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学人”戚国淦先生的治学风范

2021-02-13 04:17邹兆辰
关键词:曾纪泽年谱

邹兆辰

在2018年戚国淦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之际,商务印书馆为纪念这位著名史学家、翻译家,于该年6月出版了展示戚先生一生主要著述的《未名集:戚国淦文存》(下文简称《未名集》)一书。戚国淦先生的高足刘新成教授在为该书撰写的序中,称戚先生是一位“老派学人”。本文借助《未名集》所展示的内容,对戚先生这位“老派学人”的治学风范略陈一二。

一、深厚的传统史学功底

戚国淦先生原籍贵州省修文县,1918年6月生于热河承德(即今河北省承德市)。他出身于书香门第、仕宦人家。祖父戚朝卿,是清光绪朝癸未科进士,曾任北洋军阀政府热河道道尹。母亲姓缪,其家族就是著名的江苏江阴缪氏,近代著名学者缪荃孙是他母亲的同族。戚先生幼时即随母亲读唐诗,家中藏书很多,他放学以后就在家翻书阅读,小时候的自由阅读给他打下了比较好的国学根基。

1936年,戚先生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抗战全面爆发后,他因病没跟去西南联大,而是考入燕京大学;在燕京大学西语系、历史系念了三年半,时逢太平洋战争爆发,学校停办,便到北京三中任教;1945年抗战胜利后,重回燕京大学复学。在燕京大学的最后一年中,他选修了邓之诚先生的“明清史”课程、齐思和先生的“世界史”课程,以及“比较政府”等课程,对法文也特别用心。1946年他获得燕京大学的文凭。也就是说,囿于战乱,从1936至1946年,戚先生用了十年时间才拿到大学文凭。

在燕京大学的学习为戚先生日后的研究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对明清史的特别偏爱,就是在燕京大学受到的影响。戚先生曾回忆道:“在这里我遇到了邓之诚、洪业等多位名师。他们的殷勤教诲把我引进了这博大精深的史学领域,他们严肃的治学态度和严谨的学风为我树立了毕生的楷模。”①戚国淦:《灌园集——中世纪史探研及其他》,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自序第1页。邓之诚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历史教育家,著有《中华二千年史》《骨董琐记》等著作。邓先生从1921年起就在北京大学史学系任教授,后又兼任北平师范大学、燕京大学的史学教授。作为20世纪中国著名的史学教育家,邓先生曾经培养出一大批成就斐然的文史学家、考古学家。1945年戚国淦先生在燕京大学得到了邓先生的悉心教诲。他选修了邓先生的明清史研究课程,因为只有他一个学生,就在邓先生家里上课,上课采取谈话方式。邓先生家里藏书极富,四壁琳琅,其中有很多善本可供浏览。据戚先生回忆,邓先生讲课旁征博引、謦欬珠玉,使他受益良多,亦使他产生了毕业以后从事明清史研究的想法。

出于对明清史的兴趣,戚先生毕业前的学士论文撰写就选择了明清史方向。1946年5月,他完成了《曾惠敏公年谱》的撰写,指导教师是著名学者翁独健先生。翁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1928年燕京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1938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在蒙古史研究领域取得很大成就。他指导戚国淦先生完成的学士论文《曾惠敏公年谱》是一篇很有学术价值的文章,在《未名集》中可见其全文。年谱全文竖排,小楷工整抄写,共116页,约3.5万字。通过这部年谱,可见戚先生早年治学的根底。

年谱是按照年月记载某人生平事迹的著作,是纪传体和编年体史书的一种演变和发展,肇始于宋代,兴盛于明清。以宋代洪兴祖《韩愈年谱》、赵子栎《杜工部年谱》等最为有名。至今存世年谱几千种,以清代年谱最多。清代学者全祖望、孙诒让等对年谱的学术价值都有所论述。作为初入史坛的训练,戚国淦先生所著《曾惠敏公年谱》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对谱主的选择。

《曾惠敏公年谱》即清末著名外交家曾纪泽的年谱。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号梦瞻,湖南湘乡人,系曾国藩次子(曾国藩长子早殇)。曾纪泽于光绪三年(1877)袭侯爵;光绪四年(1878)出任清政府驻英法大臣;光绪六年(1880)兼驻俄大使,与俄国谈判收回伊犁事宜;光绪七年(1881)签订《中俄改订条约》,收回伊犁特克斯河流域土地及部分利权,被认为是晚清较成功的一次外交行动;光绪九年(1883)中法战争爆发,主张“与法人辩,始终不挠”;光绪十二年(1886)归国;光绪十六年(1890)51岁时病逝。清廷追赠曾纪泽太子少保,谥号“惠敏”。曾纪泽出使欧洲8年,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二位驻外公使,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国家权益,具有一定历史地位。曾纪泽一生勤奋好学,学贯中西,工诗文、书法篆刻,善山水,留有多种著作,是一位值得记载的历史人物。《清史列传》虽有传,但记载不甚详尽。因此,为曾纪泽编写年谱,详尽反映他的一生事迹是有价值的。戚国淦先生在年谱的序中说:“曾惠敏公纪泽,名父之子,扬历中外,卓然为一代纯臣。而于近百年之外交界,不辱使命,尤放异彩。淦生也晚,固已心仪其人,不揣谫陋,遂于涉猎逊清史料之暇,为之蒐寻事迹,诠次年月,草撰是谱。世有同好,俯加校正,俾将来得以补充修润刊版行世,斯固淦之馨香祷祝者也。”②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82页。

第二,对史料的搜求。

年谱应根据谱主本人生前的著述如著作、文章、日记、书信等资料来系统地梳理他一生的事迹,按照年月进行编列。但是,当本人的著述材料不足特别是在其青少年时代没有著述材料的情况时,就要依据其他材料来补足。

戚国淦先生掌握的曾纪泽遗著有:《曾惠敏公遗集》(清光绪十九年江南制造总局活字本,包括奏疏六卷、文集五卷、诗集四卷、日记二卷)、《曾侯日记》(清光绪七年申报仿聚珍版丛刊本)、《出使英法日记》(清光绪十七年上海著易堂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十一帙)、《金轺筹笔》(清光绪十三年杨楷等校刊本)等。但关于曾纪泽早年事,这些资料是反映不出来的。为此,他又运用《曾文正公年谱》(黎庶昌编,世界书局民国二十八年仿古字版)、《曾文正公家书》、《崇德老人八十自订年谱》、《曾文正公家训》、《曾文正公奏稿》等材料进行补充。

第三,掌握年谱的编写规范。

年谱这种史书撰写形式自宋代产生以来至20世纪,已经逐步形成了一定的规范。例如,给古人编写年谱,每一年要写清楚朝代纪年、天干地支,注明公元纪年、谱主年龄。记述中先列清楚谱主事略,次列当时相关人物及当年相关大事。戚国淦先生《曾惠敏公年谱》的撰写即遵循了这一规范。如写到曾纪泽诞生这一年时,标题是“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公生”,在这一年中首先写“公(曾纪泽)以十一月初二日生于湘乡白杨坪宅”;次写“文正公(曾国藩)于十八年殿试告捷,改翰林院庶吉士,请假返里,于是日启行北上”。这就是先写谱主事略,次写有关人物大事。在写到曾纪泽两岁这一年时,标题是“道光二十年庚子一八四〇公二岁”。首先写“十二月公随祖父竹亭公、母欧阳太夫人、叔父忠襄公入都”,而后“……是岁鸦片战争起”①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84页。。这也符合先写谱主事略、后写当年相关大事的规范。

古人著年谱,谱主一般称“先生”或“公”,其他人则直写姓名。要注明其字号、里居。对谱主之祖及父,称“某某公”,对其祖母及母,标外家姓氏,如祖母刘、母赵。戚国淦先生在该年谱中,称谱主曾纪泽为“公”。对其里居、家世也有清楚记载:“公讳纪泽,字劼刚,湖南湘乡人,曾文正公长子也。”谱中叙述了曾氏祖籍,以及曾纪泽的高祖、祖父、父亲、叔父及他们夫人的名字、字号、封号等情况。这也是符合规范的。

古人所著年谱在按年叙事之前,要有“谱前”,在内容结束后撰有“谱后”。戚国淦先生在《曾惠敏公年谱》的“谱前”中叙述了曾纪泽的家世,在“谱后”中叙述了曾纪泽逝世后清廷给予他的殊荣。此外,戚先生为年谱撰写的序中阐述了自己为曾纪泽作年谱的目的;在年谱后的跋中,对曾纪泽一生的历史活动和历史地位进行了简短而又中肯的评价。这就使这部年谱成为一部既包括人物事迹记述又包括人物评价的完整历史著作。

第四,年谱中的人物评价。

戚先生在年谱中,不仅如实记载了曾纪泽的生平事迹,特别是他在出使英、法、俄时对外交涉、维护国家权益的事迹,还对他的历史活动进行了评价,凸显了后世对这位人物的态度。

戚先生在年谱的序中,称赞曾纪泽为“一代纯臣”。在正文中,他选择了许多体现曾纪泽既能维护国家权益又能谨慎对待外交事务的事例。这些事例不仅能反映曾纪泽对外交涉的过程,也能反映他当时的心态。

例如,戚先生在年谱中记载,光绪五年(1879),清政府派“崇厚使俄,求返伊犁,与俄结里发抵亚条约,擅许赔款割地通商诸款,消息传至,朝野大哗,清廷欲杀使毁约,复陈兵边上,两国战争一触即发。幸公于次春,膺使俄之命,斡旋折冲,始化干戈为玉帛也”。光绪六年(1880)正月,曾纪泽出使英国,在伦敦与英人商谈鸦片厘税事。正月初三日清廷致电曾纪泽,加派他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二十四日曾纪泽回电说:“二十三日接正月初三日电示,知纪泽奉派使俄,将崇大臣所定约章,再行商议。展诵之下,惶惧失措。地翁(崇厚字地山——引者注)谦和委婉,善结主国之欢,然且不能订一公平之约。纪泽才不如地翁,而承其后,且须障川流而挽既逝之波,探虎口而索已投之食,事之难成,已可逆睹,覆车有辙,欲避何由?”这段电文显示出曾纪泽对这桩出使任务的真实心理。虽然他还没有得到详细的条约文本,但他把这桩使命形容为“探虎口而索已投之食”确实是非常贴切。

光绪六年(1880)六月下旬,曾纪泽到达圣彼得堡,与俄人的交涉的确非常困难。戚国淦先生引用曾纪泽日记说:二十九日赴“俄外部”见“尚书吉尔斯”、“驻华公使布策”、外部总办梅尼廓福,“吉尔斯面冷词横,始言约不可改,继言各国订约诚有商改之事,惟未经商改,即罪其全权之使,增兵设防,有意寻衅等,诘难良久,最后乃允代奏国君,请示呈递国书”①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27页。。这段记载体现出曾纪泽虽临危受命但不惧艰险的精神。

曾纪泽的这次使俄交涉困难重重、旷日持久。在交涉过程中,曾纪泽根据朝廷指示,“据理相持,刚柔互用,多争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他自觉“受恩深重,目击时艰。统筹中外之安危,细察时机之得失。苟获稍酬高厚,敢不勉竭驽庸。无如上年条约章程专条等件,业经前出使大臣崇厚盖印画押,虽未奉御笔批准,而俄人则视为已得之权利。臣奉旨来俄,商量更改,较之崇厚初来议约情形,难易迥殊。已在圣明洞鉴之中,俄廷诸臣,多方坚执,不肯就我范围”②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33页。,“彼之言虽极恃强,臣之意未为稍屈”,“逐日争辩,细意推敲,稍有龃龉,则随时径赴外部详晰申说,于和平商榷之中,仍示以不肯苟且迁就之意。且以有益于中国,无损于俄人等语,开诚布公而告之”③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43页。。

对于曾纪泽坚持不懈力争的结果,戚国淦先生评述道:光绪七年(1881)正月初三日以后,逐日与俄方代表磋商条文,斟酌字句。“至二十六日午后四时条约画押。历时达七阅月,争辩约数十万言,所谓挽既逝之波,索已投之食,竟获有成,斯已难矣”④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32页。。“挽既逝之波,索已投之食”,是他对曾纪泽这次外交行动的高度认可。

在年谱的跋中,戚国淦先生对曾纪泽的一生作了全面的评价。他写道:“公幼承庭训博读群书,壮入仕途,持节异域,历经三国,岁星八易,中外多故,懋著勋勤。每于折冲之际,表见异才,献替之间,发抒卓识。如伊犁之役,世事主战,而公力主和,知和之可久也。如越南之役,世事主和,而公力主战,知非战不能和也。非于敌我之势,成败之机,洞若观火,孰能若是。不仅为我外交人才之首选,即相与争辩之外人,亦未尝不心折之才若智也。”对于曾纪泽这位有器识、有才干的外交家以“中寿”而逝,他表示非常惋惜,认为假若曾纪泽在世,以后的灾祸或许能够“消弭于无形”,“实天之不佑吾华,故匪独为清廷惜耳”。⑤戚国淦:《曾惠敏公年谱》,《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86—287页。

《曾惠敏公年谱》的文字虽然不长,但是把谱主一生最主要的事迹以及作者对谱主的看法突出地反映出来。我们从原稿中看不到戚先生的导师翁独健先生对这篇学士论文的评价,但是1946年戚先生毕业时获得了燕京大学的“金钥匙奖”,这是对他学业的高度肯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翁独健先生担任北京市教育局局长,毅然决定由戚先生担任组建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的负责人,可见翁先生对这位学生在史学学识与能力方面的肯定。

得益于早年的中国史学基本功的训练,戚先生在日后写作《王夫之年表》《西太后篡政夺权纪实》《十六世纪中英政治制度比较》等文章时,在运用明清史料方面显得得心应手。

二、学术研究中的引领作用

作为一位在传统史学上有着深厚功底的“老派学人”,戚先生一生学术事业的重点却不是他所偏爱的明清史。从20世纪50年代初北京师范学院建院开始,他就从事世界史的教学工作,到80年代他率领团队在世界中世纪史领域中异军突起,成为国内世界中世纪史研究的领军人物。他是怎样完成这样一个转换和突破的呢?这一方面是由于工作需要,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建系后由于没有讲授世界中世纪史课程的教师,所以他必须来补这个缺。另一方面,中国史和世界史领域虽有不同,但在运用理论、史料、工具、方法等方面也是有共性的。戚先生非常扎实的外语基础就是他能够从事世界史教学与研究的重要条件。他在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开始入的都是西语系,然后才转入历史系。此外,他在这两所大学受过学贯中西的名师的熏陶、指点,如讲历史研究法课程的洪业先生就是糅合了乾嘉考据学与美国鲁滨逊的“新史学”来讲这门课的。

20世纪80年代以前,在中国由于受到图书资料的限制,从事世界史的研究是很艰难的。要在这方面有所改善甚至突破,就必须努力想办法。作为一位“老派学人”,戚先生虽然不是著作等身类型的学者,但在世界中世纪史研究中的引领作用却是无可替代的。

改革开放之前,戚先生从事了很长时间的世界中世纪史课程的教学工作,也参与过高校教材的编写,但是直接运用国外资料和新成果进行学术研究却是在改革开放以后。世界中世纪史的研究,面临的是“上下千二百年,纵横八万里,国度以十计,文献资料无数种的浩瀚领域”,从哪里进行突破?这就要靠研究者深厚的学术素养了。戚先生在就读史学专业以前,读过两年的英国文学专业,对莎士比亚生活的16世纪比较了解,也有兴趣,因此有了专攻都铎时代英国史的想法。1978年,他在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成立英国史研究室,确定以都铎英国史为研究方向。1979年,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员,此后他便开始在社科院和师院历史系招收第一批研究生,并引导他们从事都铎史的研究。1979年,中国英国史研究会筹备成立,世界中世纪史研究会也已正式成立,戚先生在这些学术团体中都担任领导职务。可见,改革开放以后,戚先生不仅在本单位聚集力量、广搜资料、培养研究人才,而且向全国学术界传递出积极开展都铎英国史研究的信息。

1980年6月,中国英国史研究会成立大会暨首届学术讨论会在南京举行。戚国淦先生当选为副会长,并向大会提交了文章《英国历史学家乔·鲁·埃尔顿及其学说》。文章指出:埃尔顿是战后英国新一代的历史学家,执教剑桥大学达30年,精于英国宪政史,著述甚富。他有20多种学术著作和大量的学术论文。英国历史学家戴维斯·诺尔斯在《早期都铎史上的埃尔顿革命》一文中称赞埃尔顿的成就时说:他的这些成就“重新集中了国内外史学界的目光”。①戚国淦:《英国历史学家乔·鲁·埃尔顿及其学说》,《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3页。戚国淦先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同所有国内学者一样处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下,为什么他能够在改革开放伊始就向国内学术界介绍英国史学界的最新动向呢?其实在“文革”期间,虽然戚先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屡屡遭受不公正对待,但是不管境遇如何,他探究学问的初心一直未改。在当时极其困难的条件下,通过极其有限的孔道,他仍密切关注着国际学术动态。70年代“修正史学”在英国悄然兴起,该学派对16、17世纪的英国史进行了全新的解释或“修正”,把20世纪40年代即已出现的“都铎王朝研究热潮”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刘新成教授指出:“先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动向,同时以史学家的睿智目光看到了都铎史研究的重要意义。他以为,都铎王朝的英国正处于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期,其时无论经济还是政治,无论社会生活还是思想文化,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深入研究这一时代,不仅可以洞察英国资本主义的起源,而且可以通过对世界上第一个重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剖析,探索从封建制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的普遍规律。”②刘新成:《戚国淦先生与世界中世纪史研究》,《世界历史》1994年第4期。

戚国淦先生不仅通过介绍英国史家埃尔顿的文章向中国学术界阐释了研究都铎英国史的重要意义,而且为学术界的青年学人介绍了研究都铎英国史的途径。1984年8月,中国世界中世纪史研究会在哈尔滨举行第四届年会和会员代表大会。在这次会议上,戚先生当选为理事长。会议期间,研究会和教育部共同举办了世界中世纪史培训讲习班,戚先生为学员作了题为“都铎史料管窥”的讲座。此时戚国淦先生已通过国内外多种途径搜集到大量都铎史研究资料,包括史料和国外最新的著作,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的英国史研究室也成为当时国内保存都铎史资料最全的单位。向有志于从事英国都铎史研究的青年学者介绍都铎史料,就是给他们的最好的导航。在讲座时,戚先生强调,我们要努力开创世界史研究的新局面,要编纂有中国特色的世界史书籍,首先要坚持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运用科学的研究方法,但同时也应在史料方面下功夫。他首先分析了都铎时期英国在社会经济、政治生活和意识形态各方面的巨大变化所造成的对于都铎史料的影响,这些影响包括:修史人的变化即史料阶级属性的变化;内容丰富、门类繁多;表述形式从由拉丁文撰写变为用英语(中古英语)撰写的过渡;印刷条件的改进促成历史书籍和资料的流传。他又对史料进行了分类:总的来说,都铎史料包括著述类和档案类两大类。著述类又包括编年史、传记和其他著述,档案类又包括官方档案和私家档案。官方档案中有国王政府档案、地方档案和教会档案;私家档案则包括地产档案、工商业档案、私人信件等。每一种档案,他都提出一些有代表性的资料,并介绍其作者和利用价值。之后,戚先生又介绍了国外的都铎史料整理情况和都铎史的研究状况,包括20世纪70年代英国学者对都铎史的最新研究状况。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戚国淦先生不仅向年轻学者介绍了都铎史料,还特别讲到如何开展有中国特色的都铎史研究。他客观分析了中国学者研究都铎史的有利和不利条件。他认为,中国学者掌握原始资料少、专业人才少、对国外近年研究动态了解得少,但是,中国人的保守思想较少,而英国人保守性很厉害,出了一位权威谁也不去碰,中国人就没有这种束缚。更重要的是我们有正确的理论。英国史家争论问题常常上升不到理论高度。例如,讨论政治制度改革,看不到专制统治与经济基础、阶级基础的关系;研究宗教改革,看不到宗教方面的变化是由资本主义萌芽引起的。我们则不然,我们对都铎史的研究,起步虽较美、法、德为晚,也较苏联为晚,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参加探讨的。只要我们肯于下功夫,也是可以超越他们的。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青年学者:“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我觉得理论确实重要。有了历史唯物主义,才能找出规律。”①戚国淦:《都铎史料管窥》,《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2页。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戚国淦先生的引领下,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的英国史研究取得了很大成绩。他把自己比喻为“灌园叟”,坚持不懈地在这个领域培养年轻人。从1981年到1997年,他先后招收了11名硕士生、8名博士生。这些年轻人很快就在都铎史研究领域做出成绩,先后出版的著作有:《英国都铎王朝议会研究》(刘新成著)、《英国中世纪教会研究》(刘城著)、《英国都铎时期经济研究——英国都铎时期乡镇经济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王乃耀著)、《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外交政策研究》(夏继果著)等。1994年,戚国淦、陈曦文主编的《撷英集——英国都铎王朝研究》出版,这是这个群体对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七五”规划项目“英国都铎王朝研究”的总成果的汇报。可以说,经过20年左右的经营,戚国淦先生所精心浇灌的这个科研园地已经结出了硕果。

三、宏观视野下的中外历史比较

作为“老派学人”的戚国淦先生,早年受过学贯中西的大家的熏陶和点拨,因而具有学贯中西的知识底蕴,并能在进行中外历史比较时运用自如。和那些知识面较窄的年轻学者相比,这是明显的优势。中国的世界史学者特别是老一辈学者,在研究世界史的过程中,心里都有一个“中国情结”,他们研究外国、了解外国,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借以更好地了解中国。

1985年10月在广州举办的中国世界中世纪史学术年会上,会议主持人戚国淦等先生就把这次会议的主题确定为“东西方封建社会政治制度比较研究”。戚先生及其北京师范学院科研团队的研究重点确定在都铎王朝史。英国都铎王朝(Tudor,1485—1603)是兰加斯特家族的远亲亨利·都铎建立。历代国王有亨利七世、亨利八世、爱德华六世、玛丽一世、伊丽莎白一世,是实行封建专制主义统治的王朝。与都铎王朝大体同时代的中国,是明朝的世宗、穆宗、神宗在位时期,史称“嘉隆万”(嘉靖、隆庆、万历)时期。这两个时期长短虽不尽相同,但大体都在16世纪。戚先生由于熟知都铎王朝和明朝“嘉隆万”时期的历史,所以在践行东西方封建社会政治制度比较研究的方向上,率先确定了“16世纪中英政治制度比较”这一课题。经过两年的研究,在1987年5月于南京举行的英国史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他提交了论文《16世纪中英政治制度比较》,受到与会同行的称许。随后,该文在《历史研究》1987年第4期发表,并被多家刊物转载。

“嘉隆万”时期的中国明朝与英国都铎王朝具有历史可比性。除了它们大体处于同一历史时期外,这两个政权都是封建专制政权,但是它们形成的历史条件、经济社会的发展程度、政权形式和运转状况都有不同。戚先生指出:“16世纪是一个世界上充满变动的世纪。位于亚洲东部的中国与处于欧洲西部的英国同处于变化之中。在中国,社会经济结构内部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在英国,资本原始积累过程正剧烈进行。在此期间,两国在政治上都实行专制制度。但在君权、机构、用人、施政诸方面,颇为不同。”①戚国淦:《16世纪中英政治制度比较》,《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页。具体情况如下。

第一,两个君权存在的社会条件不同。到明朝的“嘉隆万”时期,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已经经历了秦汉以来一系列的封建王朝,存在长达1700余年,即使就明朝而言,也已经过了一半的时间。这时的中国社会依然是自然经济占主要地位,其基本特征仍是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的结合。由于中国封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资本主义萌芽在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某些地区和某些部门出现,例如在江南丝织业中偶尔能看到个别的手工工场。在广大农村里,小农业和小手工业相结合的经济结构仍极巩固,这成为商品生产发展的严重障碍。因此,戚先生认为,明朝社会内部十分幼弱的资本主义萌芽不可能给阶级结构和阶级关系带来多大的变化,经济基础方面的微弱变化也不可能为上层建筑带来多大影响,因此,明朝的君主专制制度,“是自秦汉以来相沿千余年的旧有制度,这种制度是中国历史所特有的一种早在封建社会前期即已形成的君主专制制度”。②戚国淦:《16世纪中英政治制度比较》,《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0页。

戚先生认为,16世纪英国的专制制度在其历史上是一项“新鲜事物”,它是从长期的封建无政府状态中建立起来的统一、集中的王权。英国历史上习惯称之为“新君主制”。许多历史学家都把都铎王朝视为“出现于新的历史时期的一种新的政治制度”。戚先生指出,英国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经历了很长时间,都铎一朝则是其进展最迅猛的时期。在此期间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进程剧烈进行,“资本主义关系”迅速成长。他列举了许多具体数字,来说明都铎时期的英国社会确已发生重大变化,资本主义在工业、农业、商业的某些部门都有长足的发展而非仅仅是萌芽。贵族在都铎时期经历了一个衰落的过程。旧贵族在政治上失势,已经失去左右朝政的作用。而在贵族走向衰落的同时,乡绅却得到大发展。乡绅在一定程度上按照资本主义方式经营地产,因此可以认为他们已经具有资产阶级倾向。乡绅与新兴资产阶级关系密切,许多富余商人购买土地进入乡绅行列。乡绅阶层的代表人物出任朝廷官员或议会议员,在一定程度上推动执行有利于新的生产方式成长的政策。这样,资产阶级同都铎政府之间已然发生密切的关系。都铎王朝的君主专制制度,正是建立在这种社会经济和阶级结构变化的基础之上的。城乡剥削阶级需要强大的王权以镇压人民,因此支持王权;王权由于得到旧有和新兴剥削阶级的支持而空前强大。

第二,中国明朝“嘉隆万”时期的三位君主与英国都铎王朝君主的治国理政状态不同。到16世纪,中国已经历过一系列封建王朝,明朝也曾建立起“绝对主义专制君主制度”,到这时已进入中衰阶段。戚先生指出:明世宗朱厚熜以外藩入承大统,继承到的是一个中衰的摊子,即位之初,似乎有意振作,力除一切弊政,但到了嘉靖中期,已享国日久,便不视朝,专意斋醮,使得明朝中衰局面每况愈下。明穆宗朱载垕,是个荒淫的昏君,只在位六年,没有作为。明神宗朱翊钧,他冲年继位,最初10年由张居正辅政,国势逐渐强盛;而他本人是个荒怠的君主,长期不理朝政,不见大臣。戚先生说:16世纪的明朝皇帝,完全失去其祖宗励精图治的精神,与历史上历朝的昏君倒是差可比拟。从他们统治的100年中,人们是看不到任何新气象的。因此,腐朽的朱明专制政权仅仅依靠周密而残暴的统治苟延残喘。

通过引证国外学者的著作,戚国淦先生对都铎王朝历代君主的行事情况作了分析。他认为,都铎诸王一向以提高国王尊严和履行国王职务为要务,这实际是极力巩固王朝的统治。都铎王朝的专制王权从亨利七世的缔造,经亨利八世的发扬,到伊丽莎白一世时臻于鼎盛。都铎王朝的创建人亨利七世曾被传记作者写成一个“冷酷贪婪、无限猜忌”的君王,但是他用各种手段对付争位者,统一英格兰,并且充实府库,提高英国的国际地位。这一切为都铎王朝历时百年的统治奠定了基础。亨利八世在位时进行了“亨利革命”,包括宗教改革和政府改革,政府改革是有利于王权的统治的。伊丽莎白一世是都铎王朝史上占有崇高地位的女王,经过她十几年励精图治,解决了王国遇到的困难,国内安定、国力日强,她的威望使她的敌人也为之赞叹。但是都铎王朝的专制王权并非绝对,它必须遵守几项原则:首先,国王必须遵守法律。法律大多出自议会,国王对之必须尊重。其次,国王必须靠自身的收入过活。这是前一王朝的国王爱德华四世向议会许下的承诺,都铎诸王也沿袭信守。此外,都铎诸王必须取得议会的支持,“国王在议会中”是都铎王朝君主专制制度的一个特点。

第三,政府机构不同。中国明代的官制沿袭汉唐旧制而损益之。政府机构经过历代王朝的调整,已经是十分完备。明初诸帝也进行了若干调整,到16世纪又运转了100多年。嘉靖以后,在中央政府中内阁的地位逐渐提高,内阁由朝廷重臣组成,位列六部之上。辅臣中地位最高的是首辅,其次是次辅及群辅。内阁负责管理国家大事,下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机构,各有专司。地方的政府组织也很完备,除两京外全国设十三布政司,下辖府、州、县。明朝拥有庞大的常备军,都城有京营,地方有卫所。明朝的统治中存在宦官擅政的问题,自明朝初年设置内廷,由宦官充任。

英国都铎王朝建立之初,政府机构沿袭前代。亨利七世统一国家后采取强化内廷机构的办法来加强王权,建立起一套体制。亨利八世时进行政府改革,把原来的国王秘书提升为首席国务大臣,成为政府首脑,下设有专门官署;又从宫廷会议中抽选小部分官员组成枢密院,作为政府的决策机构。戚国淦先生认为,都铎王朝的政府改革具有深远的影响。经过改革的都铎政府与中世纪前期的宫廷政治已完全不同,而是为后来的资产阶级官僚制度的政府机构开了先河。他还指出,16世纪是英国议会制度发展的重要时期。议会制度是英国历史的独具特点,在中国古代不曾存在过。议会对于都铎王朝专制制度的加强起了重要作用。在都铎王朝以前,议会已存在200余年,主要职责是批准征税和审理重大司法案件。在都铎时期议会成为具有权威的立法机构。议会和专制王权长期保持合作关系。“国王在议会中的协调”,反映了王权与正在城市和农村中兴起的资本主义力量的联盟。在16世纪,都铎王朝的地方行政制度也有重大变化。地方行政单位为郡,郡设郡守及其他佐贰官吏进行治理。设立督、尉,职责主要在军事方面。设立治安法官制度,治安法官除执行司法事务外,还负责执行价格规定、规定工资标准、惩治盗贼和流浪者、管理工商业等。戚先生特别强调:“都铎时期的政府制度经历了重大的变革。它的重要意义在于英国行政机构开始从存在于中世纪前期的宫廷政治制度向近代的官僚制度转变。这是16世纪英国社会经济发展在政治上层建筑中的反映,也是专制王权加强统治的需要。”①戚国淦:《16世纪中英政治制度比较》,《未名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20页。

第四,两个王权对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不同。戚先生的文章对“嘉隆万”时期的中国明朝政府和英国都铎王朝政府所实行的社会经济政策进行了比较,认为这些政策对于两国向近代化的发展产生了不同影响。

中国明朝政府垄断海外贸易,严禁私人出海。嘉靖之初,由于日本使者真伪问题,明政府罢市舶司,屡颁禁海令,严禁沿海居民出海贸易。隆庆年间虽然开放海禁,但毫无扶植之意,而且在技术、发舶港口、航行地区以及载运货物等方面加以不合理的限制和阻挠,使航海贸易得不到发展。张居正在这个时期推行的“一条鞭法”是这一时期最为重大的一次改革。该改革的实质是国家把劳役地租和实物地租一并转为货币地租,这反映了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嘉、隆、万三朝皇帝都习于奢侈,靡费无度。他们权力无限,任意刮削百姓,不受任何约束。明神宗为了筹款营建宫殿,派出宦官任税监、矿监,肆为攘夺,历时24年,使得东南地区萌发不久的资本主义幼芽饱经蹂躏。

英国都铎王朝的社会经济政策主要集中在保护工商业、鼓励海外拓殖、解决贫民问题等方面。呢绒制造是英国最主要的工业部门,是国家财富的最主要来源,都铎政府为之制定许多政策法令加以保护。呢绒成品课税很低,呢绒出口的关税远低于羊毛出口。都铎王朝建立之初就大力鼓励航海事业。亨利七世鼓励英国商人造船和向国外购买船只,对于建造或购买“80吨的船只”政府给予津贴。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一世延续了这一政策。在都铎政府的扶植下,英国的海上势力日益增强。农业方面政策的重大变化是圈地运动的推行,都铎王朝出现过几次圈地高潮。政府曾几次颁布禁止圈地的法令,但都没有得到认真执行。16世纪,英国贫民问题严重,很多贫民四处流浪,这令都铎政府惶恐不安,多次颁布“济贫法”。史家认为,都铎政府实行这些社会经济政策的目的是保持国内秩序,保卫国家、抵御外敌,筹集防卫和行政用款。

通过对各方面具体史实的分析,戚国淦先生对16世纪中英政治制度进行比较后得出以下认识:16世纪中英两国政治制度具有一些共同之处,即两国都实行君主专制制度;两国政治制度的差异之处则在于它们处于不同的历史条件之下和建立在不同的经济基础之上。在都铎王朝统治时期,英国社会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有较快的成长,阶级结构也有明显变化,新兴资产阶级和具有资产阶级倾向的新贵族和乡绅阶层出现,君主专制制度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出现的。都铎王朝的专制王权执行了一系列奖掖工商业的政策,资产阶级和乡绅的利益得到保护,资本主义因素受到扶植而迅速成长,英国在近代化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进。在“嘉隆万”时期的中国,资本主义还处于萌芽状态,在政治舞台上还看不到新阶层的踪迹,封建地主阶级依旧占据统治地位。明朝政制沿袭汉唐,到明世宗时,明室中衰,皇帝昏庸恣纵,大臣因循守旧,依靠暴力统治以维持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专制君权。由于它执行相沿已久的抑商政策,市民阶级的利益受到损害,资本主义萌芽遭到摧残,这与近代化的发展方向是背道而驰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能否进行科学的中外历史比较,不仅仅是掌握史料和方法的问题。戚先生尽管是“老派学人”,但正是由于他掌握了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相互作用的理论,所以在历史比较时才能从非常复杂的表面现象中抓住根本问题。

以上所论,只是《未名集》所展现的戚国淦先生一生治学特点的一部分。毫无疑问,这位“老派学人”的治学风范值得晚辈们很好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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