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空婴儿车的男人

2021-02-07 04:56盛可以
小说月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婴儿车孩子

清早,她照例在海藻味的新鲜空气里沿海湾跑步——这么说有点言过其实,那不过是摆出一种跑步的姿势,用乌龟一样的速度,样子无疑是滑稽的,看着可笑——且又是全副武装的健身行头,头发通通揪到后脑勺用黑皮筋固定,刻意创造积极向上的个人形象。可以感觉她黑色健身衣面料的弹性柔软,轻轻缠裹出身体轮廓,尤其是肚子的鼓凸——这个年纪的女人,并不能那么轻易地判断挺起的腹部是怀孕还是发福,但她身材瘦小,能一眼看出那隆起的不是脂肪,而是胎儿——明白这一点,便会恍然大悟她怪异的姿态,心里琢磨高龄孕妇的故事,暗赞她为了胎儿的健康,豁出了自身形象。若再注意到她略显松弛的脸,眼角的扇纹,仿如荆棘丛的萤火虫那样银光闪现的鬓角,不免要猜想她的生活与经历,她是为何没在年轻力盛时完成生育最终沦为高危孕妇的。

这是曼哈顿最南端的炮台公园。炮台是战争期间为防御英军的进攻而建,但并没有真正派上用场,就像一个不曾爱过的人孤老终身,不免成为历史的花絮。高危孕妇每天从神色煎熬的“移民者”雕塑群像出发,眺望纽约港与日晒雨淋的自由女神,在狭小公寓里受到挤压的灵魂随着一幅海景长卷延伸开来,内心方觉旖旎。

这临海的一隅闹中取静,西大道利索地切断了华尔街的繁华与骚动,那边打拼,这边生活,互不影响,却又密切相关。这里住着不同肤色的人种,人们互不搭理,各自在草坪上看书、野餐、遛狗、嬉戏。总有人坐在长椅上,面向河海交汇的开阔沉思,目光顺着水波流向自由女神像,显得心事重重。古树、草地、鲜花、哈德逊河面静静流淌的帆船、挂在新泽西那边的夕阳与云彩、河对岸那面指针在夜里变红的大钟,都是静谧无声的,于是使得偶尔飞过的飞机的噪声显得动听,这声音就像一道彩虹,划破空中的某种单调。

她总会遇到那几个陌生的老朋友:坐在轮椅上喂松鼠的黑人,推空婴儿车的金发男子,一对退休夫妇与他们患有关节炎、走路与主人一样蹒跚的惠比特老犬,还有一位总是与她擦肩而过戴墨镜的深肤色男人——她记得他下巴上有粒黑豆似的痦子,后来消失了。不知道是出于礼貌修养还是文化习惯,从未有人与她交换过眼神,甚至避免明显的打量,就像在地铁里,每个人罩着透明的网,套着无形的茧,从而与外部隔绝,同时划割出尊重的空间。有关陌生人相遇友好致意的传说,在这样的晨练中,从来没有得到证实,高危孕妇始终没有遇到任何交谈的可能。她唯一真实碰撞到的目光是那条惠比特老犬的,它当时正颤巍巍的,试图挪上主人专门为它改造的推车,发现她在看它,顿时低下头,神色沮丧尴尬。她懂得那一瞬间它眼神里蕴含的内心情感,涌起一股与它交流的冲动,可是白发夫妇已经帮它坐上车板,推着它缓缓地离开了。

偶有其他零星的跑步者、打着呵欠的遛狗人。

犹太博物馆这里,是一个直角U形小港湾所在,偶尔泊着几艘小帆船,在这片深凹的宁静中,有一家宁波餐馆与海鲜西餐厅。食客们轻声细语,坐在廊下喝咖啡,享美食,看落日下的风云变幻,直至夜幕轻柔地放下,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照亮海面与她淡绿色的身躯。

但在清晨,这里只有空空的桌椅与拍打石崖的海浪。

高危孕妇在这里遇见坐轮椅的黑人,她对他的印象,除了一团漆黑中白的瘆人的牙齿,没有别的——自从有一回在下午两点钟空荡荡的地铁里遇到一个露阴癖,她再也不敢让目光落在任何一个具体的黑人身上,那种不适很难消除——虽说并没有因此偏激愤恨,将所有黑人视为敌人,但在原本存在的分歧与距离之间,增置了一道樊篱,她自然并不期待跟他说话,情愿一直闭紧嘴巴。

在某种意义上,小港湾是这个黑人的地盘。他霸占了那几棵罕有的老柳、圣诞节挂满彩灯的古柏、枝臂遒劲的雪松,霸占了受到精心打理的花圃以及那些不同季节开放的花品:薰衣草、玫瑰花、醉蝶花、波斯菊、高挑的野棉花、比人脸还大的黄蜀葵,还有大片大片的狗尾草——原是中國乡下不入流的贱草,到这里基因突变,小树一般强壮,随着海风轻摇慢摆,竟有一股既朴素又优雅的风情(她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是狼尾草)——更别提那些受他恩惠的松鼠了。

她第一次碰到这个黑人,只听他嘴里喊着一串人名,“诺斯”“艾丽斯”“安吉儿”,七八条松鼠立着两条后腿,双手捧在胸前,鼻尖一耸一耸地围着他。有一只胆大的爬上了轮椅。黑人一边将面包捏碎,一边像个说唱艺术家一样喋喋不休,肺安装了马达似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但是健壮,像踩着弹簧蹦跳出来的——

“只有像士兵那样遵守纪律,才能分到属于你的那一份食物。”他对它们说道,然后低下头批评爬到腿上、伺机抢夺面包的那只松鼠,“汤姆,你是个小饿死鬼投胎吗?每次你都要插队,给插队者面包就坏了规矩,乱了秩序,对大家也不公平是不是?我当兵打仗那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见到食物来了,也不能像你这样去抢。大家谁不饿呀,是不是?汤姆,你说,要照规矩接受处罚,你是愿意饿着肚子去刷马桶洗厕所呢,还是选择吃饱肚子,冒着被游击队干掉的危险去河边打几壶干净水喝?不过你要知道,真正要你命的东西,埋在土里呢,你得小心踩到地雷,嘭!炸飞你的鼠腿……”

松鼠们显然既不担心洗厕所,也不害怕游击队和地雷,那只叫汤姆的松鼠更是爬上他的肩膀、头顶。一瞬间他就成了一棵树,其他松鼠灵巧地爬上来,边抢边吃,把他的膝盖当餐桌,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抖一抖。黑人这时也不管纪律的问题了,一边分面包,一边自顾说话:

“一个战士,把自己的两条腿留在战场上,就这样回了家,那可不是件什么好事,还不如被子弹干掉……”

她渐渐走远。

“老实说,我有时挺虚荣的,想当英雄……想有价值地死。”

这是她能听到的最后一句。

虽然难免对黑人怀有好奇,但真正让她留心的,是那个推空婴儿车的白人男子。在顺着河畔绵延的椴树下,某一张墨绿色的长椅中,他的浅色头发和白皮肤明亮显眼。此时云彩还没有被朝霞唤醒,海鸥在淡青色的天空中无声飞过,他面前的空婴儿车透出某种近乎神秘的气氛。她从没看见那里头躺过婴儿。起先,她以为孩子被母亲或保姆抱到一边玩耍,但附近并无他人。当她半小时后折回来,情况还是一样,甚至他的坐姿都没有变化,婴儿车还是空的,里面放着一只白色奶嘴、一个透明水瓶、一顶粉红婴儿帽。她猜那是属于一个女婴的东西,但也不一定,买这种小东西并不取决于婴儿的性别,全凭一个母亲的个人喜好。

婴儿有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呢?年轻?白人?黑人?亚洲人?西班牙裔?一串疑问掠过高危孕妇的脑海,转瞬即逝,随即回到自身,思绪被和人交谈的欲望控制,词语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鸡,正在出口处拥挤,只等笼门打开,就将奔涌而出。

她就是想和人聊一聊孩子——不再是和镜子里的自己,黑暗中的自己,而是某一个真实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年轻还是衰老——这种感觉随着胎动的频繁而变得越发强烈,并让她备受折磨。直觉告诉她,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是一个合适的交谈人选,共同的话题早就陈列在彼此之间。

要从乌龟速度的跑步中慢下来,便近乎蹑手蹑脚了。她靠近那排长椅,打算佯装无意间经过,只要他抬起头来看她,一遇到他的眼神,她便会打招呼。奇怪的是,他像一个聋子,对于身后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动不动,低着头,面朝膝上翻开的书,不确定他是在阅读还是在打盹。后来也是类似的情景,他不抬头看她,仍是阅读或打盹的样子,但书页根本没有被翻动。

有一次,当她经过,他恰好从长椅上站起来,她准备好笑容,但他并不看她,只盯着眼前的空婴儿车,浓密的胡须口罩似的覆盖住下半张脸,这使他的表情得以隐藏,也让他显得傲慢与冷淡。特朗普当选总统带动了白人至上的势头,如果有一个这样的白人优越主义者坐在这张公园的长椅上,那也并不稀奇。但她感觉他不是那类人,他显然被一种深深的颓唐笼罩,像一座切断了电源的旧房子,野草和荒藤到处生长攀爬,吞噬房子的本来面貌。

痛苦,将是他们之间的另一个共同的话题——他推着空婴儿车离开,她从那拖泥带水的脚步中获得新的暗示。但她并不想聊悲伤。倾诉是弱者的行为,倾诉并不能改变事实,就如那些失恋的人,希望通过旅行抹掉痛苦,结果适得其反。痛苦就像噪声,在夜深人静时变得更加清晰尖锐。她更愿意行动。没有人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悲伤,发生在生活里的沉痛打击反而撑直了她的腰,上扬的嘴角显示着惬意与愉悦,她握着致命的武器,对准那个欲击溃她的对手——灾难。

白色的巨轮像一栋水中漂移的多层建筑,旅行者站在甲板上看风景。波浪涌向河岸,搡动停泊在港湾的游艇和帆船,桅杆发出轻轻的哐当声。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泊在高龄孕妇的脑子里,也随浪摇摆。婴儿车明显很高档,非常纯正的天蓝色,像高原上的海子,洁净明朗。她想象那顶粉红色婴儿帽的主人,她应该不会超过一岁,有一头她父亲那样卷曲的浅色头发,牛奶似的白皮肤,熟睡时像一朵安静的花,醒来嘴里便发出柳叶新芽那样的鲜嫩鹅黄的咿呀声,能让冰川瞬间暖化消融。

高龄孕妇感到心脏有点供血不足,呼吸不畅,于是在椴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休息,两只手捂住了脸。她了解自己难过时的症状,如果放任悲伤漫延,可能会再次躺上救護车,她和丈夫不远万里完成的伟大工程将功亏一篑——妇科医生已经警告过她。她清楚地记得那位女医生慈善的眼神以及她轻柔的话语,这种耐心与温婉完全不同于过往经验中留下的医生印象。她甚至记起了八年前意外怀孕,做人流手术时,疼痛逼得她嗓子里发出了声音,而那个手中器具碰得叮当响的女医生那被蓝色口罩蒙住的部位喷出含混的气流——

“嚷嚷啥呀,怕疼,干吗不自个儿注意避孕呀?”

事实证明,医生的无情与温情在这种时候能产生相同的效果,同时达到让手术台上的人坚强的目的。她不禁怀想起那刚刚萌芽的胚胎,要是当年留住那个孩子,现在就不是这样的局面——她和丈夫仍在北京那个不错的小区进进出出,接送孩子,带孩子在开满槐花的街道玩滑板车——命运之链,原来是一环套一环的。

如果真有时间机器,返回过去修订人生错误的人肯定比奔向未来的要多得多。

她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平稳了自己的心绪,并轻声给腹中的胎儿道歉。她已经能够像摆脱毒蛇一样,迅速挣脱痛苦的纠缠。她放开双手,看见云彩已经苏醒,在一望无际的青云当中,有一片明亮的淡粉色浮云,像一顶婴儿帽。仿佛麻醉过后的清醒,推空婴儿车的男人从一片混沌中逐渐返回她的大脑意识。她要跟他说一说婴儿,一个粉嫩的女儿,她丈夫所渴望的那个粉嫩的女儿,她将在两个月后,也将她的女儿放在这种天蓝色的婴儿车里,给女儿戴一顶粉色的婴儿帽,买一大堆漂亮的女孩衣服。此时海风轻扬,椴树花的香气像婴儿散发出来的香气——她不久前才知道这种庞大开花的树名叫椴树——粉末一样的碎花飘落下来,像快乐的小精灵,在她的黑衣上舞蹈。

她不会提起三个月前她失去了丈夫,那个忽然疯狂渴望有个女儿的男人,扬言要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并为之摩拳擦掌。结婚十年,她和丈夫一致赞同不生孩子。过了四十岁,她的目光里渐渐流露出对推着婴儿车散步的父母难以掩饰的羡慕,屡屡回头看那或熟睡或咯咯大笑的婴儿,母性的柔情像冬眠后的青蛙般苏醒。她同时意识到,一对相爱的夫妻刻意避免生儿育女,违逆天性,她和丈夫还无辜地承受了各种猜疑——他们不过是想拥有更大的空间活自己的,持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她也的确曾经瞧不起那种将生命浪费于换纸尿片洗奶瓶的日常琐碎,一想到自己早早摆脱这种传宗接代的义务就涌起自豪感。然而这面多年垒筑的高墙某一天忽然间溃塌下来,连那溃败的蚁穴源头都无从寻找。

她暗自摸索着心路踪迹,确证了想要孩子的欲念轮廓分明,竟然一身冷汗——在这渺茫中残存着希望的节骨眼上,所幸还有最后一根稻草可以抓住。丈夫准确地捕捉到她的心理变化,并主动挑明,对他来说,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早两年便在路上,这样一来,生育的念头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家,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热情迎接。

在过去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总是这么合拍与默契,周围各种不诚实的夫妻衬得他们的关系像是蜡做的,因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的灵魂相交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对于讲述他人的琐屑或那些人人关心的物质话题,他们并没多少兴趣,彼此呵护对方的精神世界,时而交融时而独立,书和艺术是必需品,他们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

自然,荒废身体到四十多岁时才手忙脚乱地要生孩子,舆论氛围并不比之前清新,冷嘲热讽也不是没有,等着他们怀孕失败、称之为“自食其果”的也不乏其人,但他们的生活选择鲜少受周围左右。

他们本没打算加入赴美生子的潮流,像那些有点钱有点身份的人那样。他们按照天性自然的方法造人失败,不得不借助辅助生殖技术。如何排除那百分之九十五的垃圾卵子,从百分之五的可能性中找到一粒健康的卵子,与丈夫的精子成功拥抱,这是他们来到纽约的主要原因。她无法评说这个主意有多么糟糕,在国内近两年的努力失败之后,最终在纽约解决了问题,完成了这项复杂而又精细的工程——她无法在孕育着鲜活生命的情况下认为来美是错误的选择——即便她在这里失去了丈夫,难违一命换一命的天意与宿命。

拥着丈夫的衣物入睡,当他的气息在黑暗中萦绕,她曾给自己出过一道选择题来扪心自问,在怀上孩子失去丈夫与眼馋别人的婴儿但有丈夫相濡以沫的生活之间,她更倾向于哪一种。她根本没有勇气回答这个残酷的问题——上帝之手在天平中挑挑拣拣,最终将痛苦放在另一端来平衡过于沉重的幸福,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不会跟推空婴儿车的男人聊起这些,除非他直截了当地问。但据她了解,就美国人的文化习惯,断不會主动入侵陌生人的私人空间,同样也会警惕生人踏入自己的私人领土。在国内总是被不熟悉的人问孩子多大了,听她说没有孩子,有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她当然不会因此想将那唐突之人一枪轰掉。她与丈夫的关系,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空间完全重叠,互将对方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在公共场合聚会,只要妻子(丈夫)在场,便对别的异性表现冷淡来显示自己对婚姻的忠贞,反之则是另一番景象。

如果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有兴致,她不介意跟他聊聊东西方伴侣的相处模式,表达她与丈夫共同的观点:有趣的灵魂是不存在性别的,而大多数人只能嗅到荷尔蒙的气味。这句描述一蹦出来,她自己也不免为之一笑——她在和丈夫相处中练就了语言交锋的能力,但他们的矛头只是凌空舞蹈,从来不会用来相互戳伤。大多数时间里她缅怀的内容,就是与丈夫相处时包含着机智趣语的闲淡惬意,她希望他们从前的生活已经全部存盘,可供她随时翻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凭记忆打捞出来,七零八碎。

不要务虚,要聊实实在在的东西,聊具体的事物,比如婴儿。她重复自己的想法。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于意外,每天都有家庭被敲碎,地震、空难、车祸、火灾、疾病、战争、恐怖袭击……她并不比那些人更艰难。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对待一只受伤的小鸟那样的眼神。她更不会提及,枕头上残留的气息,衣柜里原封不动地挂着的深色西装,淡蓝色印花领带,白衬衣——说这些过于琐碎,也容易喉部哽塞,噎出眼泪。一对鸟侣,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长,人类的痛苦更是无须多言。如果绝望是正典《圣经》中所谓的最严重的罪恶,那她与这种罪恶沾不上边,她知道做一个单纯乐观积极的交谈者,要像刺透云霾扑向海面的阳光,自己先明亮起来。

他的眼角余光像道路拐弯处的凸镜,照见那个乌龟般奔跑的亚洲孕妇,系着粉红鞋带的天蓝色跑鞋踩在花纹石砖铺就的道路上,几乎没有声音,仿佛在水中爬游。他对跑鞋略有研究,知道那是很专业的鞋子,通常不好的鞋子跑起来啪啪作响,尤为磨损半月板。过去他和妻子也曾有跑步的习惯,妻子怀孕时也没有停止,孩子出生以后,他们就推着这辆天蓝色的婴儿车一起跑,那时候的海风不像现在这样沉闷,云彩也要明亮一些,炮台公园的花花草草要鲜活一些,并且他从未意识到这一路的狗尿臊味是如此难闻——即便有海风勤拂,这味道还是那么浓郁。柴犬、泰迪、黑背、斗牛、金毛、边牧、萨摩耶、雪纳瑞、惠比特……每天几百只不同品种的狗一遍又一遍地尿洗着一切直立的东西:树蔸、椅脚、石柱、墙根……到处是湿漉漉的尿印,过去他也想等孩子会走路了养一条日本柴犬,如今他对一切深感厌倦。

很多事情就这么不对劲了。

亚洲孕妇消失在凸镜以外。他第一次认真地回想起跑步时的妻子。她有五颜六色的健身衣,通常比胸罩大不了多少,露出长有雀斑的肩膀、紧致的腰身、扁平的小腹,低腰裤紧裹至脚踝,使她的腿看起来更加修长,在跑步时才扎成的大马尾巴辫,随着奔跑的节奏像钟摆一样摆动——这个无声的细节此时就像定时炸弹的嘀嗒声,加深了他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尽管他事后从未渴求平静与忘却——恰恰相反,他无时不等待惩罚的降临,即便妻子拿起什么利器刺向他,他也不会躲闪,也许在身上凿出一个洞,才可以释放那头被囚禁至疯狂的痛苦野兽。妻子没有这样做,她什么也不做,紧抿双唇的沉默却比世界上任何致命的武器更具杀伤力。

他从没想过那个大大咧咧的美国姑娘成为母亲后内心会有这么强烈的怨恨,在那件事情上不依不饶——他很想知道别的妻子遇到那种意外之后,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将丈夫打进深牢地狱,永不宽恕——不,不,他并不请求她的宽恕,他是请求她的惩罚——但不是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残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难道指望妻子对他的罪疚报以拥抱或亲吻?难道在这种温柔的惩罚中他会好过一些?难道这不比她的沉默更残酷?某一刻他终于明白,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在于妻子的态度反应,归根结底是他无法饶恕自己,他必须借妻子手中的兵器完成惩罚,妻子沉默的剑一次次刺向他,他的心被扎得像筛子——他并没因此舒服一点——他总是实实在在看见孩子躺在婴儿车里,吮着手指望着他笑,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去抱她——搂住一缕清风,一个幻影。

说起来,他还是布鲁克林大桥设计师的远亲,一百五十年前,他的曾曾祖父与这位设计师是亲兄弟。他多次想象过那一幕,当他牵着孩子的手走过布鲁克林大桥,给她讲这座桥与他们罗布林家族的关系,她淡蓝色眼睛里的欢喜与骄傲便像桥下的海水一样涌动。他并没有那种望子成龙的思想,只想她成为一个生活的欣赏者,鉴赏一切美的事物,而出自罗布林家族之手的布鲁克林悬索大桥,这一国际土木工程的历史古迹,美国国家历史地标,便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杰作。他和妻子曾多次从炮台公园跑步上布鲁克林大桥,他们正是在桥上第一次谈到孩子。妻子希望她未来的孩子能继承先辈的设计天赋,而不是像她的父亲那样从小沉迷于犯罪推理小说,最后成为一个绞尽脑汁编故事骗人的家伙。这并不含有轻视的意味,她挺喜欢他在推理中表现的智慧,她是他的第一读者,无疑也贡献过一些好的点子,纠正过逻辑纰漏,展示过更深的人性特征。虽然他的事业始终不温不火,既没有像斯蒂芬·金那样畅销的苗头,也没有成为柯南·道尔式经典的趋势,这对他并不造成困扰,他沉醉于编写之趣。他知道自己的职业特征让他看上去跟无所事事的闲人无异,因为胡思乱想和上街瞎逛是必要的,给电线杆道歉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多少年来这些元神出窍的时刻都没有酿成严重的后果——直到他有了孩子。

他試图什么都不想,不去想与孩子有关的一切,不去想她洁白耀眼的脸蛋,宛如海子嵌在雪地中的淡蓝眼睛,不去想她咯咯的笑声,更不会再假设那个清晨,如果妻子不是因为生理周期赖床没有一起跑步,如果他推着婴儿车跑完后直接回家,不在长椅上读希区柯克的悬念故事,如果《西北偏北》不那么精彩绝伦……他也不去想他对孩子如何爱不释手,夜里总舍不得丢下她去睡觉,迷迷糊糊中想到有个小东西正躺在婴儿床里就莫名快乐,时常爬起来看看她熟睡的样子,早上醒来准要仔细瞧瞧她又长大了多少。不到半岁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她逛各种博物馆——用婴儿背带将她悬挂胸前,就像别着一枚大大的勋章,谁说女儿不是人生的一枚勋章呢?她仿佛大树干上长出来的小嫩枝,生机勃勃——他早早地行使起艺术讲解员的职责,而他吮着奶嘴的女儿仿佛已被伟大的艺术品吸引,配以严肃认真的表情,成为博物馆最年轻的顾客。人们侧目微笑,谁都能理解这位与婴儿分享美好事物的父亲与揠苗助长的农夫同样急切的心情。

他陪伴婴儿的时间远多于妻子,婴儿对父亲的依赖也超过了母亲。人们总是认为,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做母亲的总是比做父亲的痛苦,母爱比父爱更无私浓烈——他不知道是一杆什么样的秤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不是承认妻子不如他爱孩子,他也不承认他不如妻子更爱孩子。那事发生后到底谁更心碎?他经常想得头昏脑涨而于事无补,现实与人性的逻辑远比编造推理小说复杂,因为现实和主角并不接受他的编排,那就像一部现成的作品,他只能像个读者一样钻进去,而他已疲于循着所有的蛛丝马迹还原现场。最终唯一能做的,就是举起双手,接受妻子用绝望与怨恨将他钉上罪柱,永无救赎的机会。

他萌生和亚洲孕妇聊天的想法。他凭借职业的触须敏锐感知,亚洲孕妇身上散发着她并不自知的忧伤,她自以为藏匿得很好,怀孕的喜庆并不能减免她近乎凄清的孤独,并且恰恰相反。他从未见过她的丈夫陪同,如果是悬疑故事的主角,其丈夫的缺席是一个重要的信息,于是推测她生活中可能发生的变故。但思维的履带锈滞,他已经失去了往昔对事件剥洋葱、滚雪球的兴致,丧失了作为犯罪小说家最重要的推理才能——一个念想如刀深刺在心:如果不能从一辆空婴儿车推理出孩子的下落,抓住那个将黑暗与痛苦网住罗布林家族的罪犯,其他一切与孩子无关的思考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耻的。

然而,即便他保护现场般每天复制当时的情景,将每一个认识的熟悉的见过的间接联络过的人拉入嫌疑名单苦苦思索推断,从未突破死寂的现实。写作中上帝般无所不知的掌控与权威于生活毫无用处。没有人知道他那天是如何将一辆空婴儿车推进家门的,邻居们听到他妻子比消防警报更为凄厉的尖叫。一连好几天妻子和他一样处在梦游状态,夜里轮番坐在黑暗中的婴儿床边,仿佛孩子正在那里酣睡。

去警局报案时,他觉得自己是个罪犯,仔细地交代着那天早上的罪行,接受着办案人员的盘问与质疑。他一生从未如此坦白。他说到让他读得忘我的那个情节。蓄有浅须的红脸警察偏巧也是希区柯克迷,如果不加控制,他差点要笑着拥抱这位报案者。他轻易就理解了报案者的过失,他举出一些极端的例子,还说读者在那种情境下发生任何意外都不足为奇。

但这并不能使罗布林家族的后人感到好受一点。

他给自己戴上了镣铐。

警方很快启动了全国警报系统,人们似乎比罗布林的后人更为悲愤,他们不能容忍孩子在这个伟大的国家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他们在校园枪击案之后走上街头要求控枪,他们也面对镜头呼喊“让孩子回家”,同时像丢失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急切地寻找孩子。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到处发送寻人启事,网络上到处是孩子的头像,粉色婴儿帽下的头发波浪翻滚,她一只手伸向前方,想要抓住父亲正在拍摄的手机。

他甚至希望能收到一条勒索信息。

他确信过去曾有一双眼睛长久地尾随他。那双眼睛一定还在人群中。他从没刻意观察晨跑者。因经常碰面而留下印象的只有亚洲孕妇、坐轮椅的黑人、遛狗的老年夫妇和一个戴墨镜的深肤色男子。

他的生活按照原来的轨迹不变,推着空婴儿车去超市,逛书店,看展览,听讲座,海边跑步。没有人对他的空婴儿车提出疑问,这意味着他不需要重复讲述——向警察描述那个清晨的经历已经令他足够难受——然而获得自由与空间的同时也遭遇了冷漠。他曾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拯救妻子,怎么消除意外之后的夫妻关系中的障碍,他甚至愿意广泛听取女士们的声音——然而他终究放弃了这一幼稚的想法——将痛苦摊开在陌生人面前,除了获得惊讶、同情、嘲讽和责备,不会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他渴望交谈,那应该是一个知己似的、通透的智者,一个对灾难有深刻理解并能感同身受的人。

他知道亚洲孕妇试图靠近他,当她顺着长椅这边的道路前行,速度慢到近乎停顿。他闻到淡香味,推测她擦了那种牛奶香型的体霜,女人怀孕后通常会停止使用刺激性的护肤品,他了解这一点。他的妻子那时仅用一种天然草莓香味的喷雾保湿水,身上散发一圈圣母般柔和的光晕,闪现不同寻常的美好。这导致后来他印象中的母性就是草莓香味的。而这位跑步的亚洲孕妇同样如此,那圈光晕甚至模糊了她的年纪和面容——他的注意力从没落在她的脸上。那一刻,他知道稍微扭头就能撞上她的目光,交谈将会在互道早安之后开始,但他瞬间脖子僵硬,好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了,直到她即将消失在拐弯处,他的目光才顺着那一排椴树追了上去。

还有一次,他猛然站起来准备制造一个意外碰面的假象,最终却头也不抬,以比平时更冷淡的姿态离开了。每次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即将开口前突遭虚无袭击,巨大的悲观情绪涌上心头——他期待有哪一次打盹醒来,发现孩子像以前一样躺在婴儿车里,结束他真正的噩梦,如果他向她说出这个秘密,整整四个月,他每天在同一时间地点复制当时的情景,她会不会认为他神经出了问题?他已经从很多人的眼里看到了这种意思,人们的热情从最初的关切中冷却,并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再也没人通知他参加周末烧烤聚会,家里坟墓般的沉静。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妻子流干眼泪之后,话语也随之干涸,霎时间山石裸露,寸草不生。起先她独自去瑞士待了十几天,转了一遍北欧,回国后去了西部,后来他才知道,她特意选择恶劣的天气飞来飞去,希望赶上某次飞机失事。意外发生后他一直睡在孩子的房间里——几个月前他亲手布置的房间,贴了粉色碎花的墙纸,天花板有星星闪烁在淡蓝色的夜空,他已经开始教孩子认北斗星。

他又看见那沉浸在极度悲痛中、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像正向深渊跌落、魂魄散去之人的眼神。十三个月前,他也是这样站在镜子前,看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将他淡蓝色的眼睛擦得活泼明亮,婴儿醒来后的啼哭声使他心里一片欢腾——就是这么个小家伙,让他告别过去那个毛里毛躁的年轻人,像模像样地当起了父亲。他喜滋滋地做每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也就是那些所谓该女人干的活,比如烫奶瓶、调牛奶、换尿片、给婴儿洗澡、哄她睡觉。他真想告诉那些没抱过几回孩子、错过为孩子干这些琐碎的父亲,他们应该为此感到遗憾。他推着婴儿车在海边漫步,当她熟睡时,他便在长椅上看书,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她在梦中咂巴着嘴,发出嫩绿的呢喃声,他忍不住要摆弄她的小脚丫——一开始他还不敢捏她的脸蛋,他粗脚粗手,生怕捏坏了她。

他是全心全意地照看婴儿,一如他对待爱情,没有哪一处皱褶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私心——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为了她离开了德国,追随她来到纽约,在她的国家生儿育女。他用婴儿背带将孩子裹在胸前,像只袋鼠般招摇过市,一只手牵着妻子——她的体格称得上健壮,车在路上抛锚,自己换轮胎,生孩子也没费什么劲。她心地单纯,喜欢将所有的窗帘拉到尽头,让阳光从四面八方钻到屋里——她尽可以由着她的喜好打扮而不必担心婴儿弄乱了她的形象。她对于穿着一向讲究,但全由他去装扮婴儿,这里头有对他的信任,也有乐见父亲与女儿的情感绵延,这同样滋润着他们的夫妻关系,像钙片般巩固着爱情的骨骼,预防骨质疏松,但对于意外的骨折他们毫无思想准备。那清脆的断裂声,仿佛来自一截枯枝——而他们的感情明明是葱郁鲜活的。

他拧开水龙头,看着水哗哗地流淌,在盥洗盆里制造出浪花与旋涡,渐渐变成惊涛骇浪。

周六清早U形港湾有一阵人声喧哗,一群上了年纪的男女布置装备等待与皮划艇一起下水。他们显然不是运动员,富余赘肉从女人的腋下和腰部大方地鼓胀出来,男人裤管下多毛而苍白的两腿看不出任何肌肉力量。他们有着无休无止的说话热情,仿佛一停下来时间就会逆转。他们在单词的重音处特别用力,听起来有种炫耀的意味,他们的生活也顺便在这些重音中继续美满。

亚洲孕妇穿过嗡嗡的谈话声——她羡慕他们的内心没有阴影与负担,羡慕他们像倾倒垃圾一样毫不吝啬地傾泻废话,不用顾虑分类或循环利用,统统倒向这个周末清晨——没有任何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们对一个普通的亚洲孕妇没有兴趣,说不定还抱怨这些外国人出现在他们的领土上,争夺资源,占用福利,并带来不安定的因素。法律虽明令禁止种族歧视,但并不能改变人内心根深蒂固的观念,法律不能对一个眼神定罪。

海风有点大,灌进耳朵哗哗地响,帆船却很得势,更显悠然自在。她从未打算在这里扎根,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厌恶,知道这是别人的土地,不经过两三代人的更替生长,根须无法伸进真正的土壤。眼下她要做的,就是保证孩子平安降世,然后打道回府。这样一来,心里不急躁,日子也和缓,痛苦像碎渣慢慢沉淀,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晃动这个易碎的瓶子,更不会搅动它。不再去想那天半夜她的舌头要是沾不到麻辣烫就挨不过去,丈夫高兴地说完“酸儿辣女”就去寻找川菜馆,她没有等到麻辣烫,直到警察来电。

他们到纽约来制造孩子,丈夫的父母原是欣然赞同的,事发后态度大反转,认为要孩子不过是她的“一己之欲”,追根溯源,她成了葬送丈夫性命的罪人。她没有辩解,如果怪罪于她会让他们舒服一点,忍受这种责难恐怕是她唯一能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了。

她偶尔思考没打算要孩子之前平静而丰盈的生活,原以为是冰冻三尺般可以跑汽车的牢固,不料却是薄冰般一敲即破。她并不埋怨这对老夫妻将他们所承受的痛苦叠加到她的身上,与其说理解为人父母的自私情感,毋宁说理解他们的丧子之痛。她无法将她对孩子的父亲——她的丈夫的感情与他们对儿子的爱放在一个天平上,没有一杆这样的秤能计量出这两种情感的轻重。

轮椅上的黑人喉咙里滚动着一阵颤抖的金属声响,一枚笑弹从他的嘴里呼啸而出,在空中擦出一道弧线,轻轻落下,引发狼尾巴草的一阵骚动。鲜花怒放蜜蜂飞舞中,黑人散发晦暗的光芒,与花朵的艳丽形成对比。每次经过这里,亚洲孕妇总会有意识地拉开距离,避开那股难闻的气味——那是累月不洗澡的结果——纽约城里有很多老鼠,大白天在地铁轨道间爬来爬去找吃的,时代广场的现代光鲜只是纽约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肮脏的街道与幽暗的蜗居,很多像老鼠一样生活的人。布鲁克林那边,还有类似国内三四线城市的区域和街道,公交车上的尿臊味和那些露出苦相的面孔,无疑让遥远想象纽约的人感到吃惊。

她搬离了与丈夫租住的公寓,住到更安全的社区。她已经没有兴趣探索这个城市,除了偶尔去博物馆看展览,听音乐会,她的活动范围就在炮台公园,尤其是海边这段几公里长的绿化带。她不在夜里出门,不乘坐夜地铁,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危险就隐藏在身边,她时刻警惕。新的环境以及需要对付的事情多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美景虽能令心里开阔一些,但她时常摸到心里的缺口,就像夜里睡觉一脚探到身侧的虚空——不过,她总是知道怎么用救生艇将自己从沉毁的巨轮边划开。

清晨是她最轻松的时候。饱经黑夜浸泡的忧伤在黎明的曙光下隐退,海鸥停在长满青苔的系缆柱上,一株野草从缆柱的缝隙里长出来,鲜活青翠。深蓝色的海面波光粼粼。风将漂浮物送到岸边:大片的木屑与生活杂物,一只吹得鼓胀的避孕套,一个面目模糊的排球,一个穿粉红丝绸裙的芭比娃娃——这个玩具曾让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心猛然一跌,也让她联想到某类悲剧,她打算向管理处反映,请他们清理海边垃圾。她不知道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已经这么做了,远处有小皮艇驶过来,穿橙色荧光背心的工作人员举起了打捞工具。

她停下来看他们工作。她并不是真的对打捞海上垃圾有什么兴趣,也没有观察生活细节的职业需求,她停下来是因为被黑人的说话内容吸引,听众依旧是那些松鼠,它们紧紧地盯着他,等着他讲完故事将紧捂在怀的面包给大家分食。

“从那场战争活着回来的,像我这样正常的人不多,你们瞧,我每天还能这样愉快地跟你们聊天,说说笑笑,好多人关在屋里根本不出门,听到直升机响就抱头撞墙,大喊大叫;有的人没被战争夺去生命,回家一枪干掉自己……跟你们说吧,打起仗来你死我活,没有什么女人,也没有什么孩子,就是这样,在越南,你要是认为女人就是女人,孩子就是孩子,那就大错特错——他们都是战士,开枪杀人,个个顶呱呱的,防不胜防。

“你们知道,女人是危险的动物,越南女人尤其可怕啊,咱们好多士兵就是被越南女人干掉的。要说在越南咱们最怕什么,就是女人,士兵吓出毛病了,夜里睡着了都会惊醒。想必你们也听说咱们屠杀平民的事了……哪里分得清女兵和普通妇女呢?村民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会杀人,个个都像士兵……咱们是吃了大亏的,谁不想活着回家,怎么办?说出来不好听,但那是真的,在美莱村,我们见活的就杀,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谁能担保哪一头牲口不是个身体里藏着炸弹的越南战士?我们一把火将他们的茅草房烧得干干净净,挖个坑埋掉尸体——”

此时周围突然一片安静。小皮艇的马达声响起来,紧接着开足马力驶离,划出两撇白浪。亚洲孕妇看着水浪冲荡长满绿苔的石崖。一只螃蟹钻进石缝中。普通人一到战场就变得嗜血,砍头像削萝卜一样。死亡只是新闻通稿中的一串数字。这就是所有战争相似的地方。她心里默默参与了黑人的谈话,对她来说,见识过死亡之易如反掌,而制造生命又如此艰难,她的手不由放在沉甸甸的腹部。

黑人再次说话时,已经是蹑手蹑脚的语调。

“……一个小男孩从尸体中爬出来,两三岁,浑身是血,他没有哭,没睡醒一样迷迷瞪瞪地往前走……有人向他补了一枪……子弹是从我手里发射出去的,扣动扳机的是我的手指……汤姆,我发誓我一点开枪的意识都没有,我的神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手指长时间搭在扳机上,一刻也没松离,完全被恐惧与紧张控制,对美军外的一切活物产生机械反射……”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又是一阵停顿。

“……那之后我就有点蒙了,跟喝醉了差不多。我班长曾一路安慰我,或者拍打我要我打起精神,注意危险。可我忽然一点都不怕死了。第三天,我们到一个新地方,我打头阵摸进村子里侦察。我落满泥灰的鞋子踏过一片菜地,蔬菜绿油油的,我忽然想大吃一盆加足罗克福奶酪的科布沙拉——我好像一百年没吃过这东西了——正想得流口水呢,耳边就响起了爆炸声,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破了,一团黑东西淹没过来,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某个干净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发生了什么——我的上帝,汤姆,当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少了两条腿,那感觉可真不是说得出来的啊——就像——啊,算了,你们这种四条腿的家伙是不会明白的……来,开始吃早餐吧。”

黑人的语气重新活泛起来,他拿出面包,开始叫唤松鼠的名字。

他们几乎就要并肩而行,亚洲孕妇在前,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在后,相距不过两三米。看起来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是在提前练习当父亲,用不了多久,亚洲孕妇将会把孩子放在那辆空婴儿车中。那一天有少见的雾景,雾像水蒸气,贴着水面升腾,时而浓密时而稀薄,雾纱缠绕自由女神像,抹掉了新世贸大厦的上半截。晨跑的人从雾里出来,再消隐雾中。消防车尖锐的叫声刺破雾的蒙蔽。若隐若现的建筑和声音使现实充满奇幻。

这景象使轮椅上的黑人仿佛回到丛林,突兀的声响令人胆战,而寂静的覆盖更令人心惊肉跳。丛林训练出他野兽般敏锐的听力与警觉。他听到亚洲孕妇腹中胎儿的心脏跳动,婴儿弄得羊水哗哗响,孕妇的喘气声像雨滴从叶尖滚落,尖锐的呼啸击中他的耳膜。婴儿车滚动的车轮与他们的脚步声像大部队的行军一样轰烈。

他觉得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过仗的,一种是没打过仗的,这两类人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彼此的隔阂比以前的种族隔离墙还要坚实,一类人对另一类人的所谓理解不会比松鼠更多,因此他从未产生和人交谈的想法。他根本不知道谈什么。战争经历使他与普通生活脱节。他与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有多次交谈的机会,但是一个专注于父亲角色的人,男人的心正如婴儿一样娇嫩,不会喜欢听丛林里的子弹、地雷、蚊子、蚂蚁、黑蚂蟥,男人的耳朵需要童话,像奶嘴在婴儿车里一样安详。他判断金发男人没弄过枪炮没扣过扳机的手指柔软,可以放心触摸婴儿的脸蛋,夜里给他的女人提供贴心的抚慰,这样的手绝不会捏坏一块三明治,更不会沾上人类的鲜血,这样的手甚至可以愤怒地指着那些参战的士兵,大骂他们刽子手、野蛮人——士兵们从暗无天日的战争丛林中出来,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推进险恶的道德丛林。

他感觉到亚洲孕妇的刻意避让,保持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他曾对着镜子观察过自己是否像某类危险人物,他看到一张营养不良的脸和睡眠不好的眼睛,没有哪一处显示一点军人的蛛丝马迹,除了灵魂深处的那一片幽暗,那里長满了孤独的水草。这种距离倒是帮了他的忙,不用担心应付别人。他对亚洲人的了解仅限于越南,那些让美国兵吃尽苦头的小个子像猴子般灵活,他们的女人充满烈性与柔情——烈在战场,柔在床上——他对亚洲人心有余悸。

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即便是他的妻子。

他不是那种拥有浪漫故事的幸运男人,参战前有个姑娘死心塌地爱着。他是回来几年后遇到的她,她是个善良的服务员,一辈子在不同的饭馆与超市间变换工作,人们看不出来她比他大五岁,她脸上总挂着乐天派的笑容。她并不看重他丢掉的那两腿,相反增加了对他的钦佩,她骄傲于他的勇敢,他肩膀壮实腰椎挺拔,坐在轮椅中并不能削弱他的风采。

他应该是战后情绪调整得比较好的一个,不会无缘无故地朝家人发火,不会半夜醒来逮着身边人当越南兵狠揍,更没有古怪变态得令人害怕或厌恶。他心里的那间小房子不必敞开,让它幽闭在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他自信他处理得很好,也渐渐适应——除了那个死去的孩子。

人们听说士兵屠杀平民的事情后开始反战游行,但没人具体知道他曾经击毙一个两岁的孩子,每一个士兵的行为受到严格的保密。谁也不知道子弹击中小孩的情景深藏他的脑海,每一天他都看见那孩子像被撕碎的布娃娃心窝里露出红棉絮,那么小,躺在黄土上,远处山脉青翠,云雾缠绕,仿佛仙境,洁净得毫无杀戮与死亡的血腥,而那些令人作呕的场面在回忆中刺激感官,总让他胃部翻腾。

女儿出生,过了很久他都不敢去抱她。他用香皂、沐浴露、洗洁剂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的双手,当他把婴儿抱在怀里,心灵深感震撼,柔软的婴儿“嘭”地撞开了他心中幽闭的小房子,激活了他对孩子的温情,也使脑子里那个小男孩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那时候,很多美国大兵胡乱留在越南女人体内的液体变成了具体的孩子,这些混血儿成了越南人痛恨的目标,他们因美国面孔遭到报复。面对为什么要养一个美国人的质问,母亲们被迫纷纷烧毁与美国有关的证据,更多的母亲根本没有联络对象。孩子就被遗弃,有的被送到劳改营,有的流浪,替他们的父亲的罪孽遭受惩罚。美国军方秘密发起收养行动,少数美国人找回了自己的私生子,更多的人不愿现有的家庭生活遭受冲击和破坏,不愿面对自己酿造的后果。

度过很多辗转反侧的夜晚之后,他去了一趟西贡。当他将一个七八岁的深肤色男孩领回家,妻子如他预料中的那样震惊——她曾从报纸上了解到美国兵在越南制造了孩子,但从没想到丈夫也会卷入其中,他们的房子那么小,常常在为买两美金三文鱼与更便宜的罗非鱼之间犹豫不决,生活训练出妻子挑选廉价商品和特价货的生活智慧,但从没警示过她某一天天上会掉下一个混血儿子来。

在过去的不眠之夜,他曾经将在战争中枪杀一个小男孩、与越南女人胡乱制造出孩子这两件事并在一起,试图掂量出哪一件对婚姻更具破坏力,哪一种结果更能获得妻子的谅解,或者说哪一种情形对她来说更加糟糕,要找到清晰答案远比枪口瞄准移动的射击目标更难。无论如何,他明确知道他不会说出内心缠绕不去的噩梦,不想描述那个胸前露出红棉絮的布娃娃——他说不出口。如果说有机会和亚洲孕妇交谈,他最想知道她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在人类普遍的情感上,这应该不存在文化和种族的差异——她心中的那杆秤是否能将二者称出轻重来?

然而,他始终知道他没法对任何人坦陈杀童经历。他羡慕这些从没经历过战争的人,他们的人性没有机会被送到极端环境中挤压出另一种形状,他们也不用体会他这种远胜于战争丛林中的恐怖苦熬。

他愿意担下背叛婚姻的乌有之罪。妻子心怀痛苦接纳并善待这个来历不明的无辜生命,将这只忧郁孱弱的小羊喂养得结实活泼。小男孩快乐的身影像一束光照亮他内心的那片幽暗,妻子对他的谅解也渐渐明显,有那么一阵好时光,他几乎摸到了幸福。然而上帝很快剥夺了这一切,一场麻疹之后小男孩离开了他们,而女儿受到传染,也险些丢命。没多久,国会通过美亚混血儿回国法案,向孩子们发放移民签证,他们可以带家庭成员一起移民美国,这些备受歧视的孩子瞬间成了宠儿,向往美国的越南人收起了仇恨,利用他们作跳板逃离贫穷的祖国。

那对老夫妻和他们患有关节炎的惠比特老犬在椴树下蹒跚走动,狗的耳朵一只直立一只耷拉,更显狼狈和衰败。风拂动它主人雪白稀少的头发,撩起他们颜色晦暗的衣角,三个身影相依为命。老犬一寸一寸挪到树根下,极为吃力地屙尿排便,老人手套塑料袋弯腰捡狗屎的样子同样艰难,让人担心他直不起腰来。

时间走到他们那儿完全变了样,缓慢澄净有序,不带一点渣滓。他们一心一意照顾这条失去健康的老狗。老夫妻之间本身没有交谈,好像这辈子所有的话已经说尽,但行动默契,几句零星的话都是鼓励老狗的,“好样的”“真聪明”“宝贝,想来块饼干吗”……老头将水倒在杯盖里,狗一舌头一舌头地舔喝,眼神含着内疚与无奈,似乎知道自己给主人添了太多麻烦。老太太用纸巾擦拭狗眼角的分泌物,抚摸狗的脊背,不断安慰与称赞它。“宝贝,你现在想坐上车来吗?”老太太对狗说道。婴儿车改装的推车仿佛已使用多年,防晒篷陈旧褪色,轮子锈迹斑斑,到处沾着狗毛。

老夫妻推着狗,脚步小口小口地啃噬着灰色的道路,狗趴下来,咧开嘴喘气,从黑人身上跳下来的松鼠停在狗面前搔首弄姿,狗淡漠地瞟了一眼。這眼神让黑人想到妻子。当女儿脱离生命危险,妻子对他积压的不满突然爆发,不知怎么她相信那套邪乎的东西,她说小男孩是他母亲的亡魂指派来进行报复的,就像他们当年用人肉炸弹杀敌一样,战争并没有结束,她保护女儿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离开丈夫。

他对此竟无从反驳。

如果他说出真相也许能获得妻子的再度谅解,但那种谅解无疑包含更多的怜悯与人道,他们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甚至不可能回到有小男孩的那段日子。即便她不在乎他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类刽子手,他也绝不会在女儿面前呈现这样的形象。有时他觉得人们好像发现了什么,即便到了今天,他也怀疑亚洲孕妇因闻到他手上的血腥味而有意避让,于是长久地盯着亚洲孕妇笨拙的背影,直到一只松鼠的爪子伸进他的手心。

水面像深蓝色丝绸波浪起伏,一些皮划艇滑向淡绿色的自由女神像,她刚披上第一缕稀薄的晨光。

“别人收藏古董啊,画啊,黄金玉器啊,那算不了什么……”黑人捉住松鼠,松鼠直蹬后腿想要挣脱,“要知道,用自己的身体收藏弹片,这可不是人人能干的……猜一猜我身上有多少碎弹片?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就劝医生不要费心统计了,多少片都无所谓,反正取不出来嘛。话又说回来,我这肉身没塌下去,说不定还是靠它们撑着的呢。”

儿子不在,儿媳妇的身份自动从家族关系中剥离,这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人伦逻辑与民间风气到处弥漫,还有抢子大战的丑态,企图从母亲身边夺走孩子,延续自家的香火。有的父母认为女儿是别人家的,有的公婆认为儿媳妇是别人家的。聪明的女人最好自己安身立命。

亚洲孕妇庆幸公婆不关心她和胎儿,同时也觉得虚无,过去那种一家亲的场面就像一场戏,紧随着丈夫的谢世而落幕,非血亲关系无论付出多少爱与真诚,建立的情感不过是海市蜃楼。他们也从没试图来理解她,悲伤蒙蔽了他们的善意。然而她理解他们,因而并无怨恨。她常散步去华尔街三一教堂,在那里得到某种印证与默契。

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就不在人间,想不出该与谁分享孩子的诞生与成长。但她不深究这个问题,这容易落入自怨自艾的陷阱。她遇事总先尝试理解别人,并且能够真正理解,也正是这种理解造就了她的个性,她对人理解的程度与个人内心强大的程度渐成正比,生活中已经没有她真正惧怕的东西。

多年前她看完了希区柯克的所有电影,夜晚偶尔选一场不那么血腥的重温,国内网站因地域限制无法播放,她付费成为亚马逊会员免费看电影,同时享受全食超市的会员价。生活没有问题。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超市有做好的冷热食品,快餐店有著名的龙虾卷、各种口味的比萨饼,不想出门就上网订餐。偶尔去铺着洁白餐布的西餐厅享受服务员的殷勤与恭敬,为他们的每一丝微笑付费。

早先她曾与丈夫去唐人街的华人超市,为怀上孩子已经花费巨大,饮食开销小巫见大巫,过于算计有可能危害前期的努力成果,于是就不再图便宜,转而去美国本土的全食超市。那里的食品质量有保证,鱼肉色泽诱人,蔬菜鲜嫩碧绿,不带一片黄叶,不存一丝憔悴,几乎没有隔夜货。各式各样的糕点、现成的料理、海鲜、烧烤、品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芝士……她很快适应价格,不像初来时那样心惊肉跳,她使劲吃那些原本不爱吃对胎儿却极有营养的食品,只要对孩子有利,什么都往嘴里塞。

怀孕使她更勇敢,没有人伺候也不需要人伺候。每次去医院,怦怦疾跳的心脏在医生那句“一切都很好”的安抚下恢复平静与甜蜜,医生的话是世界上最好的良方,真正的灵丹妙药,治百病。回想起打促排针、取卵、移植的精细浩大的工程,肚皮上扎下的几百个针眼,那些腹痛、脸浮眼肿的日子,漫长忧心的等待,汇聚成一枚沉甸甸的果实,这枚硕果将获得她全部的爱。

欧洲正饱受恐怖袭击之苦,美国社会的枪击战火也从未熄灭。新发生的两宗枪击案影响了亚洲孕妇的睡眠。白人男子仇视德州大量的拉美移民,用半自动步枪在商场疯狂扫射;另一起同样残忍的暴行发生在酒吧。几十个无辜者死于仇恨的枪口,其中有个两岁的女孩。这一年全美已发生几百宗枪击案,死亡人数近万,在纽约专门针对亚裔的犯罪也有上百起,亚洲孕妇的丈夫为这个数字做出了一份“贡献”。她无疑懊悔让他投身于深夜的纽约街头。他们起先并不知道东哈姆莱是案件高发区。她从没去过这片著名的黑人居住地,此后更是哪里也不敢去,好像只有这片看得见自由女神像的炮台公园是安全的,尽管夜里躺在长椅和草地上当太阳出来便像露珠般消失的流浪汉会故意敞开裤子拉链。

潜藏在自由秩序中的混乱危险,像糕点中的沙粒一样隐蔽。她下了这个结论之后便起床热牛奶、烤吐司,在草莓酱与芝麻酱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红色让她想到枪击中的血。吃完早餐,她仍然感到疲劳,肺部需要新鲜空气。她换上健身行头。两个穿荧光服开电瓶车的清洁工大声地说话,谈论昨天发生的枪击案,他们语气客观,不带愤怒也无悲伤,动作不疾不缓,他们倒空垃圾桶,放回原处,套上塑料袋,盖上盖,再开车去下一个垃圾点。

岸边不知什么时候停着一艘巨大的货船,工人吵吵嚷嚷,船嘭嘭地响,冒着一股带汽油味的青烟,使这个不安的早晨更添烦心,就像一大早打碎了杯子,弥漫着某种不祥之兆。她没有像乌龟那样跑步,她感到身体沉重,只是沿海岸慢慢走动。一瞬即逝的浪尖像短吻铺满海面,此起彼伏地啄吻天空,并发出黏稠的啵啵声,让她觉得海水像蜂蜜一样。这时的行人明显增多,渡轮正将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从新泽西运送过来,他们一下船就各自分散,流向华尔街。到此一游的人在海岸拍照,然后登上“五月花”号三桅杆帆船去游览自由女神像——当然这并不是四百年前的那艘船,真正的“五月花”号早就是一缕云烟。

她闻到狗尿味。一旦意识到狗尿味是这条步行道的特征,臊味就时刻冲进鼻子里。金色高秆菊短暂地分散注意力,红玫瑰、郁金香、紫色兰花开始让人赏心悦目。如足球场一样辽阔的草坪涂上了一道巨大的彩虹。她多次看到手牵手的男人举止亲昵。有人面无表情地遛着四条狗,这种遛狗专业户一年能挣几万美金。

她发现葡萄串似的花球从白色变成了紫红。这个小型植物园里,有些花她没见过。一只狗对着篱笆撒尿。她在这里掉头,因为前面的海岸线紧挨着西大道,疾速行驶的车辆粉碎了宁静。沿海有篮球场、沙滩排球场、滑板练习地、儿童乐园、水上酒吧、一个停着直升机的军事基地,一道堤壩筑在水中,上面架着免费望远镜供人眺望自由女神像。

没有见到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她已经彻底打消了接近他的念头,也决定不再偷听轮椅上的黑人与松鼠间的谈话。她有一个星期不曾遇到那对老夫妻和他们的狗,她相信打破生活规律是非常态的,就像她不在早上六点而是八点出现,因为遥远的德州发生了枪击案,因为一个两岁的女孩像一片吐司浑身涂满了草莓酱。

抹掉生命就像擦掉粉笔字迹一样简单。丈夫遇难后被她强压下去的悲伤随之一并浮了起来。她坚强的意志在黑夜中受到侵蚀,宛如一只好苹果,从遭受碰撞的部分开始出现溃烂的酱色。

她第一次感觉到把孩子带到人世间的心理压力,尽管还没有明确具体的威胁来自哪里。她总是双手护着肚子。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过去蠢动的交谈欲望自动消失。如果早上打碎了杯子,她就整天不出家门,从窗缝里呼吸新鲜空气。平时上街目不斜视,进超市只盯着眼前的食品,脸上固定一个伪装的笑容,就像商铺挂出“正在营业”的牌子。

她制订各种保护措施,不再步行去医院,街上人多人少一样令她不安,她总是坐的士出行。但又担心有人袭击医院,看到拎袋子的人就感到紧张。她像只鼹鼠一样敏感、警惕、小心翼翼,避开迎面走来的人,并不时回头观察,以防被罪犯劫作人质,也总觉得背后有人举着刀跟踪她。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过马路,充分享受步行者的权利与尊严,慢慢悠悠地路过停下来的汽车,而是近乎藏缩在路边让车先行,以免遇到某个失常的家伙会突然踩一脚油门将她撞倒。纽约的交通规则是车让行人,司机通常有着固执的礼貌,即便她挥挥手示意车子先过,她和车子之间仍免不了一阵僵持,等车终于开走,便觉躲过一劫。

她每周去一次全食超市,他们会免费送货到家,虽说她的购物车轮可以像残疾人轮椅那样毫无障碍地滚遍整个曼哈顿,但她需要付出全力对付路面的状况,那些颜色各异的严肃面孔无不带着密谋已久伺机下手的意味,坐在车里的人正利用玻璃膜的保护大胆地窥察窗外的一切——她越来越相信这一点。

全食超市宽敞整洁,地面刷着墨绿色油漆,门边的购物车像列队的士兵带给她安全感。她一进门就放松下来,像往常一样进入购物的愉悦。这也是她散心的好去处,近乎放风的美好时光。咖啡柜台飘出摩卡的香味;经过鲜花销售区,就是糕点柜,各种烘焙点心和手工饼干她至今未能全部尝遍;干果自由选装,旁边有机器可以直接磨成粉;冷冻区的手工比萨被保鲜膜包装成唱片的样子;奶酪有几百种之多……她就这样推着购物车走走停停,挑挑拣拣,不去打量工作人员的深肤色——在快递公司和邮局办事时,柜台后的人也是这样的肤色——她没去思考形成这一阶层的主流肤色的原因,是不是存在招聘中的偏见——这些地方几乎见不到一个白皮肤的工作人员,白人似乎总是坐在灯光暧昧的高级餐馆里喝红酒,或者昂着头颅在街头步履匆匆。

折扣是一场审判。原价被画上红斜杠,处以极刑,新价格像行刑者般器宇轩昂。人们默默地将东西放进推车,各类食品发出宁静又活泼的光泽。衣摆摩擦的窸窣声,推轮暗沉的滚动声,冰冻柜的嗡嗡声,牛肉裹进包装纸的哗哗声,水雾喷上蔬菜的吱吱声,啤酒瓶里的气体的相互踩踏声;青香蕉成熟变黄的挣扎,葡萄还没意识到已经离开了生长的藤蔓,苹果像少女的脸绯红光洁……她的目光慢慢爬过它们,像阅兵的女王。她选了十个牛油果,挑了一袋红辣椒。准备去收银台结账时,她看到推空婴儿车的男人,他在研究一盆月影。

她本可以走过去,跟他说这种多肉植物原产墨西哥半沙漠地带,耐旱易养,她家也有一盆,是她和丈夫一起买的,至今无比鲜活。它们根本不在乎环境——对于植物来说,还有什么比沙漠更恶劣的呢?如果气氛不错,有机会多说几句,她就会由植物的生存谈到人的境遇——如果通过鼓励别人可以达到自我鼓励的效果,她会这么做。但她甚至都没有一丝停顿,她推着车经过他,衣服蹭衣服,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像平时肩膀碰到货架的反应,但他说“对不起”的声音盖过了她的——这是他们唯一的交谈,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

结账时她放弃了几样不必要的东西,忽然不想要那盆造型愚蠢的君子兰,蘑菇让她反胃,鸡翅有股鸡毛味。她用现金支付,将车推到送货处。一个下巴长黑痦子的工作人员为她服务,她确信就是那位戴墨镜跑步的深肤色男子。他几乎不说话,但没让人产生不礼貌的印象。不说话就迅速完成了分内的工作,她可以散手回家,这是令人惊奇的,她甚至赞许他这种办事态度,她也不喜欢废话。即便这样,她还是差点问了出来:最近怎么没见你跑步了?

出超市门就是西大道。街上尽是欢呼声,两边人夹道欢迎,像是在进行马拉松比赛。一个小孩子正在吃薯条,她忽然想起忘了买蔬菜片和鳄梨酱,晚上看电影的时候少不了这些。于是她返回超市。不料这一走便走进了噩梦,事情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发生了。

罗布林家族的后人不可能知道亚洲孕妇使用了复杂的辅助技术,也无法想象这个清瘦的东方女人为生孩子几乎拼了命。他在全食超市遇到过她几次,她总是专注于眼前的物品,要么在看生产日期,要么在对比价格,要么在品尝免费的糕点,或者正嗅着紫雏菊。有一次与她擦身而过,同时闪过的有她无名指上的钻戒锐光,鬓角银华,还有孕育时期浓烈的母性气味。

他依旧没猜测关于亚洲孕妇的故事,脑子里闪回的是妻子的形象,他想着妻子过去怀孕的样子,以及她再度如此的可能性。他很惊讶自己再次冒出这样的念头,除了这样,他想不出有效拯救彼此的办法。他们在淤泥中跋涉太久,身心俱疲,却不相互支撑。他无法将愧疚与爱递到她的怀里。她不关房门但心门紧闭。他有几次夜里摸到她的床上,然而他始终没有捂热她的身体,她像一块石头般无动于衷。她的冷淡无情甚至带着鄙视的意味。哀伤如黑夜般笼罩着他。他不知道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一天天过去,妻子的态度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她不说分居,也不说离婚,她照旧回到家里,照旧提供她的应酬、夜归、出差,以及其他非常规动态。

他一直没有创作——不,他脑海里一刻没停,创作了一个个婴儿失踪的故事,甚至套用现实中发生的新闻事件,但按自己的意愿修改,比如一个善良的好人偷走了婴儿,最后良心发现将孩子偷偷送了回来;比如陷入紧急债务的亲戚鬼迷心窍,偷了孩子卖到了一个好人家,不料亲戚发生意外,临终前坦白了孩子的下落……即便是最伤感的版本也都会带着喜感,比如孩子其实是妻子外遇的产物,她安排情人偷走了自己的孩子以便“物归原主”——他从不给这些故事安排一个坏的结局,他做不出来,也承受不了,他一反过去血淋淋的残酷风格,取而代之的是温情脉脉。他就是靠这些活着,靠这一点虚构的希望支撑,他始终不相信罗布林家族的孩子会被冠以陌生的姓氏,他的女儿将永不知自己的身世,甚至若干年后他们还会相逢不相识——那个老去的父亲依旧在无止境的幽暗隧道中前行,一次次巴望前方出现天空的光亮。

他总是陷入戏剧化的角色中,自身一分为二:一个创作,一个表演;一个理性思考,一个感性随情。他看着自己的痛苦,触摸它,描述它,形容它,仿佛它是一头带毛的小动物。有人将有自杀倾向的人聚集在一起,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抑郁以获得心理治疗,如果有同样的机构帮助失去孩子的父母康复心理,他会带妻子去。然而他明白,这与其说是寻求心理医生的援助,不如说是与妻子的另一种对话方式,暗示妻子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和纠正错误,他们的感情和婚姻正在遭受侵蚀与破坏。他不想失去更多。

在布魯克林大桥听到人们对大桥的惊叹与赞美,过去他总是为之心有愉悦,现在却令他倍感沮丧——罗布林家族有才华造出这么伟大复杂的桥梁,而他却不能搭建一块通往妻子内心的浮板。

老夫妻失踪了十天左右,再度出现在海边时,老惠比特犬已经不在了。他们仍然推着那台遛狗车——这车已经成为他们的助行器。没有了狗,老夫妻也失去了生机,先前还忙着喂狗喝水吃零食捡狗屎,跟它说话给它爱护,责任心和价值感使他们感到快活,现在闲下来就显得手足无措,四只手紧紧地攥着推车把手,脚步一寸一寸地啃咬地面。

如果有人问起那条狗,他们很乐意谈论它十八年的陪伴,它的温驯,它临终前的样子,当年抱它回家时的记忆,它的聪明,既调皮又听话……他们会一面为失去它而忧伤,一面因它从饱受关节炎的痛苦中解脱而感到慰藉。他们会掏出口袋里横跨十几年的照片,有狗的生日庆祝、万圣节的着装、山林奔跑、海里游泳、叼飞盘、捉蝴蝶等等,从这些照片中,可以看到他们更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们总是和狗在一起。他们将毫不掩饰惠比特犬离去带来的悲伤,他们也会怀念自己过去丰富多彩的生活,感叹一切随着老惠比特犬的死亡彻底变了样——他们的行动显得更为迟缓滞重,仿佛这样可以拽住时间的腿。

没有人问起他们的狗。

海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像天上的浮云无声变幻。天空和大地的距离隔着一个宇宙——推空婴儿车的罗布林家族的后人不得不这么想——谁也不能分担彼此的承载。

西大道在实行交通管制,纪念反恐军事行动中牺牲的英雄。军乐队正在演奏《星条旗永不落》。穿制服的年轻人每人手持印刷清晰的英雄肖像排列道路两侧,两道人墙绵延不绝,一直抵达双子塔遗址——归零地,那里有一方巨大的黑色瀑布深池,石壁上刻满受难者的名字,黑石上摆着白玫瑰,水流的倾泻声增加了肃穆气氛——人们挥舞星条旗,给大汗淋漓的跑步纪念者鼓掌欢呼,像迎接战争归来的士兵一样热烈。

新世贸大厦矗立在西大道边,紧挨归零地,像根倒竖的冰凌子,庄严凛冽,宣告国家已经从“9·11”恐怖袭击的重挫中恢复了元气。这是推婴儿车的男人家里的固定风景,他每天从窗口看见这栋建筑,熟悉它在不同光线中呈现的表情。他喜欢建筑艺术,他曾在建筑结构中获得逻辑推理的灵感与形式,惋惜伊拉克裔英国女建筑师扎哈·哈迪德的离世。日裔美籍山崎实设计的双子塔被毁,他也替这位已故多年的设计师感到痛心。

旗帜飘拂,喧嚣有序。

他看见坐轮椅的黑人经过,不知道是在参加游行还是赶去某个地方。他对其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曾经是个军人。

军乐声让他既振奋又伤感,随他一起滑过路面的,有他丛林中的残酷日子,他失去的战友,以及越南战争在人们记忆中淡去而带来的轻松与失落。

一群穿着统一、面部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人潮水般淹没了轮椅上的黑人。

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对街头纪念活动习以为常,他不打算在这种场合下拍照,摇旗呐喊。如果在此多做逗留,他将幸运地避免一场可怕的灾难,同时错过因祸得福。但此时这位罗布林家族的后人对命运的隐秘安排毫无预感,只惦记着手上要办的事。他享受在全食超市购物的时刻,那里从来不会熙熙攘攘,仿佛具有一种克制的修养。货物摆设呈现某种美学理念。他经常慢慢循着货架一格格看下去,甚至不少故事情节就是这样边购物边想出来的。这一天是全食超市的优惠折扣日,他列了一个购物清单,为妻子的生日筹备晚餐——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和他一起吃饭过生日——他想方设法融化妻子内心的冰冻,生日准备只是其中一种。在这个事情上,他已经沦为赌徒,像一个持续购买彩票的穷人,始终怀着中奖发财的希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何况妻子并非石头。

他瞅准空隙横穿西大道。他想首先要挑一大把淡粉玫瑰和妻子最爱吃的鳄梨酱。

人群灌满西大道从南端滚滚而来。他身后响起一轮更强劲的呐喊。

事发时,他并不恐慌——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在病床上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事后也非惊魂未定。他在推理小说中多次描写过这样的时刻。这类事件通常发生在火车站、广场、地铁、剧院,以及著名的公共场所。一切毫无预兆,人们还没回过神来,凶手便在尖叫与哭喊中逃离现场。然后警察赶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新闻媒体也来了,警察四处搜索,医护人员抢救伤者,记者的话筒伸到幸存者嘴边,电视里出现他们颤抖的声音和悲伤的面孔。

或许作者在作品中贡献的智慧被罪犯利用,他们的手法就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包括個人装备、谋杀动作、姿势。作者经常替凶手谋划整场行动,经过周密的准备,时机成熟,便开始行动。向读者交代完这些,篇幅已过三分之一。然后是案发现场,周围的动静,光线,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暗示杀手的体形,是不是左撇子,抽什么烟,穿什么鞋,枪的型号,什么口径的子弹——最难写的是阐释枪手为什么大开杀戒,这里头的逻辑与说服力是核心问题。

他看过一个老太太的演讲,她十七岁的儿子在课堂上枪杀了十几个同学,而此前她从未发现儿子有任何异常表现。作为凶手的母亲,她遭受的谴责与压力导致她患上抑郁症,她因此转向心理学研究,三十年后才敢面向公众谈论这件事情。她带着平静的痛苦分析儿子的犯罪动机,坦承自己教育失败,她告诉人们在子女教育中不该忽略的东西。但也许这跟她的儿子为何杀人毫无关系,仅仅是一个文本探讨,一种理论上的推测。

人们对凶手的认知始终有限,即便罗布林家族的后人编过各种精彩的犯罪故事,他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向全食超市的顾客开枪。他没有喊叫,表现相当平静,就像工人拿着水管喷洗墙面。他甚至没戴面具。子弹从肩头取出来以后,他想起枪手的样子,那个人以前经常去海边跑步。他判断他曾隔着墨镜看他婴儿车里的女儿,似乎很想逗孩子。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他们彼此都没表现出友好态度。按照时间推测,那时候枪手就应该在构建行动,就像作者酝酿一部作品,也许有过犹豫,想过放弃,几度挣扎,但最终还是完成了。

他想象假如那时在海边与枪手聊天认识,也许会谈点什么触及心灵的话题,也许彼此愉快,也许成为朋友,也许因此全食超市的七位顾客会幸免于难,其中失去惠比特犬的老年夫妇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坐在轮椅上的黑人还能继续喂他的松鼠——如果不是他死箍住枪手的手臂,伤亡数字会更大——他简直是自杀式地扑向枪手,并且如愿以偿。黑人成了整个事件中的英雄,身世背景被挖掘出来——哦,原来是个越战老兵,怪不得那么勇敢——他的女儿在镜头前哭泣,后悔没经常去看望父亲,对他不够关心。他的前妻回顾了他们不长的婚姻,描述了他的普通与善良,也红了红眼圈。母女俩的言论并不能解释黑人何以成为舍命救陌生人的英雄,仅仅用正义感描述他的行为,就像定义枪手残暴一样过于简单。这对母女悲伤之余,也有些心满意足的况味,毕竟他给她们留下了光彩,如果他们在生活中曾有过什么罅隙,他的牺牲便弥补了一切——他甚至阻止了剩余的子弹冲出枪膛。

罗布林家族的后人觉得这时候的采访是另一种残忍,尤其是在黑人独自生活三十年与这对母女联络甚稀的关系中,她们能说些什么,又知道些什么呢?他确信那些海边的松鼠比任何人更了解黑人,他们应该去采访那些松鼠,带上香喷喷的烤面包。

只有罗布林家族的后人因祸得福。他的妻子——那个两肩雀斑的美国姑娘跨进病房第一步,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转机,婴儿失踪几个月以来,他这艘努力破冰却凝固原地寸步未移的船忽然就开动了。他看到她阴霾散尽的眼里是雨后初晴的明亮,忽闪忧伤的光影——也可能是眼睛眨动的原因,她的眼睫毛密集细长,自然卷翘,从来不刷睫毛膏——她径直奔向他,俯下身拥抱他,亲吻他,将他的手攥在手心久久不放,泪涌出来却偏要展露笑容,难掩失而复得的喜悦。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裂缝,就像摩西穿过红海般自动弥合,他几乎要感谢那个枪手,感谢他打出幸福的子弹——但此念一出,这位罗布林家族的后人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矫情,这种不合时宜的罗曼蒂克的想法与血腥的现实明显冲突,很多破碎的家庭处在悲伤之中,他怎么能因为妻子的变化而沾沾自喜?

他通过与妻子的贴面耳语表达了自己的庆幸,他们没有谈论过去,没有提及那些备受折磨的日子,主要说的是如何养伤,她压下了婴儿的问题,明显置他于重要位置。她在医生的处方外添加了自己的甜蜜良药,细心起来比棉花还柔软,然后谈到她未来的计划——她说她想去他的老家再度蜜月。于是这位罗布林家族的后人再也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甚至忘了膝盖也中了一枪的事实,从几个月的苍老中迅速恢复青春——他原本也不到三十岁。

医生原本凭借罗布林家族的后人用肩头挡住了射向胎儿的子弹,判断他与亚洲孕妇是夫妻关系,在关键时刻竟然来征求他的意见。因为另一颗子弹击中了亚洲孕妇的头部,她入院后一直昏迷,现在情况危险:如果先剖腹取出胎儿,可能导致孕妇死亡;如果先给孕妇动手术,死亡风险同样很大,胎儿也就活不成。“我们充分尊重家属的意见。”

“我认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罗布林家族的后人并不急于澄清误会,几乎是生气地回应,“让胎儿提前出生,至少能挽救一条生命。”

他跟妻子讲了这件事,他当时在买鳄梨酱,身边有人中枪倒地,本能地施以援助,于是子弹咬中了他,那不过是一种巧合,他当时甚至不知道那是个孕妇。人的念头快于子弹,那是文学性的夸张,现实的子弹比文学描写的迅疾得多,也更疼。他对此深有体会。而手拿鳄梨酱和蔬菜片的亚洲孕妇,来不及知道发生的事情便失去了意识,与推空婴儿车的男人就这样发生了生命关联。她不知道那个海边的傲慢白人会对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他保护了她和她的孩子,保护了她和丈夫不远万里来到纽约完成的那项巨大工程。她对后面的骚乱一无所知。

亚洲孕妇获得一种纯粹的只剩呼吸的宁静,像海边的微风轻轻拂过水面,像夜色晕染最后的亮光——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是呼吸,认真地呼吸,专注地呼吸,她似乎有意识地为胎儿留住那口气。生活的缺口一点点崩裂,一步步失去,她是否最终会后悔为生孩子付出的沉重代价,她是否想倒拨时间,回到两人世界的生活,人们不得而知——因为她苏醒的概率很低,在她天空徘徊的只有死神和昏迷的幽灵,它们像秃鹫随时准备俯冲而下——她就这样给人们增加了新的难题,身份得不到明确,医院不知道拿她和婴儿怎么办。

罗布林家族的后人和妻子去看了那个躺在保温箱里的婴儿,他们同时想到了将这个小东西放在他们的空婴儿车里的情景——不久后他们的身影将重现炮台公园,在晨鸟叽喳的海边与那些跑步者擦肩而過,只是那些熟悉的陌生人永远也遇不到了——他甚至有了隐秘的创作冲动,在新作中挖掘深肤色枪手的犯罪心理,让他说出失踪女儿的下落线索。

原刊责编    胡汀潞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中短篇小说集《可以书》《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缺乏经验的世界》等。作品曾被译成英、德、日、韩、荷兰等文字。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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