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平静的总统交接

蔡婷贻

1月13日，美国国会议员们一整天都在愤怒地发言，最终，众议院以232对197票通过对总统特朗普的弹劾案。因为被指控煽动群众攻击美国国会山庄，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经历两次弹劾的总统。

2020年11月3日美国进行总统大选后，美国社会一直担心不肯承认败选的特朗普在美国引起暴动，特朗普一直在推特上坚称：民主党人偷走了选举的胜利。特朗普在支持者中点燃的仇恨情绪最终在1月6日国会最后计算选举人票时爆发，当日，数百名特朗普支持群众冲破警察的阻拦，闯进国会并引发了长达四个小时的骚乱，国会议员被迅速撤离，计票程序也当即暂停。

1月6日的国会骚乱事件最终被认为是比“9·11”事件更严重的安全事件。策划和实施“9·11”的袭击者是外国人，而由美国民众发动的国会骚乱事件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发生，执法部门之间的协调、准备和回应却完全失灵。

“我担心的是，如果他们不上紧发条，类似的事件还会再发生。”因为1月6日事件而将离任的国会警察局局长桑德（Steven Sund）指出。

暴力是美国社会的红线，在检讨、调查、逮捕和起诉之余，执法部门面临的紧迫挑战是1月20日的总统就职典礼。FBI发布警告指出，美国各州首府都有发生恐怖活动的危险。为了确保拜登就职典礼的安全，数千名国民警卫队已进入华盛顿特区待命，而且被授权携带武器，1月20日当日将有2万名国民警卫队部署在华盛顿街头。此外，短租平台爱比迎（Airbnb）宣布取消20日前后在华盛顿的订房。

不止如此，美国全国各地至1月20日都上紧发条，即使远在西海岸的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都因为1月6日的意外事件而维持最高警戒。

在第二次被弹劾之后，特朗普通过白宫推特账号发表5分多钟的谈话，试图切割自己和国会骚乱事件之间的关系。他强调所有参与暴力活动的人都将被绳之以法，“我谴责上周的暴力……暴力和我个人信仰的、和‘让美国再度伟大运动是完全矛盾的。”特朗普避而未谈的是自己在事件发生前的演讲——在演讲中，他鼓动支持者前往国会山庄表达自己的声音。他能否说服参议员和自己的支持者将决定他的最终政治命运。

弹劾案接下来将需要参议院三分之二的参议员支持，也就是说至少需要17张共和党议员的选票才能通过。目前参议院设定表决时间为1月19日，共和党参议员的态度将是决定弹劾结果的关键。

载入美国民主史册的一页

美东时间1月6日下午2点45分，国会开始计算美国各州送到华盛顿的选举人票不久，在特朗普的鼓动下，数百名愤怒的支持者攻占了国会，创下美国民主史上国会首次被入侵的纪录。

由于事发突然，国会警察没有在配枪和警力薄弱的情况下被抗议者一再突破，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的办公室也被入侵，但选举人票在紧急情况下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暴力冲突造成五人死亡和数名警员受伤，其中一名女性在国会山庄被警察开枪击中后不治身亡。

“如果我們会场的人员没有及时带走它们（选举人票），它们大概会被暴徒烧了吧？”俄勒冈州参议员莫克里（Jeff Merkley）附上选举人票的照片并解释。

占领国会事件在数小时后告一段落，让美国上下松一口气的是事件最终未升级成政变。特朗普的亲信和前国家安全顾问弗林曾建议，特朗普可以把军队派到摇摆州，让这些州重新举行选举，进而改变选举结果。这些言论让前副总统切尼预见到危机，他因此联合10名前国防部长在1月3日的《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呼吁确保政权和平交接，军队不要介入任何选举纠纷。

2021年1月13日，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国会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中）展示弹劾特朗普的文件。图/法新

煽动群众的特朗普在事件发生后并未全力协助让他的支持者冷静下来。据美国媒体报道，当8000多名群众在1月6日12点多向国会方向移动时，数位幕僚试图联系特朗普，希望他能公开要求抗议者撤离国会山庄。不过，特朗普在1月6日演讲后就回到白宫办公室，眼睛直看着支持者一路攻进国会的电视直播，直到国会安全情况受到控制前的数小时都拒绝发表声明。

特朗普幕僚指出，特朗普当时担心的是暴力冲突会不会导致共和党议员转而不支持他挑战选举人票的计划;特朗普自暴力发生前后都未致电在现场的副总统彭斯，确认他的人身安全。

尽管在姗姗来迟的推文中呼吁闯进国会的支持者们尽快回家，但是特朗普也在社交媒体上继续表示，“这是选举不公平造成的结果。”

出于煽动暴乱的担忧，推特和脸书在数小时之后封锁了他的账号并要求他删除推文。在1月8日晚间，推特发布声明称将永久删除特朗普的个人账号。脸书也在早些时候宣布无限期封禁特朗普的Facebook和Instagram账号，并移除了 “停止窃取”标签。

在国民警卫队和FBI出动平定骚乱后，国会最终在1月6日傍晚8点左右重新开始计算选票。共和党参议院多数党领袖麦康奈尔在恢复计票后表示，“美国国会不会被吓到……我们不会向恐吓低头。”

国会无权否定选举人票

特朗普和他的阵营自2020年12月以来就试图从程序上破坏国会计算选举人票的程序，不过这些程序需要共和党国会议员和副总统彭斯的协助。

在特朗普阵营的计划中，彭斯应该借着主持会议的优势来阻止计入拜登的选举人票，同时反过来认定特朗普在这几个州、不具法律效力且未经州政府认定的选举人票。经过慎重的法律咨询，在确认选举人票开始前几个小时，彭斯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宣布副总统决定不会阻止选举人票的计票。

俄亥俄州立大学选举法和宪法教授弗利（Edward Foley）指出，特朗普希望彭斯能做的是控制国会的计票结果，让他最后可以被宣布为当选总统，但“这绝对不在彭斯的权限之内”。

1月6日的参众两院联席计算选举人票，传统上被认为是走流程。美国选举制度设计中，第12号宪法修正案和1887年通过的《选举人票计算法》（下称ECA） 赋予国会计算选举人票的工作，除此之外，和选举人票相关的其他问题则是州政府的权力。计票过程中，众议员可以在一名参议员支持下，对是否采纳某一州的选举人票发起挑战，全程辩论时间约两个小时。

在过去历史中，不乏众议员对单一州的选举不满，要求排除特定州的选举人票，但是这些众议员通常因为缺乏参议员支持而无法挑战选举结果。

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雷西格（Lawrence Lessig）对《财经》记者指出，美国的总统选举制度，从一开始就是要避免国会议员能过度参与总统选举，只是最后因为考虑选举人票需要被一个单位來认证，所以将此任务交给国会。

在这次国会计票前，以得克萨斯州参议员克鲁兹和密苏里州参议员霍利（Josh Hawley）为首的十几名参议员宣布将参与挑战选举结果。他们引用ECA法条赋予国会检视选票是否是“合法决定”的责任，要求建立特别调查小组。

但是，雷西格指出，这个做法是这些议员对法条的误读，所谓合法决定的选票指的是选举人票，不是选民的选票，更重要的是ECA清楚地限定国会不能越权检视州政府提交的结果。“克鲁兹的做法完全没有法律基础，这完全只是为了他的个人利益，他和霍利只是想讨好特朗普，他们的行为是懦弱的做法。”他批评道。

国会选举结果认证前，至少有众议院435位议员中的140位共和党议员和参议院100位参议员中的13位公开表态，计划反对认证拜登在亚利桑那州、佐治亚州、宾夕法尼亚州，甚至密歇根州、内华达州和威斯康星州的选举人票。

但是经过1月6日下午的骚乱事件，只剩下克鲁兹公开挑战亚利桑那州和霍利挑战宾夕法尼亚州的选举人票，最后进入表决，他们的动议遭到两院议员投票反对，两州的选举人票被正常计入。

雷西格强调，美国选举制度在这次大选遭遇到严重的挑战，“在一些政党人士追求利益的荒谬过程中，州政府官员的正直保住了（制度），国会需要进一步在计票过程中保住正直，防止部分人用正直换取政治利益。”

堪萨斯州共和党参议员莫兰（Jerry Moran）强调，在缺乏宪法基础下，投票反对选举程序或者是简单的，能为某些人带来短期政治利益，但是这可能为我们这个建立在法制基础上、三权分立的民主带来风险。

北达科卡州参议员胡文（John Hoeven）也表示，他一路支持特朗普总统，但是“北达科他州的选民一定不希望他们的选票还要被国会检视，因此我们不应该设下先例去认定别的州的选票”。

回顾整个选后的混乱，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法学教授葛德纳（James Gardner）对《财经》记者指出，这个过程确实反映美国选举制度的脆弱和老旧，但是任何再好、再完善的选举制度遇到不愿认输的候选人都是脆弱的，“只能靠大家对民主的强力承诺和支持”抵挡类似的情况。

特朗普捅了大篓子

“美国一定也永远是一个法律和秩序的国家……那些犯了法的人，你将付出代价。”特朗普在1月7日傍晚发表时长2分半钟的视频，谴责那些冲进国会山庄的人，强调他对这些人制造的暴力、非法和混乱“愤怒不已”。

特朗普已经意识到国会骚乱事件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试图切割自己和非法占领国会事件的关系，但是他的声明来得太晚。

在事件发生后，共和党国会议员布尔（Richard Burr）指出，总统应该为发生的事件负责，“他不断地鼓吹不实阴谋论，把事情推到今天（这个爆发点）”。多年支持特朗普且协助他选举诉讼募款的北达科他州议员克莱默（Kevin Cramer）在被撤离后也发推文指出，“暴力是不能被接受的，这事件是可耻的，需要马上停止且被谴责。”

不仅如此，在行政部门内，无法接受民主制度遭到破坏的多位内阁成员陆续提出请辞。对特朗普而言更坏的消息是，司法部门在第二天就他在1月6日演讲煽动群众是否违法展开了调查。

由于1月6日骚乱事件造成5人死亡，包括一名国会警察被用灭火器攻击致死，司法部门正调查特朗普鼓动群众前往国会山庄是否违反1984年的联邦法第373篇第18条，该法条指出，“当一个人诱导另一个人犯下暴力重罪，诱导的行为也被视为联邦罪刑。”另外，1969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也指出，政府有权处罚鼓动非法行为的煽动性演讲。

据美国媒体报道，特朗普的法律团队已经告知他可能面临起诉的风险，在2019年弹劾时代表特朗普对抗民主党的白宫律师西波隆（Pat Cipollone）已经拒绝再为他辩护，同时希望外界清楚知道，他和特朗普的案子已没有关系。

为了防止自己卸任后可能面临更多的司法案件，特朗普自选后数度咨询法律人员关于特赦他自己的法律和政治意义。他在此前也数度公开表示他有权力特赦自己。不过，密歇根州立大学法学教授卡尔特（Brian Kalt）对《财经》记者强调，就跟法官不能审理自己的案件一样，总统在美国法理精神下，特赦自己也应该被视为无效。

面对排山倒海的指控，特朗普终于承诺他将协助政权顺利交接，但是民主党认为他已经不适任。愤怒的民主党议员表示，如果特朗普政府阁员不发动宪法修正案第25条剥夺特朗普的执政权，他们将直接弹劾特朗普。

考虑总统和副总统可能因为各种因素无法行使职权，美国宪法修正案第25条第四款指出，如果总统在无法执行任务、又无法自愿地将权力移交给副总统时，副总统和其他行政部门的资深官员或立法部门的国会议员可以发表声明，宣誓总统缺乏移交权力的能力，声明发布后副总统就能立即成为代理总统。但是，这项设计主要针对总统健康和心智能力出现问题，只要总统发声表示自己没有能力问题，权力在四天后就回归到总统身上，除非国会表决以三分之二议员投票反对总统重新取得权力。

弹劾是另一个办法。美国宪法第二条第四款规定，总统、副总统和官员可以因为叛国、贿赂和其他罪名被弹劾。众议院只需要简单多数投票就能确定弹劾案成立，但是弹劾案的高门槛在于需要三分之二参议员支持，也就是需要有100名参议员中的67名投下赞成票。如果启动弹劾程序的话，共和党参议员的态度将是关键，至少需要17张共和党议员的选票才能通过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