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王守仁文稿尺牍(墨迹本)

2021-02-09 07:05赵坤
书画世界 2021年12期
关键词:王守仁余姚王阳明

赵坤

編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术出版社与中国国家博物馆联袂推出《中华宝典—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本刊从2018年第一期开始,陆续刊登了第一辑、第二辑、第三辑法帖的部分内容,受到读者的欢迎。现前三辑已介绍完毕,从2020年第八期开始,本刊继续刊登该书系第四辑和第五辑的内容,希望广大读者能喜欢并提出宝贵意见。

安美版《中华宝典—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第四辑)·王守仁文稿尺牍(墨迹本)》封面

在明代的思想领域,在宋元理学基础之上,王守仁开创了以“阳明心学”为代表的新思潮。王守仁是宋明理学中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思想家之一,集事业功德和立言垂教于一身。王守仁,字伯安,自号阳明子、阳明山人,世称“阳明先生”。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生于浙江绍兴余姚县(今属宁波余姚市),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病逝于江西南安。弘治十二年(1499)登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隆庆元年(1567)追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十二年(1584)奉祀孔庙。

中国国家博物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先后收藏了王守仁相关文物20余件(套),主要包括王守仁书法墨迹、档案文书、碑帖拓本、古籍图书。这批珍贵文物对进一步研究王守仁的生平经历、家族兴衰、政治生涯等方面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本文通过梳理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4件王守仁重要文稿尺牍,进一步还原王守仁真实的人物形象,结合今日我们所能见到的其他相关文献史料,以期在新的历史时期对其进行更为完备、翔实、科学的考证与研究。

王守仁《寄父札册》

王守仁《寄父札册》,纸本,行书,每页纵31.9厘米,横23.9厘米。1959年故宫博物院划拨藏品,馆藏一级文物。原为5页,后裱为册,共二开半,每行11字左右,共25行、308字。各页均有虫蚀,托裱后又有虫蚀破孔三处,虫蚀处均有明显补填字迹。该书未收入《王阳明全集》。《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王阳明法书集》《王阳明书法作品全集》有录入,题为《寓都下上大人书》。

册页内容是王守仁在南京遇到会稽知县李懋回余姚,请其带家书向父亲王华报平安。正德五年(1510)三月王守仁到江西庐陵任知县,十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文中称“只如去岁江西,徒费跋涉而已”,“去岁”即指正德五年在任庐陵知县之时。“徐妹夫处甚平安”,徐妹夫是徐爱(1487—1517),字曰仁,号衡山,是王守仁最早的弟子之一,“气质渊懿,才学过人”[1]。正德六年(1511)春,王守仁“偕黄绾、郑杰、梁穀、徐爱、王道、顾应祥、王元正诸君春游,夜宿功德寺”。此时王守仁和徐爱同在一地。信中王守仁再次提及辞官归乡,自己“精神气血殊耗弱,背脊骨作疼已四五年,近日益甚”。“省待来期,书毕不胜瞻恋之至”,可见王守仁归乡探望之情迫切,文字间流露出对父亲王华的拳拳孝心。

王守仁《书札卷(一)》

王守仁《书札卷(一)》,纸本,行草书,全卷纵26.7厘米,横349.7厘米,1983年7月收购于南京私人藏家。手卷原已断为三截,四通信札有虫蛀和破裂多处。入馆藏后重新揭裱修复为一卷。此四通均是王守仁给亲人兄弟、弟子朋友回复的书信。时间跨度从正德十三年(1518)到嘉靖四年(1525)。《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王阳明法书集》《王阳明书法作品全集》均有收录,分别题为《与诸弟书》《寄余姚诸弟手札》《寄伯敬弟手札》《寄顾惟贤手札》。今按重裱后顺序梳理如下:

第一通《与诸弟书》,纵26.1厘米,横105.5厘米,共49行、783字。书信中说“吾自到任以来,东征西讨……提兵所向,皆幸克捷,山寇峒苗,剿除略尽”,即指正德十二年(1517)二月至十三年(1518)三月,王守仁用剿抚并施之法平定湖、广、闽、赣四省边界的寇乱,并在当地声誉隆盛。信中“三弟”是王守仁叔父王衮长子王守礼,“四弟”是王守仁伯父王荣次子王守智,“六弟”为王荣幼子王守温,“八弟”为王衮幼子王守恭。“闻邦正兄弟”是王守仁姑表弟闻人诠、闻人訚二兄弟,“闻姨丈”指闻人兄弟之交。“谢老先生”为谢迁,“汪克厚”为王守仁的弟子汪惇,“郑二舅”是王守仁生母郑氏之兄、王守仁外甥郑邦瑞之祖父,“廿一叔”指王德声。书中提到的江南诸奶奶、汪九老官人、朱有良、朱国材等,皆是居住在余姚的长辈亲朋。

王守仁写此书信时已病痛缠身,身体状况堪忧。正德十三年(1518)三月初四,王守仁在平定寇乱后向朝廷上《乞致休疏》:“但惟臣病月深日亟,百疗罔效……已成废人……伏惟陛下覆载生成,不忍一物失所,悯臣舆病讨贼所备尝之苦,哀臣忍死待罪不得已之情……准令臣旋师之日,放归田里。”《乞致休疏》言辞恳诚,王守仁在期待朝廷回复的同时,分别于“四月十日,有札至父海日翁,告南征之况”,“二十二日,有与诸弟及诸亲友书,论家事甚悉”。此与《与诸弟书》中的“求退乞休之疏,去已旬余”,时间大致相符。王守仁信中言辞谆谆,劝导余姚诸位弟兄友爱躬亲,讲之以理,动之以情。信中亦不难看出王守仁在平定流寇胜利之后的放松愉悦之情,期待返乡之心颇为迫切:“为我扫松阴之石,开竹下之径,俟我于舜江之浒,且告绝顶诸老衲,龙泉山主来矣。”

正德十三年(1518)六月初六日朝廷敕谕对王守仁升官荫子,六月十八日王守仁再次奏本《辞免升荫乞以原职致仕疏》。至十月二日,朝廷对他三月份的《乞致休疏》批复:“贤劳懋著……所辞不允。”十二月二十九日朝廷对他六月十八日的《辞免升荫乞以原职致仕疏》批复:“王守仁才望素著,累次剿贼成功,升官荫子,宜勉遵成命,不准休致。”王守仁只能继续留任江西至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其间平定了宁王朱宸濠之乱。

第二通《寄余姚诸弟手札》,纵24.5厘米,横66.2厘米。共18行、200字。该信札从余姚发出。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载:“正德十六年八月,至越。九月,归余姚省祖茔。先生归省祖茔,访瑞云楼,指藏胎衣地,收泪久之,盖痛母生不及养,祖母死不及敛也。日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示良知。”由此知王守仁九月回余姚为省祖母岑太夫人墓、母郑氏墓,访出生地瑞云楼,另访余姚宗亲友朋。王守仁在正德十六年(1521)九月下旬离开余姚回绍兴,时值秋收之际,故有信中“田庄农务虽在正忙时节”一说。推知此书作于十月前后。次年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父亲王华卒于绍兴。

第三通《寄伯敬弟手札》,纵25.5厘米,横106.6厘米。共31行、360字。该封信札被拆分为两部分装裱。第一部分“前正思辈回,此间事情想能口悉……石山于我有深爱,而子良又在道”共24行、270字,后面接裱《寄顾惟贤手札》。第二部分“谊中,今渠家纷纷若此,我亦安忍坐视不一言之……俗谚所谓‘好语不出门,恶言传千里也。六月十三日阳明山人书寄伯敬三弟收看”,共7行、90字,被误移至手卷末尾。

王阳明法书中,此书被认为作于嘉靖二年(1523)。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载:“二年癸未,先生年五十二岁,在越……九月,改葬龙山公于天柱峰,郑太夫人于徐山。郑太夫人尝附葬余姚穴湖,既改殡郡南石泉山,及合葬公,开塘有水患,先生梦寐不宁,遂改葬。”天柱峰、徐山皆在会稽,与信中“不知余姚却如何耳,穴湖及竹山祖坟,雨晴后可往一视”的地理位置不符。再与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嘉靖四年正月,夫人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九月,归姚省墓”的时间相对应,可以推断这是嘉靖四年(1525)六月十三日,王守仁在绍兴写给余姚三弟即叔父王衮长子王守礼的回信。

第四通《寄顾惟贤手札》,纵24.5厘米,横64.6厘米,共21行、162字。顾应祥生于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弘治十八年(1505)登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顾应祥于正德七年(1512)受业于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中收录王守仁与顾惟贤往来的书信就有八通之多,可见二人师生情谊深厚。在正德十六年(1521)写的《书顾惟贤卷》中,王守仁强调贤人君子不能陷溺于流俗之中,“学者便不当自立门户,以招谤速毁,亦不当故避非毁,同流合污”,勉励顾惟贤锻炼自己的品德,坚定信念,不为毁誉所动。

《寄顾惟贤手札》文中称:“荏苒岁月,忽复半百,四十九年之非,不可追复。”仅凭此推断王守仁在正德十五年(1520),49岁时写此信,并不足信。信开头说“洪都相去几两年”,指的是正德十四年至十五年(1519—1520)江西平定“宸濠之乱”。正德十五年(1520)王、顾二人还同在洪都(今江西南昌),也就不存在顾惟贤“遣使者远送贺仪之事”。正德十六年(1521)的另一封《书顾惟贤卷》中言:“惟贤以予将远去……”是王守仁于同年六月应召经钱塘回余姚,由此推断二人于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以后暂时分开。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载:“正德十六年十月二日,封新建伯……兼下温旨存问父华于家,赐以羊酒,至日,适海日翁诞辰,亲朋咸集……”与此信中“贺仪之事”相符,据此推断该书写于正德十六年(1521)十月九日。

王守仁《书札卷(二)》

王守仁《书札卷(二)》,纸本,行草书,卷纵32.7厘米,书心纵25.6厘米,横103.6厘米,现为馆藏一级文物。书札原为六页,均有虫蚀,后重裱成卷,卷首题签“王守仁书札卷”。共30行、355字。钤印有“会稽佳山水”“阳明山人之印”“药农平生真赏”“葱王审定”“汪国琛印”“萧承方印”“梅梁斋”。

这是王守仁写给弟子的一封回信。信中提到的“元善”“子宿”“子邕”“杨士鸣”皆是王守仁的弟子门生。季本(1485—1563),字明德,号彭山,正德十二年(1517)登进士,官至长沙知府。嘉靖五年(1526),王守仁另书《答季明德》。

南大吉(1487—1541),陕西渭南人,字元善,号瑞泉、南金子。正德六年(1511)中进士,曾在浙江绍兴担任知府,著有《瑞泉集》。南大吉是王守仁的得意门生,深受阳明心学影响,笃信致良知之学,在关中地区积极传播王守仁心学,后因朝廷争斗牵连遭贬黜。嘉靖五年(1526),南大吉从绍兴知府任上罢官还乡,同年王守仁回复南大吉的书信就有两封。此封信中提到“南元善去官”,推知此书应书于嘉靖五年(1526)以后。

信中另提“子邕亦已到家”,“子邕”同《王文成公全書》中“子雍”同为一人。萧鸣凤,字子雍,浙江绍兴山阴人,正德九年(1514)登进士,官至广东学政副使,“少从王守仁”。嘉靖六年(1527)五月底,王守仁作《送萧子雍宪副之任》诗一首,诗中“之子亦罕见,枉帆经旧丘。幽居意始结,公期已先遒”,即指与萧鸣凤在会稽家中居至嘉靖六年(1527)五月,与由会稽赴湖广担任兵备副使的时间相符。

子宿为汪应轸,号青湖,浙江山阴人,《明史》有传,季本《季彭山先生文集》卷三有《奉政大夫江西按察司提学佥事汪公墓志铭》。汪应轸是王守仁的同乡,“嘉靖元年九月乙巳,巡按监察御史程启充上逆濠私书,劾王守仁党恶,宜夺爵。户科给事中汪应轸、主事陆澄皆奏辩”,“阳明闻之,乃作是札谢之”。嘉靖五年(1526),汪应轸因执法严厉、不畏权贵得罪上司,被巡抚参劾,“具疏引疾,不俟命而归”。此与王守仁书札中“子宿近因与巡抚公有言,归避于家”相符。另有“杨士鸣因病留南都,归时过此,又有书寄”。《王阳明年谱长编》中记载:“杨鸾(杨士鸣)北上赴春官试,途经绍兴来问学,旋北赴南京见湛甘泉。”但杨士鸣病卒在南京,并未能北上入京春试,王守仁书有《祭杨士鸣文》。据此推知该书札写于嘉靖五年(1526)年初。《王阳明全集》《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王阳明法书集》《王阳明书法作品全集》等均未收录,属王守仁佚文,对现有的王守仁文献资料有重要的补充作用,价值珍贵。

《上地方急缺官员疏》手稿卷

《上地方急缺官员疏》手稿卷,纸本,行草书,卷外纵41.4厘米,书心纵40厘米,内横119厘米。馆藏一级文物。本文与《王文成公全书》中收录文字稍有异,且多处有涂改,为王守仁的上疏草稿。《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录有本文,题为《地方急缺官员疏稿》。

《王文成公全书》卷十四注明此疏写于嘉靖七年(1528)二月十八日。王守仁在同年二月十五日另上有《地方紧急用人疏》。这两件疏稿皆是王守仁建议思恩(今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田州(今广西田阳)两地官员的任用情况。嘉靖七年(1528)地方新任参将王继善病故,贼乱频发,王守仁在疏中提出“请将田州参将沈希仪改驻柳、庆,又请将闲住副总张祐复职,经理田州修建之役”。

张祐,字天祐,广州人。弘治年间袭世职任广州右卫指挥使。正德二年(1507)升任代理都指挥佥事。嘉靖十一年(1532)张祐率兵讨伐高州叛贼后病逝。沈希仪,字唐佐,号紫江,贵县(今广西贵港)人。正德三年(1508)袭父职为奉议卫指挥使。嘉靖五年(1526)平定田州府岑猛之乱,六年任思恩参将,后调任柳庆参将。嘉靖三十二年(1553)因被弹劾而罢官,嘉靖三十三年(1554)病逝。

疏稿后有道光二十三年(1843)农历七月上旬杜煦所书跋文一则。杜煦(1780—1850),浙江山阴人,原名杜元鼎,字春晖,一字尺斋,号尺庄,嘉庆十二年(1807)中举人,道光元年(1821)举孝廉方正,博通经史,喜好藏书。学术上推崇王守仁,刊印有《王子诗帖》。题跋中杜煦对王守仁评价甚高,“所过者化,所存者神,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跋文中也道明了该手卷是杜煦的姻亲王芦芗所有,后裝裱成卷,杜煦本人题跋并阐释信中事件原委后物归原主。

王守仁的书法受王羲之和智永禅师影响较深,突破了明代前期盛行的端庄秀整的“台阁体”书风。今存王守仁书法真迹,略做统计有100余件[6]216。时间跨度从弘治十四年(1501)到嘉靖七年(1528)。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这4件王守仁书法墨迹,实际是6封书札和1则疏稿,时间跨度从正德六年到嘉靖七年(1511—1528)。

王守仁《书札卷》中的4通信札共计1500余字,为传世王守仁墨迹所不多见,有“二王”风韵,书写自由挥洒,结体比较修长,笔画多瘦劲,舒展劲健。《上地方急缺官员疏》手稿卷为王守仁晚年之作,行草兼得,起笔多露锋,收笔沉稳,字字之间互不牵连,但又气脉一贯,骨力突出。《寄父札册》是呈给父亲的书信,字迹工整端正,给人以平和稳健、庄严恭敬之感。写给季明德的书札,行文墨润笔畅,自然洞达,笔断而意连,清劲隽逸。

“书以人重,其书札历史的、文物的以至书法的价值,同作者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是有直接关系的。”[7]明中后期著名文学家、书画家徐渭赞誉王守仁道:“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书。观其墨迹,非不翩翩然凤翥而龙蟠也,使其人少亚于书,则书已传矣;而今重其人,不翅于镒,称其书仅得于铢,书之遇不遇,固如此哉!然而犹得号于人曰:此新建王先生书也,亦幸矣。马君博古君子也,裒先生之书如此其多,将重先生之书耶?抑重先生之人耶?”在徐渭看来,对王守仁既要重其人,也要重其书,书人合一,交相辉映,唯有如此方可把握阳明精神之实质。

阳明心学,以“致良知”为学术宗旨。王守仁说的“良知”,是明确的道德感知,适应了当时时代的价值取向。“良知”虽然天赋人心,但它最初只具有本然自在的性质,只有通过后天的致知功夫,才能使之转化为自觉之知。“王守仁将吾心与普遍之理融合为一,旨在将天理的外在强制转化为良知的内在制约。”他提倡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更重视尊重自我性灵的内涵表达,他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将现实的伦理道德生活与审美体验相结合,这也是明代美学发展的新变,并继而影响着明代心学美学的发展走向。这批王守仁书法墨迹,不仅是非常珍贵的文献资料,以王守仁的书法而论,也是明人法书精品,值得珍视。

约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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