态与万物展开灵魂的交流、交融,“亲历”朝代、历史的更迭,穿越浓厚的岁月云烟,体味无奈的沧桑。在《苍凉的相遇》《双河溶洞》《回到你的殿中》《哈姆莱特城堡》《布拉格》《耶稣山》等诗作中,诗人自觉地将历史的记忆拉回当下,以现代的目光审视古老的灵魂,高拔大自然的尊严。相遇源于灵魂自由不羁的邂逅,在行走的途中诗人首先想象亲历历史场域,时而俯身倾听,时而让历史中的人物作为话语的主导者,时而跳脱出来进行尖锐的反思,或对生命的过失予以冷静的观照。“诗歌,是个体生命的瞬间展开”[4]132,当诗人与其敬重的历史人物(曼德拉、安徒生、梵高、伍尔夫、拉斐尔、卡夫卡等)在想象的境遇中邂逅,她不着痕迹地进行了角色置换,从而完成双重生命的塑造和丰盈:“我可以轻易地混迹于人群/像你给全世界的轻/以及被背叛的遗嘱”(《米兰•昆德拉》)[5]14,“无数小蛇游动在你的血液里/在树干、根须/天空、月牙和绿树的阴影里/无数小蛇/绿色的褐色的黄色的粉色的/游动在你的手指间”(《又见梵高》)[5]60,“你孑身一人,举着灯塔/火柴里的温暖,闪耀忧伤的光芒/海,就在你耳边//海的女儿,珍珠般疼痛/如今他端坐海边,守护着/一个神话,我们的理想/薄如蝉翼,倒是天鹅/依然优雅从容,在城堡边/把你和你的锡兵、丑小鸭以及/没穿衣服的皇帝/照料得与你一样孤独”(《安徒生》)[5]15。诗人探触到他们心灵深处苍茫的月光,那弥散着的不拘囿于时空的精神力量和诗性智慧,引导诗人进入伟大的艺术家的思想境遇,完成自我的建构和炼造。诗人没有受制于原型的精神堤坝,在《生与生—致蒙克》《鸡叫以前》《大卫与拔示巴》等宗教题材的诗作中,她与宗教人物相遇意味着原型的复活以及对历史的重新塑造与人性的反省。从另一个角度审视,梅尔与外境或他者的相遇也是与另一个自我的相遇,对此,帕斯从不同层面作过诗学阐述:“只有在我们跳出关键的一步,即确确实实走出自我,置身并融合在‘另外一个’之中时方能产生诗歌。在大大地跳出一步时,人被悬在深渊之中,他置身于‘这个’与‘那个’之间,在短短的瞬间他变成了‘这个’或‘那个’,他是过去的‘什么’又是将来的‘什么’,是死亡又是生命,人在思考他是否要成为一个全面的人,一个全面发展的现在。人已做到了他想要做的那一切,他当过石头、女人、飞禽、另外一些人,另外一些生灵,他是形象,是矛盾的统一,是向自己倾诉的诗歌,总之,人的形象在人的身上体现出来。”[6]

在梅尔笔下,即便是物的存在也被赋予了生命,“血液在椅子里流淌”(《十一月,春天》)[5]77,所有的相遇都可能发生灵魂的碰撞,即便是不同的生命形态之间,这就富有了奇妙的艺术张力。在《木头与马尾》[5]111-115组诗中,“木头”和“野马”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野马”象征着强悍与奔放的原始生命的强力,诗人与野马的相遇正是与自由的契同,她在潜意识中渴望像一匹野马在旷野奔放地驰骋,“我像一匹野马/追逐着树杈间漏下的光芒/当太阳西下,我缠进落日里像一首缠绵而悲怆的歌/回荡在夜色”。同时,诗人亦敏锐地感受到奋不顾身的追逐必然遭遇的无奈与感伤:“这一生,我要用多少强悍的歌/才能掩饰内心的柔弱?”随后,诗人形象隐退,以野马的视角叙写奔跑途中的所见所感,“老虎”“鹰”“鲸鱼”分别暗示着不同的情感体验—恐惧、仰望以及对远方的憧憬,但这一切情感都在“我”遇见“你”之后发生了意义的转变,“直到遇见了你/我对世界第一次有了担心”,“斧子砍在木上砍在青苔上/砍着蜂巢//我听见了你流泪的声音”。野马注目被斧子砍伐的木头、青苔与蜂巢,在这注目之中完成了两种生命形态心灵的交接与融合,他们经历着寻找、等待与回归,并在彼此的“原谅”中获得精神的共鸣。“野马”与“木头”相遇的过程正是诗人自身寻找心灵依托的过程,灵魂的磨合、挣扎与疼痛被营构出一个唯美的镜头:“在木头与马尾的相互依赖与折磨中/这如泣如诉的爱情/听得见彼此灵魂的痛/我端坐在一只瓶子里/期待看到你洁净的笑容……”诗人通过“一切有生命的木头”和“一切不存在的马”的对话完成了个体精神的追逐、跋涉以及灵魂的救赎,“我把心中的老虎放下/开始拥抱那只鲸/我镶嵌在一首歌里/敲开了你远在山野的门”。两种不同生命形态的相遇,彼此召唤,最终实现了诗人主体精神的复归,实现了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

“我握着你的手/像握着那个世纪的忧伤”(《春之末》)[5]38,“诗歌,是个体生命的瞬间展开”[4]248,相遇是回到最初生命的繁衍地,在相遇中照见自己,在对视里完成“生命的高度融合”①梅尔在《十二背后》的后记中写道:“这几年一大半的时间给了十二背后这个旅游项目。恰恰也是对这片隐藏了五到七亿年喀斯特地貌区域的深入探寻,带来了我生命的另一个迷醉状态:山水、溶洞、原始森林,天坑、地缝、暗河,黑叶猴、红腹锦鸡、布谷鸟,珙桐、红豆杉、金丝楠木,自然、诗歌、生命的高度融合……”参见梅尔:《十二背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266页。。《十二背后》可以看作是梅尔与所有生命之间的精神沟通,“我与你之间隔着彩虹/隔着蜜蜂和翅膀/隔着四十年的旷野和四百年的蛮荒/红海隔开/你在晨雾中降下/我迷失在背悖的沙漠里/像一只蚱蜢/用瘸了信心/在漆黑的夜里哀哭”(《我与你》)[5]3。“你”在梅尔的诗歌中频繁出现,这种第二人称的大量运用增强了诗歌的在场感和叙事色彩。“你”既可以是具体的某个人、某个事物,也可以是古老的文明、历史过往或宗教精义,“我与你/在十字架血中联合//从那一刻/我与你 融化在光里/你隔着天庭与沟壑/让那些默示/从我的头顶长出来”(《我与你》)[5]4。这里的“你”是宗教精神、是真理,诗人在历史的长河与信仰的光耀中一路追寻,那些被历史尘封的记忆碎片,伟大灵魂背后的辛酸、孤独、冷寂在诗人的笔下逐一鲜活起来,被赋予了新的意涵和悲悯的观照。

诚然,梅尔的相遇诗学既是一场又一场的生命的际遇,也是主体情怀与大地精魂的恰接。《苍凉的相遇—马丘比丘》[5]46-55情感充沛,格局宏大,气象雄浑,是梅尔的相遇诗学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诗中梅尔“把游记变成心灵史的记录”②2018年12月9日,北大教授臧棣在北大采薇阁召开的梅尔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诗思随着历史遗迹的铺展全面敞开。马丘比丘山是秘鲁的一座古老山脉,它承载着印加帝国的文化印记和历史记忆,梅尔曾谈及这首诗的创作经历:“因为有聂鲁达《马丘比丘之巅》里程碑式的存在,所以对于后来者那都是一个难以攀越的高度。但是在南美的所见所闻,从特鲁希略到昌昌古城,从太阳神庙到古老神秘的岩画,尤其是到了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再到人类寻找了整整四百年的马丘比丘,所有的积攒都在飞机降落秘鲁首都利马的那一刻,在高原反应消失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来……当写到最后一句‘你沧桑的脸颊上,留下我今生颤抖的指纹’,我内心确实是颤栗着写下了我最后的敬意。”[5]268在诗人笔下,马丘比丘山不仅仅是历史遗迹或自然景观,还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他在诗人的注目下苏醒复活,和诗人一同回述了一代帝国的兴亡—那被安第斯山、乌鲁班巴河等记录下来的战争和杀戮所谱写的亡国的故事,衰亡之痛如利剑刺痛了他僵化的记忆,也刺在了诗人的心上:“不知谁踩痛了我的胸口/我坐在你的宝座上/读着一个亡国的故事……”诗人如同灵魂附体般被巨大阵痛席卷,苦难与伤感喷涌流泻:“库斯科的排箫里流淌着忧伤/你读不懂侵略和野蛮里的文明/太阳神不堪一击/原来,苦难才刚刚开始……”全诗萦绕着悲壮的情绪,民族的苦难、帝国的兴衰都在忧伤的排箫声中汩汩流淌,文明遭遇侵略,黄金成为罪过,它使古老的荣耀不堪一击,废墟之上,诗人发出期冀生命重生的慨叹:“我策马在练兵场上/这东方的女子如何能用豪迈/去假象挽救你的沦丧?”昔日的狂欢与目下的苍凉形成巨大的冲击与落差,在被风沙日夜侵蚀的岩石下掩埋了一个民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石头里流出苍凉的血来/库斯科教堂的钟声停了/在太阳的上方/月亮被羊蹄踩痛了心房//我摸着你的痛,像失节的巫婆/流出泪来……”与马丘比丘山的相遇不再是人与象的相逢,而是生命的震荡,如遇神启一般,诗人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和热力去观照这遥远的伤痛,同时历史带给诗人的痛感又与诗人内心的疼痛与悲悯之情紧密相连。梅尔在诗中一面揭开历史的伤口—被摧毁的帝国,带着血泪记忆的山脉河流和昔日的辉煌;一面审度野蛮的桎梏、历史和文明的进化。从马丘比丘的再发现里,梅尔找到了她对历史与文明的理解:“马丘比丘/你眼看着库斯科日益繁华/落入世界大同的俗套/你只能用高山之巅的缄默/用孤独、荒凉、废墟为那些虔诚的祈祷/编一些谎话……”那些排山倒海的诗句带给我们的震撼,是超越时空的灵魂的伤痛,诗人叠合了不同空间和语境中的原本无法发生对话的生命形态,将马丘比丘山想象为一位勇猛杀敌的武士,将自己拉回古老帝国的现场,化身为其中的臣民。伫立在马丘比丘山前,诗人仿若置身于古老帝国所经历的侵害杀戮中,她把历史苍老的伤疤连同被洗刷殆尽的血淋淋的伤口呈现出来,其动因不止于揭示殖民、专制的罪过,不止于抒发个人对于历史、生命、疼痛的当下感怀,还有对那些被遗忘、漠视的生命给予创生般的普照,因为这灵魂的相遇,其伤痛才炽烈,因为身份的替换,相遇才不留罅隙。

在处理时空跨度比较大的题材时,梅尔是清醒的,她不耽沉“受雇于记忆”,在相遇途中,她以当下的视角审视不同民族、文化、人类或自然的历史,恢复和重建历史文化长河中的碎片和现场,钩沉神话和时间的联系,是为了汲取深厚的生命经验,在这个意义上,她也拓宽了当代女性的诗写空间。

二、母性的“创生”与悲悯

1911年,平冢雷鸟代表日本女性首次发声时写下:“原始,女性的确是太阳。是真正的人。现在,女性是月亮,要依靠他人生存,依靠他人之光而发光,是如同病人般具有苍白面孔的月亮。”①转引自甘霖:《穿着高跟鞋拯救世界的少女—从〈美少女战士〉看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女性主义》,《中国民族博览》2017年第8期,第201—203、219页。通常,在男权话语体系中,女性多化身为月亮,这当然不是女性在人类社会中最初的身份形象。梅尔从不纠缠于女性命运的压抑状态,她更为关注的是人类进化史上女性自我意识的起点—“原始”的“太阳”,基于此,她的诗作跳出了传统社会的两性关系中女性的弱势处境,秉持母性的诗学立场,关注女性悠远、神秘而又充满伟力的“创生”的力量—复活生命的力量和大爱“悲悯”的精神。

梅尔的诗不“温婉”也不“凄凉”,她突破了女性的思维惯性与倾诉或聆听的模式,淡化了小女人的性别身份,自信雍容地彰显了母性的再创力和孕育力:“女人,喂养了这些山河”(《苍凉的相遇—马丘比丘》)[5]53,“河流立在疼痛的汗珠上/那一刻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生了一个温暖的春/之后的失重 像空旷的风//寂静的原野传来/细细的啼哭声”(《立春》)[5]106-107。诗人对母性“创生”力的高扬旨在回到人类精神的出发点,弥合在现代文明中逐渐消失的,人类初始社会中的女性的伟大创造力量和大爱情怀:“你所有的音讯遥不可及/七亿年的时光里我是纳米级的尘埃/尽管我怀孕生子乳房肿痛/我咬着牙漠视石头般的伤痕/用空气为自己砌一座堡垒……”(《余下的时光》)[5]213以“创生”的精神反思“疼痛”“废墟”或是“死亡”,寻找超越死亡与疼痛的路径,在对生命本体的反思和自我审视中完成了我与你、此在与过往、主体与文本、诗歌与自然等的沟通,这格外确立了诗人阔达磅礴的精神立场。

疼痛与伤口是梅尔诗中频繁出现的两个母题,在梅尔的诗中,无论是处理宗教故事、历史人物还是面对草木山川,诗人均以悲悯与包容的姿态,用母性的光辉来烛照岁月和生命的伤口。她书写的疼痛既是历史文化断裂之痛也是人类生存困境中的精神创伤,梅尔尤其善于发现事物表象背后隐藏的被遮蔽的伤口和疼痛,以母性的仁爱给予那些被杀戮、被毁灭、被遗忘的事物以爱抚和关怀:“疼痛的原野/把泥土交给针/把核交给冰凉的逻辑/将朽的冬天晕倒在地/曾经肥沃的原野由于采摘过度/血流不止/那隐的痛钝的痛深深的痛/液体的痛/弥漫在原野/我的腹/千军万马走过”(《梦境》)[5]257-258,“现在,我双臂耷下/后背疼痛,当然/疼痛的还有藏在肋骨里的心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风从北方来/从蒙古、新疆、俄罗斯/甚至从北极的冰缝中来/我像一口瘫软的钟趴在那里/像达利的时间/瘫在浴缸的扶手上/一杯红酒,握在手中”(《缤纷的寒冷》)[5]184。又如在《感恩节》中,诗人以母亲的视角关怀即将成为祭品的母鸡:“总之,锁链在你自己手中/不要捆住自己/你心爱的孩子和丈夫在你的巢中/保护它们就是保护自己的盔甲/感恩节/一个全新的开始……”[5]71诗中的观省角度比较特别,诗人以一个在场母亲的视角审视另一个母亲的命运,她不去诉说也非倾听,对温暖与救赎的呼吁成为诗人母性话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在梅尔的诗歌中我们很难看到诗人的自述或者倾听他人的叙述,更多的是以第二人称“你”指代叙述对象:“我到城堡看你,到你住过的/每一处寻你,我寻到了墓地/朵拉已经先我而到,甚至/K也在这里,我很压抑/显然,你因被频频打扰/而长期失眠/父亲对他此生未能预见的儿子的成功/嗤之以鼻”(《卡夫卡》)[5]9,“暗度陈仓的桥/华丽的夜晚你独自在各各他/汗珠盛开成不朽的花朵/我坐在船上,抵达不了你的岸//我离你甚远/荆棘的蛮荒之地写满寓言/冷却之后,日子就像一粒粒盐/从海水深处升起/我握着你的手/像握着那个世纪的忧伤”(《春之末》)[5]38-39,“我一转眼就看到你躺在马槽中/戴着天使的光环/有福的草料衬托着你/那惊世的光辉,穿过/玛利亚的唇,回到上帝的圣袍边/我带着满身的伤痛回到你的殿里/十字架还在各各他山上//我流着泪,唱着你的歌/看着你的脚踝、手腕汩汩流血/请让我跪在你面前/用我那吐露过真情、善意和谎言的嘴/亲吻你脚下的沙土”(《回到你的殿中》)[5]41-42。这无形中拉近了不同时空的跨度和间距,以及不同生命形态之间的隔阂,显得格外亲切、包容、温暖。

艾略特曾提出:“因为我们的语言不断发生着变化;我们的生活方式因受到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物质变化的压迫也发生着变化;除非我们有少数几个能将不同一般的感受性和不同一般的文字支配力结合起来的人,否则我们自己的能力—不仅仅是表达力,甚至是对最粗陋的情况的感受力—将会衰退。”[7]梅尔有代表性的诗作,无一例外充溢着雄浑悲壮的原生之美,她以硬朗、奔放、粗犷的词语和巨大的修辞丰富了女性诗歌的表现力—“从诗对生命的体验已进入到全息生命的范围,它已经从整体上超越了道德批判和市民意识,对生命中澎湃着的原动力充满了确认与赞美”[8]。她的诗,摆脱了众多女诗人细腻的情绪,不耽于日常生活中那些柔美、精致、细琐的意象,其诗学体验的独特、情感经验的宽度和广度均超越了小女人的心灵特质,这也使得梅尔成为女诗人中阳性书写气质最分明者之一。她写得最震慑人心的是“虎”“鹰”“石头”“野马”“旷野”“洪水”,她钟情于生命的雄强、坚硬、自由和辽阔:“坚硬的时光”“汹涌的时光”“凌厉的风”“洞壁上美丽的弹坑”“时间是坚硬的铁”(《月亮神庙》)[5]65-66,“睡眠像一头多变的豹子”(《错觉》)[5]174,“雪,似柔软的剑纷纷落下/落进泥土、树根与我干涸的心田/树干变成褐色的戟/我是你的肋骨,从石头里分离出来”(《余下的时光》)[5]212,“当我举杯/泼向轩辕的,全是豪言壮语……没有人关注植物的坚强/就像,没有人会辨别雨中的泪/你长袖翩翩,甩过云端/为圆圆的月亮,遮住锋利的边缘”(《酒醉》)[5]99-101,“鹰一直在飞翔/它翱翔过我没见过的世界/甚至看到过一只美丽的鲸腾越/水,从海平面以下听到了斧子的声音/斧子砍在木上砍在青苔上/砍着蜂巢”(《木头与马尾》)[5]112,“鹰尝试过飞进我的内心/它俯冲的速度过于猛烈/我在有限的阳光里存满了水/茂密的树木是昆虫的天涯”(《双河溶洞》)[5]196,“洪水是你的命运,我惊诧你的/力量,你的排山倒海吓到了我”(《余下的时光》)[5]209……除了意象和语言外,在题材的择取方面,她青睐于“宏大的虚无”和渺远亘古的时空,“让我回到你身边,虚妄之吻/从你的密度里体验质感/你是我宏大的虚无/从我香软的躯体上/生长出晶莹之花//我是你存在的唯一理由/七亿年,我是你/真实美丽的废墟”(《废墟之花》)[5]204-205,废墟与盐成为了共生的个体,废墟的宏大、壮美与盐的微小、精美成为诗歌中两种刚柔相济的生命个体,处于复杂与险恶的生存环境,“盐”以创生的、顽强的力量在废墟中凝结绽放,呈现出宏大的诗歌气象以及悲壮的原生之美。

梅尔的大气不仅体现在对上述具体物象的刻绘和设置,在营构内视的精神场域亦或是外化的历史现实场景方面,她尤为注重“大我”的“文化身份”,《约伯》《苍凉的相遇—马丘比丘》《耶稣山》等诗作都在构建一种史诗品格,这些史诗特质的作品无一例外撰写着对生命的创造、消亡、复苏的思考。

母性的创生力量是诗人精神气场的核心元素,同时也是对当下女性诗歌写作中存在的小女人的确幸、精致的内敛所作出的自觉反叛,虽然早有女诗人警惕过这类问题—“题材的狭窄和个人的因素使得‘女性’诗歌大量雷同和自我复制,而绝对个人化的因素又因其题材的单调一致而转化成女性共同的寓言,使得大多数女诗人的作品成为大同小异的诗体日记,而诗歌成为传达说教目的和发泄牢骚与不满情绪的传声筒”[9]。因为自身的精神格局和工作经验,梅尔格外注重“大我”的“文化身份”,她赞叹母性在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中的创生力量,这无形中打破了既有的性别区隔的写作范式。“一个伟大的脑子是半雌半雄的”[10],从美学风格和语言修辞习惯等方面考察,梅尔的诗歌创作无法用女性诗歌的框架去衡定和统摄,已然凸显出跨越性别的话语体系,丰富了生命和时间的包容意涵,延展了女性诗歌的写作维度。

三、多维生命景观的精神返源

梅尔是有精神和信仰源头的诗人,其诗质纵横开阖,诗思敏锐,诗集《十二背后》从自然、宗教、日常等不同场域入手,完成了现代人的精神返源。

十二背后是这本诗集主要表现的自然景观,它原本是贵州省绥阳县的油桐溪峡谷,曾经是徒步者都害怕的地区,充满了神秘未知和震撼壮观的景致:地下岩溶地貌的双河溶洞是亚洲最长溶洞,它拥有世界最长的白云岩洞穴和最大的天青石洞穴,以及“国内唯一地下河谷”“中国天坑第一瀑”“地下梯田奇观”等绝世风景,洞壁上沉积着形态各异的石膏晶花,地下河谷碧绿深幽,有盲鱼、野生娃娃鱼等罕见的洞穴生物。作为一名诗人企业家,梅尔不仅对十二背后这片土地充满热爱和惊奇,还与丈夫投资开发了十二背后周边的诸多旅游项目,从诗歌和旅游开发两个维度为更多的人观瞻这神奇的景观提供了审美向度和寻访的便利,因为难以割舍的爱,她为自己的新诗集取名《十二背后》,诗集中专门有一辑名为“十二背后”,收录了同题诗作,辑中全部诗作从自然和精神的维度展开,诗人尽情感悟大自然对人的灵魂的建设和影响,书写被大自然的伟力和德行塑造的信仰,敲击百余公里外的现代文明。与其说是梅尔成就了十二背后,不如说是十二背后的自然奇观成就了梅尔的新诗品质,其诗中的十二背后散发着人格的魅力和生命的活力。

梅尔的诗饱含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在自然景观的描绘中总是将深邃的笔触探入景观内部所包含的巨大精神内核,诗人以双河溶洞自述的口吻来追溯自然传奇的演化以及蓬勃不息的生命:“我的内部也开始秘密勾连/传递七亿年前的烽火/我一直活着/像一则传奇……”(《双河溶洞》)[5]193疼痛、灾难等七亿年前的记忆在双河溶洞的自述中慢慢展开,诗人满怀对生命的敬畏赞叹七亿年后成为化石的“英雄”,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使客体与主体的精神世界时而合一重叠,时而独立分离,我们感受到不同生命体的交融和生命的强力—“鹰沿着垂直的峭壁飞向天空/留给我一颗困境中可以翱翔的心……”(《双河溶洞》)[5]197双河溶洞有七亿年的历史,诗人反复强调这撼人的数字,拉伸我们的思考时段,反思岁月的沧桑和文明的局促:“我来了,赴这场亿年之约”(《三米之外》)[5]224,“王,你隐藏了七亿年/当我蹒跚着跪在你面前/那曾经卷进你心脏的风沙/都变成了晶莹的珍珠/澄碧的水潭”(《十二背后》)[5]259,“几亿年后,我成为一只精灵/在你路过的洞口”(《古特提斯海》)[5]198,“我只能用短暂的时光与你纠结/不知这七亿年你爱过多少女人/你石头一般的面颊/粗砺地划过我的心”(《余下的时光》)[5]209……人类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在七亿年的岁月中显得那么渺小卑微,其精神视域中的时空维度被十二背后始于洪荒的历史打开,呈现出磅礴的境界和绵延的时间维度,规避了诗歌创作中一个常见的问题,即当思考停留在比较短的时段,更长意义上的人类文明与不同种族的历史和文学时空的维度就会被遮蔽,无形中阻碍了思想的外延力与文本的感染力。

除自然景观外,宗教题材为梅尔的创作铺展了精神场域,百年中国新诗史中,信奉基督教并将其作为诗歌主要素材的女诗人不多,现代有冰心,当代有鲁西西和梅尔等。宗教关怀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与诗人所建构的诗歌世界相辅相成。在梅尔这里,宗教不仅成为显明的创作题材,更为重要的是,它构筑起精神的城墙,注入到情愫闪念的瞬间。《生与生》《鸡叫以前》《约伯》等诗作都以宗教中的人物为叙述主体,但单纯地讲述宗教故事并非诗人的主旨,梅尔更善于从宗教中获取生存的智慧,在种种矛盾和人生困境面前试图用这些智慧解决现实生活中关于道德、人性等方面的问题。在“中年的补丁”和“缤纷的寒冷”这两辑中,诗人将宗教精神巧妙地融化在乡愁之中,凝结并提升成对亲人、故乡深沉而富有意味的爱:“让我再次远走高飞吧/飞到看不见你的地方/你会变成一颗宝石,一粒珍珠/在耶稣的十字架中起航/在流血的钉痕中永生//我也会成功地变成一段空白/像老旧的磁带,无法恢复……”(《故乡》)[5]141-142诗人与故乡之间矛盾复杂的情感也在宗教虔诚的信仰中获得自我救赎:“赎回我吧,最后的晚餐/故乡,过了这一刻,客西玛尼园/所有的橄榄都将落下/两千年后,我的名字/将镌刻在你的门楣……”(《故乡》)[5]143亦如学者张清华为《十二背后》所作的序中所感:“我找不到一个适合的比喻,无法断言她的角色相当于《圣经》中的哪一个人物,只是觉得她如同一个信徒,一个精神史的考古学家,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使者,又或是一个但丁式的游历者,有时她甚至还不知不觉地扮演着圣母或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色……”[11]梅尔将其对宗教的感悟和继承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持以包容、仁爱、感恩之心,省思当下,回望历史,走入自然,在她的诗歌中,宗教赋予她完整的精神世界,不断收获生活的诗性,采撷精神的辉光。

“失落的手术刀从不反思/虎视眈眈的过去”(《生病的树》)[5]253,回眸过去是为了警示当下,相较上述两个诗写场域,在《兵马俑》《刮毒》《微信》《过年》等诗篇中,梅尔对日常生活的书写风格陡然转变,视角犀利,呈现某种寓言和讽喻的意味。《刮毒》[5]118-119以一个正在进行的诗歌现场作为写作背景,“毒素”是诗人向往自由、宁静生活而不得的无奈,也是城市和物欲生活给人造成的精神压抑,使诗人从毒素或冰冷的世界中逃离出来的是梵高的太阳、海子的麦浪、伍尔夫迷人的微笑,“夜晚躺在床上/把悬在半空的心轻轻握住/再轻轻地装回胸腔/爱人的鼾声像海浪的节拍/我活了过来”,诗人“被那遥远的阳光捂热”,清除“骨缝里流淌”的毒素,最终带领诗人从卧夫的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3]118-119在《兵马俑》中,梅尔以一种新异的写法尝试对庄严而沉重的历史想象力予以诙谐的调侃。诗人赋予兵马俑以生命,让它开口与游客对话或自言自语,兵马俑用玩世不恭的嬉皮士的语调讽喻了现代人的诸种行为:“现在你们/把我们变成一堆无所事事/供络绎不绝的白痴们瞻仰的小丑”,“在一场与我们无关的战争中/项羽盗走了所有的武器/这孙子不懂得好借好还的道理/只有拔剑乌江自刎了/可是你们造了原子弹核武器爬到月球上了/却不知道还我们一把长矛和马鞭/你们还用一堆所谓的专家/复原我兄弟的骨头”,“好了 孙子 天又快亮了/又要进行面无表情的一天/这讨厌的蚂蚁 镁光灯和雾霾/你们带进坟墓的一切/是秦王宫殿的大敌”。[5]123-127寥寥数笔,油滑的语气将人性的弱点,现代人的焦灼、盲从、无知,被破坏的生态环境等暴露无余。在其余诗篇中,就现代文明对自然之心的侵蚀,梅尔也屡次发出警醒:“晚餐我一再喝汤/以掩饰内心的慌张/让人骄傲的文明已掠夺了/我们亲近自然的心”(《圣保罗》)[5]79,“我躲在都市的霾里不敢去宋庄/我知道我还不够强壮/我会晕倒在京通快速上”(《刮毒》)[5]118……作为在途中的现代人,我们每天都赶赴着不同的使命,却很难静下来与自然亲近,聆听它带给人类的启示,也很难放弃烦躁的世俗心,感受宗教赋予我们的神谕之音,现实中人类不断地制造违背大自然、违背历史规训的行为,这些是梅尔在诗作中反复思考和提出的问题。

谈及如何实践真正能够产生意义和影响的写作,欧阳江河认为:“一定同时会和心灵、和现实发生联系,它一定是平行于心灵的发生和现实的发生的;它平行于这两者的发生的过程,成为第三种跟世界有关的见证,也是一个发生,它不仅仅是对现实的发生、心灵的发生的一个记录和见证,它自己就是这个发生本身。”[12]诚然,梅尔的《十二背后》在自我与外部世界的“相遇”中不断完善、充盈“我”的世界,她游历于世界名胜和历史之间,在文本和诗歌内外,穿行于不同的时空与生命维度,参与、见证和反思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历史曾经和现在的处境。梅尔在诗歌中建构了多元的话语场域,置身不同的历史和时空维度,书写心灵、自然与日常的多维景观,《苍凉的相遇—马丘比丘》《双河溶洞》等诗作在当下女性诗歌创作中别具标识度,为当代女性诗歌的写作开拓了表达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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