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钢厂是一小块折叠的田野

那里除了抵达的道路没有别的道路。

——（波兰）希姆博尔斯卡

当你沿着钢铁厂的矿渣大道

当你沿着钢铁厂的矿渣大道

缓缓走来，青草枯干

孩子长成老人，麻雀蘸铁飞翔

而铅丝一般拉长的雨丝缠住坚硬的叶子

火炭的焦煳味儿像沉默

潜入思想的错误中

英雄成为路畔的石块

但有人会从寂静中，蹒跚而出

把苦难和荣誉缝合在一起

美，庄严地伫立着……

致钢铁厂

我的血管里有滚烫的铁水

我的鼻翼里有土壤的腥味儿

我曾经活着，但现在早已醒来，

像十个鲜活的指头蠕动、弹拨在森林的树梢！

太阳洗刷大地日常的叙述

雨水在钢铁厂的背后讥笑

我會为一根无缝钢管的真诚而感动吗？

我用脚趾在一分厂和二分厂之间反复阅读

我用掌心养火……

一个声音问：你是否明白悲伤的尊严？

你是否长久地在钢和铁这两个祖国中徘徊？

而我只有一边长久沉默，一边低低哭泣

三十年来我已把两种语言——钢铁厂的语言和

人间苦难的语言通通忘掉

只剩下火车、碎片、风阅读过的纸页和多愁善感

像草……哦不！像草汁儿

——碾碎了的野草的汁液！

我一生唯一不被剥夺的，我死后还会延续的

我痛苦又幸福的根源！

像炼钢厂一样转身

像炼钢厂一样转身

像一个老人坐在车间里沉思默想

如果他能用自己的沧桑唤醒铁水

和转炉里沸腾的火，他就会让

静置于这铁色高原上的万物终结！

他是最后牧使大海的人吗？

而羊群和山的阴影那么安静，

像雪松伫立于悬崖，像梦在树的气息中

展开翅翼——古老的，俊俏的象形文字

以一代人的姿势回旋着，像刀刃

切割下一天又一天——这人类共有的智慧

将永恒照耀在群山上空的星群里……

看呐，他正奋力攀向那阶梯

并以被钢水染红的胸脯回应着这浇灌！

在一片火海的溶铸间

他缓慢跌下，并成为另一个人

另一种叫喊

海是一块沉重的钢锭

它将毁灭每一个退缩者和慌乱者

除了齿轮碾过的

炼钢厂的歌……

夜晚的炼钢厂

夜晚的炼钢厂，以一百万吨的铁水

触及了大地的痛点，像骏马蹄音

一节节从地心传开

手握钢钎的工人们的热汗

眼泪般涌出

他们没有将自己变成矿石

太阳的金指环里有痛苦，太多的痛苦！

而长白山巍峨的山脉中，天池以碧蓝之水

正与自己的倒影倾心交谈

现在，夜班工人们怀揣烛光的长信

让倦怠的灵魂保有这至深的寂静

工厂像马匹昂着头，咻咻喘着粗气

打着响鼻。在闪烁的车间里

海已缓缓击碎了它的心脏！

炼钢厂是一小块折叠的田野

炼钢厂是一小块折叠的田野

在巨硕的太阳淹没之前

炼钢厂离心脏那么近

离钢水四溅的思想那么近

它像北方荒野上的一小块玉米地

或高粱地，簇簇火苗跳跃着

把古老汉语的骨架逐一焚毁

在巨硕、悲戚的太阳沉没之前

婴儿们还飞翔在花朵的喧嚣里

老人们还为洞悉了人世全部隐秘而

沾沾自喜。更多的玉米粒仍须服从于

火焰的舌头、空中的宫殿和海水的泡沫……

但此刻我已把一块凝固的火种带离房间

我在一块钢板上的阅读，在一条

火龙般嘶吼的铁水中松开了传统

——那月光的片段，那忧伤的幻觉

那愤怒的浑身颤抖的感觉，正

一阵强似一阵地袭来！

——万物屈从于这磅礴的力量！

诗人简介：巴音博罗，当代诗人，满族，自上世纪90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文学创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