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心中永远住着一个少年

2021-02-09 03:04李雨潇
环球人物 2021年2期
关键词:蔡国强火药紫禁城

李雨潇

2020年12月25日,蔡国强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蔡国强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他儿时在福建海边画画,长大后去上海读书,到东京留学,又在纽约定居,仿佛偌大世界里的一个旅行者。

羁旅感伴随了他一生。他的生活,既孤独,又热闹:他从不缺观众,一个英语不流利的中国艺术家,在世界上历史最悠久、最神圣的建筑里轮番开个展,从西班牙的普拉多美术馆、意大利的乌菲齐美术馆到美国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他不断刷新观展人数纪录,创造着这个时代属于中国艺术家的巅峰神话。

他的热闹,还来自于他的“武器”:火药。他把最古老的发明融入现代艺术,在画布、陶瓷、玻璃之类的媒介上撒下火药,引燃、爆破,由火药肆意喷溅形成自由浪漫、极富张力的画。后来,他对自由的追求突破了画布的限制,视野投向了天空,火药开始以另一种更为潇洒的形态——烟花,奉献更具感染力的表演。2008年北京奥运开幕式上的29个“大脚印”,就出自他之手。

如今,蔡国强把个展带回了故宫,取名“远行与归来”。他说,“艺术家像一艘船,博物馆就像港口,故宫是我里程碑式的一个港口,但船的归宿是星辰大海,是海平线,甚至是海底。这些都是旅行者的故事。”

梦游紫禁城

在故宫东华门附近的一座四合院里,《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了蔡国强,那是他在北京的家,也是他的工作室。他身材高瘦,两肩平直,皮肤黝黑,有些“南人北相”。一张口是乡音未改的福建普通话,说到得意处,他流露出少年一样的兴奋,说到创作,他神情恳切,语调平缓,在艺术家和“大男孩”间自由切换。

去年12月8日,是故宫建成600年的日子,也是蔡国强63岁的生日。

他和故宫的缘分不止于此。上世纪80年代初,蔡国强还是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的学生,那时他常到北京看展览,找好友李毅华玩,李毅华工作的故宫出版社就在紫禁城里面。

从前,“进宫”要取道神武门。蔡国强清楚记得,那时候,李毅华会和他一起骑自行车到神武门前停下,再推车进去,李毅华的车筐里经常搁着一个包,里面放着馒头和咸菜,这是两人的午餐,“那个包挺保温的,我印象很深”。黄昏时候,故宫里没什么人,四下空旷寂寥,蔡国強优哉游哉骑着自行车,辗过紫禁城的一块块青砖,感受一个帝国的漫长往事、绵薄力量和步入黄昏的情绪。这种隐秘而伟大的氛围对在福建泉州长大的他来说,遥远又陌生,带来强烈的震撼。

虚拟现实作品《梦游紫禁城》。

蔡国强借助头戴设备观看虚拟现实作品《梦游紫禁城》的粗剪。

30多年后,蔡国强把个展搬到了故宫午门展厅,压轴作品叫《梦游紫禁城》。他从泉州挑选了汉白玉,找工人耗时5个月雕刻出紫禁城全貌,再运到湖南浏阳,在汉白玉紫禁城上空燃放彩色烟花,记录下影像。故宫内不宜燃放烟花,他找人用VR技术将汉白玉故宫和真实的故宫影像合二为一,在展览现场,游客可以通过VR眼镜观看故宫上空“燃放”白日焰火。

明明是白日焰火,为什么是“梦游”呢?“白日梦”,蔡国强脱口而出,“艺术家就是善于做白日梦的人,对吧?在白天的阳光里,我好像靠在红墙上睡着了,梦见烟花在紫禁城里放出来,就开始梦游600年前的紫禁城往事。”

像这样的烟花表演,蔡国强已经驾轻就熟。烟花的原料是火药,“操纵”火药的能力,蔡国强是在日本留学期间练熟的。

大学毕业后,蔡国强想留学。李毅华帮他找了日方担保人,当时的故宫副院长杨新帮他写了推荐信,向日本人介绍蔡国强时,推荐人说“这个年轻人到日本,一定会爆炸的”。

蔡国强没有让这句话落空。1986年12月,抵达日本后,他开始抛弃颜料,纯粹使用火药作画。“希望火药的能量更自由自在,就把颜色都抽掉,水墨也抽掉,虽然那时候也有彩色火药,但我就故意用黑火药。”

用火药作画前,蔡国强一般会手工剪裁好一个模子,覆盖在画布上,然后把火药撒在空白处或是模子下,撒火药的层次和数量都有讲究,这个过程有时很迅速,有时要花费一整天。完成后用木板盖在画布上,再用砖头、石块等重物压住,只把引信留在外面。如果画布不大,爆破的一瞬也许只需一秒。

火药入画的创意很快引起了媒体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有个用火药画画的人。

难以控制、充满意外,这是蔡国强眼中火药的魅力。直到今天,他还一直在探索火药的更多可能性,在丝绸、陶瓷或是玻璃、镜子上使用火药,不断让自己面对新问题。他沉迷于火药带来的“生涩感、未成熟感”,“就像跟恋人的关系一样,你感到她不仅是你的,她也是她,这一点很重要,你们就会一直处在有一定张力的关系里。”蔡国强说。

视觉之外的艺术

蔡国强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从永定门沿中轴线一路直抵鸟巢的“大脚印”焰火表演。对他来说,那是一个艺术家以天空为画布的作品。

奥运会以后,蔡国强想要去到处走走。第一个想法就是重走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埃尔·格列柯的人生之路。他从格列柯出生的希腊小岛启程,途经威尼斯、罗马、马德里,最后到了格列柯去世的西班牙小城托雷多。当年格列柯走过的河流山谷如今依然流水潺潺,蔡国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透过澄澈的河面,他仿佛看见小时候,那个经常对着家乡的池塘、海岸独自画画的自己。

因为父亲喜欢国画、书法,蔡国强从小就有接触绘画的环境。那时,他已经被格列柯笔下瑰丽浓烈的色彩和作品背后的神奇性吸引。除了格列柯,从印象派、立体主义到表现主义,各种绘画流派都对他有影响。他一提笔,脑海里总会蹦出某个艺术家的风格,一落笔,就像是跟一个遥远大师在“对话”。

长大后,對话的形式变了。蔡国强直接找上门,到收藏他们作品的美术馆,和那些研究他们的专家对话。对话的成果变成了一幅幅挂在墙面的画,或者与火药亲密接触后的雕塑,这些作品被收录在“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展览中,也是这次故宫展的一部分,是他对过去几年远行世界的总结。

在这些作品里,蔡国强用上了彩色火药。“年纪大了,七情六欲的情感更微妙、更复杂,也会开始喜欢一些色彩。”

奥运大脚印。

左上图:烟花表演《空中花城:佛罗伦萨白天焰火项目》。左下图:烟花表演《悲剧的诞生》。右图:“天梯计划”实验成功。

《爆破大力神》中,蔡国强用红色火药在大力神雕像的石膏复刻品上再创作,表现大力神血脉偾张的能量。在雕塑一旁的展签上,艺术家写下了他眼中的大力神:“我小时候画过大力神的素描,以为他刚猛无敌,后来亲眼看到,被震撼的是他的疲倦和无奈。这样恰恰是真实和永恒的。”在《非品牌》里,他用蓝色、橙色火药形成撞色的视觉冲击,模仿抽象艺术家的代表作。从康定斯基用刮刀画的风景画和蒙德里安写实的菊花中,他发现,“这些抽象艺术家年轻时都曾热爱描绘具象事物,随着个人‘品牌的创立,便会失去其最早的冲动。美术馆永远在展览那些‘品牌,人们来美术馆也是看其独特的 ‘品牌,而忽略了艺术家热爱艺术的最基础的情感”。

蔡国强的彩色火药画色彩绮丽,但夺目的光彩背后,他总是想要表现一些看不见的部分,比如大力神健美身姿背后的落寞,或是观赏者对艺术家个人风格的过度迷信。“有趣的是,我们做的这种艺术在西方叫视觉艺术,但对我来说最有魅力的表现,反而是看不见的、非视觉的部分。”

蔡国强讨厌说教,所以他把一切哲学思考揉碎在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视觉效果里。3个月前,在法国干邑的夏朗德河上,他指挥了另一场白日焰火,名为《悲剧的诞生》。那是一场由烟花主演的“戏剧”,全篇由橙黄色烟花拉开序幕,接着是绿色烟花包裹紫色烟花,名为《薰衣草的诱惑》,充满了法国地域色彩的开篇之后,是以李白诗歌命名的第一幕《将进酒》,白色焰火好似踩着紧密的鼓点,逐一腾空。不同色彩、节奏、形态的烟花代表着寂寞、隔离、反省、不屈和乐观等多重人生境遇,烟花绚烂之外,弥散着蔡国强对全球疫情这一悲剧的思考——夏朗德河两岸,人们戴着口罩,举着手机,驻足观看。

不论烟花秀还是爆破实验,这些规模宏大、震撼视听的形式吸引大批观众走近蔡国强的艺术,“我很受欢迎的”,蔡国强总是很自信地说。为了一睹这直击心灵的场面,常常有人愿意跨越几座城市甚至几个国家而来。而视觉背后更丰富的内容,则突破了时空局限,在观众心中留下长长余波,不绝如缕。

和30年前的自己“对话”

小时候,蔡国强常坐在家乡的海边抬头望天,那时就有了要摘星揽月的梦想。当他看到宇航员登上月球的新闻,还为自己的体格当不成宇航员而暗自神伤。

走上艺术道路后,他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实现梦想,因为“艺术能带人的精神在不同的时空里出入,可以成为时空隧道”。1990年,蔡国强在日本开始了“天梯计划”。在他的设想中,那是一架笔直升空的长梯,火药捆绑在梯子上,从地面这头点燃后,火焰向上燃烧,直到看不见的云端。之后的20多年,这个实验在英国巴斯、上海、洛杉矶等地尝试了4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2015年,蔡国强把实验地点搬回家乡泉州的一个小渔村,才终于成功了。

这其中似乎有某种隐喻,小时候在家乡酝酿的梦想,兜兜转转还是在家乡实现了。天梯燃烧的那一瞬,蔡国强内心升腾起一种神圣感。火焰烧到顶端后,又从底部开始向上熄灭,“整个梯子好像送上去了,这种时空流动很有神奇感”。

泉州有句土话,“云朵很高,足足有500米”,蔡国强的天梯也有500米长。如果把梯子做短一点,也许计划会更早实现,对500米的坚持无关乎任何艺术考量,只来自小时候种下的一个念头。“很多人小时候有过一些想法,长大了也就流逝了。我还一直幻想着,它还坚持在我的灵魂里。”这种对年少时期理想的回溯和重拾,反复出现在蔡国强的作品中。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蔡国强正计划来一场中世纪旅行,体验当时修行者们苦行僧式的生活。后来疫情改变了计划,他就跑到美国乡下的农庄去隔离,这种自我放逐在他看来也是一次对自省式修行的体验。

这期间,他找出了在日本时做的十几本笔记,开始和30年前的自己“对话”,寻找他在那个时代的情感,当时在担忧什么,当时的创意又是什么。他把那时的方案继续延伸,形成了《为外星人所做的计划》后续作品——这些作品是60岁的蔡国强与30岁的自己之间,关于宇宙的一次碰撞。

60岁的蔡国强,比30岁时成熟了很多,对宇宙和自然的看法也从少年时一意孤行的笃信,变成了有些中庸的辩证视角。过去的一些观点现在已经不认同了,但这样的回溯,能帮他唤醒精神中还保留着的执着和纯粹,促使他持续不断地思考一些本质问题——人为什么需要艺术,艺术到底能做什么?

“我们总在思考和摸索怎么画、画什么和为什么画,可是面对今天为什么还要画画,经常没有一个像样的理性回答,其实就是:‘爱画画。”蔡国强在漫漫人生中不断远行,但内心深处,也许永远都住着一个少年,那个坐在福建泉州的海滩上,抬头仰望星空,生出无限感念和愿望的少年。与其说蔡国强一直在不停回溯,不如说他总想保持一颗初心,如他所说,“我的远行从未离开,归来仍在路上”。

蔡国强

艺术家,1957年生于福建泉州。曾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后旅居日本,1995年移居纽约。他的艺术表现形式横跨绘画、装置艺术、录像及表演艺术,其中以火药绘画、烟花表演等最受关注。近日,他的个展“远行与归来”在故宫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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